愛情故事 | 玫瑰頌歌

張貼日期: 2023-02-01 19:02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玫瑰頌歌

文/布二

二十四歲的賀緋總是在思考一個問題——如果再次見到嚴陸安,她應該怎麽做呢?

是費盡唇舌罵他一頓,還是直接不理不睬,棄之如敝屣?

這個問題讓她頭疼,更讓她頭疼的是即將到來的生日宴會。

賀緋的父母很早開始創業,這幾年公司逐漸起步,已能在A市站穩腳跟,算是有了一席之地。

這次大肆操辦賀緋的生日宴會,既是為了圈子裏的社交人脈,也是為了給賀緋物色一個未來的結婚對象。

賀緋不樂意聽他們那些關於權衡利弊的高談闊論,冷眼看著他們把自己的婚事當籌碼。好友劉窈知道後,拍著胸脯跟她說能幫她搞定。

賀緋後來想想,也覺得自己蠢,這麽重要的事竟然就這麽輕易信了。生日宴會那天,賀緋事不關己地擺著得體禮貌的微笑,跟著父母走了一圈去敬酒,像一個精致貴重的花瓶。

有人同她打招呼:“賀緋,我可聽老師說起過你,剛畢業就打贏了一個大官司,直接把那家娛樂公司的訴訟律師給說得啞口無言,法律界的新星啊!”

大廳裏人多,她喝了酒頭暈,借口去上廁所,實則溜到大廳外的走廊透氣。

“請問玫瑰廳在哪兒?”

賀緋正低著頭劈裏啪啦地打字,痛罵好友的背信棄義。她都快撐完場子了,也不見她所謂的好辦法!

“請問……”

賀緋不耐煩地抬起頭,忽然想到:不對啊,玫瑰廳不就是她舉辦生日會的廳嗎?

她眯起眼,仔細打量著眼前的人。

酒店穹頂的水晶燈落下明亮的光,整條走廊被裝點得像是一條頒獎時走的星光璀璨的路。而問她問題的男人在離她一米外的地方站著,恰好在一盞水晶燈下方。

燈光將男人英俊的臉照亮,在與賀緋對視的那一瞬,眼中掠過一絲驚豔的光芒。

男人小心翼翼地問:“是……是賀緋小姐嗎?”

時光仿佛跨越了經年,將過往與現在揉成一團,所有的愛恨在這一瞬間都變得空白。而這一瞬間,又漫長得像是永恒。

賀緋眨了眨眼,看著那熟悉的輪廓,覺得有些喘不上氣。

男人又問:“你好,我是劉窈小姐……”

賀緋有些聽不清男人的話,她的靈魂仿佛被抽離身軀,眼前的一幕像是定格的電影,讓她有一絲不真切的感覺。過了很久,她才聽到自己茫然的聲音:“她叫你過來做什麽?”

男人有些尷尬地回道:“她叫我去生日宴會露個臉,把賀緋小姐帶走。”

“然後呢?”賀緋直視男人,“然後你要帶我去哪裏?”

男人一臉茫然。

賀緋卻笑了笑,說:“你跟劉窈說已經把我帶出來了,剩下的我會和她說,你可以走了。”

深秋的風撩起賀緋做過造型的鬈發,還有她如火的紅色裙擺。賀緋今天打扮得端莊又美麗,可男人的離去卻好像將她一身耀眼的光都帶走了,讓她看起來頹喪又狼狽。

她想,原來已經三年了。

三年,她變得這樣多,卻忘得這樣慢。

十年前的A市高樓遍地,孕育著許多拚搏事業者的美夢,賀緋的父母也一樣。

他們忙於事業,無法兼顧對賀緋的照顧,於是將賀緋扔去了隔壁M市,也就是她爺爺奶奶家。臨行前,他們對著賀緋殷殷囑咐,結果轉學的第一天,賀緋就跟人打了一架。

“當然,對方孩子也有錯,不該把賀緋的鋼筆給撇地上去,又出言挑釁。”班主任苦口婆心道,“但是賀緋直接就把人給打了,這還是第一天,以後可怎麽跟同學相處?”

賀緋低垂著頭,剪得零碎的短發貼著耳朵,背脊卻挺得筆直,像是一株堅韌的野草。好不容易跟班主任解決完這件事,賀緋奶奶頭疼地看著自己的孫女,最終拍板做了一個決定。

那是賀緋第一次見到嚴陸安。

那是一個尋常的雨天,賀緋在爺爺的督促下寫作業,翻了兩頁便有些不耐煩。聽到奶奶在門外喊她,她立馬把筆扔了跑出去。

“緋緋,這是陸安,嚴陸安,比你大一歲,在你的學校讀初二。”

賀緋皺起眉頭,打量那個從傘下探出頭來的少年。

寸頭,濃眉,酒窩,一身跟她一樣的校服被雨水淋濕,像隻水猴似的。

偏偏一雙漆黑的眼睛毫不遮掩地回望著她,眼中的笑意像是要照亮這昏暗的天。

嚴陸安是賀緋奶奶手帕交的孫子,賀緋奶奶希望他能看著賀緋。可惜賀緋不這麽想。

於是賀緋在嚴陸安第一次送她上學的時候就擺明態度——她不會惹事,嚴陸安也別管她。

“喲,你還挺有主意。”嚴陸安笑著掃了一眼賀緋,“對自己的定位也還挺準確,轉學第一天就在年級揚名,據我所知你還是第一個。”

賀緋冷著臉:“所以呢?你怎樣才能不跟著我?”

嚴陸安抬頭看了一眼遠方,似在糾結。

賀緋想了一下自己能出的資本,在心裏冷哼:這世上有什麽是不能靠交易得到的呢?嚴陸安隻是一個普通男生罷了,自然也不會例外。可她沒想到,嚴陸安眺望著從遠處駛來的公交車,突然拉著她的書包帶子奪路狂奔。

“趕不上公交車,你班頭王閻羅一定會讓你好看!”

嚴陸安初二時已經很高了,將近一米八的個頭,賀緋才一米六,竟然也能跟上他的步伐。好不容易上了公交車,沒喘兩口氣,她又被他擠進了角落,整個人被緊緊包圍著。

她憋紅了臉,看著嚴陸安滴著汗的下巴,惡狠狠地道:“離我遠點!你懂不懂禮貌!”

“噓——”嚴陸安低下頭,嚴肅地說,“有情況。”

公交車帶著他們顛來倒去,賀緋快倒到別人身上的時候,嚴陸安按住她的肩膀,輕鬆地笑著:“說起來你進步飛快啊,已經知道講禮貌了。”

到站後,嚴陸安拉著賀緋鑽出公交車,在校門口抬了抬頭:“放學接你,跑了我就拿門衛喇叭喊你的名字。”

賀緋難以置信,竟然有人能比她更粗魯,更野蠻。而且一連幾天,不管她怎麽冷嘲熱諷,嚴陸安都能無所謂地還嘴。

賀緋憤恨地想,要不幹脆去和奶奶說,就說嚴陸安對她……

沒等她想完,耳邊忽然炸開一聲驚雷似的喊叫——

“跑啊!賀緋!”

嚴陸安一把拉過賀緋的手狂奔,多虧這幾天趕公交車的訓練,賀緋能臉不紅氣不喘地跟著,還能順著嚴陸安的目光看向身後。

幾個陌生的青年正尾隨著他們,臉上的神情陰鷙。

“你那天結梁子的人,就那個誰,喜歡結交外校的。我就提防著他來這一手。”

嚴陸安帶著賀緋靈活地鑽進巷子裏,將那些人遠遠地甩開,得意揚揚地晃了晃手裏的傻瓜相機:“不過現在我們有證據了,以後你就沒事了。”

夕陽的餘暉落在嚴陸安身上,讓他整個人鍍上一圈柔和的光暈。他臉上的酒窩跟著上下動,讓賀緋有一瞬間的愣怔。

“那你之前……為什麽不跟我說?”賀緋遲疑地問。

嚴陸安不以為意地回答:“你們女生膽子小,說了怕嚇到你。”

“可你為什麽要幫我?”

“幫你需要理由?”嚴陸安瞥她一眼,“我得照顧你啊。”

哪裏會有人因為一句囑咐就真心誠意地付出自己的精力和時間去照顧一個毫無關係的人呢?

她不明白,更不明白嚴陸安的邏輯為何那麽奇怪。在別人眼裏,她分明膽大妄為,是一根尖銳的刺,紮手又難管。可嚴陸安卻覺得她會受到驚嚇,會需要保護。

就像一個普通女孩那樣。

賀緋在心裏嗤笑,目光卻落在嚴陸安仍拉著她的手上,掌心相貼的地方都是黏膩的汗,但她鬼使神差地沒有甩開。

“走啦緋緋,帶你回家。”

“哦。”

嚴陸安真是幼稚又可笑。

初中對於賀緋來說並不漫長。

一開始讓她記過的打架,也因為嚴陸安把照片給了學校,學校處分了那個學生而告一段落。另一方麵,賀緋對自己未來的學習已有一番規劃,她必然要以最好的成績考上最好的高中,要擁有最耀眼的人生。

嚴陸安與她相反。

嚴陸安的成績不上不下,愛好平平無奇,唯一算個優點的就是好讀書。賀緋去市圖書館學習的時候,嚴陸安也會跟著一塊去看書。

嚴陸安讀名著小說,也讀神話和童話,讀完之後會興高采烈地同賀緋說,說天地山川,說鴻蒙初開,說開天辟地的盤古,也說盜取天火的普羅米修斯。

嚴陸安剛到變聲期,聲音喑啞難聽,偏偏一說起來就停不下來。賀緋冷著臉捂住耳朵:“你就不能說給別人聽嗎?我這道磁場問題已經分析五分鍾了,磁場都被你念紊亂了。”

嚴陸安哀號:“他們不聽啊!他們聽科比和詹姆斯,也聽路飛和卡卡西,但沒人聽我說這些啊!隻有你聽啊,緋緋!”

賀緋的臉更黑:“他們不聽你便來跟我說?”

午後的陽光穿過巨大的落地窗,將二人的影子拉長,親密無間地疊合在一起。

“那倒不是。”嚴陸安轉了轉筆,目光一會兒放在書上,一會兒放在書架上,“想到你便同你說啊,想不到他們便不會同他們說啊。”

賀緋伸手一彈,嚴陸安手裏的筆便輕輕一飛,在他臉上添了一條胡子。

“你這是作甚啊?緋緋啊——”

總之兩家人對於兩個孩子走得近是樂見其成的,賀緋的性子沒有剛來時那麽張揚,而嚴陸安——嚴陸安的奶奶在他初中畢業時直接拎著兩個果籃送到自己姐妹家裏。

“我家嚴陸安真的多虧你們家緋緋啊——”嚴陸安奶奶一邊拍著孫子的肩膀,一邊誇道,“緋緋會讀書啊,直接跳級跟他一個班,辛辛苦苦拉扯他學習,才給他拉扯到了同一所重點高中。緋緋有本事啊!”

饒是賀緋臨危不亂,也被嚴陸安奶奶的話震驚在了原地。她忙拉著嚴陸安問道:“你奶奶剛才說要擺三天流水席,是開玩笑的吧?”

“確實誇張了。”嚴陸安沉著地點了點頭,“不過你的長生牌我奶奶已經通知工人加急製作了,十五一定能供到廟裏去。”

賀緋第一次這麽抓狂:“我也沒做什麽啊?根本就沒特意給你補過啊!”

“可你這麽努力,我怎麽敢落後呢?”

賀緋愣住了。是雨天,尋常的雨天。烏雲遮去天地的光,可有什麽在賀緋眼前發著光,或許是嚴陸安此時望著她的眼睛。

他臉上的酒窩裝著一如既往的笑意,語氣稀鬆尋常:“我奶奶可是耳提麵命,叫我好好照顧你,不跟你一所學校,難不成叫你學個召喚術,隨時能把我召喚過去?”

她什麽時候需要嚴陸安照顧了?賀緋低垂著頭,恍然發覺這兩年來的生活裏,嚴陸安竟然無處不在,所有的不以為意都不過是她的早已習慣。

可他們什麽時候走得這般近了?

她心裏有些茫然,最後卻隻輕哼一聲:“哦。”

重點高中要求寄宿,嚴陸安自己隻拎了個書包,雙手提著賀緋的行李,倒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艱難地到達學校。

新學期開始,賀緋已有了自己的計劃。她未來打算學法律,注定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但最讓她覺得荒唐的是,嚴陸安竟然打算去做個話劇演員。

“很有意思啊!”嚴陸安說,“到時候你可能會在電視上看到我,你就能跟別人說,就這個人,是我……我朋友!”

賀緋連連拒絕,當晚還做了好幾個噩夢,一會兒是嚴陸安打扮成乞丐在地上要錢,一會兒是他打扮成俠客跟人打打殺殺。

她掙紮著從夢裏醒來,全身軟綿綿的,這才發現自己發燒了。

這天剛好是周末,室友都回家了,她打算去學校圖書館複習便沒走。宿舍裏空蕩蕩的,她一時間竟有些害怕就這麽病死過去。

“賀緋,賀緋!”

迷迷糊糊間,她似乎聽到了嚴陸安的聲音。說不出那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像是盤古大神拿著一把巨斧劈開她混沌的天地,然後普羅米修斯盜來的天火點亮了她無邊無際的黑暗。

那一瞬間,她所有的擔心與恐懼全消失了。

嚴陸安來了就沒事了。

賀緋趴在嚴陸安寬厚而暖和的背上,聽到他輕聲地安撫:“緋緋,別怕,你不要哭啊。”

她哭了嗎?賀緋將頭埋進嚴陸安的羽絨服裏,後知後覺地發現臉頰除了燒紅的滾燙外,還有一點液體。

連她自己也沒有發現。

她在醫院吊了一夜水,醒來後看到嚴陸安睡在病床邊,明明睡得很沉,眉毛卻還是擰在一塊。

賀緋看著他的側臉發呆,腦子裏忽然想起嚴陸安說過的話。

是暑假的時候,嚴陸安不知看了什麽書,說自己就像個騎士,任勞任怨地守護著她這朵嬌貴的花。

她冷言冷語,說嚴陸安算什麽騎士,最多是個堂吉訶德,天天隻會幻想而已。

可是——賀緋勉力坐起來,將被子拉到嚴陸安身上,指尖掠過他的寸頭時,像是被針紮似的收回來。

她再怎麽裝模作樣,再怎麽自欺欺人,早在父母將她送走的那一日,她就已經知道自己隻是一株被遺棄的草,隻有嚴陸安將她當成嬌貴的花。

高中畢業那年,賀緋如願考上了國內知名的政法大學,嚴陸安則考到了一所戲劇學院。兩所學校坐落於兩座城市,相距甚遠。

賀緋莫名有些煩躁,她拒絕去參加畢業聚會,也不願待在家裏聽爺爺奶奶討論她的新大學,一頭紮進了圖書館。

“《彼得·潘》?你什麽時候愛看這種書了?”

嚴陸安毫不費力地找到了正對著書頁發呆的賀緋,外頭天氣還很熱,嚴陸安滿頭是汗地坐在賀緋麵前。

他的眉眼帶著一絲青澀,鼻尖上還有一顆青春痘。即便如此,賀緋還是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她和嚴陸安都已經長大了啊。

賀緋原本的寸頭也在高中留長了,她其實並不喜歡長發,可嚴陸安也不知是怎麽想的,在她生日時送給她許多發繩,還義正詞嚴地說別的女孩子都喜歡,她也一定會喜歡。

“可我是短發,你讓我紮在哪裏?紮你頭發上嗎!”

嚴陸安尷尬地咳了一聲,然後小聲說:“那你留長唄?這樣不就能紮發繩了?”

賀緋沒有理他,將那堆花花綠綠,十分不符合她審美的發繩收進了學校抽屜裏。然而幾天後,她同桌找她借發繩時對著她嚷嚷:“看不出來你喜歡收集發繩啊,這些新款要買全可得把全市的飾品店都跑一遍吧?”

賀緋的目光閃動,對著那堆發繩皺了皺眉,然後有一點無奈,還有一點連她自己也不明所以的竊喜。

她想,算了。於是從那個暑假開始,她的頭發開始慢慢變長,馬尾輕輕掃過她的脖頸,像是有個小爪子撓得她癢癢的。

就像現在。她紛亂的思緒隨著嚴陸安的到來而平靜,嚴陸安見她不說話,便隻拿了一本書坐在她身旁,靜靜地翻看,偶爾看她一眼,目光中夾雜著擔心與憂慮。

“嚴陸安,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我不知道啊。”嚴陸安小聲說,“不過我找了一圈,學校和家附近你都不在,那就隻可能在這裏了。”

明明一點也不聰明,明明那樣普通,就像那個除了瞎想什麽都不會的堂吉訶德,憑什麽教她煩惱?憑什麽教她牽腸掛肚?

可賀緋卻在鼻頭發酸的那一刻,不得不承認,她沒辦法忍受嚴陸安離開她的生活,她也不過是一株普通的草,需要雨露,需要陽光,而這些隻有嚴陸安給了她。

“你知道我家裏的事吧。”

圖書館禁止喧嘩,賀緋便跟著嚴陸安去了學校門口的甜品店。嚴陸安經常會在這裏買奶茶或者冰激淩給賀緋吃,雖然賀緋並不是很喜歡那些甜膩膩的東西,可嚴陸安總覺得她喜歡。

“知道一些。”

賀緋張了張嘴,不知該怎麽說,是說她父母的事業有了起色,讓她搬回家,還是說以後他們基本不會再見了呢?

最後她隻輕聲說:“我討厭他們。”

可嚴陸安卻沒像以前一樣附和她,隻是搖了搖頭。

賀緋心裏有莫名的火氣,全發泄在嚴陸安身上:“你憑什麽認為我不討厭他們?你總是覺得我這樣那樣,你真的以為我的想法能被你左右嗎?”

“不是這樣的,緋緋,你別哭啊。”

嚴陸安手忙腳亂地上前,賀緋狠狠地擦幹自己的眼淚,又沉默地坐了回去。過了一會兒,嚴陸安才小心翼翼地開口:“你還記得你開學時的那支鋼筆嗎?”

賀緋自然記得,可她沒有搭理嚴陸安,隻聽他接著說:“你奶奶說了,那支鋼筆是你臨走的時候,你爸送給你的禮物,希望你能勤勉好學,不辜負他們的期望。”

“你很珍惜那支筆,我看到你用膠帶把它綁好,一直小心收著。”嚴陸安笑了笑,是難得的溫柔,“緋緋啊,你一直那麽努力,完成了你所有的計劃,得到了你所有想要的東西,明明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優秀,為什麽卻不開心呢?”

賀緋撇過臉,惡狠狠地說:“可你說過會一直照顧我的,是你自己一直跟我說的。”

嚴陸安顯然沒想到賀緋會說這樣的話,他歎了一口氣,帶著一點莫名的悵惘。但下一刻,他的酒窩又盛著笑意,就像幾年前第一次見到賀緋時那樣。

“不用擔心。”嚴陸安許諾,“隻要你需要,我總會在的。”

需要。她隻是需要嚴陸安嗎?

賀緋捧著嚴陸安給她點的奶茶,用目光慢慢地描摹著嚴陸安的輪廓,所有的煩躁一瞬間忽然消散。

“哦。”

賀緋以為她要花很長時間來適應她的大學生活,但實際上她根本無暇去想別的,開學時厚厚一摞教材已經注定了她接下來勤耕苦讀的生活。

她不擅長抱怨,對著嚴陸安的電話也隻會“嗯、哦”,而嚴陸安仍然像以前一樣,嘻嘻哈哈地把所有事一股腦地說給她聽,然後恨不得把她所有的室友都問一遍。

“聽說你們學校法律係壓力可大了,你感覺怎麽樣啊?”

賀緋埋頭在厚厚的法條裏,打字回道:“還行,能應付。”

“那室友呢?室友好相處嗎?”

賀緋放棄背那拗口的文字,手指慢慢地在手機上戳著:“還行,能應付。”

“可以啊緋緋,一如既往所向披靡啊。”

賀緋隨意點開嚴陸安的朋友圈,最新一條是嚴陸安和他室友的聚餐。她戳了戳照片上嚴陸安臉上的酒窩,忽然有些委屈。

“嚴陸安。”

“怎麽啦?”

其實也有她無法應付的東西,可那些彷徨與不安,她說不出口。但賀緋沒想到的是,周六她從宿舍樓出來的時候,竟然在正對麵的樹蔭下看到了嚴陸安。

暑熱還未褪去,他淺色的短袖被汗浸濕,低著頭專注地看著手機。然後賀緋就感覺到手機在輕輕地振動。

就像她此時難以平複的心跳一樣。

嚴陸安是坐周五最晚的一班高鐵來的,在旅館裏睡了幾個小時便跑來找她。而這些是賀緋後來才知道的,因為那天嚴陸安一點也不見疲憊,直到在圖書館陪她看書時,才沒撐住打了一會兒瞌睡。

賀緋的目光越過書,安靜地落在嚴陸安的臉上,聽著他平緩的呼吸。莫名地,她試著把自己的呼吸頻率也調整得和他一樣,跟著他一起吸著那一小寸的氧氣。

很幼稚,可她卻樂此不疲。

“那天來找你的那個人,是你男朋友嗎?”

室友問起時,賀緋沒反應過來,隻是問:“為什麽這麽說?”

室友捂著嘴笑:“總不會告訴我,你在圖書館捧著書笑得那麽開心,不是因為對麵的男生,而是因為手裏的《刑法》吧?”

“而且你回宿舍的時候,他一直站在樓下,站了好久都沒走。”

這算是喜歡嗎?她……喜歡嚴陸安嗎?

可是嚴陸安並未說過喜歡她啊。

腦子裏閃過許多畫麵,每一個都爭先恐後地向她證明喜歡或不喜歡。辯證是相對的,沒有絕對的答案,隻是取決於她如何想。

可她第一次遇見問題,放棄了思考,始終不敢下結論。

“最近忙嗎?怎麽不接電話?”

“挺忙的。”賀緋笨拙地撒著謊,“有個學長經常帶著我,學習倒是不必擔心。”

說完,她屏住呼吸,隔著電話,隔著幾千公裏的距離,想象著那個人的神情。可她隻是聽到嚴陸安如常的語氣,帶著一點促狹的笑意:“這樣啊。”

如此輕描淡寫,如此漫不經心。

賀緋覺得自己愚蠢極了,索性徹底紮進期末複習裏。等到終於熬完期末考,她才拿起手機,發現嚴陸安已經三天沒有給她打過電話了。

她忽然感到莫大的恐慌與不安,等她發現電話誤撥了的時候,電話那頭傳來一個陌生的男聲。

“喂,陸安受傷了,等他醒了我會讓他回電話給你的。”

賀緋好半天才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問:“在哪兒?哪家醫院?”

第一次,賀緋去了嚴陸安的城市,從來都是嚴陸安來找她,而她竟然也未覺得這有什麽不對。直到她對著車票發呆時,那點不安愈演愈烈,在她心裏叫囂質問。

她需要嚴陸安,可嚴陸安需要她嗎?她憑什麽值得嚴陸安喜歡?

賀緋不敢細想,等她匆匆趕到醫院,看到病床上臉色蒼白、腳上打著石膏的嚴陸安時,對自己的厭棄到達了頂點。

嚴陸安的同學說他最近幾天心神不寧,才會在彩排時被舞台道具砸傷了腿。

“緋緋,你怎麽來了?”嚴陸安的手虛弱地抬起,卻又停在半空,“期末考考完了?”

他笑意淺淺,眼睛裏卻分明裝著一點難過。賀緋與他對視的一瞬間,看到自己身影落在他眸中的瞬間,忽然便明白了嚴陸安所有的心思。她無法克製地鼻尖發酸,眼眶發紅。

嚴陸安喜歡她,即使她始終笨拙懵懂,即使他始終閉口不言。

她多麽愚蠢啊,擁有著自以為是的聰明,以為所有教給她的東西她都能學會。可原來有一樣東西她一直沒有學會,甚至一直都沒有讀懂。

那是嚴陸安教了她很多年的,也給了她很多年的。

是愛。

她被無微不至地愛著,卻一直覺得理所當然。可怎麽會理所當然呢?愛一個人需要不求回報地付出,教人自卑,教人憂鬱,讓智者變癡人,讓理性沉淪,讓萬物顛倒。

那麽不容易。

“嚴陸安,嚴陸安。”

賀緋一遍遍喊著嚴陸安的名字,一步一步走近不知所措的他,雙手合攏,將他的雙手包在自己小小的掌心,像是捧著一團灼熱的火,將她所有的理性燒灼幹淨。

“緋緋?”

“你說過隻要我需要,你一直都會在。”賀緋聲音顫抖著問,“如果我從今往後,一直到我走向死亡,我都需要你,你會……一直在嗎?”

嚴陸安從錯愕到欣喜似乎隻用了短短一瞬,卻又像是用盡了他們相識相知的七年。

“會的,直到我也走向死亡。”

賀緋醒來的時候頭很疼。

一整個晚上,她在噩夢中反反複複地醒來,她夢見和嚴陸安在一起後的事。愛教人變成庸人,他們隻是世俗裏相愛的一對普通男女,每天定時的電話粥,每月定時的見麵,每個假期定時的旅遊。

蒼茫高聳的雪山上,布達拉宮萬年如一日地聳立著。嚴陸安頂著別人或驚異或了然的目光,磕長頭一路跪拜到宮殿門口。

賀緋低頭問:“你求什麽這麽虔誠?”

嚴陸安一本正經地回答:“求家人身體健康,求我們長長久久啊。”

大雪紛飛,將他們的身影吹亂。賀緋踮起腳同嚴陸安接吻,傾聽彼此的心跳,任由它們熱烈而瘋狂地動。

賀緋無法免俗地問:“為什麽喜歡我呢?”

嚴陸安的回答沒有絲毫浪漫可言:“需要理由嗎?或許因為你是最特別的?”

賀緋有些不滿這個答案,可等到嚴陸安也問她這個問題,她的回答也是幹巴巴的:“因為你很好。”

“因為我對你好你才喜歡我嗎?”

賀緋想了想,最後發現這個問題確實沒有什麽刻骨銘心的答案,隻好放棄道:“因為你跟任何人都不一樣,隻有你對我而言,是最珍貴的。”

就像對於別人而言,賀緋不過是一株野草,可在嚴陸安的眼裏,賀緋是需要用愛意和溫柔澆灌的玫瑰,需要仔細嗬護她的美麗與芬芳。

賀緋想,在愛情這方麵她還很笨拙。但沒有關係,她會不斷地去學習。雖然她用了很長時間才學會愛,但她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學會如何與嚴陸安相愛。

可賀緋沒有想到,嚴陸安消失了。

什麽預兆都沒有,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假期之後,她就再也沒有收到嚴陸安的消息。她記得那段日子,她跑去嚴陸安的學校,坐在嚴陸安的宿舍樓下,就像他以前等她那樣,看著來來往往的學生走過,一遍又一遍地確認裏麵有沒有她的嚴陸安。

“他不會來了。”

賀緋大喘著氣醒來,心有餘悸,耳邊忽然響起了電話鈴聲。

是劉窈。

“緋緋,你不是可喜歡這個明星了嗎?”劉窈一接通電話就開始絮叨,“你上次看這部電影的時候還盯著人家的背影好久,我指著人問你是不是喜歡他,你不是點頭了嘛!”

“我不喜歡他。”賀緋深吸一口氣,語氣僵硬地重複,“我從未喜歡過他。”

劉窈莫名其妙被掛斷電話,剛好昨天請的那位男星打電話過來,她有些心煩地接通。

這個男星早年挺紅的,過氣之後為了賺錢什麽活都接。她一直覺得賀緋性格冷,知道賀緋喜歡這種貨色時也覺得奇怪。

付完錢後,劉窈忍不住問:“你當初拍的這部電影,主角除了你還有誰啊?”

那個男星倒是知無不言,說完之後忽然想起什麽,又遲疑道:“其實還有一件事,這部電影當初本來上映不了的,我們劇組製片不靠譜,給我找了一個大學生做替身演員。那個大學生也是倒黴,拍一場飛躍三樓天台的戲,本來安全措施都到位了,沒想到他跑的時候腿傷複發,摔在了天台邊緣。唉,那是棟老樓,邊上有兩顆沒拆幹淨的鐵釘……”

“這個項目是我們公司花了大價錢投資的,便和那個學生家裏人私下解決,費大力氣把消息給瞞了下來,沒想到後來還是東窗事發,唉……”

掛斷電話,賀緋又重新窩在漆黑的臥房裏。似乎有些難以接受這樣的黑暗,她打開了投影儀,放起了那部已經看過無數遍的電影,熟練地快進到四十七分二十秒。

暗淡的幕布上隻有一個穿著短袖的男生的背影在微微發亮。他忽然拔腿奔跑,衝過天台,向對麵樓層升起的旭日衝了過去。

萬丈金光灑落,將這漆黑的一室照亮。

賀緋縮在沙發裏,臉上卻是麵無表情的平靜,然後又後退到相同的時間點,將這四十五秒的奔跑又重新看了一遍。

一遍又一遍,直到她重新睡著。

嚴陸安會來的,直到她死亡,隻要她需要,他一直都會在。

嚴陸安奶奶病重的時候,賀緋去看望她。

以前那個精神奕奕的老人變得蒼老而虛弱,但看到賀緋來的時候,她的眼睛裏仍然流露出一點溫柔的笑意,輕輕地拍著床,讓賀緋靠近。

“聽說你上次因為結婚的事跟你爸媽吵了一架,說你以後要做一個獨立自主的女強人?”賀緋“嗯”了一聲,又聽老人道,“那緋緋一定可以的,從小到大,你想做的事,沒有做不到的。”賀緋抬起頭,老人微微笑著,眼中的讚賞與溫和讓她有一瞬間的錯覺,似乎是另一雙眼,曾經用一樣的眼神一直看著她。

臨走的時候,老人拿出一把鑰匙。賀緋認得,那是嚴陸安房間的鑰匙。

“當年他在學校外頭租了個小間,我把裏麵的東西都搬回來了。那段時間你一直生病,你奶奶很擔心,我就沒告訴你。可現在想想,那裏麵有些東西,應該是陸安想留給你的。”

賀緋同嚴陸安奶奶告別之後,在熟悉的小道上慢慢走著。她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了,卻一點也不覺得陌生。她從日出走到日落,從人潮擁擠的鬧市走到幽暗寂靜的小巷,最後打開了那把落了灰的鎖。

“緋緋,後天帶你去一個地方。”

賀緋一直不知道嚴陸安到底想帶她去哪裏,思來想去也想不出後天那個日子有什麽特別的。於是這個問題一直懸在她的心上,隨著嚴陸安的消失,再也沒有答案。

直到現在——

房間的正中央擺著一個婚紗模型,精致的白色蕾絲裹在人偶身上,頭紗被鐵絲懸在空中,還有許多張已經泛黃的照片。

每一張都是她,從初中到大學,從他們相遇,到他們分別。

每一張的背後都寫著一句相同的話——

marry me(嫁給我)。

賀緋沒有走進去,甚至連腳步聲都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這個溫柔的夢。

“緋緋,其實那天在布達拉宮,我還許了一個願。”嚴陸安溫柔地注視著她,高大的身軀就像是巍峨的山脈,替她擋住所有的風雨。他說:“我希望,你永遠快樂,不需要那麽耀眼,不需要那麽努力,隻要快樂就夠了。”

她走回了寂靜的夜裏,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謊言是一味良藥。

二十五歲的賀緋在寒風中挺直了背脊,像是一株堅韌的野草。

她又一次開始思考——

如果再次見到嚴陸安,她應該怎麽做呢?

更新時間: 2023-06-07 1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