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故事 | 周餘的麋鹿

張貼日期: 2023-06-27 06:06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愛情故事 | 周餘的麋鹿

文/墨小芭

麋鹿跟在她的身後,像被她統帥著,鹿角發出幽藍暗淡的光。

01

周餘端坐在餐桌前,手裏的湯匙托著一顆丸子。蘇遠的手還溫溫熱熱地貼在她的耳朵上,一陣戰栗從尾椎骨一路躥上了天靈蓋,她感覺耳朵裏著了火。

“別在小妹麵前說胡話。”蘇遠的聲音從他的指縫間一絲一縷地飄進周餘的耳朵裏,她回過神,一扭頭,看見周天來捂著嘴在怪笑。

周天恩衝周餘努努嘴:“去,小妹,回小屋做作業去。”

周餘放下湯匙,從椅子上蹦下,關上小屋房門的時候聽見身後的三個人發出一陣諱莫如深的笑。

她把手輕輕地捂在耳朵上,還是滾燙的。

那天晚上,周天恩在被窩裏對周餘說:“小妹,給你說個秘密。”

周餘點點頭,聽見周天恩繼續說:“周天來和蘇老師,他們倆親過嘴。”

“你胡說!”周餘倒吸一口冷氣,“再胡說我告訴大姐去。”

周天恩揪住她的耳朵,急急地壓製:“你閉嘴,小心讓爸媽聽到!騙你幹什麽,剛才在飯廳裏大姐自己講的,她和蘇老師去看電影,《亂世佳人》才演了五分之一的時候就親到了。”

周餘掀開被子跳起來。

周天恩急了:“你要幹什麽?”

周餘抓了抓衣角,吐出三個字:“去撒尿!”

她摸黑走出去,卻沒向衛生間的方向走,而是轉了個身,去到周天來的房門口。

周天來就要高考了,爸媽給她收拾出一個朝陽的單間,讓二姐和小妹周餘住到北麵的小臥室去。

很深的黑暗裏,她的房裏透出一整片溫暖潔白的光。

周餘趴在那扇寫著“衝刺高考,請勿打擾”的木門上,透過窄窄的門縫望進去,她看見一隻發光發亮的龐然大物站在大姐的身後。

她隻覺得喉嚨一緊,腿上的力氣泄得一幹二淨,逃是逃不了了,隻能眼睜睜看著那通體發光的怪物慢慢轉過身,一步一步地朝門口走來。

周餘猛地看清,那是一隻巨大的、五彩斑斕的麋鹿。

她嚇得閉緊眼睛,“哇”的一下哭出聲來。

02

去年夏天,周餘十三歲,二十三歲的蘇遠推門進來時,她正趴在沙發上翻漫畫。

正值隔壁樓的“神童”在練鋼琴,Sad wings的旋律從窗外漫進來,輕柔地落在蘇遠的眼睛裏。

媽媽把三姐妹齊齊拎到蘇遠跟前站定,一一介紹:“這是我大女兒周天來,要和您學功課的。這是二女兒周天恩,這是三女兒周餘。”

蘇遠一一點頭問好,像電視劇裏衣袂飄飄的古人。

周餘直勾勾地看著他,覺得稀罕,他和班裏那些討人厭的臭男生大不相同,和她被生活抽去了傲骨的爸爸也不一樣,周餘第一次發現男生還可以這樣幹淨又美好。

從那之後,她再遇到發小李鳴時就冷淡了許多:“你不要再穿印著米老鼠的短袖了,純白的不好嗎?你看蘇老師就總穿純白的襯衫,那麽幹淨……”

李鳴從她手裏搶過喝了一半的牛奶,“咕咚咕咚”咽下去:“周多餘,你是不是傷著腦子了,最近怎麽老是神神叨叨的?”

周餘眉頭一擰,伸手猛掐李鳴的胳膊:“你才多餘!”

李鳴也不躲,隻“嘿嘿”笑著求饒:“我錯了我錯了,怎麽也輪不到你多餘嘛。你那兩個姐姐一個頂一個笨,還要花錢找家教,要多餘也是她們倆多餘嘛。”

“不許你這麽說我姐!”她嘴上雖這麽說,心裏的氣卻是已經消了。

說來說去也怪不了人家李鳴,畢竟那個格格不入含義淺顯的名字是爸媽取的,大姐二姐都是天賜的,到她這兒,爸媽總算看清是老天瞎了眼,隻剩多餘了。

03

自從知道蘇遠和周天來親過嘴後,周餘就不再想方設法地蹭聽他講的課。每次蘇遠來,她就背起書包去找李鳴做功課,或者幹脆躲在小屋裏睡大覺。

有一次蘇遠撞見她,還用那樣溫柔的語氣問她:“小妹去哪兒啊?”

周餘慌忙中扯了謊:“肚子痛,回房間。”

她躺在小床上,耳朵卻仿佛開了天眼,客廳裏傳來的細微聲響都被她聽得一清二楚。

“刺拉”一聲,是大姐擰開可樂瓶的聲音;“吱”的一聲,是她挪開椅子坐下去。三秒後又是“吱”的一聲,椅子被拽回了原位。

不一會兒,又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笑聲。周餘豎起耳朵,聽見周天來壓低聲音笑罵:“別鬧,被我媽看到就完了!”

周餘隻覺得耳朵裏轟隆隆的,像有台挖掘機在不停地挖著,她捂住耳朵,突然感到小腹一陣悶痛。

這種痛是之前從來沒有過的,無數隻毒蟲啃噬般的疼,沼澤一樣把她吸進去。周餘隻覺得渾身發冷,還來不及哼一聲,薄薄的衣衫就被冷汗浸了個透。她下意識地伸手一摸,薄被上一層猩紅的血,眼前一黑,頓時慌了手腳。

“姐——”

她氣若遊絲地喚了一聲,客廳裏一片寂靜。等了片刻,她帶著哭腔又喊了一聲:“媽……”

長久的無聲裏,十四歲的周餘閉上眼睛。

她想,我流了這麽多的血,一定活不長了,也不知弄髒了床單會不會被媽媽罵。罵就罵吧,她陷入更深的昏迷中輕輕地想,死者為大嘛。

醒來的時候,已是黃昏,周餘爬起來,發現自己已換上一條幹淨的褲子,床單也換了,還鋪了一條四四方方的小毯子。媽媽就坐在床邊憐惜地摸著她的臉,就像她每次生病時那樣,又溫柔又慈祥。

“我的幺女長大了,時間過得多快啊。”

周餘捂著肚子爬進媽媽懷裏,她聞到媽媽身上五角錢一塊的肥皂味兒,有點腥,但讓人踏實。

04

第二年夏天很快就來臨了。天氣預報說,這是近二十年來氣溫最高的一個夏天,建議市民做好防護工作。

周家卻迎來了史上氣壓最低的一個夏天。

周六早上,周餘躺在涼席上,吃著早上媽媽留在枕邊的麵包,二姐天恩一大早就去了美術班為下一年的高考做準備,爸媽和周天來則去了市醫院。

這是高考結束後的第三天,也是周天來受傷的第三天。

三天前的中午,周餘和媽媽在飯桌前摘豆芽。突然間,大門“哐當”一聲被踹開,周天來披頭散發渾身是傷地站在門外。看見飯桌前的母女倆,她嘴一癟,哭號起來:“媽!蘇遠他騙我,他在外麵還有別的女人!”

周餘看見媽媽手裏的豆芽“吧嗒”一下掉在膝蓋上。

隔壁樓那個據說鋼琴過了十級的“神童”又在練琴了,這次練的是馬克西姆的《野蜂飛舞》。

接著,盤子碎了,椅子被推開,媽媽像瘋了一樣衝過去,姐姐抬起手臂擋住臉拚命逃竄。家裏的東西一樣接著一樣地散落一地,尖叫聲慢動作般震蕩在小小的廚房裏,周餘躲在飯桌下捂住了耳朵。

在《野蜂飛舞》上下翻滾的音流裏,周餘想象著她的大姐為了捍衛自己的愛情究竟做了些什麽。

她能想象到她衝出高考教室時愚蠢而堅決的麵部表情,想象到她的裙擺在凝滯的空氣裏因為煞氣微微揚起的邊角,想象到她撕扯對方的頭發、衣服和塗滿粉底的臉,想象到她被對方撕扯著對愛情所有的幻想。

媽媽氣得渾身發抖,不停地在罵:“你還要不要臉,要不要臉啊!你才幾歲就戀愛,你才這麽小!高考都不考了你還想幹什麽!”

就這樣,在周餘十五歲的那個夏天,她的姐姐周天來錯失了十八歲的年紀裏最重要的幾樣東西,高考、愛情,和媽媽說的臉麵。

那之後,他們全家誰也沒再碰到過蘇遠,盡管她們平日裏唯唯諾諾的爸爸曾經提刀在大街小巷裏找了個遍。蘇遠就這樣消失了,像這個最炎熱的夏天,很快,就被秋天驅趕得不見了蹤影。

冬天來臨的時候,周餘在被窩裏摟住二姐周天恩,她說:“姐,你說是愛情可怕還是男生可怕?”

周天恩給她把被子提了提:“遇對了人呢,就都不可怕了。”

05

周餘讀高二那年,天來和天恩都去了外省讀大學,爸媽有了空閑,除了專心致誌地慣起自家的小女兒外,也會去打打太極,跳跳廣場舞。

吃過早飯,周餘正在沙發上吃水果,電話響起,才一接起,那頭壓低了聲音急急地問:“小妹,爸媽在一旁沒?”

是二姐周天恩,聽到周餘否定的回答後才放下心,有氣無力地繼續說:“你這個月省下多少零花錢,先借我用一下。”

“你又怎麽了?”周餘問。

“肚子疼得厲害,不去醫院不行了。”

周餘抱怨:“你又吃了減肥藥?上次差點脫水,你說過不再吃了!”

“你就不要管了。”周天恩的語氣強硬起來,“借不借,一句話,不借我找同學借去。”

“加上壓歲錢,統共就四百塊。”

“知道還是小妹最疼我。”

“你看完病就不要再吃減肥藥了。”周餘忍不住多說兩句,“你男朋友如果真的喜歡你,怎麽會忍心逼著你減肥?你要嫌他醜,他還能跑去整容不成?”

周天恩笑:“你個連吻都沒接過的小屁孩懂什麽,快去匯款吧你。”

“就你懂!”周餘憤憤地掛斷電話。

匯完了錢,周餘靠著陰涼的牆根慢吞吞地往回走,遠遠地看見李鳴單手捧著籃球走過來,他看見周餘,像小狗看見久違的主人,眼睛亮晶晶地和她打起招呼:“去哪兒啊?”

“回家。”周餘說。

李鳴的笑容擴散得更大了:“帶沒帶錢,給我買瓶可樂。”

周餘抬頭看了一眼李鳴,也不知從什麽時候他就突然變得這樣高,要仰起腦袋才能看見他的臉。那是一張陽光朝氣的臉,總是掛著運動後的汗珠,笑起來一顆尖尖的虎牙,孩子氣得很。

周餘說:“可以買,但有個條件。”

“什麽條件?”

“你得和我接個吻。”

06

周餘的初吻是在陰涼的牆根下完成的。

她記得那時忽然刮過一陣涼風,抖落了牆頭灼灼豔豔的三角梅。當幾片花瓣從他們肩上掃過的時候,李鳴的嘴唇生疏地碰在了周餘的唇上,一時間也分不清是熱的還是涼的。

周餘像電視裏演的那樣緊緊地閉上眼睛,攥住手心裏一層薄薄的汗,李鳴也緊張地懈了胳膊上的氣力,手裏的籃球落下去,在他們腳邊“咚咚”地跳了幾下。

短暫的黑暗裏,周餘隻覺得被李鳴的手笨拙地托住的腰上一陣滾燙,然後她驚愕地發現,在她張嘴呼吸的一瞬間,李鳴的舌頭正像一條濕潤的小魚企圖遊進她的嘴巴裏。

周餘霍地睜開眼睛,看見李鳴的身後立著一隻巨大而斑斕的麋鹿。

它像氣球一樣在李鳴的身後不斷地脹大,瞬間已將窄窄的小路堵住。

周餘尖叫著推開李鳴,狠狠地罵他:“李鳴,你變態!”

李鳴昏頭昏腦地怔住,看見周餘氣鼓鼓跑走的背影,這才焦心地衝她喊:“哎,周餘,我不是……”

十七歲的周餘回到家,趴在床上很大聲地哭了一會兒,又爬起來到衛生間狠狠地漱了個口。她抬頭看見鏡子裏的自己,眼睛裏全是淚水。

夜裏她忍不住趴在媽媽耳邊問媽媽:“你和爸爸也接吻嗎?”

媽媽臉色一沉,把她扯開:“說什麽胡話!明年你就高考了,你要敢和天來一樣給我惹事,小心被你爸打斷你的腿!”

周餘悻悻地回了房間,她有點想念二姐,想念她們擠在一個被窩裏說胡話的日子。這樣一想,她鼻子一酸,差點又哭起來。

07

整個高三周餘都沒再見過李鳴,聽說高二那個暑假他們家搬到外省去了,為了考當地的大學,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有時候周餘也有點後悔,後悔自己收買李鳴和自己接吻,也後悔那麽難聽地罵了李鳴。

大一那年暑假,周餘在電話裏把這件事兒告訴了二姐,周天恩在電話裏笑得震天響:“接吻你都受不了,那要是……”沒說完,又像隻母鵝那樣“嘎嘎嘎”地笑起來。

周餘氣呼呼地掛斷電話,聽見爸媽在屋裏正為了大姐的婚事吵架。

“你就是貪心啊!”爸爸的聲音傳過來,“現在是計較彩禮的時候嗎?孩子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我這張老臉還要不要了?!”

“你就顧著自己的臉麵!”媽媽焦心地吼,“房子沒有、車子沒有,就這樣便宜地嫁過去,以後吃盡了苦頭隻有我心疼!”

周餘不想再聽,隨手揣了些錢走出去。

她買了根冰棍叼在嘴裏,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聽見身後有人熟稔地喊她:“小妹!是小妹嗎?”

周餘轉過頭,看見陽光底下筆直地站著一個人,高高的個兒,短碎的頭發,一張溺在光線裏的臉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蘇老師!”周餘低聲驚呼,那聲音像是從心髒最深處傳出來,那麽微弱,又那麽磅礴。

蘇遠邁著修長的腿一步一步走過來,在周餘跟前投下一小片陰影:“還真是你,好久不見了小妹。”

“好久不見。”周餘四下望了望,驚魂未定地抓了抓衣角。

08

這是周餘第一次喝咖啡,她學著蘇遠的樣子拿起小勺在杯子裏攪了攪,又輕輕地把它放在精致的小瓷盤裏。

“小妹真是長得好高了。”蘇遠溫柔地盯著周餘的臉,不住地打量,“我去北京的時候你才這麽高。”他用手在空氣裏比了比:“一轉眼都五年了。”

周餘謹慎地喝了一口咖啡,盡可能地使自己不發出聲音,將有些燙口的咖啡咽下去後才說:“蘇老師,你去北京了?”

“是啊。”他的瞳仁發出琥珀似的光,一閃一閃的,“那時候和你姐姐之間有些誤會,我傷心極了,隻身一人去了北京。”

他用誤會兩個字粉飾了五年前那個雞飛狗跳的夏天,繼而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你姐姐還好吧?”

周餘點點頭:“大學畢業了,今年應該要結婚的。”頓了頓,補了一句,“她很幸福。”

畢竟姐妹情深,在這時候她並不想透露姐姐的狼狽,即便對麵坐著的是蘇老師,她也不想讓周天來敗下陣來。

蘇遠不住地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周餘仿佛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淚光,她不確定那是不是真的,但在那一瞬間,她決定相信蘇遠說的每一個字。

半杯咖啡涼下去的時候,蘇遠抬手看了一眼手表,抱歉地說:“我還有點事要做,這樣吧,明天晚上一起吃飯好不好?”

周餘正猶豫著,蘇遠衝她眨了眨眼睛:“隻是麻煩你別和家裏講,那時候的誤會一定讓他們厭惡極了我,加上你姐姐也要結婚了,再提到我也沒有意義,就當成我們倆的小秘密,好嗎?”

周餘頓了一下,就這樣約好了。

夜裏,她懷揣著這巨大的秘密躺在被窩裏,翻來覆去睡不著。最後,她還是忍不住扯了扯大姐的被子,小聲地問她:“姐,你還恨不恨蘇老師?”

周天來正睡得香,被她吵得翻了個身。可無論怎麽翻,她的手掌都還是溫柔地覆在肚子上。

濃重而漫長的黑暗裏,周餘聽見周天來含混不清地說:“嗯?哪個蘇老師?”

09

周餘還記得小時候,蘇遠第一次來周家,那時候的他像個古時候的文官,筆直地站在四四方方的客廳裏,笑著朝她伸出一隻幹淨修長的手:“你好周餘,我可以也喊你小妹嗎?這樣聽著親近些。”

周餘伸出她沾有餅幹屑的手,小心翼翼地放進他的手心裏。

他的手心就和他的麵容一樣,幹淨、細膩、溫暖。

她想著這些,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

天色漸暗的時候,她在周天恩的衣櫃裏偷偷拿了件幹淨秀氣的碎花裙子,又鬼鬼祟祟地躲在洗手間裏擦了點口紅,最後把手仔仔細細地洗幹淨,踩了雙周天恩的高跟鞋跑出去。

她的腳比天恩的小一碼,高跟鞋套在腳上直晃蕩,出門沒走幾步兩隻腳就都崴了。離約定時間還有半小時,周餘顧不了那麽多,一瘸一拐地攔了輛車跳上去。

蘇遠帶她去的是一家私房菜館,老板是從東北來的少數民族,寬寬的臉龐,眯縫著的小眼睛,熱情地贈送了兩瓶啤酒。

蘇遠給周餘倒上滿滿一杯,嚇得她急忙擺手:“蘇老師,我沒喝過酒的。”

“沒關係,少喝點嘛。”蘇遠拿起杯子和她的碰了一下,“都是大學生了,怎麽能不會喝酒。”

周餘隻好眼睛一閉,脖子一梗,仰頭“咕咚咕咚”喝下去。

冰鎮的酒精一路沉進胃裏,“轟”的一聲,砸出一陣眩暈衝上頭頂。

周餘的臉瞬時緋紅。

結完了賬,周餘已是雲裏霧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蘇遠身邊:“蘇老師,謝謝你的晚飯。”

“客氣什麽。”蘇遠笑著伸過手來,把她的手握住,“看你都走不穩,我牽著你,不然要摔倒的。”

周餘恍恍惚惚地點點頭,任由他牽著往前走,腦海裏半是幸福半是慶幸地想著,他的手還是那麽細膩又溫暖。

兩個人在月光底下走了一會兒,蘇遠的腳步就停住了,他臉上還是那種善良溫柔的表情:“小妹,也走累了,我們進去休息一會兒吧。”

周餘回過神,朝他身後一看,“住宿休息鍾點房”的牌子散發出髒亂的五色光,閃得她整個人霎時僵住了。

“蘇老師……”

“走吧。”他還牢牢地牽著她的手,把她往小旅館的門口扯了一下。

周餘就看見無數隻麋鹿從旅館裏成群結隊地走出來,它們的鹿角相互抵著,擁擠不堪地從逼仄的旅館裏奔出來。

它們從周餘的身邊經過,發出嘶嘶的鳴叫。

旅館的看門人正坐在門口的板凳上,朝他們看了一眼,露出發黃的牙齒“嘿嘿”地笑起來:“鍾點還是住宿哇?”

“都不!”周餘甩開蘇遠的手,甩開了那個曾經讓她心動的、幹淨又溫暖的手,然後,逃命似的跑出了長長的巷子。

她聽見身後有蘇遠隱約的聲音傳過來:“有病吧!飯都吃了,裝給誰看呢?!”

周餘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黑魆魆的長巷子,蘇遠的身影被密不透風的黑暗吞噬了,什麽都看不到。

10

第二年春天,周天來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兒子。周餘請了假回家,看著被子裏酣睡的小肉球,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才三個多月大,肉嘟嘟的臉上嵌著和姐姐相似的五官,時不時揮動著胖乎乎的胳膊咿咿呀呀地叫。

周餘伸手碰了碰他的小拳頭,聲音溫柔得像是怕侵犯了什麽:“你好啊,寶寶,我是小姨媽。”

周天來坐在化妝台前笑:“明天的婚禮,你和天恩可得把他看好哦。”

周餘點點頭,覺得這時候的姐姐看上去格外美麗。

在媽媽的堅持下,婚禮最終還是後推了一年,這一年裏,姐夫兌了家小餐館,起早貪黑地忙到頭,終於在年初貸款拿到了房產證。沒過多久,孩子出生了,兩人的婚禮才遲遲提上了日程。

婚禮當天,九千九百掛的炮仗一大早就在樓下劈劈啪啪地炸得響。

周天來換上雪白的婚紗坐在床頭,天恩和周餘在她的裙擺上灑滿了嬌豔的玫瑰花。

周餘又想起一年前的夏天,爸媽為了大姐的婚事吵得不可開交,後來大姐從房間裏走出來,淡淡地說:“你們要怎麽樣都行,就是不要吵到我肚裏的孩子。我要他不管是男是女,都得生活在一個和睦的家庭裏。”

那是周餘第一次在大姐的臉上看到那樣的神情,莊重、嚴肅、不可侵犯。

很快,婚車駛到樓下,姐夫在幾個兄弟的簇擁下走進來,一把抱起了周天來。

一夥人就又一窩蜂似的熱熱鬧鬧地擁向酒店。

婚宴開始了,周餘推著嬰兒車找了個安靜的角落,才一坐下,就看見李鳴從人群中向她走過來。

幾年不見,他倒是長高了不少,劍眉星目卻還是和從前一樣炯炯有神。

“周多餘,可以啊,聽說你考到北京了?”李鳴親近地坐在她身邊,自然得仿佛那個夏天的吻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周餘感激地衝他笑了笑,也用兒時自然隨性的語氣問他:“你怎麽知道的?”

“整個縣幾十年來就隻有兩個考到京城去的嘛,一個你,還有一個叫什麽來著……”

他們就這樣聊開了,家裏的事,學校的事,聊得很暢快。周餘覺得他們都變得很小很小,都還是那個小小的孩童,說說笑笑地跑在上學的小路上。

“對了,你交了男朋友沒?”

“沒呢,你呢?早就有女朋友了吧。”

李鳴“嘿嘿”一笑:“下次介紹給你認識一下,她呀,個頭小小,脾氣卻大得很。”話雖這樣講,語氣裏卻全是寵溺。

“好的。”周餘溫柔地笑起來。這樣的笑容讓李鳴一時間看呆了、他看著她,良久,磕磕巴巴地說:“那時候……就是那個時候,真是抱歉得很。電視裏看來的,年紀小,也不懂,一定嚇到你了。”

“沒關係了。”周餘說,“倒是我那時候那樣罵你,才真是抱歉得很。”

兩個人對視一下,又心照不宣地笑起來。

11

三拜高堂的時候,嬰兒車裏的寶寶突然臉一皺,“哇哇”地哭起來。

周餘推著車出了禮堂,小心翼翼地將寶寶抱起來,正貼在懷裏輕輕地拍,耳邊就傳來一道溫和好聽的聲音:“要不要先看一下是不是尿了?”

周餘一抬頭,看見一張又熟悉又陌生的臉。

寶寶的哭聲“哇”的一下拔高,周餘來不及多問,把孩子放進車裏一檢查,果然是尿了。

尿布倒是帶在身上,可一撕開包裝,周餘就蒙了:“這……我不會……”

“我來吧。”男生從周餘手裏接過尿布,熟練地給寶寶換好,幹爽代替了悶濕,寶寶的哭聲即刻就停了。

“小時候幫弟弟換過,還有印象。”男生直起腰,眼睛裏笑意盈盈。

“謝謝……”周餘的記憶還隱隱約約記著這雙眼睛,她試探著找出答案,“你是……隔壁樓的鋼琴神童?”

男生笑起來,朝他伸出手:“孟安陽。”

周餘也伸出手握上去:“周餘。”

現在她想起來了,縣裏另一個考到北京去的就是眼前的孟安陽。

宴席開始了,服務員推著餐車一個一個地走進去,周餘看見從禮堂裏出來的一隻隻麋鹿優雅地與她們擦肩而過,朝著自己圍攏過來。

它們看上去是那樣溫順。

“以前爸媽一吵架,就聽到你在隔壁彈《野蜂飛舞》,硬是要應景似的,特別有趣。”

說完這句,周餘就和孟安陽一起站起來,往禮堂裏去了。

麋鹿跟在她的身後,像被她統帥著,鹿角發出幽藍暗淡的光。周餘回過頭去看了它們一眼,忽然“嗤嗤”地笑起來。這一次,她終於把它們甩在了身後。

更新時間: 2023-06-27 1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