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洪之後，半山上的村子旁邊多出來一條小溪。
村裏一個少年有時會坐在溪邊的大石頭上吹笛子，笛聲悠揚美好，山裏的小動物都愛聽。
偶爾連天上的飛鳥也會為它停駐，忘記了自己前行的路。
偶爾聽眾當中還有個新麵孔，是個少女模樣，看起來比吹笛子的少年還要稚嫩些。
但她不是人類，而是從這條小溪流裏生出的溪水精靈。
溪水精靈初來乍到，誰也不認識，也很害羞。一開始她隻敢躲在大石頭下安靜地聽，過了好久才敢探出頭來，怯生生地看著吹笛子的少年發問：“這首曲子，是在說什麽呢？”
少年笑眯眯地回答：“這首曲子啊，是在講一個有關遠方的故事。”
***
沒過多久，溪水精靈與少年逐漸熟絡，變成了關係不錯的朋友。
少年曾經在書本上讀過一些大山之外的故事，也聽村裏老人聊起過年輕時在山外度過的從前。於是他將這些來自遠方的故事融在笛聲裏，吹給溪水精靈聽。
溪水精靈聽了這些故事，既開心又難過。
開心的是，這些故事都既新鮮又有趣；難過的是，自己根本見識不到山外的世界。
“如果以後有機會，我們也都可以出去看看呀。”有時少年吹完了笛子，會微笑著鼓勵她。
溪水精靈又臉紅了，埋著頭不說話。
她沒有離開這裏的勇氣。
自己隻是山裏一條小溪流的溪水精靈而已，山外的世界，那麽陌生，她很害怕。
雖然名義上是溪水精靈，但她的本體就隻是一條被山洪臨時衝出來的小溪流，她本身沒有什麽特別的魔法，連自保的能力也很差。
說不定哪天再來一陣山洪，溪流被填掉，她也要跟著完蛋。
這在大山之中是經常發生的事，很多小溪流的溪水精靈都是如此，默默無聞地誕生，悄無聲息地消失，壽命短暫得可能連林間的一隻飛鳥還不如。
而且，他們也沒有飛鳥所有的自由。
***
托少年經常來疏通溪流的福，溪水精靈曾經擔心的最壞的事，一直沒有發生。
過了幾年，少年長成了青年，對於山外的世界有了更多向往。終於有一天，他打算去山外的世界闖蕩，臨行前跟溪水精靈告別。
畢竟這是自己唯一的朋友，溪水精靈聽到他要離開，難過得想哭。
可惜她掉不出一顆眼淚，因為每一滴水都是她本體的一部分，無法舍棄。
“別傷心。”青年第一次見到她這麽難過的樣子，趕緊安慰她，“我每年都會回來看你，替你疏通溪流，也吹笛子給你聽。”
溪水精靈沉默地點點頭。
隻是在青年轉身離去的那一刻，她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請你……也帶山外的故事回來，講給我聽。”
***
青年遵守了約定，真的每年都回來。
每次，他都帶著疏通溪流的工具、吹奏音樂的笛子，以及無窮無盡的山外故事。
溪水精靈每次都聽得好開心。
她很感激青年如此不辭辛勞地遵守約定，也急切地想為青年做點什麽事。
雖然作為一個毫不起眼的溪水精靈，她會的魔法很有限，能為凡人所做的事也十分有限。
但隻要是自己能做到的事，她一定不會吝惜。
“哈哈，你完全不用覺得虧欠我什麽啦，沒有那回事。”青年笑著搖搖頭，同時揚了一下手中的笛子。
“吹笛子的人，講故事的人，也都需要有合適的人聽，那才是最圓滿的。”
***
這世上的時光，往往要比一條溪流裏的清水流淌得更快。
溪水衝刷石塊，總是越衝刷越光滑。而時光衝刷凡人，卻總是在他們原本光潔的臉龐上衝刷出深深的溝壑來。
還沒等溪水精靈反應過來，昔日的少年，已經被時光的流淌衝刷成了滿臉皺紋的老人。
在最後一次疏通溪流之後，老人扔下工具，倒坐在溪邊的大石頭邊，弓著背劇烈喘氣，十分疲憊的樣子。
溪水精靈很擔心地望向他。
他抬起頭，對依然還是少女模樣的溪水精靈說：“對不起，我就要去很遙遠的地方，以後可能來不了啦。”
說完，從來都隻在她麵前微笑的他，第一次露出了傷心的表情。
溪水精靈便笨拙地學著很多年前少年安慰自己的樣子，說出了自己的誓言：“別傷心，無論你去哪裏，我都會去找你。”
老人搖搖頭：“不必了，那個地方太遠了，很難找到的。”
溪水精靈變得堅定：“但我會找到你。”
老人突然笑了，那股笑容似乎也蘊含著神奇的魔力，讓老人好像又回到兩人第一次見麵時的樣子，彼此都很年少的樣子。
少年對溪水精靈說，就算你最後沒有找到我，也沒有關係，我不會生氣，你也不要太著急。
“我隻希望，你能好好欣賞沿路的風景。”
***
第二年，少年真的沒有回來。
之後的很多年，他也一直沒有回來。
溪水精靈在無望中等待了許多年。這期間，山中又經曆過若幹次山洪與泥石流，水邊的村子被毀壞了，原來的村民都陸續搬走了，附近不再有人煙。
沒有人會再來疏通溪流，從山頂摔下的石塊與傾倒的樹幹一層層堆疊起來，幾乎填滿了原本河道。溪流隻剩淺淺一條水，眼看就要斷絕了。
溪水精靈也越發虛弱了。
她知道，再守在這裏，自己遲早也會跟著水流枯竭一起完蛋，就像以前無數條曾經出現在這裏又消失的小溪流一樣。
這樣無奈的結局，令溪水精靈有些迷茫：為什麽我也要和他們一樣，永遠都不離開這裏？
那一刻，她忽然意識到，這些反反複複發生的事，其實很諷刺，很可笑。
習慣與畏懼是一種太可怕的力量。曾經有那麽多跟她一樣的溪流，情願在這片熟悉的大山中安安穩穩守到消亡，也不敢奮力一搏，離開大山，去到陌生的世界看一看。
而她不想就這樣無知無覺地結束。
她明明向少年保證過，自己一定會去找他的，怎麽可以撒謊呢。
於是這年夏天，趁著又一次山洪爆發，溪水精靈聚集起自己所剩不多的力量，勇敢地脫離了原來的河道，撲進了奔湧的洪流之中。
即使衝出大山，前途未卜，但至少她要試一試，尋找少年的蹤跡。
還有，少年曾經講過的那些故事裏的美麗風景，她也要親眼去一一見過，才會安心。
***
那是溪水精靈第一次離開大山。
她隨著水流一路奔湧，跌落過懸崖，蜿蜒過平原，匯入過暗湧，困頓過深湖。
雖然哪裏都找不到那個吹笛子的少年。漫長的奔波，對於一個原本孱弱的溪水精靈而言，也是凡人難以想象的艱難險阻。
還好她始終沒有放棄。
因為她一直牢牢記得自己當初與少年分別時，對方叮囑過她，要好好欣賞沿路的風景。
所以這漫長的旅途，雖然艱險，卻也精彩。
被山石擋住，就繞道曲折蜿蜒；被冰霜凍住，就等待春來回暖。有時遇到沒有路的地方，她就自己用身軀硬生生開出一條路。
哪怕一時受阻，她也會相信水滴石穿，前麵總會有更好的風景。
千百年過去，溪水精靈一刻也沒有停下自己的前行。從高山到平原，從雪地到丘陵，她見識過許多不同的風景，聽到許多悲喜的故事。
她漸漸成長，強大，終於有一日，昔日一條不起眼的小溪流，居然長成了一條波瀾壯闊的大江，一路前行，匯入海洋。
望著周圍浩渺的水麵，溪水精靈在感慨之餘，突然又有些擔心。
自己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和原來完全都不一樣了。
那少年他會不會……再認不出自己？
***
後來，溪水精靈隨著洋流四處流浪，幾乎走遍了整個世界。
當然，她聽到更多有趣的故事，見識更多美麗的風景。
這些收獲，都是昔日那條山間小溪難以想象的。沿途遇到的許多的精靈，無論是山的精靈，樹的精靈，還是河的精靈，島的精靈，都對她的經曆表示了羨慕和欽佩。
但與此同時，她也依然記得那座遙遠的大山，還有少年的笛聲。
那是她懷念的故鄉，是她旅行的起點。就像組成她本體的水流一樣，這些已經是她內心最珍貴的一部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舍棄。
偶爾感到寂寞了，她也會哼唱少年用笛子吹奏過的歌謠，哼唱的聲音混在潮汐之間，被無數人聽見和喜歡。
人們又將這些來自海洋的聲音重新譜寫作曲，傳唱了好多個世紀。
太好了。溪水精靈開心地想。以後就算我記性不好，也不怕會忘了少年的笛聲和故事。
會有很多很多人，替我記著呢。
***
這世上所有的追尋，都會有一個終點。
對於溪水精靈而言，這個終點，就在一個沒有月光灑在海麵的夜晚出現了。
那個夜晚，她無意間看見一艘小船在暴風雨中搖擺。小船經不住自然殘酷的力量，很快就被巨浪打敗，疲憊地沉進了水裏。
而從小船上落水的少年，就是她一直在找的那個人。
雖然少年的模樣也和她記憶中的很不一樣了，還好她是心思純淨的精靈，認人不會被人類變化的外表迷惑，她總認得那顆美好的心。
那一刻，溪水精靈好激動，好高興。
她趕緊催動浪花，將少年托到水麵之上，再安全地送到岸邊。
等到暴風雨停息，月光透過烏雲，重新細碎地灑在海浪上，少年也在沙灘上醒來。他感受到水流輕輕拍打自己的臉頰，很溫和，又有點害羞的樣子。
好熟悉的感觸。
還有海浪輕拍沙灘的聲音，也像是一首古老的歌謠，正在跟他記憶深處某種東西遙遙呼應。
少年望著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溪水精靈，沒有感到任何的恐懼和退縮。他隻是略有些茫然地問道：“這首曲子，是在說什麽呢？”
哎呀，他果然已經不認識自己，也不記得過去的故事了。溪水精靈偷偷地想。
而這片沙灘，也離曾經的那片大山實在是太遠太遠了。
溪水精靈對此感到有點失落，但她很快就明白過來，現在的自己才是知道的比較多的那一個，不必計較自己與老友因為長久分別而產生的生疏與陌生。
因為這又是一次久別重逢，一個新的開始。
於是她微笑著回答了少年的問題：“這首曲子啊，是在講一個有關遠方的故事。”
***
可惜的是，這次久別重逢，並不能維持太久。
因為溪水精靈早就不是當年那條固定的小溪流，如今的她，已經徹底融進這片汪洋之中，成為大海的一部分，無法再單獨區分出來了。
這意味著，她擁有了可以去往世界各處的自由，卻不再擁有在某處停留太久的自由。
又到了說再見的時候。
“請你給我吹段笛子吧。”離開前，溪水精靈對少年說。
沙灘上沒有笛子，少年看了看周圍，俯身撿起一枚大海螺，“嗚嗚嗚”地吹了起來。
說實話，海螺的聲音和笛子一點兒都不一樣，可溪水精靈仍然聽得很開心。
因為海螺在海中長大，也恰巧記錄了大海的歌聲。歲月悠悠，總還有一些熟悉的過往，沒有被水流徹底衝走。
還有少年在與溪水精靈分別之後，他遇到的新故事，也一起被加進了這首簡單的歌謠裏。
所以，溪水精靈真的很喜歡這首既熟悉又新鮮的歌謠。
經過這麽多年的流浪，她早就明白，很多東西並不需要相同的外表，它們帶給人的感動和快樂是一樣的。
那就很好了。
***
少年望著溪水精靈離開時的身影，十分不舍。
雖然他並沒有想起所有的故事，但那首海螺吹奏的歌謠，卻讓他感到，自己好像已經認識溪水精靈很久、很久了。
他有些憂傷地問溪水精靈：“我們以後還能再見嗎？”
溪水精靈回頭看他，笑著點點頭：“別為分別難過，總有一天，我會和你再次相遇。”
隻不過，我大概不會再是你印象中的樣子。
即使身為大海的一部分，這也不是永恒，身為從水中誕生的精靈，變幻不定才是我的宿命。
但是，親愛的少年啊，請別擔心。
或者凝成雪霜，或者化成雨滴，又或者是化作漂浮在藍天間的白雲，無論你到了哪裏，我都一定會去找你。
也請你在往後的日子裏，留意身邊的流水潺潺聲，那可能就是我即將與你重逢的訊息。
我相信，重逢之時，我們一定都又各自見識了新的風景，知曉了新的故事。
到時候，你再吹笛子給我聽。
END
更新時間: 2024-02-29 1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