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有如期歸來

張貼日期: 2022-09-18 21:09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你沒有如期歸來

文/久念

宋晏在十九歲那年,登上了從上海開往香港的輪渡。酷暑下,街市大廈霓虹,維港海風微濕,坐在三等艙鋪位的宋晏料想中的香港就是如斯光景。鬧哄哄的周遭裏,宋晏邊吸氣邊默念,很快就要抵港了,很快,她的生活就會不一樣。

可比起汙糟的三等艙,宋晏在香港入學後的生活並沒有好到哪裏去。身為港中大在內地錄取的頭一批交換生,她初進校就被叫窮燦妹,可八蚊的凍檸茶,二十蚊的雲吞麵,宋晏也是真吃不起。

所幸入學第二個月,宋晏就找了份旺角百老匯的兼職——每天坐在櫃台後檢票,偶爾也能在深夜場看部文藝片。

世紀末的香港電影處於黃金時代,這年的十月初秋,金城武主演的《不夜城》在香港公映。下著秋雨的首映夜,旺角百老匯比平日更為擁堵。

也是在這個不尋常的夜晚,宋晏第一次見到了顧僑之。

起初她是在湧入影廳的大群女生中發現了端倪,她們手抱寫真,封麵的男人卻並非電影男主角。宋晏心生疑惑,手還沒停,檢票櫃卻傳來響動。

剛轉頭,像陣風一樣,宋晏的櫃台下多了一道人影。

穿著深棕風衣的男人匆匆躲進檢票台,倚坐在宋晏腳邊。他一抬頭,英俊散漫的一張臉,正是那寫真的封麵人物。

宋晏一驚:“你做什麽?”

“噓。”男人抬手噤聲,“借你這裏避一避,你也不希望影院鬧事故吧?”

宋晏剛要開口,又是一群人湧入,學生妹遞過票,她趕緊麵不改色地接過。人來人去,足有五分鍾,她與櫃台下的男人就這樣沉默地共處著。

直到麵前終於空下來,宋晏才低頭看他:“你是明星?”

宋晏的粵語蹩腳,男人恍神時像是未聽懂。見他輪廓深得像混血,宋晏試探性地換成英文,男人這才笑了:“你認識我?”

“不認識。”

明明是最近正火的影界小生,顧僑之卻在這裏吃了癟。他回答:“我叫顧僑之。”

宋晏沒閑心客套,剛剛如果真鬧出事故,檢票的她少不了要挨批。如此想著,她嘴上便帶了責備:“知道自己亮眼,怎麽還來這種公眾場合?”

顧僑之又笑,他有著上挑的桃花眼,笑起來眉骨很深。問題他沒答,卻伸手指向柱子上的電影畫報。

“不覺得我和他有些像嗎?”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正是熱映的《不夜城》,畫報上的金城武一身深棕色風衣,打扮與眉眼倒真有些相似。宋晏愣了一下:“有一點。”

“就是因為像,我才來的這裏。”

話外音不明,宋晏有些無奈:“那你準備在下麵待多久?”

在狹窄的檢票台下,顧僑之卻坐得十分舒服。他思索道:“想請你幫個忙。”

原來是希望她開員工後門護他離開影院。

旺角的夜裏車水馬龍,人潮湧動中,豎起風衣領的顧僑之朝宋晏走近。夜色裏他略一矮身,咫尺隻存呼吸聲。宋晏仰頭看他,他順勢看到了她製服上的姓名牌。

他退了一步,這才對著宋晏笑道:“謝謝你,宋小姐,下次再見。”

不過是句客套話,霓虹光影中他的臉忽明忽暗,宋晏卻看得出了神。下一秒,他已走入人流,像融入維港的一滴海水,無聲無息,這一夜的奇遇到此為止。

遇上明星的插曲本不應記得,可次日的八卦小報被宋晏看到,她才知曉顧僑之是何人。熱門小生被曝深夜觀影,意圖成為“金城武二代”。這標題引人發笑,偏偏宋晏留心多看了幾行顧僑之的身世報道。

其母是賭場低微的葡萄牙女郎,原是房產大亨的父親遭遇破產,他家道中落後從海外返港,靠一部老掉牙的愛情片出了道。小報笑他隻能在學生妹裏博得眼球,宋晏想起他那英俊散漫的一張臉,暗自笑了笑,不置可否。

一紙小報翻過,在港中大的日子還是漫長無邊,除了打零工解決溫飽,宋晏還要發奮溫書。學院教授開口粵語、英文混雜,好在她鉚足了勁堂堂周測都拿A+,靠著成績單進了新聞社團。

她進社團是為了鍛煉自己貧瘠的粵語,但社團成員視宋晏為內地燦妹,處處冷落她。宋晏也不介意,稿子照寫,坐在社團階梯室裏全當練了聽力。

又是孤單乏味的一天,宋晏一走進階梯室便覺氣氛生異。租金高昂的錄像設備擺滿桌麵,社團裏一眾女生妝容光鮮,興致高漲,派頭好似要去走秀,不知是何許人物值得這樣興師動眾。

宋晏跟著成員們出了門,這日風輕雲淡,她遠遠便看見操場被圍成了電影片場,堵得水泄不通。

站在階梯上,眾人勉強看清被圍攏的那個男人,穿白襯衫、黑西褲,灰領帶懶散地搭在肩頭,襯著天空的微雲,好像一幅畫。

宋晏一時看得失了神。

見宋晏發愣,社長大發慈悲地解釋:“George,顧僑之,內地來的燦妹睇唔睇電影的呀?”

一眾成員又在笑,舉著攝像機就擠進了人群。宋晏還站在原地,料想要在人潮中靠近那個人,恐怕分外艱難。

思及此,她毫不猶豫地轉身回樓,不打算浪費大好光陰。

新聞社的階梯室在頂樓,往上繞去便是天台。宋晏坐在天台頂上,拎著社團的老式收音機放起了粵語磁帶。旋律悠揚,她在風中晃著腿跟唱粵語,這是難得的私人時光。

黃昏漫長,夕陽晚風,推開天台的門,收工的顧僑之看到的就是這個畫麵——穿藍白製服裙的少女坐在暖融融的光裏,世界仿佛僅剩她一人。可惜少女渾然不覺,回頭時還以為天台來了賊,驚叫一聲,差點跌下來。

她剛剛凝神,就見顧僑之笑彎了腰。

“Miss Song,又見麵了。”

還是白襯衫、黑西褲,手裏卻拎著片場食盒。當紅小生身上多了煙火氣,食盒打開是熱騰騰的鮮蝦雲吞。顧僑之看過來:“搭個夥?”

十六顆雲吞平分成兩份,香氣四溢,宋晏吞了口口水:“怎麽不在片場吃?”

“剛剛被導演罵了個狗血淋頭。”顧僑之說得輕巧,卻透出些許委屈,“分好了,開吃吧。”

已是飯點,宋晏倒也沒客氣,默默地坐在了對麵。

天色將晚,一碗雲吞分食見底,顧僑之才問:“你剛剛在聽……Yesterday Once More?”

“粵語版,我在學粵語。”

對麵的人若有所思,半晌抬頭,一張中葡混血的臉無比認真:“那我的粵語很差勁?”

原來這就是當紅小生被罵的原因,宋晏聽他講話的確怪腔怪調,想笑之餘隻答:“跟我差不多吧,我是內地人。”

原來同是異客,顧僑之對粵語磁帶感興趣:“能聽嗎?”

磁帶倒放,悠揚的歌聲踩著餘暉漫出來,兩個萍水相逢的人靠坐在天台上輕哼。直至磁帶放完,天色暮藍,宋晏偏頭想喚他,卻發現拍了一天戲的顧僑之不知何時已累得睡著了。

矮樓路燈微亮,畫報裏的男人近在眼前,宋晏盯著他深刻的眉眼看了一會兒。夜幕降臨,天台原來隻剩下她的心跳聲。

第二日,第三日,連著一周,宋晏沒料到顧僑之還會來天台找她。

“收工早,當然是來找你學粵語呀。”顧僑之熟練地拌著魚蛋車仔麵,在天台上說起片場見聞。他學著宋晏的路子對著粵語磁帶糾正台詞發音,竟也小有進步。

“好在我戲份不多,不過是個花瓶男配角。”顧僑之遞過來半盒車仔麵,順帶扶了扶臉上的金絲框眼鏡。

金絲框眼鏡也是戲服道具之一,宋晏看他這一臉斯文氣,覺得新奇:“你演的是個什麽樣的人?”

“富家公子爺,被女主角迷得昏了頭,成日拿著膠片機在她後頭追,膚淺。”

宋晏聽出了他的無奈:“既然不喜歡,又為什麽要演?”

“簽了合同,就要為公司賣命掙快錢。”顧僑之嚼著魚蛋,語氣平靜,“初來乍到,哪怕是博眼球,也要努力在香港站住腳。”

這話說得認真且通透。這一年的港娛圈百花齊放,宋晏放課後總愛買晚報。顧僑之初火不過半月,落在娛樂版麵上也不過方塊大的短訊。學生妹迷戀他的混血臉龐,可追起星來總是短暫薄情。

香港入了深秋,天台起了風,陰沉的天好似要落雨,隻有魚蛋車仔麵還冒著熱氣。兩個人對著低壓的雲,一時無話。

默了半晌,顧僑之才問:“Miss Song,你怎麽也千裏迢迢來香港?”

“我啊,”宋晏想起上海潮濕狹窄的弄堂,筒子樓裏窺得的半角天光,“我從前過得很苦,所以對自己立誓,要過不一樣的生活。”

宋晏自幼失了雙親,跟著舅舅一家討生計。一家人拿她當累贅,她隻得鉚足了勁讀書攢錢,終於登上了開往香港的大船。抵港數月,形單影隻,顧僑之竟成了她唯一說得上話的人。

思及此,她掏出一個準備好的荷包:“給你。”

“是什麽?”

“這幾日的夥食費。”

顧僑之笑著擺手,見宋晏執意要給,思考了一會兒才說:“要下大雨啦,真要抵消,就同我去一個地方吧。”

淅瀝的雨在夜晚下了起來,兩個人穿行在銅鑼灣密布的霓虹燈箱下,終於走進了一條小巷。

推開沒有招牌的店門,這是一家尚未營業的照相館,暗室被電影劇組租下來衝洗膠卷。暗室狹小,宋晏搬了張小凳坐在牆角,安靜地看顧僑之在盛滿藥水的瓷盆裏洗照片。

“電影開拍後場置組太忙,我就把衝洗膠片的活給攬了下來。”顧僑之在黑暗裏說,“我常常一個人來這裏,一待就是大半日。”

暗室無光,顧僑之用鑷子夾起一張濕漉漉的照片,明麗的顏色質感浮現出來,像是緋紅的魔法,宋晏一時覺得很神奇。

“之所以接下這個角色,也有我愛拍照的原因。”顧僑之默了半晌,“我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其實我想做的不是演員,而是攝影師。”

最初去劇組應聘,顧僑之準備了一整冊攝影作品,可他卻被稀裏糊塗推上了選角場。他迫於生計簽下了演員合同,卻處處受公司製約,拍爛片惹花邊緋聞,竟把自己越推越遠。

“我也曾像你一樣對自己立誓,要過不一樣的生活。”

顧僑之的側臉埋進陰影裏,話語間竟說不清是什麽滋味。宋晏這才知曉他與她何其相似,身在香港,卻都是異鄉人。

“喏,看這張。”

許是話題太過沉重,顧僑之故意轉移了話題。黑暗中,一張照片被舉起。宋晏湊過去看,畫麵還未顯影,顧僑之又快速往後一退,露出狡黠的笑容。

宋晏的好奇心被吊起:“是什麽?”

“這一段是電影戲碼,我的角色呢,為了吸引女主角的注意,故意不給她看照片。”顧僑之故作高深地用手虛掩,“你想知道他是怎麽做的嗎?”

“怎麽……”

下一秒,四周靜了下來。

暗室漆黑逼仄,顧僑之俯身將宋晏抵在牆邊,呼吸滾燙,男與女的咫尺間有暗流湧動。宋晏的身子發軟,她閉上眼睛,可想象中的吻並沒有落下來。

許是姿勢太過曖昧,顧僑之揉了揉她的頭發,輕笑著往後一靠:“就是這樣。”

眼神交集,兩個人都不由自主地移開目光,夜風中沒有人再開口。無人知曉在下著大雨的夜晚,兩顆空蕩蕩的心正在暗室裏悄悄靠近,無聲地填滿彼此。

天越發濕冷,香港陰雨綿綿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了初冬。彼時顧僑之在港中大的戲份殺青,宋晏也迎來了期末周。哪怕寫essay寫得昏天黑地,她也不忘去百老匯兼職夜班。

看夜場電影的人少,櫃台後的宋晏手托下巴打起了瞌睡。她眼睛幾欲閉上時,麵前晃過一道高大的人影。

腦中警鈴啟動,宋晏回過神來,櫃台台麵上出現一杯熱絲襪奶茶,還有《玻璃之城》影票一張。

舉起影票,9排12座,影廳最偏的邊位,宋晏一下就猜到了來人是誰。

也有好些天沒見到顧僑之了,一身黑大衣的他斜靠在角落裏,宋晏捧著奶茶在他的鄰座坐下。她小聲問:“你怎麽來了?”

“算準了你的換班表。”

原來是初次見麵的同一個時間點,宋晏恍然,眼下她已交班,便也看起了深夜場的《玻璃之城》。1998年,青澀的舒淇與黎明穿行在午夜的校園亭廊間,騎著自行車在路燈下談天。看著看著,竟有幾分像她與顧僑之在港中大的日子。

宋晏在黑暗中燒紅了臉,偏頭去看顧僑之。他正全神貫注地觀影,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穿紅毛衣的黎明露出了招牌笑容。

顧僑之指向銀幕:“他看起來怎麽樣?”

“沒你靚。”

顧僑之果然被逗笑,目光卻有幾分暗淡。宋晏後知後覺他的失落,經紀公司向來世俗,顧僑之沒有後台,隻能出演一些肥皂愛情片。她看過其中的橋段,他的戲份爛俗膚淺,平白浪費了一張俊臉。

可是他也沒有辦法。

電影以遺憾落幕,影廳的暖燈亮起。顧僑之收起思緒,看向宋晏手中的絲襪奶茶:“好喝嗎?”

“很好喝。”

“走,帶你去這家店吃飯。”

油麻地是香港平民天堂,廟街夜市興旺,宋晏跟著顧僑之在廟街裏繞來繞去,最後停在一家冰室前。

雞扒撈麵配港式奶茶,味道好到深夜也坐滿了食客。兩個人在角落的小桌旁大快朵頤,顧僑之邊吃邊說:“我剛來香港時,成日跑劇組遞簡曆,那時候好窮,窮到隻能來夜市吃飯。”

“在香港最大的心願,除了出人頭地,就是廟街冰室別漲價。”

宋晏跟著笑,環顧四周:“這是我第一次來廟街。”

“不會吧,難道學生妹最大的樂趣是逛校園吃食堂?”顧僑之挑眉,“旺角女人街,去了嗎?”

宋晏搖頭。

“太平山頂?

“維多利亞港?”

宋晏認真思考:“我看過報道,每年跨年維港都會放煙花。”

“學生妹不能死讀書啊,”顧僑之長歎,“想看跨年煙花嗎?”

宋晏眼神閃爍,最初的自己也曾構想過維港的繁華,於是點點頭:“想。”

顧僑之答應得沒頭沒尾:“好。”

一頓夜宵吃完已是午夜,顧僑之送宋晏回到港中大的校牆外,她早已習慣了翻牆回校。但看到路燈下一身大衣的顧僑之,有一瞬間,她竟有些舍不得告別。

時間倒流回初次見麵,本以為隻是一次偶然的邂逅,可拋開一切,多日的相處竟讓宋晏生出了一絲錯覺。

他們好像一對在拍拖的普通情侶。

這樣不切實際的念頭迅速被壓下來,顧僑之站在原地揮手,他的檔期排得滿,不知兩個人何時才能再見麵。宋晏心中失落,卻還是擺出笑容,在夜色裏跟他說再見。

少女總有諸多幻想,世間最純潔深刻的浪漫,不過是讓普普通通的少女思春夢成真。

所以當跨年日悄然到來時,宋晏也沒有想到,真的會有一個戴墨鏡穿黑夾克的英俊男人騎著哈雷摩托車,一路高調地駛入港中大校園,隻為接她放學。

“Miss Song,上車。”

發動機轟鳴,在同學們的一片豔羨聲中,宋晏戴好頭盔,環住了男人結實的腰身。

趁著眾人還沒認出來,他載著她一腳油門駛離學校。紫藍色的天空下車流洶湧,風在耳邊呼嘯,宋晏大聲問他:“我們去哪裏?”

“上太平山頂,看維港煙花!”

1998年就要過去,太平山頂起了薄霧,他們俯瞰維港一片璀璨的夜景,新年倒計時進入了尾聲。

“三。”

維港人頭攢動,無數人在霓虹下等待。

“二。”

大片煙花在此刻劃破天際,一瞬亮如白晝。

“一。”

顧僑之輕輕靠近,給宋晏披上黑夾克。發絲與耳尖相碰,他在她的臉頰上落下一吻。

他對她說:“新年快樂,宋晏。”

宋晏一生許下過好多願望,在破敗的筒子樓裏,在抵港的吵嚷輪渡上,她立的誓忠於自己,未曾想過她也會將另一個人放進期許的明天裏。

1999年的第一天,她與顧僑之秘密相戀了。

少女情竇初開,美夢也顯得如此不真實。宋晏在學院大會上走了神,差點漏掉督導發給她的全優成績單。這份明晃晃的喜悅,宋晏隻想分享給唯一的那個人,顧僑之。

冬假漫長,宋晏直奔灣仔的橙色唐樓。那是顧僑之落腳的出租屋,雖破雖小,卻足以容納一對年輕眷侶。

宋晏躺在沙發上,舉起成績單暢想未來:“港中大的優秀生,足夠去最大咖的《東方日報》實習。這份工做得好呢,以後我就在香港留下來……”

顧僑之跟著笑:“是是是,一定要留下,做全港第一才女。”

他們在小屋裏吃著牛腩麵配凍檸茶,夜裏拉起窗簾放碟片。宋晏看得困了,揉著眼睛端詳起小屋牆麵來,牆上掛滿了顧僑之的攝影作品。

拍攝地在葡萄牙、巴黎、瑞士……宋晏整麵牆看下去,覺得不可思議:“顧僑之,你每一張都拍得好有靈氣。”

“讀書比不過你,總還是有點攝影的天賦在啦。”

“那之前遞出去的攝影集有著落了嗎?”

顧僑之曾帶著那本攝影集跑遍劇組,出名後也不忘委托公司幫忙聯係,可看著顧僑之一瞬間落寞的神情,宋晏知道,它們也許都石沉了大海。

“沒關係。”宋晏識趣地垂下眼,屋裏的電視適時播起顧僑之的處女作,肥皂戲碼,台詞老土,全靠女一號阮嘉儀帶動人氣,他也借此火了一把。

可連顧僑之自己也不願多看,他伸手關了電視,房間陷入寂靜。宋晏在一片昏暗中坐起身,她扳正了顧僑之的肩膀,想說些話給他加油打氣。顧僑之也認真地與她對視,對視得久了,兩個人都忍不住笑出聲來,躺倒成一片。

顧僑之無聲地揉了揉她的頭發,他們是何其相似的人,吃過穀底的苦,平步直上的路不易,那些她沒說出口的話,他都懂。

他們都要為未知的命運努力。

大三下半年是實習期,宋晏攢錢在崇光百貨買下一套西裝格裙,穿著它踏上了前往日報社的電車。《東方日報》的編輯對著宋晏的簡曆看了又看,用粵語和英文連珠炮似的發問,宋晏頂住壓力,一一流利地回答了下來。

日光照在玻璃大廈上,言辭犀利的編輯終於對宋晏點了點頭。

聽聞喜訊的顧僑之收工後趕來,一身黑西裝劇服來不及脫,剛好與宋晏湊成一對。他大手一揮,瀟灑地請她去旋轉餐廳吃西餐。

落地窗外夜景斑斕,宋晏興奮地講起今日的麵試經過,顧僑之手托下巴認真傾聽,兩個人的眼裏都帶著光,萬物流光溢彩,世界像為他們鋪開了新的道路。

二十歲,這是他們人生中最好的時光。

然而宋晏在東方日報社的日子並不那麽順遂。她入職了經濟新聞組,組內前輩眾多,無人在意新人,她的稿件更是屢屢被質疑專業度。宋晏不甘心在組裏打雜,於是咬咬牙,從頭啃起了國際經濟材料學習,一熬就是許多個深夜。

也是在公司加班時,宋晏才認識了娛樂版麵組的新人傑西卡。都是年輕上進的名校女孩,她們順暢地在茶水間聊了起來。就著咖啡香氣,兩個人聊到了顧僑之。

“顧僑之,《最佳熟女》裏的那個混血男主角?”傑西卡略作思考,“他不是拍完這部戲後就傍上了女一號阮嘉儀嗎?最近似乎和她還有新戲來著……whoops(哎呀),我是不是說漏了嘴?”

宋晏陷入沉默,她忽然想起自己忙於工作,已有兩周沒和顧僑之聯係了。而他與大熱女星的緋聞,自己更是無從知曉。

見她臉色不佳,傑西卡麵露困惑。

“小女生才中意他那一款啦……”傑西卡的語氣裏透出一絲驚訝,“你也喜歡他嗎?”

宋晏張口想要辯解,她想告訴傑西卡,顧僑之是非常有才華的攝影師,絕不會甘心當花瓶。但這些話到了嘴邊,她又咽了下去。

因為就連她也不知道,顧僑之最近在忙些什麽。

四月台風季,天文台掛七號風球,宋晏與傑西卡已結為好友。午休時分傑西卡悄悄告訴她,港圈名導正在物色攝影師。宋晏聽完眼睛發亮,央求傑西卡給她一份試拍函。

台風吹得唐樓搖搖欲墜,宋晏在夜裏去找顧僑之,門敲了又敲,卻無人在家。

她將試拍函嚴實地夾進窗縫裏,又給顧僑之打去電話。那頭的他也很興奮,卻也因在拍戲而匆匆掛斷了來電。

試拍當日,宋晏特意到了現場。可她從白天等到黑夜,卻始終沒有等來那個人。

顧僑之始終沒有在試拍時間露麵。

台風“利奧”襲港數日,大雨滂沱,顧僑之於午夜回到了潮濕的唐樓,小屋裏卻已有人在等他。

一身職場灰套裙的宋晏坐在沙發上,清秀的臉龐透出一絲疲倦。顧僑之其實早就給了她唐樓鑰匙,平日裏她鮮少過來住,可這一天太過特殊。

那張她費心求來的試拍函攤在桌麵上,原來無人打開過。

顧僑之頓時明白了一切:“阿晏,對唔住,是我最近太忙……”

“你知道你錯過的是哪個大導嗎?”

試拍函上的名字金燦燦,宋晏實在是為他感到可惜。這是多麽好的一次機會啊,或許他認真準備就能扭轉圈內形象,跨行飛升。

可他卻生生浪費掉了。

兩個人許久沒有見麵了,重逢時卻都沉著臉,氣氛一下子降到冰點,隻剩午夜的雨聲還在助演。

“其實……我這麽忙,是有原因的。”

沉默良久,顧僑之可憐兮兮地背過身,從包裏翻出他精心買下的禮物——一條華美的珍珠項鏈。

“你認識阮嘉儀嗎?在和她對戲的時候,她戴了一條這樣的項鏈。”顧僑之露出笑容,“真的好漂亮,我想你皮膚那麽白,戴上去一定比她還好看……”

“阿晏,我拍戲攢了好久的錢,就是想給你買份禮物。”

看著顧僑之誠懇的臉,宋晏心裏說不清有沒有失望,她不貪圖禮物,唯一想見到的,不過是兩個人都在為想過的生活奮鬥而已。

偏偏顧僑之駛離了軌道,宋晏的視線掠過珍珠項鏈,停在了整麵照片牆上。

她問得沒頭沒尾:“你上一次舉起相機是什麽時候?”

回應她的是沉默。

她一時有些著急:“我隻是不希望你一直拍《最佳熟女》這種片子。”

“什麽意思?”

話一出口,宋晏突然意識到這話帶了鄙夷,顧僑之被狗仔嘲諷得司空見慣,竟沒料到會從戀人口中聽到同樣的話。

“不怪你,”顧僑之平靜地將珠寶盒緩緩推到她麵前,“隻是我費盡力氣,或許也隻能拍上《最佳熟女》這種片子。”

屋外台風肆虐,他起身穿上外套,開了門,無聲地走進暴雨中。

這是宋晏與顧僑之爆發的第一次矛盾,坐在黑夜裏,宋晏卻有一絲慌亂的預感。她注意到了顧僑之烏青的眼眶,他賣命地連軸工作似乎還有更深的難處,可他並不願跟她提起。

有那麽一瞬間,宋晏開始害怕,怕她與顧僑之之間會生出一條裂縫,彼此會越來越遠。

宋晏的預感真的開始應驗。

顧僑之軋戲軋得越來越頻繁,常常在殺青酒局後一身香水氣地回家,坐在沙發上對著照片牆抽煙,一抽就是一整夜。與之相反,宋晏的實習逐漸步入正軌,兩個人忙得擠不出時間見麵,見了麵也總是沉默。

香港長夏無邊,相識快一年了,宋晏與顧僑之約在銅鑼灣碰頭,那家曾被劇組租用的照相館已經開業,他們坐在藍幕前拍下合照。攝影師笑戴著墨鏡的顧僑之長得像明星,閃光燈乍現,他卻始終沒有把墨鏡摘下來。

離開時他們路過了那間暗室。顧僑之的行程排得滿,步伐匆匆,宋晏卻停下腳步朝暗室望去。那時的他們還有整個夜晚,她唯一想做的事,其實隻是安靜地看他在瓷盆裏洗喜歡的照片。

不知從何時起,她與顧僑之共同的信念在慢慢碎掉。

宋晏將那張合照放進錢包夾層裏作紀念,不久後的一天,她與傑西卡在崇光百貨用餐,爭著結賬時傑西卡的視線掠過宋晏的錢包,動作突然停了下來。

娛樂編輯的眼光何等犀利,傑西卡卻沒有戳破,許多蛛絲馬跡串在一起,成了一句好心的提點。

傑西卡歎了口氣:“男明星與灰姑娘的童話,現實中怎麽會存在呢?”

真的不存在嗎?宋晏的心也猶疑了,可她曾經的夢是真的,她曾篤定地將顧僑之放進未來藍圖裏。他們坐在天台上,相信伸手就能抓住整座城市的光芒。可這樣的光最後還是消散了——那是一個平常的傍晚,宋晏接到了來自上海的一通電話。

原來是舅舅做工時摔下了樓,在醫院急需照料。那頭的舅媽罵宋晏白眼狼,語調急了,更是責令她立刻趕回上海。看來舅舅一家還是老樣子,使喚起她時涼薄得不像親人。

掛斷電話,宋晏隻剩苦笑。她在宿舍沉默地收拾行李,告誡自己要懂得感恩。但臨行前,她還是忍不住去了一趟唐樓。

宋晏有滿腹的委屈,她想說舍不得顧僑之,想說她已經快要實習轉正,明明隻差一步就能在香港留下來,可一切還是出了差池。她一邊敲門一邊掉眼淚,滿心隻想得到顧僑之的一個擁抱——

房東打開了門,在他的身後,屋內空空蕩蕩,沒有碟片機,沒有照片牆,也沒有顧僑之。

房東解釋道,前幾日這個租戶就搬家了。他的聲音斷斷續續落入宋晏的耳中,她卻難以辨清。

宋晏隻知道,原來顧僑之也走了,他不告而別了。

其實宋晏一直沒有放棄過尋找顧僑之。

回上海後的數月,舅舅始終臥床不起,醫藥費更是一個天文數字。一時間,港中大的學業被擱置,宋晏隻能回到筒子樓裏艱難度日,打著零工照顧舅舅一家。

兩地通信不暢,宋晏於是寄信給傑西卡,請她幫忙聯絡顧僑之。收到回信的那日正好是世紀末,千禧年到來,維港的煙花一定空前盛大。宋晏一邊想象著那浪漫的畫麵,一邊拆開了信。

信封裏是一張剪下來的娛樂報訊。

《熟女掌門人阮嘉儀戀情曝光》,剪報上的女星甜蜜偎依在男人身旁,宋晏看了許久終於認出,那個男人是顧僑之。

那個陪她深夜軋馬路,帶她去看維港煙花的顧僑之。

小報仍笑他是花瓶男星,這一次連宋晏都想罵他膚淺。她氣呼呼地連坐起傑西卡,索性負氣沒有回信,可心裏還存了一絲念想。

她執著地想,或許顧僑之會來找她,她隻需要等一等。

可這一等又是幾年,這幾年裏舅舅過世,宋晏轉到複旦完成了剩餘學業,畢業後留在了上海工作。她始終沒有得到顧僑之的消息,所幸二十一世紀的網絡發達起來,她試圖在網上搜索顧僑之這個名字。

可彈出的資訊隻有一堆肥皂愛情片,以及一個詞,退圈。

2000年末,顧僑之與阮嘉儀和平分手,後宣布退圈。他的粉絲熱情消退,沒有人再記得他,除了宋晏。

她留意到顧僑之在這一年後,便杳無音信。

2000年發生了什麽?

那年香港最大的事故,是一艘開往內地的輪渡意外沉沒,船況之慘烈,被港媒稱為千禧歲末的慘案,港版鐵達尼號。

再後來,宋晏養成了每日收看翡翠台新聞的習慣。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固執地等待什麽,但心願終於得到了應驗。平常的一天,她接到了多年老友傑西卡的來電。

如今的傑西卡當上了日報社主編,這一年的香港被金融風暴席卷,灣仔唐樓一帶也麵臨著拆遷。

在那片破敗的橙色唐樓裏,有一間籠屋數年無人,卻貼滿了有靈氣的攝影作品。記者聞風趕至,在裏頭大量搜尋,終於知曉了攝影師的身份——隱退多年的男星顧僑之。

那顧僑之去了哪裏呢?

無數人開始探尋顧僑之的蹤影,才得知他令人唏噓的故事。他在父親破產後出道,與公司秘密簽訂了對賭協議,量產拍爛片,與女星協議戀愛,終於在兩年後還清了父親的債款,後宣布退圈。

2000年末,顧僑之登上了香港開往上海的輪渡,這艘輪渡也被稱為港版鐵達尼號。

“那一年,是我告訴了他你在上海,”傑西卡在電話裏說,“但沒有人知道他踏上了那艘船……”

無人知曉當年顧僑之與宋晏的相戀,他的不告而別隻因債主追到了唐樓,他不得已才選擇了搬家,卻無意中與宋晏錯過。於是顧僑之花了兩年時間終於成了自由人,去尋找他愛的女孩。

臨行前,他買下唐樓小屋精心布置了一個驚喜,他想宋晏一定還記得,在那個暗室的夜晚,他虛掩了一張不讓她看的照片。

傑西卡掛斷電話前,突然想起了唐樓裏的一件事。

“阿晏,在那片牆的中心,那張照片上的人,是你。”

男明星與灰姑娘的童話成了真,在童話的最初,顧僑之曾悄悄拍下了一張宋晏坐在天台的照片。他始終記得那日黃昏,他們坐在天台上無憂無慮地哼唱《昨日重現》。

也是在一個相似的黃昏,顧僑之登上了一艘永遠留在了千禧年的船。

昨日無法重現,此後一生,他再也沒有如期歸來。

更新時間: 2022-09-18 2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