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故事 | 看得見火把的房間

張貼日期: 2023-12-26 10:12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愛情故事 | 看得見火把的房間

文/肖爻悄悄

01

代樂瑤和閆木寒住在城市東西兩頭。

代樂瑤住東三環,閆木寒居西三環,在這個人口不到五十萬的小城裏,均屬郊區盡頭,有點“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的意思。

代樂瑤乘1037公交車到少城站,3號線轉1號線,最後換乘98路公交車,柏楊樹街下,步行兩百米能抵達閆木寒的家。換乘雖有些麻煩,但代樂瑤不怕麻煩。

代樂瑤和閆木寒是戀人。幾乎二月的所有周末,代樂瑤都會拎一袋糖炒栗子去閆木寒家。

3號線轉1號線時,她必經一段長長的步行通道。通道有出口投下亮眼的黃光,深藍色的印刷大字指向商場。喧鬧便在那裏迫不及待地灌出,如順流而下的魚群。

離那個出口約二十米的地方,有個中年男人倚牆站著。平頭,中等身高,體型偏胖,穿一件中長款灰色大衣。

他總是抓著一支薩克斯管,鼓起腮幫子大力吹奏。給人遠遠瞧見,如同一隻矮墩墩的老鼠在賣力地演奏。管聲不夠連貫,調子有些七零八落。哪怕是對薩克斯不甚了解的代樂瑤,也能聽出他的演奏技巧並不高明。

但男人每個周末都在那兒,麵前樂器盒裏的紙幣如同飄散的幾片落葉。

“薩克斯吹得那麽差,幹嗎還出來賣藝?還是在人來人往的地鐵通道裏。”在閆木寒家的客廳沙發上落座後,代樂瑤提到了那個演奏者。

閆木寒正將兩個紅茶包放進玻璃杯,澆上沸水,熱氣迅速漫上來,他的眼鏡片上起了霧,笑容因此落到嘴角:“沒有誰生來就能吹出優美流暢的薩克斯啊。”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可以先在家或者練習室裏吹熟練後再出來演奏嘛。幹嗎沒準備好就草草地當眾演奏?”代樂瑤捏起杯口的細線,上下提了提茶包。

閆木寒想想說:“不準備好就登場表演,倒不失為一種勇氣。”

“愚蠢的勇氣。”代樂瑤脫口而出。

“比起完美的演奏,觀看如何一步步熟練的過程或許更有意思。我這麽覺得。”閆木寒將杯子舉到嘴邊,吹了吹茶水。

“我不覺得。”代樂瑤斷然道,“誰會為拙劣的表演過程付錢?”

“我敢保證,那個吹薩克斯的人的演奏技術會越來越好。”

“你又不是他,你怎麽知道?”

“我就是知道。”到底沒控製住自己,閆木寒將玻璃杯重重地擱在了茶幾上。

他對自己感到失望。

這麽久了,為什麽還是不能溫和地應對她愛較真的脾氣。

代樂瑤不說話了,她的目光越過閆木寒的頭頂,抵達窗外高低有致的樓房。

一幢幢新式小區體型高窄,外觀幹淨別致,翩翩公子般地立著。樓與樓的間隔與錯落仿佛經過精準測量,不緊湊,也不疏離,像巨大的屏風巧妙地立於天地之間。一段約二十厘米的綠條橫插入視野的左方,筆直地從幾幢樓房的頂部穿行而過。

閆木寒曾告訴代樂瑤,那綠色部分是一個森林公園。公園很大,裏麵有高聳入雲的樹和尾巴擁有青、藍、紫三種顏色的鳥。

代樂瑤想象那鳥掠過眼前,尾部的三色羽毛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風搖著樹葉尖。她深呼吸幾次,將桌上的糖炒栗子往閆木寒麵前推了推:“吃栗子吧。”

“嗯。”閆木寒愣了一下,趕緊應著,正要將手伸進紙袋,旁邊的手機振動起來。屏幕上顯示著“於峰”。

“比比問我們,多寶魚的兩隻眼睛是不是對稱的。”掛斷電話後,閆木寒轉身看向代樂瑤,臉上掛著笑。

“啊?”代樂瑤不明所以。

“於峰告訴我,剛才他為這件事和比比大吵了一架。比比硬說多寶魚的眼睛不對稱。”

代樂瑤睜大眼睛,和閆木寒對望。稍後,兩個人一齊發出一陣大笑。

“的確是比比才會問的問題。”代樂瑤強迫自己止住笑,問閆木寒,“他們倆什麽時候來煮火鍋?”

“下午五點左右。”

“多寶魚的眼睛真的不對稱?”代樂瑤想起有一次在超市的海鮮區,第一次看見大型玻璃缸裏遊動的多寶魚,當場就呆住了。

到底是哪一位造物主,惡作劇似的舉起擀麵杖,將多寶魚的身體擀成薄薄一大片的呢?

那時候代樂瑤滿腦子都在考慮這件事,至於多寶魚的眼睛,除了能記起它們長在頭頂上,她從沒注意過是否對稱。

“對稱的吧。魚的眼睛難道不都是對稱的嗎?”閆木寒饒有興味地反問。

“不清楚。”代樂瑤笑答。

“要不百度一下?”閆木寒建議道。

代樂瑤沒百度,怕損害了這個笑話帶來的樂趣。

沒有人會對樂趣較真。

02

大概下午兩點,代樂瑤在大型超市選購火鍋食材,竟偶遇了比比和於峰。

於峰是閆木寒的死黨,代樂瑤與他熟識後,又認識了他的女朋友朱比比。

於峰和比比交往已有五年,兩個人住在一起,居住的地方正好鄰著閆木寒家的小區。平時周末有空,兩對年輕情侶就輪流去對方家,一起下廚做飯,天南地北地閑聊,氣氛極其融洽。去年,他們甚至結伴去了大理和青海旅行。

超市冷櫃前,比比和於峰正低頭尋找著什麽,表情極其認真專注。哪怕代樂瑤越走越近,兩個人也絲毫未曾察覺。

“多寶魚!”代樂瑤笑著拍了拍比比的肩。

比比和於峰同時轉過頭來。

站在比比身邊的男孩不是於峰。

一時間,代樂瑤的笑容撤走一半,又試圖隱藏浮現出來的驚訝,臉上的表情有些慌亂。

比比率先反應過來,衝一旁的男生擺擺手,拉著代樂瑤大步來到了酸奶區。

“剛才那個男孩氣質怎麽樣?”比比慌忙問。

“啊?”

“一定會讓於峰那個家夥自愧不如吧?”

“沒仔細看,我以為他就是於峰。”代樂瑤明白過來,“你們倆又吵架了?”

“是分手。”

代樂瑤立馬笑了。

“這次是真的。”比比難得的嚴肅認真,視線掃過前方出現在貨架轉角的男孩。她拉了拉代樂瑤的胳膊,抱歉地笑笑,“有人等著呢,回頭再聊。”

比比的手臂緊緊地挽著男孩的胳膊,直到消失在代樂瑤的視野裏。比比走得那麽慢,明顯是故意讓自己充當目擊者,再將現場情況傳達出去。

代樂瑤收回目光,伸手去拿貨架上的酸奶。

代樂瑤坐在靠窗的位子,把裝滿食物的大號塑料袋擱在腳邊。公交車如年邁而勤苦的大型動物,載著乘客緩緩向前駛去。

這一帶小區建在山上,地形高低錯落,起伏極大。如果要去附近的大型超市購物,一路上得經曆六七次上坡下坡。好在路麵幹淨寬闊,綠樹夾道,空氣和景色都讓人自在舒暢,時不時還有野貓泰然自若地穿過馬路。

當公交車費勁地爬上第一道坡時,代樂瑤想到了比比。

比比愛耍小性子,和於峰交往五年,數不清分分合合多少次,但每次分手時間都極短,往往半天或幾個小時之後就重歸於好。

朋友們常拿她打趣,比比每次都辯解說:“談戀愛就像不斷經曆上坡下坡,感情和胸部一樣,有波折才會有曲線美嘛。”代樂瑤想起這句話,又想到了剛才超市裏比比刻意找來激怒於峰的男孩,忍不住笑了。

車裏突然響起一陣抱怨和責罵。

代樂瑤回過神,看見腳邊的塑料袋倒向了一旁,露出香菇圓圓的頭和翠綠的青椒尖,還有一罐可樂在她的靴子和口袋之間來回滾動。

前排一位身穿枚紅色大衣的中年女人臉衝著司機,旁若無人地大聲質問著什麽。

代樂瑤撿起地上的香菇、青椒和可樂,將它們放回大號塑料袋裏係緊了。

她推開車窗,把腦袋伸出窗外,看見公交車正好停在了下坡與上坡之間,如同身陷山穀穀底。

03

閆木寒對於峰和比比的失約沒多說什麽,這反倒讓代樂瑤覺得蹊蹺。

“他們家來了客人。”閆木寒接過代樂瑤遞過來的炸醬麵,丟下這句簡單的解釋。

“你覺得這像真話?”代樂瑤打開冰箱,掃了一眼本是用來煮火鍋的食材,拿出了兩瓶酸奶,“聚餐失約的情況之前可是一次也沒發生過。況且我們四個人當中,誰也不是那種有變化卻不提前通知的人。”

“凡事總有例外嘛。”閆木寒端著兩碗麵,在餐桌旁坐下。

“其實下午我在超市購物的時候遇見比比了,”代樂瑤坐到閆木寒的對麵,擰開酸奶瓶蓋,“和一個男孩在一起。”

閆木寒的視線越過筷子上的一卷麵條,直直地看向代樂瑤,表情驚愕。

“比比和於峰吵架後,一定告訴了他自己要去超市,然後又適時地從哪兒找來一個男孩刺激他。”代樂瑤笑評道,“不覺得比比這些小把戲有些拙劣和幼稚嗎?”

閆木寒“嗯”了一聲,開始埋頭吃麵。吃完兩口,察覺到對麵的目光,他抬起頭問:“怎麽了?”

“沒什麽。”代樂瑤搖搖頭。

“哦。”閆木寒繼續吃麵。

代樂瑤捏緊酸奶,咬住了嘴唇。她想離開餐桌,以防大聲哭出來。

這哪是情侶之間的對話啊,比敷衍還敷衍,比冷漠還冷漠。

自從同閆木寒分手又和好之後,代樂瑤說話、做事就極其小心翼翼。她像一個在懸崖邊沿行走的人,不是有跌入懸崖的危險,就是正在掉入懸崖。

她的內心在喊救命,一些看不見的地方在流血。她想抓住比比大聲問她,到底是如何做到分分合合還相安無事的?

代樂瑤的手機應聲響起,仿佛是比比接收到了她的求救信號。

“於峰被趕出來了,比比讓我去她家一趟。”代樂瑤掛斷電話站起來,看著對麵的閆木寒,眼神失望而冰冷,“她和於峰分手的事你早知道了?什麽家裏來了客人,也是你編出來的吧?”

閆木寒放下筷子,愣在桌邊,什麽也沒說。

代樂瑤盯著他,等了一會兒。

接著,她離開餐桌,走到門口穿鞋。她的腳還沒完全塞進靴子裏,鞋帶也沒係好便匆匆出了門。

走向電梯口的路上,代樂瑤的眼淚掉了下來。

04

經過小區中庭時,代樂瑤看見了於峰。

於峰幾乎在同時也看到了她,坐在蹺蹺板上的身體作勢立起。代樂瑤衝他擺擺手,他又重新坐了回去。

“上樓找比比?”於峰率先開口,一雙大手完全蓋住了蹺蹺板的抓手。

他塊頭大,頭發淩亂,臉上的胡子也沒刮,又寬又厚的身體超出了蹺蹺板的座位,好似一袋鼓鼓囊囊堆在地上的糧食。

“幹嗎坐在這裏?”代樂瑤走近於峰,沒想到比比口中被趕出家門的他,竟逃難到了小區裏的兒童遊樂區。

“比比讓我滾出去,我不能滾遠了,滾到家門外就好。晚點她讓我滾回去時,還能節約點時間。”於峰虔誠的語氣裏有自作自受的意思。

“你真傻。天那麽冷,好歹也找個避寒的地方吧。”代樂瑤笑道。

“我是傻,傻到和前女友見麵。”於峰看著她,猛然拋出這句話。

代樂瑤愣在原地,像是挨了一鞭子。

她盯著眼前這張樸實憨厚的臉,這個曾以為單純專一的健身教練,忽然覺得自己被騙了。

好半天她才反應過來,硬生生地問他:“閆木寒知道這件事?”

“嗯,下午打電話告訴他了,”於峰跨下蹺蹺板站起來,一臉愧疚,“所以才沒能和比比一起來煮火鍋。”

代樂瑤立馬明白了閆木寒撒謊的原因。

她蹙起眉頭思考了一會兒,告訴於峰下午在超市看見了比比和另一個男孩。

於峰睜大眼睛,嘴唇微微張開。

代樂瑤笑了。閆木寒聽到這個消息後,同樣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她嚐到了報複的快感,卻又被一股持久的低落情緒緊緊拽著。

很快,代樂瑤將目光從於峰臉上移開,說了一聲“先走了”,作勢就轉身。

“代樂瑤!”於峰在背後喊,“能幫我一個忙嗎?拜托了!”

代樂瑤不想幫他什麽忙,又還有什麽忙可幫的?

“能不能陪我去買一條多寶魚?”於峰提高音量,身後響起緊跟上前的腳步聲。

代樂瑤隻得轉過身。

“我想和比比一起看多寶魚,看看它的眼睛是不是對稱的。”

“去網上查證一下不就好了?”代樂瑤看著於峰如石碑般結實的身體,很想建議他除了練肌肉,也得抽點時間鍛煉一下大腦。

“不行。”於峰果斷應道。

“為什麽?”

“我要親自把多寶魚交給比比,向她證明我是錯的。”

05

和於峰在沃爾瑪門口分手後,代樂瑤拿出手機,點開閆木寒的頭像,在微信對話框裏輸入一行字:我回公寓了。

將手機放進包裏之前,她稍加思索,將它調成了靜音。

代樂瑤照例乘地鐵回家。經過那條熟悉的換乘步行通道時,她隱隱察覺出有些異樣。直到看到明黃色的商場入口和地上深藍色的路標時,她才反應過來,是缺了那位薩克斯演奏者。

是放棄演奏了?還是意識到演奏不夠高明而主動退出了?或許僅僅是換了地方?代樂瑤停在商場入口前,就此猜想了一番。

有人從她身邊經過,碰到了她的肩膀。她回過神,看見了前方那對年輕的情侶。

男人回過頭,撞見了代樂瑤的目光,笑著向她點頭致歉。他沒止步,放在身邊女友肩上的胳膊自始至終也沒放下。

那種摟法甜蜜而放肆,珍惜尊重又帶點小心翼翼,一般隻存在於熱戀階段。代樂瑤再清楚不過了。

代樂瑤想走進商場逛逛,又擔心時間太晚。她拉開提包拉鏈,打算掏出手機看一下時間,卻又想起自己發出去的那條微信。

她害怕看到閆木寒的任何回複,更恐怖的是,不回複。

代樂瑤一咬牙,果斷地拉上拉鏈。

那時她和閆木寒還住在一起,兩個人租住的老小區與這家沃爾瑪隻隔著一條街。他們倆總是吃完晚飯就來商場負一樓的大型超市閑逛,有閆木寒在身邊,代樂瑤甚至喜歡上了超市的氛圍。

那裏的光線和顏色讓她歡喜:鐵鉤懸掛起一長條粉紅色的肉,挨個被猩紅色的燈光罩著;各種蔬菜瓜果是視線捕獲的人間氣;連包裝花哨的零食也能在心中堆起愉悅。

那麽多個晚上,兩個人都聊了些什麽呢?

代樂瑤一點也記不起來了,隻記得閆木寒總是攬著自己的肩,談這說那,飽脹的甜蜜和幸福顯得有些不真實。兩個人交換所有想法,宏大的、細碎的,讓內心和靈魂赤誠相見。

閆木寒聲稱談戀愛就該信息透明和對稱,直到他為這句話付出了代價。

代樂瑤從未想過,他還曾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更讓她無法釋懷的是,就因為前任來找他複合,閆木寒居然撇下她,花了足足半個月時間來消化情緒。

即便最後他還是回到了代樂瑤身邊,但有什麽東西已經不對勁了。

代樂瑤下了很多工夫,讓情況看上去都沒有變。

可情況當然變了。

代樂瑤故地重遊,再也找不回昔日逛商場的喜悅,回憶當初的戀愛盛況隻會顯出如今戀情的寒磣破損。

從商場出來後,代樂瑤意料之外地又看見了那位薩克斯演奏者。他仍舊穿著那件灰色大衣,粗短的身體隨著吹奏不時微微地前後傾斜。

代樂瑤駐足聆聽了一會兒,並沒發現他的吹奏技巧相比之前有何變化。可奇妙的是,這位其貌不揚、技巧平平的薩克斯手此刻卻讓她生出感動與安慰。

他規律性地的出現,他堅持不懈地練習,仿佛暗示了在這個變幻莫測、喧囂善變的世界裏,還有一些東西是可以牢牢抓穩的。

06

世界上怎麽會有如此古怪的魚?

哪怕已經看過很多遍,代樂瑤仍舊會被多寶魚的樣貌吸引。

於峰最先提出要在代樂瑤的魚缸裏寄養多寶魚時,她嚇了一跳,覺得不可理喻。於峰拍著胸脯向她保證,自己會承擔一切費用和後果。

“比比根本不肯見我,能把魚暫時寄放在你家嗎?”代樂瑤對此記憶深刻。

那晚將近淩晨,於峰敲開自己公寓的門,手裏拎著一個沃爾瑪的塑料袋。他站在門口,看上去疲憊不堪,臉上哀求和沮喪的表情像個快要哭出來的孩子。

代樂瑤喜歡魚,也喜歡養,她甚至在一個人居住的公寓裏放了一個不止一米長的魚缸。但她養的都是顏色好看、身姿漂亮的金魚,多寶魚屬於天外來客,對她和金魚們來說都是如此。

多寶魚真的很醜,看上去像一團灰黑色的肉片,又扁又平的身體上還布滿了圓形斑點,給人一種髒兮兮、灰撲撲的感覺。

如比比所言,它的一對眼睛果然不對稱,嘴巴也是歪斜的。代樂瑤一邊驚歎一邊搖頭。

從魚缸前直起身時,她聽到了門鈴聲。

於峰剛出現在門口,代樂瑤就看見了他手裏拿著的糖炒栗子。

“聽閆木寒說你喜歡吃這個。”於峰順著代樂瑤的目光,晃了晃手中的牛皮紙袋。

“明明是他喜歡吃。”代樂瑤側身讓到一旁,有些緊張地問,“進來坐一會兒?”

“閆木寒根本不喜歡吃糖炒栗子。”於峰瞪圓了眼睛。

“什麽?”這下輪到代樂瑤吃驚了,“怎麽會?”

“從上大學那會兒起,閆木寒就一直討厭糖炒栗子。每次我買回糖炒栗子請他吃,那家夥都會一臉嫌棄。”

代樂瑤直愣愣地盯著於峰:“我以為他喜歡吃,所以才每次過去都買一袋。”

“肯定是他看你吃得開心,才說自己也喜歡吃。”

代樂瑤不以為意地撇撇嘴。她覺得閆木寒不過是在補償自己,心裏的愧疚在作祟而已。

“你們倆明明都互相在意對方,幹嗎還冷戰?”於峰忽然問。

“管好你自己吧,教練。”代樂瑤不客氣地回應。

“你可能不知道,閆木寒當初買房,本來說好了是和我買一個小區的,要不是因為你看了以後,說自己更喜歡現在的房間……”

“對,我喜歡那裏。”代樂瑤打斷他,對麵前這位“送信人”既不滿意,也不耐煩。

如果閆木寒想說什麽,為什麽不自己來?叫於峰來是怎麽回事?他是信鴿呢,還是情感快遞專員?

“我能問問為什麽嗎?”

於峰小心翼翼、謙卑溫和的語氣讓代樂瑤心軟了。

和眼前這個大塊頭講這些話很傻,但她實在難掩第一次說出自己所思所想的激動和喜悅。

“每到晚上,從閆木寒家的客廳落地窗望出去,能看見對麵高樓亮起的許多盞燈。那裏的樓房白天像巨型屏風,晚上看上去卻像一座座山。”代樂瑤說到興奮處,開心快活起來,“你知道嗎?配合著那些星星點點的橘色燈光,就像山裏點燃了無數個火把。”

“就為了看到你想象中的火把,一平方米就多出好幾百塊啊。”於峰睜大眼睛,感歎道。

“喂,金錢能衡量愛情嗎?”代樂瑤對於峰性格中欠缺的浪漫因子很不滿。

“金錢的確不能衡量愛情,但金錢是證明愛情的一種方式啊。”於峰的眼睛睜得更大,仿佛是震驚於代樂瑤居然不懂常識。

他臉上的傻笑很欠揍,但代樂瑤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

“謝謝你替我照顧多寶魚,”於峰沒進屋,直接把紙袋遞給了代樂瑤,“比比如果來了你家,請一定通知我。”

07

比比橫躺在沙發上,一邊看美劇,一邊從紙袋裏拿糖炒栗子吃。

十分鍾前,代樂瑤和於峰的談話她全聽到了。

自代樂瑤領養多寶魚的一周以來,比比隔三岔五就會來她的公寓,美其名曰看魚,實則是耍小性子。她知道於峰會來,卻又每次在他來的時候躲起來,假裝不在這裏。

剛開始代樂瑤覺得挺好玩,比比好像通過懲罰於峰一個人的行為,懲罰了那一類男性群體,包括閆木寒,代樂瑤甚至能被比比報複後的快感所感染。

但反反複複幾次後,代樂瑤膩了,尤其在知道於峰的行為根本算不了什麽以後,她便徹底厭倦了這種極其幼稚的行為。

“多花幾萬,就為了得到一個看得見火把的房間?”比比剝開一顆栗子,抬頭看了看在單人沙發坐下來的代樂瑤,“瑤瑤,你可真是愛幻想的天真少女啊。”

“難怪你和於峰那麽登對,你們倆都擁有和浪漫絕緣的體質。”代樂瑤反唇相譏,“我說你也任性夠了吧,該回去了。”

“不!得等到他徹底認真反省、深刻檢討過才行。”比比將胳膊枕在腦後,支起一條腿。

“不就是於峰前女友無意中在健身房撞見他,約他喝了杯飲料嘛,還是在健身房的休息區。況且你也報複他了對吧,讓你表弟冒充你的追求者。”代樂瑤站起來,坐到比比身邊,“別任性了,難道你還在生氣?”

比比脫口道:“我沒生氣,我就是想懲罰他。”

對比比的固執,代樂瑤有些惱了。

她忍了又忍,終於說:“你真以為於峰傻嗎?好多次他的目光都往鞋櫃那裏望,眼神有點奇怪。後來我才明白,原來你光顧著藏自己,鞋子還放在鞋架上呢。你真以為他傻?他不過是在配合你、滿足你罷了。”

比比一下從沙發上坐了起來,拍著腦袋大喊:“居然沒藏鞋,我太蠢了!”

代樂瑤什麽也沒說,兩個人就那麽靜靜地坐著,看著對麵電視機裏如幻影般移動的男男女女。

電視機旁,多寶魚如同一塊攤開的黑色抹布,在魚缸裏事不關己地悠然浮動。

“之前我隻覺得自己挺任性的,原來你也一樣。”比比忽然開口說,“於峰也就隻會給我買一條傻魚道歉,來證明自己是錯的。但你那不切實際的幻想,什麽所謂的看得見火把的房間,一般人聽了怕隻會取笑吧,更別說什麽滿足了,但閆木寒居然為你一擲千金。男人們這是都在用不同的方式滿足我們啊。”比比截掉了代樂瑤急欲反駁的話,“瑤瑤,你還企求什麽呢?成為天上的仙女嗎?”

代樂瑤還沒說話,比比已經站起來,麻利地穿上了外套。她拿起桌上的包,匆匆往大門方向奔去。

“你去幹嗎?”代樂瑤慌忙問。

“追於峰。”比比頭也沒回。

代樂瑤愣了一會兒,接著起身來到魚缸前。

觀察多寶魚是一件挺神奇的事。第一眼你會覺得它醜,慢慢地又認為它滑稽,看久了居然感到親切。

自從她提出分手又和閆木寒和好後,代樂瑤對愛情的質疑就蔓延到了閆木寒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上。沒錯,就像完美漂亮的金魚,一下子變成了醜陋的多寶魚,怎麽看都醜。就算閆木寒在買房時選擇了代樂瑤中意的“看得見火把的房間”,她也把此舉解讀為愧疚和補償。

比比的那番話讓她意識到,這種行為也可以稱為愛的證明。

為什麽總是覺得隻有自己一個人在努力,覺得自己才是受害者呢?

如果在根源上都不相信愛情,又怎麽能期望它開花結果,得到幸福呢?

試著相信他,才是一切開始的出發點,自己也才能從懸崖來到地麵。

代樂瑤掏出手機,上麵是閆木寒接連七天的微信消息。每天一條,每條都是同一句話:我有重要消息告訴你,等你回信。

代樂瑤在微信裏輸入一行字,想想又刪掉,接著重來,斟詞酌句後還是覺得欠妥。她一咬牙,直接撥打了閆木寒的電話。

等待的過程中,代樂瑤覺得手機好像變成了一塊烙鐵,熱得發燙。

電話接通時,她的手心已經沁出了一層薄汗,心髒也在胸腔裏莫名地狂跳。

“瑤瑤?”

那一刻,腦海裏準備好的所有句子都遁去無蹤,代樂瑤隻想起了一件事。她小聲問:“那個森林公園裏真的有那種鳥,尾巴有青、藍、紫三種顏色的?”

對麵沉默了。

代樂瑤感覺自己等了很久,直到電話裏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沒有。我隻是覺得,這樣說或許會讓你開心。”

08

這是他們第一次在代樂瑤的公寓裏做飯聚餐,原因很簡單,方便紅燒那條寄養在魚缸裏的多寶魚。

代樂瑤覺得可惜,自己才剛剛喜歡上那條多寶魚。

公寓的廚房很小,勉強能容納兩個人。於峰和比比在樓下蔬菜超市積極地選購了食材,又堅持要操刀下廚,讓代樂瑤在外休息等候。

代樂瑤將筆記本電腦搬到餐桌邊,趕著寫公司下周的項目方案。她將手機調成靜音,又關小電視機的音量,做了幾次深呼吸,仍舊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到PPT上。

閆木寒前幾天的那句話像一條滑溜溜的魚,時不時地跳出她的腦海,濺起的浪花讓人分心。“能不能搬來和我一起住”這句話當時像在她耳邊炸開了一朵煙花,代樂瑤心底的喜悅好比十把號角奏響齊鳴。

“閆木寒還沒到?”比比拉開廚房的推拉門,探出腦袋。

“嗯。”代樂瑤回過神,心不在焉地應著。

“打電話催催他。”比比提議,又瞥見了代樂瑤的電腦,“你是在用工作緩解休戰第一天的緊張嗎?”

“當然沒有。”代樂瑤啪的一下扣上電腦,從椅子上站起來,“我下樓去接他好了。”

代樂瑤剛走出電梯,就接到了閆木寒的電話。

他的聲音緊張而興奮:“瑤瑤,快來吹薩克斯的這裏!”

09

乘1037公交到少城站,3號線轉1號線時,得途經一段長長的步行通道。通道有出口投下亮眼的黃光,吹薩克斯的演奏者就在那裏。

之前如此習以為常的信息,在代樂瑤的心中突然活了。

川流不息的大街上,一個年輕女孩正邁著匆忙卻輕盈的步伐,整個人好似要飛起來。她將手機緊貼耳邊,不知道說了什麽,卻能讓旁人感受到藏在笑容底下充盈的幸福。那種笑容,隻存在於熱戀階段。

“所以說,他還是吹得不夠高明咯?”代樂瑤在電話這邊笑了。

“我的戀愛技巧也不高明啊,所以才一直在練習。就某個方麵來講,我和薩克斯手沒什麽兩樣。”閆木寒的語氣真誠而沉穩,“但是啊,瑤瑤,在戀愛上,沒有人是準備完美後才登場的。我所能做的,就是持之以恒地練習,練習了解你。”

“嗯。”代樂瑤應了一聲。

“真的決定搬過來和我一起住了?這邊可是有很多不太方便的坡道。”

“當然。我們是戀人,上坡下坡、起起伏伏也是常態。”代樂瑤忽然想到了什麽,“還記得上次我乘公交車時車輛拋錨了,陷在兩個坡道之間嗎?我把頭伸出窗外的那一刻,真的很沮喪,覺得自己的愛情會不會也這樣沉入了穀底,直到看到你騎著自行車趕來。那時我是真的很開心……”

閆木寒打斷她:“是嗎?記憶中你可是擺了一張臭臉。”

“因為我掩蓋了我的開心。”

閆木寒感歎:“女人啊。”

代樂瑤的確是開心的,她甚至記得那天發生的事情的細節。

閆木寒騎著那輛兩年前兩個人一起購買的捷安特,載著代樂瑤和滿滿一口袋食材回家。路麵坡度陡,上坡時人得立著,用力踩踏自行車踏板。坐在後麵的代樂瑤緊緊地抓住坐墊四周,聽著耳邊的風聲和閆木寒大聲喘氣的聲音,恍惚間心底升起了陣陣感動。

自行車快要登頂時,香菇在顛簸中忽然一個接一個地從塑料袋裏掉了出來。代樂瑤轉過頭,望見圓圓的香菇順著路麵滑下去,覺得惋惜而痛心。

她大聲提醒閆木寒:“哎,香菇掉了,不停地在掉,快停下來,自行車要過去了。”

閆木寒扭頭飛快地看了一眼路麵,又定定地望了望代樂瑤。他果斷地說:“過去了就過去了吧。”說完更加用力地踩著踏板。

過去了就過去了吧。

代樂瑤走下公交車,往地鐵站奔去。

重要的是現在,現在我正走向你,像一顆心走向另一顆心。

010

地鐵通道灑下黃光的出口旁,代樂瑤遠遠就看到了那個狀如灰色老鼠的薩克斯演奏者。在他的正對麵,瘦高的閆木寒筆直地立著。

見到代樂瑤,閆木寒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擁住了她。

代樂瑤的身體被緊緊地箍在閆木寒的兩隻胳膊裏。她感受著這種不太舒適的新鮮感,心底卻是雀躍開心的。她和閆木寒從未在公眾麵前擁抱過。

吹薩克斯的中年男人看著麵前這對年輕情侶,停下來思索了幾秒,換了一首曲子接著吹奏。管聲悠遠綿長,調子透出幾分莊重的慵懶。

代樂瑤沉浸在這撓人耳朵的樂曲裏,忽然想起了什麽。

她輕推開閆木寒,抬臉問他:“你讓我這裏幹嘛?”

“聽薩克斯啊。”閆木寒笑了,“我覺得他吹得蠻好。說不定,真的有人天生就能吹出流暢優美的薩克斯。”

“不是的,他的演奏技巧是慢慢變好的。”代樂瑤想起上次見到演奏者的時候,他吹出的調子仍舊有些七零八落,“比起完美的演奏,觀看他是如何一步步熟練的過程的確更有意思。”

兩人望著對方,同時發出一陣大笑,互相重複著“我們是在調換之前的意見嗎”。

對麵的薩克斯演奏者對兩人露出微笑,擺出一幅對所有評價一概接納的淡然表情。他微微抬起頭,鼓起腮幫繼續吹奏。曲調倏忽上升,竟憑空多了幾分深沉的浪漫。

閆木寒的手順著代樂瑤的胳膊往下滑去,直到觸到她的雙手,握住了:“瑤瑤,我會犯錯,會惹你生氣,或許就某個方麵來看,我和薩克斯手沒兩樣,我們都是練習者。但是在戀愛上,沒有人是準備完美後才登場的,我的姿態肯定也笨拙過,但我所能做的,就是持之以恒地練習,練習去了解你。”

代樂瑤盯著眼前這個男人,他的眼睛裏有什麽東西正在慢慢地燃燒,像光,也像火;它們在擴大、蔓延,似乎就要溢出他的眼眶。

代樂瑤忽然使出全部的力氣,緊緊地回握住閆木寒的手。

她聽到自己的內心發出一聲洞徹事物真相後的尖叫。

她覺得自己真傻啊。

她是如此喜歡那個能看到火把的房間。而他的眼睛裏,就住著火把。

更新時間: 2023-12-26 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