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故事 | 日下壁而沉彩

張貼日期: 2023-05-24 21:05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日下壁而沉彩

文/白玉京在馬上

楔子

海水慢悠悠滾上岸,潮聲未絕。

陸沉彩赤足踏過階前細沙,推開門。

電話那頭,竇慈勸她:“阿彩,現在潮牌多如牛毛,我們銷量掉得厲害,不靠上綜藝宣傳曝光,很難走得長久。”

可她偏偏對綜藝不感興趣,竇慈為此不知打了幾多電話。

跌入沙發裏,她終究服了軟。

“隨你。”

綜藝叫《逆世界》,主打“星素同住”,讓明星體驗各行各業的素人生活。竇慈一向雷厲風行,節目組很快飛來香港,在她的海景房中安裝拍攝機器。

“您這樣年輕有為的美女老板,市麵上不多見的,和您同住的明星嘉賓是個音樂人,知名度不算高,但您盡管放寬心,絕對賞心悅目……”

兵荒馬亂過後,人聲也散盡。陸沉彩對著竇慈冷笑:“他們說的什麽話?說我是市麵上的貨,把那音樂人當花瓶……”

竇慈安撫:“三天兩夜而已,忍忍啦?”

她將唇抿成一字。算了,三天兩夜而已,她忍得。

為求節目效果,直到正式錄製,導演也隻跟她對流程,不肯說搭檔藝人是誰。開機後,陸沉彩坐在沙發上等人來。少頃,落地窗外遙遙透出一個影子。

她驀地脊背僵直。世界秒速變改,遑論離分。

她如何能料到,要與她在同一個屋簷下共度三天兩夜的人,竟是庾星回。栗發半長,白衫被海風吹得鼓起,透出單薄頎長的身軀,劍眉星目,一如舊年。

陸沉彩手指蜷起,沒來由地感到冷。

十一月,是西貢的冬天了。

有庾星回的記憶,卻為何總是炙燙。

2008年,日本大阪。盛夏午後,長廊空寂,唯門鈴聲從這頭的301,一路響到那頭的310。

陸沉彩按下最後一扇門的門鈴。熾烈陽光映在她側臉,門打開的一刹那,庾星回便清楚看到她滿臉的淚水。

他狐疑地探出上半身,帶著新睡未足的慵懶,聲音也啞,因被她的淚嚇了一跳,日文出口時眉頭緊皺。

“有什麽事?”

“真的對不起,打擾了。這棟樓的管理人下班了,我實在找不到人幫忙,所以才……”

他不耐煩地打斷:“所以呢,什麽事?”

“有東西擋在我門口……”她忍住哭腔,“我進不去。”

她下樓才想起忘記帶ICOCA卡,回來時卻發現門口多了個不速之客。半個鍾後有份工要打,她進門不得,急得團團轉。

他不作聲,低頭趿上帆布鞋,穿著汗衫短褲跨出門。她急退兩步,才沒和他撞上。

沒想到他這樣高。陸沉彩怔然仰麵,聽他冷聲道:“在哪裏?”

順著她手指的地方,他看向309門前,靜了靜。

“就這個?”

“不然還有什麽?”

她麵上的驚恐不似作偽,庾星回在門前蹲下,指了指那隻黑色蟲子,很不敢相信地抬頭。

“這是隻蟬。”口吻近乎戲謔。

片刻後,在淒厲的蟬鳴裏,庾星回將它撥到走廊欄杆外,轉身才發現,對方又被嚇哭了。

她抬起手背用力刮過眼眶,結結巴巴地解釋——

“我沒見過蟬。它……它實在是太大了……”

該說很荒謬嗎?可她又確確實實怕得像是那麽一回事。庾星回失笑,用白話講了句粗口。

她一愣,話堪堪到嘴邊——你是不是從香港來的?

猶疑的工夫,他已懶洋洋往回走,關門前,並指從眉上飛出,不帶表情地勾了勾唇。

那或許是“不用謝”的意思。門“嘭”地在眼前合上,她錯失用白話與他相認的時機。進門後,脊背一片冰涼,放下鎖匙的手帶著驚魂未定的戰栗,心下悵然,也僅止於此。

相認又能說什麽呢?同是港人罷了,興許也隻是過客——大阪向來是不缺過客的。人們來自天南海北,榫卯般嵌入城市縫隙,卻各自成行,日日擦肩,或也可終生不識。

就如按響門鈴前的她和他。很久以後她才知,這場初識並非她一手締造,也有命運從中作祟——

“那天我原本要出門打工,誰知補覺睡過頭了,幹脆同老板告假……”

零點的大阪難波,遊人喧嚷散去,他和她並肩站在7-1 1門口,安靜地碰了一下易拉罐。

柑橘味的氣泡酒順著喉嚨滾下去,彼此的工作服上熏染著烤肉、啤酒的氣味,寂靜長街傳來醉鬼的號啕,腳下不知是誰扔的煙蒂,像是才熄不久……她偏過頭,他栗色的發梢窩在鎖骨,幹枯而柔軟地打著旋。

克製著想伸手碰一碰的衝動,她垂下眼睫,笑了。

“所以我把你吵醒了?”

“嗯。”

“你當時覺得我很離譜吧?”

他不置可否,反問:“你有沒有聽過張生那首歌?”

“哪首?”

他捏扁空易拉罐,投入垃圾桶,哼唱:“樹蔭有一隻蟬,跌落你身邊,驚慌到失足向前……”

她未曾打斷,他卻沒唱完。或許因為接下來是——然後撲入我一雙肩。於他們的關係而言,未免親昵太過。

陸沉彩十七歲來大阪,遇見庾星回時剛成年,從未細想過與他的關係,也無暇細想。

她生在香港半山,自幼的人生規劃裏有歐洲、澳洲、美國,唯獨沒有日本。照母親的話說——“那都是些不入流的人去的。”

母親人稱紅姑,漁家女出身,隨丈夫白手起家後便自居上流。在她眼裏,地上的螞蟻也分三六九等。

彼時陸沉彩端坐在畫板前,隨名師學畫雷諾阿,神思飛向窗外盛開的玫瑰,心不在焉地應承:“那我去英國聖保羅讀中學好啦。”

1998年,金融風暴席卷全港,父親成了港劇《大時代》中的丁蟹。母親聞訊趕去現場,隻看到樓底一攤殷紅,與警察畫出的人形輪廓。

沒有錢,隻有債,葬禮竟是父親最後的體麵。夜深了,她牽著母親的手離開殯儀館,一步一步往回走。

紅館前人如長龍,紅色旗子在燈下連成海,她才想起,今晚是黎明跨年演唱會尾場,紅姑原是要來的,連票都買好了。

虎口被攥得生疼,她仰起頭,闌珊燈火下,母親臉上有淚簌簌而落。這年陸沉彩八歲,第一次覺得紅磡是個殘忍的地方,怎會一麵是死亡,一麵是歡歌。

此後,半山的別墅被拍賣,連同壁上那幅雷諾阿的《The Gust of Wind》。她打給教畫的老師告別,對方訝然問:“阿彩,你不想再學印象派了?”

她哽住,紅姑接過電話,沉默地掛斷。

為躲債,紅姑一路搬家,她一路轉學,最後躲到南丫島,穩定了半載。鄰人是位長舌師奶,姓竇,家裏開士多店,可憐她們孤兒寡母居無定所,好心指了條活路。

“紅姑,你聽我一句勸,這樣下去不行的,阿彩哪讀得進書?”師奶揮了揮蒼蠅拍,將一包煙拍在櫃台上,“我哥一家在大阪,可以幫把手讓阿彩過去半工半讀,起碼安穩些。”

紅姑數出硬幣付賬,偏頭,和陸沉彩四目相對。

十六歲的女孩身量已成,她怎能放心讓女兒獨自漂洋過海。可不放手,難道真要棄了學業,一直逃難?

櫃台上的煙又被推回師奶手裏,紅姑賠著笑臉問:“真假?過去讀書的話,手續麻不麻煩?”

陸沉彩張口,視線驀地凝在櫃台。母親手背粗糙,是長期在菜市弄魚留下的痕跡,漁家女打拚半生熬成貴婦,豈料一夕間又墮回漁家。世事真是無常。

她鼻頭發酸,聽師奶與母親細說去日本的辦法,那句“我不去”最後咽了回去。

2007年,秋,陸沉彩漂洋過海到了大阪。

空港人頭攢動,巴士站一片喧嚷。她扒窗張望,竇叔開著車解釋:“是‘紅葉狩り’。”

她那時日語還不靈光,愣怔著聽不明白。竇叔換成白話:“正是看紅葉的季節,遊客比尋常多。”頓了一下,又笑,“有機會讓Terence同你去行山看紅葉,他閑得很。”

師奶雖長舌,人是可靠的,親哥在大阪做進出口生意,受托打點好語言學校和公寓,又請她到家裏吃飯。

在竇叔家裏,她見到了Terence,寸頭見青,額前一抹紅色發帶,進門時叮叮哐哐,原來是滑板撞到了玄關。

竇太叱他冒失,他笑不作聲,視線越過母親,看到陸沉彩。她坐在沙發上,烏絲綰於腦後,燈下照出瓷白脖頸,如京都的山雪。

“竇慈,比你大兩歲,在京都大學讀書。”竇叔給她介紹,“把他當成你哥哥,遇到困難盡管麻煩他。”

她客氣地說好,卻將這餐飯當成她能接受的最後善舉。萬事總有界限,再多便是放縱貪婪。

頭半年並不好過。打工的烤肉店每晚都有人醉酒,背錯菜單鬧出笑話時被同事罵“邪魔(礙事)”,學校考試頻繁,她常常要溫書到天光才能跟緊進度。

每日唯一得以喘息的時刻是在零點。交班收工後,她走到臨街的7-11,買一個鹽飯團,站在門口慢慢吃完,再做一個深呼吸,告訴自己,一天又過去了。

她搏命似的將工時排滿,半年後,戶頭除卻日常花銷尚有盈餘。匯錢回家時,她第一次感到鬆了口氣。比起債務雖是杯水車薪,總好過沒有。

到了除夕,日本橋附近的中華料理店人聲鼎沸。陸沉彩從旁經過,凍僵的手在口袋裏摸到信封,裏麵有兩張麵值一千的日幣,是烤肉店老板特意包給她過年的——“聽說這是你們中國人的習俗。”

她走進7-1 1,花四百塊買了一份從前一直想吃卻不舍得的“豚鍋”便當,回到十平方米的公寓,把便當盒放進微波爐。

等待“叮”聲響起的五分鍾裏,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隻知道房間沒開空調。她坐在床邊一陣陣發冷,像潮退後展露出斑駁的灘塗,孤獨因之赤裸而無處可藏。

接到竇慈的電話,她才發現自己在哭。竇慈奉命喊她來家裏吃飯,“喂”了幾聲都沒動靜:“信號斷了?”

跟著,微弱的哽咽聲就入了耳。字句卡在喉頭,是不是哭了,為什麽哭……沒有一句出得了口。

竇慈胸口悶得發疼,他怎會不懂,人之所以能切膚般共感對方的難過,除卻悲憫,更有其他。那夜他出現在她住的公寓門口,帶著滑板和竇太做的蘿卜糕。房間這樣狹窄,他走進玄關,兩臂一展便撐住牆,阻斷她的前路,抑或是退路。

她放低吃了一半的便當,滿臉錯愕:“是竇叔讓你來的嗎?”

“算是。”他答得含糊,“我無聊,你陪我過除夕吧。”

年夜飯是冷掉的蘿卜糕,飯後娛樂是她初學滑板摔的幾個跟頭。手掌擦破,竇慈去便利店買了OK繃幫她貼,貼好了,微涼的手指還握在她手腕上,似笑非笑地喚:“傻豬。”

她局促地抽出手,踢開板子跑回樓上。

開門時,隔壁傳來吉他指彈,音色華麗,打板清脆。

竇慈追到身後,同她側耳細聽:“彈得真好。”

她點頭,想起幼時,她也曾短暫擁有過半山的玫瑰與雷諾阿。依稀像是前世了。

隔壁的門開了,又關上,朦朧低語漸至無聲。

庾星回放低吉他,摩挲指間一枚撥片。原來除夕夜她是有人陪的。轉念又哂然,這與他又有什麽關係呢?

打小周圍人便說他冷情。

悲劇電影散場他不知道為何要哭,打球受了傷也不懂得喊痛,中學時當著女生的麵丟掉一遝情書,近乎溫和地說出“別來煩我”。

他過早地彈奏肖斯塔科維奇,寫的交響詩也低回孤寂。拿到維也納作曲金獎那年他十五歲,隔著門板,聽到作曲老師建議“或許該帶阿星去做個心理谘詢”。

“這孩子似乎總是和人世隔著一層。”

走進小鬆原俊的演奏會是個意外。

心理谘詢那日,醫生文詩雅沒有讓他畫畫和做答卷,隻問:“我喜歡的音樂家來港巡演,要不要去聽一場吉他指彈?”

他第一次聽小鬆原俊的《鯨》。全場光線暗下去,一股前所未有的溫暖的力量在他四肢百骸蔓延。一直以來,他所奏所寫的音樂裏,從沒有過這樣緩慢輕柔的呼吸感。

琴聲餘音蕩開,他抬手,觸到臉上的淚。

後來文詩雅說:“阿星,再孤寂的鯨,在小鬆原俊的琴聲裏,也可以有眷戀和溫存。”

十七歲,庾星回放棄茱莉亞的offer,不顧家人反對來到日本,報名了小鬆原俊在大阪的吉他教室。

開學季八重櫻盛開,走廊上貼著小鬆原俊的公演海報——橙黃色暖光裏,男人抱著吉他,低垂的眉眼帶笑。

他凝眸看了很久,很久。一個月後,父親停掉他的信用卡,他走進居酒屋,開始人生中第一次打工。

與陸沉彩相識,應是他見到她無數次之後的事了。

起先他隻知道309搬進了新租戶。夜半回到家,一刻鍾後,便能聽到她掏出鎖匙開門,跟著是浴室轟隆的低噪。後來,他又聽到她在哭,細細一把聲,隔著薄薄的牆,從初秋綿延到深冬。

大阪不大,他在難波一家居酒屋做事,她打工的烤肉店就在斜對麵。每天十一點半收工,她會在店門口鬆掉發夾,盤起的烏發流水般鋪滿雙肩,背很直,走進7-11前要等待兩秒,自動門才會遲鈍地打開。

或許因為她太瘦了,庾星回想。他見過她不止一次,也隻是見過。人世間有許多風景,沒必要都有所牽絆。

2008年,科索沃獨立,華爾街金融危機,北京奧運會……他路過世界的驚天動地,從吉他教室畢業,將指彈CD投往各大唱片公司,無不石沉大海。

萬念俱灰的盛夏,他癱在床上失掉氣力,窗外蟬聲不絕,嗡嗡得令人生躁。就是在那樣一個午後,她敲開他的門——因為一隻蟬阻擋了她回家的路。

聽過的啜泣,在開門那一刹那終於有了實質畫麵。

庾星回居然有些羨慕,她怎麽這樣容易哭?他跨出房門,手在眉前擋住炙燙的陽光,鼓噪的心沒來由地靜了。忽而便覺得,整個地球是一首長詩,他遇到她的那天成了句點。

很快,他又在7-11門口見到了陸沉彩。

陸沉彩拿著飯團出來,夜半遊蕩的酒鬼不依不饒地搭訕,她惱了:“別跟著我!”

“喂,別跟著她啦。”

他的手虛攬著她的肩膀,酒鬼悻悻離開,他便拉開距離。

“很晚了,回家吧。”

聽他仍講日文,陸沉彩脫口講了白話:“才收工?”

他並不意外,以白話反問:“你也是?”

鄉音帶來無名感動,她笑著點頭:“嗯!”

他晃晃手裏的易拉罐,問:“喝嗎?我請你。”

一罐Suntory氣泡酒隻有350毫升,喝光它卻花掉了漫長的兩個小時。他們交換過往,以顛沛流離的十八歲佐酒。

“我要努力學語言和畫畫,考上大學,賺更多的錢……”

“跟著呢?”

“跟著還完債,給我媽媽養老。你呢?”

他靜了好一會兒,說:“我不知道。”

仿佛受盲目的命運驅使,他走上一條看不見終點的路,因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終點在何處。

他隻希望,與她並肩的此夜長一些,再長一些。

後來的很多個夜晚,他與她都默契地走進7-11,買一罐氣泡酒出來,站在街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大阪什麽時候會下雪?”

“大阪不是沒有雪嗎?”

“不知道,聽說會下。”她飲盡最後一滴酒,眯起眼睛,“我很期待。”

他便也開始期待一場雪。

扔掉空罐,兩個背影慢悠悠地走向地鐵站。

Suntory有那麽多種味道,玫瑰、西柚、士多啤梨……由夏至冬,他共她嚐遍甜酸,卻止步於難波的夜與7-11的門前。

2008年冬,他等來轉機,發在YouTube上的指彈作品被星探發掘,對方邀他來內地簽約,希望將他打造成偶像音樂人。

那晚他沒去打工,枯等許久,聽到隔壁傳來鎖匙聲,驀地起身推開門。

一個進,一個出,走廊隻剩他吹著冷風,拳頭握緊又鬆開。

幾秒後,她從309的門縫探出頭。

“你有事找我?”

“我……”

地震警報幾乎與震感同時到來,她張了張口,就被他拽出門。幸而鞋子和外衣還沒脫,一路跑到地震避難點時不致受凍。

兩個人氣喘籲籲停下,驚覺四下如常。

“這點震感你跑什麽?!都說了……”陸沉彩語聲頓住。

十指交扣的姿態,親昵得似發生過千遍萬遍。

庾星回衣衫單薄,臉與唇是紅的,掌心是燙的。

她試圖抽回手,他攥得更緊:“我遇到一個機會,他們希望我……”

“我有男朋友了。”

她溫和地打斷他,好似多年前,他麵不改色扔掉情書,對女孩說“別來煩我”。

那之後,她再沒停留在7-11的門口。

2009年,春,陸沉彩拿到東京藝大的offer。

申請學校的作品集她畫了大半年,竇慈為她忙前忙後訂畫室、買顏料,親眼見她如何為一幅畫嘔心瀝血。她拿到offer,他開心更甚,包場烤肉店為她慶祝。

白話與日文混雜在喧囂裏,她被竇慈抓著手,聽他細說去東京後的諸般事宜,忽而想起去年秋天,他帶她去京都看紅葉,在清水寺求了一支姻緣簽。

“傻妹,不求學業?”

葉影斑駁,她立在其中似遠似近:“我不信這個。”

竇慈捏著簽文不看:“我猜簽文說你會同我在一起,這個你信不信?”

明明秋涼,她卻手心冒汗,一時千頭萬緒,一時又萬念俱空。

忽然有個聲音說:“不必看簽文我也信的。”回過神來,才發覺是自己。

竇慈大笑,撕掉簽文,湊過去吻在她眉心。跟著,呼吸癡纏在耳郭,似是說了什麽,有愛,也有喜歡。她渾身僵直,抬頭看到紅葉落在簷上,沒來由想起秦觀的詞——任人笑生涯,泛梗飄萍。

烤肉吃到十一點半,陸沉彩起身推開店門。

對街處,庾星回寂寂立在7-11門口,手腕上掛著一個紙袋。

竇慈跟過來:“怎麽了?”

“是我朋友,叫他過來一起吃飯好不好?”

竇慈笑著揉了揉她的發頂:“好啊。”

庾星回走進烤肉店,四下隱隱傳來“是居酒屋那個帥哥”之類的形容。竇慈揶揄地拍他肩膀:“你很有名啊靚仔。我是竇慈,叫我Terence就得啦。”

庾星回很認真地望他:“你好,我是阿星。”

阿星阿星,他在大阪兩年多,所有人都叫他阿星,無人知他叫庾星回。他在嘈雜聲中捏緊紙袋,裏麵是一份升學禮。

他曾單方麵期盼著能與她走出7-11門前的方寸之地,真真正正坐著吃一頓飯,如同窗,如朋友,如……哪怕僅僅一日的戀人。

原來都是無望。

“我要去東京讀書了。”陸沉彩給他夾肉,麵上有平靜的溫柔,“認識你很高興,阿星。”

竇慈正與老板寒暄,感謝其對女友的照顧,明朗帶笑,進退有度,與他這般浪子截然不同。

庾星回收回視線,夾起那塊肉,入口已涼。

“恭喜你。”他遞給她紙袋,“升學快樂。”

不等她說“謝謝”,他起身走出去。

他從未如此真切地明白,庾星回和陸沉彩的關係,或許隻是相識的路人。仰起頭,一場渴望中的雪終未落下,但風已經涼了。

若叫陸沉彩回顧自己的創業生涯,最關鍵的轉折點應是她那幅名為《野馬之瞳》的畫。

大一那年,《野馬之瞳》入選山種美術館,並奪得金獎,在國內外聲名大噪。

有人瞧準商機,請她授權做聯名周邊。她打給竇慈,對方細思半晌:“我們可以自己做品牌,何必要與人聯名?”

竇叔有商界人脈,竇慈自小隨父親見慣世麵,眼界胸襟高於常人。“野馬之瞳”潮玩品牌平穩起步,借著山種美術館金獎的東風,初麵市便獲藝術人士追捧,在整個東亞打響名頭。

成功的浪頭洶湧打來,她一夜間從學生到老板,與竇慈被迫踏入名利場。畢業時,她已是京藝大的傳奇,受邀在畢業典禮上侃侃而談。致完辭,台下掌聲如雷,她心內卻隻剩空茫。

那夜有晚宴,竇叔一家都在,紅姑也到場,一同商討婚事。

竇太握著紅姑的手抹淚:“阿彩這些年不容易,好在有Terence陪她一起,總算熬過來了,紅姑你往後也可以享福了……”

紅姑鬢發花白,容色憔悴,麵上卻有歡喜:“多虧你們對她的關照,我這次來,也是想將兩個孩子的事定下……”

陸沉彩抿唇聽著,如局外人一般。等竇太聊到生仔,才起身。

“我出去接個電話。”

大家麵麵相覷,竇太狐疑:“都沒聽到電話響。”

陸沉彩穿過衣香鬢影和聲聲道賀,拽住端著香檳經過的侍者:“有沒有Suntory?”

“啊?”

“Suntory氣泡酒,沒有嗎?”

竇慈過來解圍,將半醉的人摟進懷裏:“不好意思,她喝醉了。”

她閉上眼,掛在竇慈身上,手從他西裝口袋裏摸出了戒指盒,又放回去。

“為什麽沒求婚?”

竇慈默然片刻,勾出她頸間項鏈。很細的鉑金鏈,下方墜著一顆水晶星星。又不隻是一顆水晶星星——是揉皺的禮物袋,是走出烤肉店的孤清背影,是她未及出口的謝謝,也是阿星最後的告白。

她無聲地與他對峙,半晌,竇慈鬆開項鏈,歎息地笑:“傻妹。”

愛我嗎,不愛嗎……如最初明了自己心意的那個除夕夜般,沒有一句能出口。每逢人生的重大時刻,她都會走出華麗的會場,到便利店買一罐氣泡酒。從前他不明白,她就晃晃空罐,解釋:“它和鹽飯團一樣,都是我的起點。”

他以為她念舊,直到某日從她抽屜中發現保存完好的禮品紙袋,空項鏈盒,以及,附著的卡片。

“我叫庾星回。一年已終,星辰複回於原位的意思。我與這個名字始終南轅北轍。

“我喜歡黑塞說的,‘我崇拜流浪、變化和幻想,不願將我的愛釘在地球某處’。地震那天我隻想告訴你,我得到離開的機會,卻想為你留下。你或許不需要,當我是路人也無妨。哪怕我不甘做你的路人。

“陸沉彩,升學快樂。”

這些年,庾星回的軌跡不難知曉。

2010年,阿星以日本指彈大賽冠軍的身份見報。隔年巡演,陸沉彩去聽了東京場。

曾隔著牆壁聽到的零星碎片,終於在聚光燈下串聯成曲。

舍棄了華麗的擊板、重掃,每一個音符都飽滿且溫柔。她曾以為他們是兩片無根的落葉,即便交疊,也無法尋到棲息地。原來他早有自己的坐標與方向。

安可末了,他背身與全場觀眾拍照。當晚經紀人拿到照片,疑惑地給庾星回看:“怎麽有人不等拍照就走了?”

角落裏,一個熟悉的背影正離場。

他疾步走出會議室,撥通她的電話。

“Suntory新出了限定杏子味,你想喝一罐嗎?”

他們在東京塔下碰頭,兜兜轉轉,又回到7-11門前。

不提演奏會,不提自己,從爾冬升的新片《新宿事件》講到吳宇森的《縱橫四海》,又感歎杜琪峰揭露的命運無常……酒飲盡,她終於肯認真凝視他的眼睛。

“無論差人還是古惑仔,在香港人的電影裏,始終都要講情義。”

他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心動大不過情義。她應承了的愛,就要有頭有尾。這是獨屬於陸沉彩的孤勇。那就是他們在日本的最後一次見麵了。

2013年,竇慈對兩家人公開了和陸沉彩分手的消息。

“我們依然是合夥人。”他說,“公司不會分家。”

分開那天平常得如同晴天或雨天,他們去京都行山,又來到清水寺。竇慈照例求一支姻緣簽,這次細細讀完簽文,才對她說:“你不信命,我卻把它硬安在你頭上了。”

她隱約察覺到他的意思,手撫在他臉頰,連聲音都在抖。

“Terence,我想和你在一起的。”

竇慈眼神溫和:“那時候你沒得選。後來你能選了,又偏偏不肯選。”她心裏有多少感恩,多少情義,他明白,可那不見得大過愛。

最後他說:“傻妹,我們還是家人。”

分手不久,陸沉彩帶著紅姑返港,在西貢置下臨海別墅,總算實現了給紅姑養老的夢想。

紅姑總是閑不住,成日出去和漁民閑聊,問魚價,在近海打魚,回來處理海貨,她就搬個馬紮在旁邊坐下,幫紅姑剖魚。

“下周雷頌德在紅館開唱,我給你買了票。”

紅姑冷哼:“不去。”

“可是有黎明哎。”

紅姑停下剪刀,抬頭:“真假?”

“當然真……”陸沉彩忍笑接過她手裏的魚,開膛破肚,“會唱《夏日傾情》呢。”

紅姑扔下剪刀,“噔噔噔”地跑上樓。

陸沉彩瞠目:“媽——”

“我要找件靚衫啦!”

她放下手裏的魚,脫掉塑膠手套,鼻頭一陣發酸。

十幾年了,紅姑終於做回那個喜歡黎明的小女孩,她的人生應無遺憾。可為何,手仍不由自主,摸上頸間那顆水晶星星。

雷頌德演唱會當日,庾星回在攝影機環繞下,拎著行李箱,走進西貢的臨海別墅。黑色行李箱的滾輪與細沙刮擦出“嘶嘶颯颯”聲,共風聲響至階前。

門開了,他看到她的笑眼,握住拎杆的手背泛起青筋。

是時隔經年、毫無預兆的重逢。

打好的腹稿悉數作廢,因為她已經拉著他的手腕走進客廳,自然得仿佛那些不曾聯係的歲月已被抹去。

“好險是你,我原本答應帶紅姑shopping(購物),因為錄製去不了,她正同我慪氣。”

“阿彩——”

“會開車嗎?”她幫他卸下背著的吉他,放在沙發上,不等回答,扔給他車鑰匙,轉身又上樓,“我去叫我媽下來。”

他攥著鑰匙,看到鏡頭後PD(節目製作人)的臉上滿是錯愕。根據節目設置,他是來體驗“美女老板”的日常生活,所以原則上,陸沉彩想做什麽都合理。

那天他開車陪兩位女士逛了整日街,到家後,又看了紅姑的時裝秀,幫忙選晚上去演唱會穿的衣服。等紅姑選好衣服歡歡喜喜出門,他渾身散架似的癱在沙發上,比彈了整場演奏會還累。

陸沉彩拿了飲料回來,發現他已經睡著了。她坐在他身側,拉開易拉罐拉環。熟悉的“刺啦”聲將他驚醒。

“幾點了?”他揉著眼睛,意識到攝像機還轉著,酒不可以出鏡。

“快十一點半了。”

“演唱會結束了?”

她起身翻找黑膠,放進唱機:“有安可,要遲些。”

突然間,她吞下尖叫,跳到沙發上,蜷著撞進他懷裏:“好像有蟬!”

他遲疑著將她摟住,一寸寸收攏手臂,喉頭滾了又滾,笑聲裏帶著暗啞:“那是小強。”

風隨著大開的門襲入室內,紅姑滿臉歡喜地走進來,見到沙發上相擁的兩個人,先是一愣,隨即沒看見一般往樓上走。

“情報錯得離譜!哪有《夏日傾情》呀阿彩!黎明今晚唱的是《情深說話未曾講》——”

黑膠唱機轉著,是張生數年前那首紅遍全港的曲。音符恍惚將他帶回了大阪,輾轉過難波的長夜,盛夏的蟬鳴,繼續向前,伴著小鬆原俊的琴聲,兜轉至7-11門口,依稀是並肩時,她發絲輕揚,拂過他鼻尖的癢。

這些都是他與她人生不可刪除的瞬間。

他輕聲跟著唱:“樹蔭有一隻蟬,跌落你身邊……”

長發傾在他頸窩、胸口,她呼吸那樣近,隻擁著他,星星吊墜蕩出領口,落在他鎖骨,尚有她的餘溫。

情深說話未曾講,又何必講。

“驚慌到失足向前,然後撲入我一雙肩。”

這一次,他想他終於可以唱完了。

更新時間: 2023-06-07 1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