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魔女曾經有過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
她最初認識對方的時候，甚至都還沒有跟對方見過麵。
那時候整個童話大陸剛剛開始流行用魔鏡聯網，很多人都會通過魔鏡跟遠方的陌生人聊天，無論是多麽冷門小眾的愛好，都能從茫茫人海中找到同好。
小魔女就是那個時候認識這位朋友的。
因為她們兩個都很喜歡研究一種傳說中的花朵。據說天上的流星墜落到地麵，就會生根發芽，於夜色中開出一瞬間的花。這時如果有人正好看見花開，並趕在花朵凋零之前許一個小小的心願，願望多半都能實現。
所以這種花也被叫做星願花。
不過整個童話大陸從來都沒有人真正看到過這種花開，更沒有誰能靠它實現過願望，相信它存在的人實在是很少。
而小魔女和她的朋友願意相信星願花的存在，正是這種相信把她們引到一起，開始了聊天。
後來她們發現自己跟對方聊天十分投機，於是可以聊的話題就從星願花延伸到了生活的方方麵麵。她們每天晚上都會隔著魔鏡談天說地，就像這世上任何一對好朋友那樣，既說高興的事，也說難過的事，一起分享著生活中的樂趣與煩惱。
即使從來沒有見過麵，兩個女孩也真心覺得，這世上沒有誰會比對方更明白自己了。
終於，在一個月光很好的晚上，在聽那位沒見過麵的朋友提及自己下周末原本要參加的活動被取消，正好有空閑時，小魔女忍不住心中的衝動，期待又忐忑地問：“那我們幹脆見個麵好不好？”
對方沉默了一陣子，沒有回答。
小魔女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喘，背著手在魔鏡前來來回回兜了好幾個圈。
直到對方通過魔鏡發來一條地址信息，另外附帶一條問詢：“我們約在這裏見麵可以嗎？會不會離你家太遠？”
小魔女激動得蹦起來，腦袋撞到了矮矮的屋脊上，撞得她眼冒金星，頭暈腦脹。
但她都顧不上揉一揉腦袋上的大包，而是立刻撲回到魔鏡前，回答了對方。
“不遠不遠，那我們下周末見！”
***
兩人約定見麵的地方，在某個童話王國的王城。
其實這個地方離小魔女的住處並不近，但為了能與好友見麵，她小小地撒了個謊。
為了能按時趕到，小魔女不等天亮就騎上了自己的飛天掃帚，在風雨中辛苦穿行了一整天，總算在傍晚時分抵達了王城的噴泉廣場。
這裏是王城的中央位置，周圍建築精美，繁華非凡。廣場中間是一座巨大的噴泉，不遠處，還能看見國王的城堡矗立在夕陽中，塔尖閃閃發亮。
雖然噴泉邊熙熙攘攘擠了很多人，但小魔女還是一眼就認出來，正前方那個正微笑著看向自己的黑發少女，就是她的好友，是她心心念念想要見的人。
明明兩人都沒有見過麵，不知道對方長什麽樣，為什麽小魔女能一眼就認出對方來呢？
哈哈，沒有什麽為什麽，總之，她就是知道！
小魔女朝女孩揮揮手，歡笑著奔向對方。
***
好友的真實身份，讓小魔女稍微嚇了一跳。
她是國王的獨生女兒，是這個童話王國的正牌公主，附近的城堡便是她的家。
按常理來說，她平日裏交往的對象，該是各國的王子公主，和小魔女這種出身普通的人是很難沾上邊的。
可是共同的愛好令她們相遇，還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
小魔女覺得，這就是神奇的緣分，不該因為身份地位的差別而輕易放棄。於是她收起了自己的懷疑與心虛，大大方方與公主玩在一起。
直到許多年後回想起來，小魔女也依然覺得，那真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日子。
兩個單純的少女一起逛街，一起看戲，如果兩人有長一點假期，還會約著一起外出旅行，一起享用美食。
對了，在外出旅行的時候，她們晚上還會住在旅店的同一個房間裏。
即使夜深了，兩個女孩也舍不得睡覺，還趴在窗台上，一邊望著滿頭星光，一邊嘰嘰喳喳聊個不停，就這樣嘻嘻哈哈一夜到天明。
直到曦光透進窗戶，兩個女孩實在是玩得太累了，才迷迷糊糊靠在一起，快要睡著了。
不過在陷入夢境之前，公主還強撐著說了一句：“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哦。”
嗯！小魔女在心中大聲答應。
天上即將隱去的星光見證，這是兩個女孩對彼此發的誓。
在誓言落下的那一刻，她們都是真心的。
***
如果可以，小魔女好希望，自己能和公主一輩子做最好的朋友。
這似乎並不是太過分的要求。事實上，在兩人當朋友期間，根本沒有誰像童話故事裏的反派角色那樣跳出來，蠻橫不講理地大聲喊：“你們兩個不準做好朋友，趕快給我分開！”
要說因為身份差距而產生的嫉妒與怨恨，更是和小魔女毫不沾邊。
她不是那種看到朋友過得比自己好就會心懷怨恨的人。在小魔女心中，公主是個非常優秀的好朋友，她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她值得的，自己隻會替她高興，決不會介懷。
自始至終，兩個女孩之間，從來沒有過爭吵，連一句互相埋怨的話也沒有過。
小魔女很珍惜和公主的每一次見麵，因為她們之間總是有說不完的話，相處總是那麽愉快。
但是，真的一點不愉快都沒有嗎？
小魔女不願自欺欺人，她必須承認，每次和公主見麵之後，自己都會麵臨一個任何人都不得不正視的大問題——她當月的生活費不夠用了。
畢竟她隻是個普通人，每個月的生活費也隻夠維持最普通的生活。
而公主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最貴的。哪怕她並沒有刻意炫耀的意思，和小魔女出去逛街遊玩的時候，隻是隨意選了一家自己平時習慣去的店鋪，那裏麵的價格對於小魔女而言，也還是太過昂貴了。
每當公主滿臉期待地問小魔女，這個冰淇淋好不好吃的時候，小魔女總是一邊真心實意地點頭說自己從來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冰淇淋，同時又在另一邊偷偷地心痛和為難。
她不想老是占好友的便宜，待會兒這份冰淇淋的錢還是得自己付。
可是這麽一份小小的冰淇淋，就要花掉她小半個月的生活費。就算它的滋味再甜美，也很難讓小魔女緊皺的眉頭舒展。
***
類似的事情還發生過很多次。
在不同的餐廳裏，在不同的旅店裏，在不同的戲院裏。
有一天，小魔女支支吾吾地向公主提出，希望以後出去玩時，可以選一些更平價的店鋪，原來那些的價格太高了，自己的錢包實在是承受不起。
公主聽了以後先是很吃驚，然後便是滿臉愧疚地向她道歉，說都怪自己先前考慮不周，還說以後見麵，小魔女的花銷全部都由自己來承擔。
但是小魔女拒絕了這個提議。
她對公主說，長久的朋友之間，不該是這樣的。
所以後來兩人的見麵活動，更多的是由小魔女來安排。當然她也很努力地安排了，她會用自己破舊的飛天掃帚載著公主去天上看夕陽落山，會帶自己熬的美味魔藥給公主品嚐，還會在自己收養了一隻很可愛的小黑貓時，特意帶來介紹給公主認識擼擼毛。
這些活動，也是很好很愉快的，而且不用花什麽錢，對於小魔女來說，真是少了很多負擔。
就是兩人見麵一起玩的頻率，似乎是比先前要低了那麽一點點。
小魔女大概知道原因。
豪華戲院最前排的包廂，高級餐廳裏最難約的位置，古堡旅店裏最舒服的套間，公主習以為常的生活裏依然需要這些消遣，不可能完全放下的，它們還是需要占用她寶貴的休息日。
隻是能和公主一起分享這些休閑時光的人，不再會是小魔女罷了。
***
再後來，小魔女申請到了魔女學院，公主也去到了童話大陸另一端的公主學院上學。
她們之間離得更遠了，各自的生活也更加忙碌了。
有一天晚上，正忙著準備占星課期末考試的小魔女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已經和公主很久沒有見麵了，就算是在魔鏡上的聊天記錄，也停留在將近一年以前了。
她們已經很久不分享各自的生活了。
小魔女放下手中的書卷，抬頭望向窗外的漫天星光，不禁開始琢磨：公主現在正在幹什麽呢？她最近又遇到了什麽新鮮事呢？她的身邊有什麽新朋友陪著呢？
事到如今，她還會不會和年少時一樣相信，這世上真的存在星願花呢？
公主她，會不會已經……把我忘了呢？
這些思緒一直停留在小魔女的腦子裏轉啊轉，以至於她在占星課的期末考試裏也分了神，答錯了好幾個題目，差點弄個不及格。
不過小魔女沒有為這門課的低分沮喪太久。這一學期結束之後，她小心翼翼地擦幹淨魔鏡，連上網，給遠方的公主留了言。
“學院馬上就放假了，你是下周末過生日吧？有沒有時間出來跟我見一麵呢？”
***
公主答應了見麵，還很貼心地表示見麵的地點讓小魔女來選就好。
小魔女為了這次見麵，拿出自己的獎學金選了一家她能負擔的最好的餐廳。不過見麵那天，公主好像胃口不太好，吃得不太多，熟悉的笑容裏也隱藏著一點點勉強。
小魔女為那點勉強苦苦思索了很多年。
一直要到很多年後，小魔女才終於想明白，公主當時的為難，不是因為那家餐廳的菜太老，湯太酸，肉是顯然凍了太久，周遭嘈雜的環境也令人感覺不太好。
真正的原因，是兩人聊天當中，時不時出現的沉默。
過去彼此重合的話題，似乎已經隨著這些年的分別，被拋得越來越遠。而她們各自新的際遇、感興趣的新話題，又互相重合得很有限。
看得出，她們都很努力試圖去接住對方的話了。可是公主提及的那些，包括童話王國的管理經驗，貴族舉行的社交舞會，還有王國之間的複雜關係，都是小魔女從來沒見識過，也沒有深想過的東西。
所以，不管是公主的快樂還是煩惱，她都聽不懂了。
換到公主的立場，來聽小魔女對學業、對找工作的分享和抱怨，感覺應該也是差不多的。
於是兩人的談話間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尷尬的冷場，大片的空白。
這就像她們彼此的距離，早已經在不知不覺之間，從親密無間互相擁抱，到遙遠得就算是兩人都踮起腳尖伸出手，拚命想再拉住對方，也還是夠不著。
在又一次令人有些難堪的沉默中，公主抬起頭，看向小魔女：“你還記得我們最早認識時，最喜歡聊星願花的話題嗎？”
小魔女點點頭：“我們以前還一起出去旅行了很多次，都是為了找到它。”
公主笑得有些疲憊：“嗯，不過長大以後再看，所謂的星願花，應該隻是騙小孩子的童話吧。”
那一瞬間，小魔女明白了，原來公主一直都在默默忍耐。
盡管當下的這一切都讓她很不習慣，可她還是咬著牙默默忍耐，從來沒有對小魔女抱怨一句，更沒有想擺臭臉和要離開。
小魔女沒有問公主為什麽會這樣做，她知道答案。
因為公主舍不得她這個好朋友，舍不得兩人過去許多年的快樂回憶，就這樣被棄置在人生的路邊，不再帶著往前走。
就像小魔女自己，也好舍不得與公主說再見。
***
晚餐結束時，小魔女說自己要送公主一份生日禮物。
公主連忙說不必為她破費，小魔女淡然一笑，拉起公主的手：“放心，這份禮物不花錢的。”
之後，她就用自己破舊的飛天掃帚載著公主，像過去許多次那樣，飛在靜謐的夜色中，飛在清爽的夜風裏，一直飛了很遠很遠，直到抵達一處荒涼的山穀。
公主跳下飛天掃帚，有些疑惑地看向小魔女。
山穀之中，隻有高高低低的石頭，還有無邊無際的寂靜，別的什麽也沒有。
小魔女笑得有些神秘，她伸出手指放在嘴邊，比了個“噓”的動作，然後再指向某處的夜空。
經過她的卜算，今夜，會有一場流星雨落在此處。
雖然小魔女先前在占星課的期末考試裏差點不及格，但這一次的卜算卻是很準確的。沒過多久，夜空中便亮起了點點星光，每顆星星身後，還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
這些流星正好落在山穀中央，就像一粒粒種子鑽進石頭裏，又迅速地生根發芽，長出淡黃色的花苞，於夜色中散出朦朧的星光，好似一片發光的花田。
這就是傳說中的星願花。
公主驚愕地望向小魔女，隨即換成了欣喜：“原來星願花是真的存在？”
小魔女笑著點點頭。
那一瞬，她想起了許多事，從第一次在魔鏡中與公主認識，到兩人第一次見麵，再第一次一起吃飯，第一次一起旅行，還有對著星光許下的誓言。
這些回憶太多太多了，幾乎占據了小魔女年少時的每一幀場景。
每當小魔女回望從前，它們就會從過去鋪天蓋地地湧出來，漲滿了她的眼簾。
忽然之間，小魔女有好多好多話想對公主說，難過的，開心的，失望的，期待的，可是最後，她什麽也沒有說，隻是微笑著看向公主：“快許個願吧。”
親愛的朋友啊，這就是我送給你的生日禮物。
希望你能如願。
***
說話間，星願花已經在一朵接一朵地綻放。
它們的花瓣柔美嬌小，依然保留著星光的美麗，還閃爍著散出清幽的香。然後它們就迅速枯萎了，花瓣上的光芒碎成片片碎屑，融入地麵，無影無蹤。
公主趕緊閉上眼睛，對著那片星光許下了願望。
小魔女沒有問公主許了什麽心願，就算是身處童話大陸，生日願望也是不能說出來的，一旦說出來就不靈了。
她隻是想，傳說每朵星願花都能實現一個願望，那我也跟著許一個願望，應該沒關係吧。
當然，小魔女不會許太大的願望，包括繼續和公主走在同一條路上，當一輩子的好朋友什麽的，這些願望太龐大太沉重，不是一朵小小的星願花能承擔得起的。
小魔女很認真地在心裏對公主說，謝謝你在過去很多年當我的朋友，即使不能一輩子做好朋友，但曾經能一起走一段路，我也很滿足很開心了。
親愛的朋友，希望我們都能記得這一瞬間的美好，永遠不要忘掉。
星願花啊，你聽見了嗎？
這就是我想要實現的願望。
***
多年以後，魔女小姐曾跟自己收養的小黑貓說起過這段故事。
說到那場星願花的綻放時，她停住了，急得小黑貓喵喵叫，一直催魔女小姐再往後麵講。
“這個故事沒有後來了。”魔女小姐對小黑貓歪著頭笑，“後來我們關係越來越淡，我都想不起來自己最後一次聯係她是什麽時候了。隻是後來聽說她繼承王位當了女王，名聲挺好的，應該還是做得很不錯吧。”
至於魔女小姐，則一直過著普普通通的生活，帶著自己的小黑貓，四處流浪。
小黑貓有些鬱悶地“喵”了一聲，似乎對這個潦草的結局很不滿。
“哎呀，我突然想起來，後來我還見過她一次呢，在前兩年的一次新年慶典上。”魔女小姐補充道。
當時是個傍晚，在某座王城中央的噴泉廣場旁，魔女小姐趁著這裏馬上要舉行新年慶典了，人氣很足，和小黑貓一起四處兜售自己新研發的幸福魔藥。
然後，她就在人群的歡呼聲中，看到了女王經過的儀仗隊。
當夕陽灑下最後一絲餘光，魔女小姐與坐在馬車中的女王四目相對。昔日的好友都認出了對方，她們都朝著對方溫和地微笑，一如既往。
然後，馬車朝著王宮的方向走遠了，夜色籠罩了廣場，星星綴滿了天空。
這時迎接新年的煙火也開始放起來了，人群聚在廣場上，發出一陣又一陣歡聲笑語。
魔女小姐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抱起回來的小黑貓，抬頭望向那漫天星光，偷偷地想，看來星願花能幫人實現小心願的傳說是真的，我的願望，它幫我實現了。
親愛的朋友，我們的未來不會再有交集了。
還好，曾經的美好，你我都不會忘掉，永遠，永遠，都會很好。
END
更新時間: 2024-02-04 1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