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蒹葭蒼蒼
01
清晨,客棧的庭院裏一片安靜。
門廊前,幾株蜀葵愜意生長,修長的枝條上綴滿緊致的花苞。
花未一邊澆水,一邊打量著那些花苞。
一個皮膚微黑,略顯靦腆的男孩從樓梯上走下來,將一張便箋貼在門廊下的留言板上。
“我在拍一部關於蜀都的紀錄短片,如果你願意出鏡,並講出你的恐懼和夢想,歡迎聯係我。”便箋條上這樣寫。
後麵還綴了名字,阿柘。
阿柘捧著DV機,透過鏡頭看庭院。
這是一間客棧,三層樓的老瓦房圍成四合院。庭院裏花木蔥蘢,芭蕉碧綠,灌木蓬成了小山,龍膽草在瓦罐裏蔓延,長滿青苔的石頭水缸裏,睡蓮一塵不染。
庭院中央有一口井,井台上安放著木軲轆。房東家的女孩正在打水,她的藍裙子像一片雲,濃密的長發在風中柔柔地擺動。
花未感覺有鏡頭落在自己身上。
她將水桶放在井台上,攏了攏頭發,對著鏡頭微微一笑:“我叫花未,我的夢想是靠畫漫畫養活自己,至於恐懼嘛……我最害怕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
鏡頭裏的花未,有一張皎潔如月色的臉。
一陣鍾聲從空中傳來,清澈悠長。
阿柘合上DV,凝神靜聽。
花未站起身來,朝空中合掌。這是從大悲寺傳來的鍾聲,這座隱藏在城中最繁華地段的古寺,與客棧僅隔著一條小巷。
鍾聲止歇,花未拎著水壺走過來:“你為什麽想拍這樣的一部短片呢?”
“我喜歡蜀都,雖然我在這兒生活了四年,但它對我來說,仍然像一個謎,拍短片是為了解開謎底,也是為了紀念。”
花未眨眨眼:“請問,你的夢想和恐懼是什麽?”
“夢想是拍電影,”阿柘望了一眼手中的DV,“恐懼是,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死去。”
花未嚇了一跳,試探著問:“你……生病了?”
“如果你說的是身體,我可是健康得很。”阿柘笑起來,一群鴿子從他的頭頂掠過,“我的意思,人生無常。”
人生無常,好吧,大悲寺的鍾聲,每天都在提醒她這個真相。不過這個叫阿柘的家夥,顯見是一個怪人。
不過蜀都是一個多元化的城市,既古老又時尚,既辛辣又溫柔,不管什麽樣的人投奔它,都能得到包容和庇佑。何況花未長在客棧,各種款式的怪人來來往往,她已達到了見怪不怪的境界。
02
陽光在庭院裏緩緩鋪展,客棧也熱鬧起來。
有人在公共廚房做早餐,有人在井邊洗衣服,還有人在芭蕉叢旁做廣播體操。
花未坐在客棧的櫃台後,一邊看書,一邊幫老媽看店。
一個男孩從門廊裏走進來。
“你好,我是在網上預約的房客。”男孩聲音清冽,表情冷冰。和通常背著大行囊的客人不同,他隻背著一個書包。
“請問你的名字是?”花未微笑著問。
“餘星實。”男孩依然一臉冷冰,“星辰的星,果實的實。”
花未注意到,他和阿柘住一個房間,212。
餘星實路過留言板時,視線落在阿柘寫的那張小紙片上,略有停駐。
二樓盡頭的房間,門敞開著。餘星實往裏看去,一個脊背結實的少年正背對房門坐在小書桌前寫著什麽。
“你好。”餘星實麵無表情地打招呼。
阿柘回過頭,微笑:“你好。”
餘星實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本經書。少年的床頭整齊地碼放著一排書,大多與電影相關,一台DV機放在書旁。它們的上方,掛著一幅釋迦牟尼像唐卡。
見餘星實凝視著唐卡,阿柘說道,“這是我手繪的唐卡。”
“啊?”餘星實終於有了表情,那意思是,不可思議。
“我的家族世代繪製唐卡,我的兄弟們也會繼承下去,但我卻想拍電影。”阿柘仿佛自言自語,“究竟哪一樣才是我應該做的呢?我也很疑惑,所以,我也常常這樣看著他們,希望他們能給我答案。”
“那張小便箋是你留的吧?”餘星實問。
阿柘點點頭。
“在你離開之前,或者我離開之前,我一定會把我的恐懼和夢想告訴你。”餘星實說。
餘星實推開窗,窗下是一大叢芭蕉。房東家的女孩端著一個盆子走過來。芭蕉叢下搭著一個窩,女孩將盆子放在窩旁,一隻大貓探出半個身子,大口大口吃起盆子裏的貓食。
女孩的頭發烏黑順滑,在陽光下襯著光。她藍色的裙擺垂在地麵,拂著一片不知名的小紫花。他看不見她的臉,但他記得那雙眼睛,清澈閃亮,好像星光,與記憶中的那雙眼睛一模一樣。
咚,咚,咚。餘星實聽見自己的心跳,如此陌生,又親切,充滿節律。
03
黃昏,暑熱褪去,大片的陰涼落在庭院裏。
花未背著包包出了門。她跟老媽協議好的,她隻在白天幫忙,反正繼承客棧什麽的,不在她的人生誌向內。
客棧在一條巷子深處,巷子一側是民宅,另一側的高牆之內是大悲寺。
走出小巷,花未像是穿越了時空。寬闊的街道,時尚的建築,繁華的都市氣息迅速將她包裹。一棟銀灰色的建築外牆上,“國際金融中心”幾個大字格外耀眼。
金融中心旁的露天展廳裏,坐落著一個巨大的白色帳篷。帳篷前樹立著巨大的油畫,大片的草原,撐陽傘的女人,在光影中靜默盛開的睡蓮。
這裏是“時光印象藝術展”,國內首站。花未轉發積讚抽獎,得到了一張門票。
花未在包裏翻找門票,晃眼看到一個白色人影從帳篷旁走來,是餘星實。他捧著一台儀器,像是在探測什麽。
“嗨!”花未歡快地跟他打招呼,“幹什麽呢?”
“啊!”餘星實嚇了一跳,但很快便鎮定下來,“確認一個位置。根據各種資料分析,這裏是外星飛碟活動的中心位置,近百十年來,外星飛碟是以這裏為圓心,呈環形線路,在世界各地出現。”
這下輪到花未目瞪口呆了。
“你相信平行空間存在嗎?”餘星實又問。
“我……不確定。”花未答,她是實話實說。
“根據資料顯示,外星飛碟出現時,人如果近距離接觸,有可能被帶到平行空間。”餘星實冷冰的表情裏,透出熱烈的憧憬。
花未這才發現,自己見怪不怪的境界,還有大大的提升空間。
“拜拜,我去看展覽了。”花未對餘星實揮手。
“我也去。”餘星實大步走過來。
藝術展不同於傳統畫展,所有的牆壁都是熒幕,畫作被製作成動態影像,每一間展廳都像是一個異度時空。花未感覺自己在時空裏任意穿梭,從塞納河到開滿罌粟花的草原,再到晨霧彌漫的倫敦大橋。
花未仿佛能感覺有清風從畫麵中拂來,那些光影映著她的臉。如果此時,白馬先生在身邊……花未悠然地遐想。
花未在各個展廳徜徉流連,直到夜場時間結束。
帳篷外,灰蒙的天空飄浮著幾朵暗藍色的雲,幾顆暗淡的星。
阿柘捧著DV機從帳篷出來,一臉歡喜。
“好巧。”餘星實突然說。
花未這才意識到,餘星實一直跟在她的身邊,她太投入了,全程將他忽略。
三個人走在小巷裏,夜蟲的啾啾聲起起伏伏。
“我還以為是一幅幅掛在牆上的畫,沒想到是多媒體影像,太震撼了。”阿柘讚歎道,“果然必須與時俱進啊,什麽行業都是。”
“那帳篷裏,簡直就像一個平行空間。”餘星實說。
兩人的對話風馬牛不相及,但花未卻像聽懂了似的,笑了起來。
04
午後的陽光熾烈,蟬鳴悠長,花未躺在櫃台後的涼椅上打盹,《山海經校注》從手裏滑到了地上。
“收快遞!”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
花未睜開眼,滿頭大汗的快遞小哥將一個嚴實的紙箱抱進來,放在櫃台上。花未瞄了一眼收件人的名字,餘星實。
花未麻利地簽收,然後給餘星實打電話:“有你的快遞。”
餘星實很快就來了,他一邊道謝,一邊像抱嬰兒一樣抱起箱子上了樓。
是行李吧?花未想,但他那珍重的樣子有點搞笑,是什麽非同尋常的行李?
餘星實回到房間,先將紙箱放在床上,再用一把小刀將密封帶拆開,接著打開紙箱,從裏麵掏出一團團塑料泡沫,最後才鄭重地捧出一個黑匣子。
阿柘正坐在床上看書,麵對餘星實儀式般的動作,他也不由得專注地觀看。黑匣子裏是一架望遠鏡,餘星實抱著它側身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阿柘輕輕舒了一口氣。
風吹動著窗簾,空氣裏蕩溢著樹木在烈日下散發出的濃鬱氣息。阿柘拿起DV機,拍下了拂動的窗簾,跳躍的陽光,以及餘星實蜷起身體的背影。
這個人的恐懼與夢想究竟是什麽呢?阿柘想。
夜晚,花未又去給蜀葵澆水,太久沒下雨,必須一天澆兩次。
餘星實從樓梯上走下來,站在離花未一米遠的地方,表情僵硬:“花未,我想請你去天台。”
“看星星。”他又急急地補充。
花未愣了一下,笑起來:“好啊。”
天台上是一片菜地,藤架上開滿扁豆花,長條的絲瓜綴在空中,晃晃悠悠的。望遠鏡被架在芹菜地旁的三角架上。
花未盤腿坐下,從鏡頭看出去,那些遙遠模糊的星辰瞬間變得清晰明澈,仿佛觸手可及。如果此時,白馬先生在她身邊……花未又不禁悠然地遐想。喜歡一個人,便自然而然地想與他分享美好時光。
“這台機器是我攢獎學金買的,畢業後這一年,它跟著我去了很多地方。”餘星實望著天空,“不過,這是最後一站了。”
“很好啊。”花未從遐想中抽身出來,“蜀都可是留住了許多旅人。”
突然,一片星光從鏡頭裏簌簌落下,恍如雨點。
“快來看!流星雨!”花未歡呼起來。
餘星實湊近鏡頭:“英仙座流星雨,根據統計分析,八天之後,外星飛行物會回到圓心來。”
“如果是真的,我倒想親眼見識一下。”花未又說。
“你不怕被帶到平行空間?”餘星實問。
“啊,不怕!”花未忍住笑,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就算她無法反駁平行空間的存在,但她也實在沒法相信,八天之後,外星飛碟會光臨這座城市。
餘星實站直身體,他再一次聽見了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他突然覺得這個叫花未的女孩不是生長於地球,而像是從宇宙某處突然降落到天台上,與他相遇。
05
每個清晨,花未洗漱完畢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蜀葵澆水。
最高的枝幹上,被井水濡濕的一簇花苞,已悄然露出隱約的緋紅。
大悲寺的鍾聲響徹雲空,群鴿落在屋頂上。
阿柘從門廊裏走進來,整個人焉不拉幾的,像一株被太毒的日頭烤幹了水分的蜀葵。
“怎麽啦,阿柘。”花未問。
“DV機丟了。”阿柘懨懨地答,“昨天晚上,在阿婆湯圓吃東西時,包放在椅子上,轉身就不見了。有人告訴我,是被幾個穿迷彩背心的小孩拿走了。那幾個小孩我見過,常在這一片晃悠,昨天我找到半夜,今天一大早又去找,可就是沒看到。”
“我知道那群熊孩子在哪兒,我帶你去找。”花未放下水壺,撫了撫裙擺。她當然能夠想象那台DV機對阿柘來說何其重要。
小巷另一頭有一棟頹敗的老房子,不知為何沒有拆除,被租給了一群外地人,他們在一樓開了一個髒兮兮的雜貨鋪。那幾個孩子就住在裏麵。花未常在小巷裏碰到他們。她記得有一次,他們隨手將一個牛皮信封扔在客棧門口,信封裏的東西掉了出來,有一張身份證。
花未彎腰去撿,孩子們在一旁笑她。
後來,花未按身份證上的地址寄給了主人。
奇怪的是,此後有好幾次,客棧門廊裏會莫名其妙地出現無主的證件,身份證、駕駛證、畢業證。花未隻好想盡辦法寄給主人。
九點過後,花未帶著阿柘來到雜貨鋪。
淩亂的鋪子裏,一個黑胖的女人正在收拾貨架。
“你好,”花未笑著打招呼,“請問孩子們在嗎?”
“什麽孩子?”女人狠狠地瞪了一眼花未,“我家沒有孩子!”
一個男人聞聲走出來,一副宿醉未醒的樣子,衝著花未吼:“不買東西就滾!”
阿柘拽了拽花未,飛快地走出來。
花未不甘心,她衝著鋪子大喊,“我知道你們在裏麵!你們撿到的東西對你們沒用,也值不了什麽錢,但對這個哥哥很重要!聽著,我可以拿東西跟你們換!”
沒有任何回應。
“算了。”阿柘懊喪極了,“凡事都有因緣。這件事一定是在提醒我,我不該做電影夢,更不應該執著。”
“喂,美女姐姐。”一個小男孩從背後叫住花未,“你們要找的,是不是一個錄像機一樣的東西?我們沒撿到,但可以幫你們找一找。”
花未連忙點頭,“是的!”
“不過……”小男孩狡黠地一笑,“有兩個條件。一個呢,我們要兩包高級貓糧,另一個,找到東西再說。”
“好。”花未爽快地答應下來。
“你們在客棧門口等著。”小男孩說。
花未將家裏的進口貓糧拿了兩包,和阿柘在客棧門口等著。
三個孩子很快來了,剛才的那個小男孩看起來像是老大,他手裏抱著的,正是阿柘裝DV機的包。
老二湊過來查看貓糧,回頭對最小的孩子說,“就是那種高級貓糧!阿爸說買了就要打死我們的那種!”
最小的孩子跑過來,從花未手裏拿過貓糧:“這下不怕了!這是不要錢的!”
老大把包交給花未:“我認得這個哥哥,他經常抱著錄像機到處走,跟人說他在拍什麽電影。所以,我的另一個要求就是,我們要上電影。”
花未用眼神詢問阿柘,阿柘靦腆地一笑,打開DV機對準孩子們,聲音平靜但充滿力量:“告訴我,你們最害怕什麽?最想要什麽?”
“我先來!”最小的孩子抱著貓糧,咧嘴露出缺牙的笑容,“我最害怕牙疼,我最想要天天吃好吃的!”
老二湊過來:“我最害怕挨打,我最想要一架遙控飛機!”
老大以一種誇張做作的老成架勢:“我最想快點長大。我最怕長大後,還要過阿爸阿媽這種生活。”
大悲寺的紅色院牆成了這個小片段的背景,在莊嚴色調的映襯下,孩子們的天真拙樸像一朵在山野恣肆盛開的花。
“現在不用擔心了,讓你們害怕的壞東西就要逃走了,而你們想要的好東西,就在來的路上啦。”阿柘一臉認真,“因為,這是一架神奇的機器!”
06
黃昏,蜀葵開了,一簇簇,美好又繁茂。
花未細心地剪下來,插進一個藍色的陶瓷瓶裏。
她精心打扮過,舒展的裙子,瑩潤的口紅,額頭邊上別了一枚瑩藍的發卡。
阿柘從樓梯上走下來:“你要出去?”
“嗯。”花未低頭想了一想,期待地望著阿柘,“去見一個人,好不容易才能見一次。但我不知道我該不該告訴他,我喜歡他。”
阿柘身上洋溢著一股純淨的氣息,還有一股值得信賴的力量,花未情不自禁地袒露心聲。
“你無法確定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他啊。”阿柘靦腆地微笑,“人生無常。”
花未若有所悟,眼角的餘光一撇,餘星實正站在阿柘身後。
花未和阿柘的話,餘星實走過來時恰巧聽到了。他既失落,又不安。花未已經有喜歡的人了?那是什麽樣的人呢?有多喜歡呢?
餘星實的這番心緒花未顯然全無覺察,她捧起花瓶,輕快地穿過門廊,躍入暮色四合的小巷,她要去見白馬先生了。
出租車將花未送到浣花公園。
中心空地上,一個小規模的視聽分享會場已經布置好。背景板上,白馬先生盤腿坐在一片草地間,膝蓋上放著他的琴,一派怡然自得。
白馬先生是一個民謠詩人,寫詩,唱作,四處遊曆。
花未知道他是在一年前。那時,她剛上大二,曾給一本詩刊畫過插圖。白馬先生通過詩刊聯係她,邀請她為他的新專輯的一首歌畫插圖。那首歌的靈感來自《詩經》,說來也巧,花未很熱愛《詩經》。
但白馬先生一定不知道的是,花未當時正處在暗黑期。當然啦,即便他知道,大概也認為失戀不算什麽。不過對花未來說,失戀就是宇宙大爆炸,她被炸得魂飛魄散,連拿畫筆的力氣都沒有了。
白馬先生將那首歌的小樣傳給花未。
深夜,花未戴上耳機,當古琴的第一個音符傳來時,她敏銳地感覺到,心裏枯萎的某部分複蘇了。
為了畫好插圖,花未再讀《詩經》,還下載了白馬先生的所有專輯循環播放。雖然隻需要一幅圖,但她卻投入了畫一本書的心力。為此迸發出的熱情與能量,將她從失戀的泥沼裏慢慢拔了出來。
插圖完成,花未滿血複活。
“你能用畫筆創造一個獨特的世界。”白馬先生對她說。
這原本就是花未的夢想,在白馬先生的鼓勵下,它越發堅定,清晰。花未是多麽感激白馬先生啊!從感激中生長出喜歡,不是太自然了嗎?但花未知道,白馬先生與她的距離,起碼隔著雲端那麽遠。何況,他有女朋友。
這樣的喜歡算什麽呢?真是無望啊。花未很糾結。
像夢境一樣,白馬先生入場了,彈琴,唱歌,吟詩,分享創作心得。花未身體裏的每一個毛孔都舒張開來,像個虔誠的信徒。
分享會結束,粉絲們湧上去送花,求簽名、求合影。花未這才發現,她手裏的花瓶實在是太礙事,但她還是慢慢地靠了上去。她捧出他們合作過的那張專輯的歌詞本,放在白馬先生麵前:“請給我簽名。”
白馬先生注視著她,低頭在歌詞本背麵寫下:為了夢想,花未,請繼續奔跑。
花未激動不已:“你記得我!”
“記得啊,雖然隻見過照片。”白馬先生望著她手裏的蜀葵微笑,“那幅插圖,背景裏的花就是蜀葵吧。”
白馬先生從花瓶裏抽出一枝蜀葵:“這可是很古老的植物呢,比人類的曆史還悠久,我真有幸能看到它。”
“我感激你,也很喜歡你!”花未大聲宣告,沒有羞怯,沒有猶疑。
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如此明朗,歡喜,天真,赤誠。
頃刻間,她所有的顧慮,糾結,煩惱,全部土崩瓦解。
原來,她對白馬先生的感情,跟她對蜀葵、《詩經》,乃至星空與神明的感情,其本質是一樣的——他們的存在,不是為了教導她的愛情功課,而是為了豐盈她的生命。
07
客棧裏,門廊下,燈光橙黃,餘星實坐在門廊旁的樓梯上。
他在等花未。然而此時映在他腦海裏的,卻是一個小小少女的身影。
遇見她那年,他應該是十二歲。整個暑假,他都在學奧數,上午去老師那裏上課,下午則被父母鎖在家裏做練習題。他並不貪玩,事實上,他根本就沒像其他孩子一樣玩過,他是被父母當成天才來培養的。
他很少反抗,但也會感到孤獨,尤其被鎖在屋子裏時,他感覺自己根本就是一個悲傷的囚犯。
女孩瘦瘦的,穿一條鬆鬆的藍裙子,風一樣地從他的窗下經過,自由快活。
一天黃昏,女孩從外麵回來,手裏拎著幾串野刺莓,紅彤彤的。女孩發現了他,快步走過來遞給他一串野刺莓,她什麽話也沒有說,他也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他開始留意女孩,等待著她經過。
女孩每次經過,也會朝他的窗戶張望。目光相觸時,他慌亂地躲閃,女孩則大方地一笑,她的眼睛真亮啊,像星光一樣。
暑假過去,他升了初中,在學校寄宿,再沒見過女孩。但他一直記得她的眼睛。每次看星空,他都會想起那雙眼睛。
花未的眼睛和女孩一模一樣。
門廊裏響起輕快的腳步聲,白裙子迎著燈光晃過來,藍瓶子裏,粉色的蜀葵依然灼灼,一束星光落在他的臉上,伴隨著花未驚訝的聲音:“咦?你幹嘛呢?”
“你……見到你喜歡的人了嗎?”他問。
花未歡喜地點點頭。
“告白了嗎?”他又問。
“告白了喲。”花未笑起來,“可以光明正大地喜歡他了!”
“你這種喜歡,不是戀愛。”聽了花未講述的經過,餘星實分析道。
“我也沒說是戀愛啊。”花未說。
餘星實感到有一種力量在推搡著自己,他看著花未的眼睛,說:“再過幾天外星飛碟就要來了,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平行空間嗎?”
花未愣了,繼而笑起來:“如果平行空間真的存在,那裏一定有另外一個我,和我長得一模一樣,過著和我完全不同的生活。假若我出現在她的麵前,她豈不是會嚇暈?”
然後她又眨眨眼:“所以,我還是待在地球比較好,畢竟,地球上隻有一個我。”
餘星實站起來,跳下台階:“可是我很喜歡你啊,想和你戀愛的那種喜歡。”
這下,花未真的被嚇愣了,一動也不動。
餘星實伸手從花瓶裏抽出一枝蜀葵,轉身上了樓。
花未站在門廊下發呆,她被告白了?被一個房客?這事情有點不同尋常。
08
蜀葵陸續開放,一天比一天繁盛。
花未很少見到餘星實,她有點擔心,自己是不是該解釋一下?是不是該這麽說:喂,餘星實,雖然我對白馬先生的感情已經釋然,但我也還沒有準備好和任何人談戀愛。
或者,索性更坦誠一點:餘星實,我對目前的狀態深感愜意,沒有愛情的羈絆,但能夠天真赤誠地喜歡許多人,不隻是白馬先生,也可以是阿柘,或者是你。
她想,餘星實一定會明白的,他們一生中會遇見很多美好的人,但愛情,或許不過三兩次。
立秋日到了,小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天。天黑時,花未來到212房門前,門鎖著,她敲了敲,沒人應。
國際金融中心!按餘星實所說,外星飛碟今晚會光臨地球!
花未趕往中心露天展廳。
莫奈藝術展閉幕了,帳篷不見了,展廳裏一片空曠。
暗藍的夜幕下,餘星實靜靜矗立著,單手插在褲兜裏,正對著阿柘手裏的DV機喃喃自語。
“我最害怕的是東西是小鵝,對,嘎嘎叫的那種小鵝。我的童年沒有玩具,也沒有小夥伴,隻有上不完的各種課。有一次,我在路上撿到一隻小鵝。我想養,但我媽不同意,我哭著哀求她,她一邊罵我沒出息,一邊抓起小鵝,摔到樓梯上,小鵝掙紮了兩下,死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側過臉,不再直麵鏡頭:“我不怪我媽。我才是殺死小鵝的凶手,如果我不把它撿回來,它就有機會被其他人撿到,它或許還能活下去。哪怕長大被人殺掉,它也至少度過了鵝的一生。”
他轉過臉,仰頭看天空:“至於夢想,我夢想找到平行空間,並到達那裏。”
“可以了嗎?”他問阿柘。
“可以了。”阿柘說,“要我陪你嗎?”
“不用,我想一個人等。”餘星實坐了下來,安靜坦然,像一尊雕塑。
花未沒有走過去,她在遠處靜靜地看著,心裏湧動著難以言喻的悲傷。
“你相信嗎?飛碟,平行空間。”回去的路上,花未問阿柘。
“重要的是,餘星實相信。”阿柘說。
這天晚上,花未久久難以入睡。她想,假如自己接受餘星實,是否就能挽留他?可她理智地分析後又認為,餘星實的告白,與她對白馬先生的告白,其本質是一樣的——袒露心意,但並不期待回應,就像蜀葵在夏日裏綻放。
09
大悲寺的鍾聲喚醒了花未。
餘星實怎麽樣了?這是她的第一個念頭。電話響起,是阿柘打來的:“我在露天展廳沒有看到餘星實,你去房裏看看他回來沒。”
花未飛奔上樓。212的門虛掩著,她推開門,房裏空無一人。
那枝蜀葵插在一個礦泉水瓶子裏,已經枯萎。
“我找到他了,在大悲寺,他要出家。”阿柘發來信息。
花未出了客棧,繞著圍牆走。小時候,花未常去寺裏玩,撿樹上落下的核桃吃。長大後,她隻在新春祈福時才會來一次。
古樹參天,佛像莊嚴,烏青的磚地潔淨清涼。大悲寺與花未記憶中的一模一樣,也許,千百年來,它一直如此。
大殿外的地麵上跪著一個人,那是餘星實。
一個老師父站在一旁勸導他。
阿柘捧著DV機在拍攝這段畫麵。
估計是拍好了,阿柘把DV機放在餘星實眼前,說:“你看看吧,以局外人的角度,看看你自己,到底是在找尋夢想,還是在逃亡。”
餘星實看著DV畫麵,他看到了自己對小鵝的內疚,看到了自己對孤獨童年的憤怒,以及對平行空間近乎瘋魔的執著。他看到了自己跪在佛像前的背影,僵直絕望,了無生氣。
原來他一路都在奔逃,那份對小鵝的內疚,以及童年被禁錮的孤獨混雜在一起,化為一頭怪獸,在他身後緊緊相隨。
“你以為剃光了頭發就能趕跑恐懼嗎?又不是頭發裏的虱子。”阿柘冷靜地說道,“釋迦牟尼佛也不會教你逃避恐懼,而是會教你認識它,麵對它,戰勝它。”
“我必須麵對這頭怪獸嗎?”餘星實喃喃自語,“哪怕我逃到平行空間?”
花未走過去,向他伸出手:“我倒認為沒那麽可怕,它不是真的怪獸,隻是怪獸的影子。就像有些星辰早已消失,我們看到的,不過是它們留下的光芒而已。”
餘星實看著花未的眼睛,他突然明白了,這雙眼睛,也並非是十二歲夏天時的那一雙。但它們閃耀著同樣的光芒,溫暖,誠摯,能照亮他的心,給他力量。
他握住她的手,站了起來。
10
蜀葵的花枝已變得稀疏,陽光依然純淨熱烈。小奶貓從窩裏爬出來,在庭院裏四處打滾。
離別的時刻到來了。
“紀錄片後期完成後,第一個發給你。”阿柘對花未說。
“我會沿著奔逃的路線回去,捉住小怪獸,把它趕到平行空間去!”餘星實仍然認為小怪獸就是小怪獸,但他不再那麽恐懼了。
他將裝著望遠鏡的黑色匣子放到花未的手上:“願你看到更美的星空。”
“願你找到新的夢想。”花未微笑著,眼神閃亮。
對客棧來說,離別再平常不過。但這一次,花未卻感到了不同尋常的悵然。她目送著他們穿過門廊,走進灑滿陽光的小巷裏。
這一場偶然的相逢,就像流星劃過夜空,美麗,卻如此短暫。她想握住一點什麽,卻什麽也握不住。然而他們各自人生中那些灰暗的角落,卻因為這些轉瞬而逝的流星之光,被溫暖,被照亮。
最後,她決定用白馬先生的一句歌詞來安慰自己:無論何時,相逢比離別,僅僅隻少一次。
更新時間: 2023-09-05 1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