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堯
楔子
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一
初春時節,那日,天上下起了小雨,沿著簷角滴成珠串,落在我攤開的掌心。
又冰又冷。我不喜歡雨天,也不喜歡這京都裏潮濕而又陰冷的天氣,不過聽別人說過幾日會是個好日子,晴空朗日,宜嫁娶。
這樣好的日子自然也有一場好親事要辦——戶部尚書嫁女,嫁的是朝廷新貴,隻不過這些好事同我都沒有幹係。
我不過是這畫舫中的一名琵琶女,畫舫的主人——也就是林媽媽,兩年前帶著我們來到京都,說京都遍地繁華,到處都是金銀玉石、綾羅綢緞。隻不過富貴遮人眼我還沒瞧見幾分,就在床榻上整整病了半個月,虛弱得連琵琶都抱不起。但畫舫是做生意的,見我臉色好了幾分,便把我拉出來彈琵琶。
“既然病容憔悴,便拿塊麵紗把臉遮住,仔細別驚著客人。”
京都的文人愛風雅,所謂風雅,就是畫舫吹個風,品茗聽雅曲。彼時科舉剛過,放榜之日將近,一群來畫舫作樂的皆是誌得意滿的文人。可怪的是,今日來的人不管衣著富貴或是樸素,都圍著一個一身青衣的年輕人。
我忍不住抬頭打量那個人。月光皎皎,水麵浮光掠影,四周燈火通明,天地間的光似乎皆匯聚於此。卻在我看到那個人的一瞬間相繼暗淡,目之所及,唯有他一人之顏色。
那個人麵容俊朗,眉眼之間盡是風流意氣,眸光一轉,竟同我探尋的目光對上。我連忙低下頭,手指卻在慌亂中鉤錯了弦,被我匆匆掩飾了過去。所幸無人注意,我彈了一曲便想退到一旁。誰知一個世家子喝多了酒,踉蹌著湊到我跟前,酒氣熏人,夾雜著他輕佻的言語逼近我。
“何以輕紗遮顏色?不妨去了讓我瞧瞧?”
我被嚇得後退,可吹多了風頭昏腦漲,人又站在畫舫邊上,腳下不知是哪個天殺的扔在地上的酒杯,把我退後的步子一絆,直直地向後倒去。
湖水冰冷刺骨,身上繁複的羅裙被水浸濕,像是水鬼的手,將我整個人拖到水底。畫舫有識水性的仆役,我並不擔心,被人從水底救上來的那一刻,我也並不意外,隻是我沒想到救我上來的竟然是那個青衣文人。
朦朧的水霧從我眼前退去,人影的輪廓從模糊到清晰。我從驚懼中喘過氣來,錯愕地看著眼前的人,第一個念頭竟不是死裏逃生的慶幸,而是忍不住想,這個人確實好看,即使額角有一處舊疤,也無損這張麵容的英俊。
對比起來,我就狼狽多了。麵紗早就掉進水裏,頭發濕漉漉地覆在額前,顫抖的手抱著我的琵琶,像是抱著最後一根浮木。
“怎麽?魂被水鬼勾走了,不會說話了?”
他戲謔的聲音傳到我耳朵裏,我後知後覺地搖頭,怯怯道:“我怕水……”
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一直以為的琵琶實則是這個人的手臂,而我攀著他的衣袖,像是藤蔓一般將他緊緊纏繞。
周圍不知誰在開玩笑:“澤青兄,你這下水一撈,是否撈了個美人上來呀?”
我一下紅了臉,將手放開,他卻反手抓住我的手腕,伸手將我的濕發別到耳後。我被迫抬起頭看向他,那雙眼離我極近,近到能看清我在其中的倒影,確實狼狽,也確實難看。
他的手頓了頓,連帶著眉頭也幾不可察地蹙了蹙。
“倒不算是個美人。”他站起身,輕輕地歎了口氣,一副有些失望的模樣。
可他到底還是體貼地將放在一旁的外袍披在我身上,柔聲道:“你那琵琶還需再多練練,方才有兩個音都彈錯了,你自己沒聽出來嗎?”
“對不……”我張了張嘴,結結巴巴道,“謝謝你方才……”
他卻不再看我,一頭紮進憧憧人影裏麵。
同我交好的姐妹霜珠將我扶進畫舫,我走了兩步,忍不住回頭。那個人身上不知換了誰的衣衫,和身旁的人相談甚歡。我打了個噴嚏,聽著霜珠替我痛罵那個人,隻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是的。我在心底小聲地辯駁,這個人定然不是那樣的。
二
青衣文人名叫嶽潯,表字澤青。知道他的名字並不是什麽難事,畢竟放榜之後,嶽潯這個名字在京都無人不知。
狀元郎、文曲星下凡、當朝劉太傅的新門生……金鑾殿上,聖上稱讚他錦繡華章,禦筆一揮,讓他去了戶部曆練。
林媽媽笑得合不攏嘴,畢竟嶽潯可是在他們畫舫中待了整整一夜,還親口誇讚了靈毓的琵琶曲,打著狀元郎的招牌,他們畫舫可不得名滿京都。
可為何偏偏是靈毓?靈毓這人琵琶並不出挑,一門心思都在攀附權貴上,往日便瞧不起我們,那日的世家子要扯我麵紗定然也是她鼓動的。但我又能如何呢?
“上回落了水,這次還敢站在船邊?”
我錯愕地回過頭,意外地看到嶽潯站在我身後,神情淡淡,離得近了還能聞到他身上的酒味。
我訕笑道:“沒那麽嬌貴的,其實我會泅水,隻是那日被嚇到了使不上力氣。”
“你不是怕水嗎?”
我老實回道:“是怕水,但以前有個老爺慶生的時候,非要我們在水裏彈奏,便學了。”
嶽潯臉上閃過一絲莫名的神色。他的好友今日包下畫舫,特意請了靈毓進去為嶽潯慶賀,這我是知道的。可我不知道,為何裏頭酒宴正熱,嶽潯卻要獨自一人出來。
過了驚蟄,天還是冷得很,江風冷颼颼的。他從內室走出來,隻著一件單衣。我皺了皺眉,忙將自己身上的鬥篷解下遞給他。
他沒有接,我固執地將鬥篷捧到他麵前。他伸手推拒,掌心蹭過我的手背,十分冰冷,像是這京都連綿不斷的陰雨。可我並不討厭,甚至懊悔為何沒早些發現他衣著單薄。
他忽然問:“我的衣裳呢?”
我愣了一下,他又問了一遍,我像是做錯事的稚童一般,雙手連同腦袋一塊垂下,訥訥道:“不見了。”
我是騙他的。
那件衣裳被我仔細漿洗後收在了我的衣匣裏,可我不想還給他。
“那就算了吧。”他伸了個懶腰,“你的鬥篷自己披著吧,說自己不嬌貴,落了水還病了七日?”
他知道我病了七日?我的心微微動了動,像是江畔掛綠的柳條,在春風中緩緩舒展。可不等我說什麽,嶽潯便轉身要回酒宴中去。隻是臨走前,他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漫不經心地問我:“你說的那個老爺叫什麽名字?”
我搖了搖頭,確實不記得了。嶽潯沒繼續問,隻是目光落在窗戶上那些杯觥交錯的倒影時,莫名地笑了笑:“罷了,都一樣。”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隻是悄悄地讓目光跟著他,直到他的衣角消失不見。即使我再小心,這份心思也還是被人發現了。
“蘭蓁,以前你總勝過我一頭,可如今嶽大人中意的是我,是我的琵琶。他來這畫舫,找的也隻有我,你何必自討沒趣,讓人惡心呢?”
靈毓抱著她的琵琶,眉梢之間盡是得意。
連續幾個月,嶽潯都來尋她。上個月三皇子生辰還邀她前去彈奏,她在京都聲名鵲起。如今她一身綾羅綢緞,滿頭金玉發簪,得償所願,如何能不得意?
“嶽大人不僅文采斐然,還精通音律。他說要為我的琵琶寫一支曲,或許過幾日我便可彈奏了。”靈毓可憐地看著我,輕聲道,“仰慕嶽大人的人有許多,可你不是特別的,你明白嗎?”
“蘭蓁,我才是特別的。”
我抿了抿唇,想要辯駁。可是看著靈毓偎依在嶽潯身側,看著他們言笑晏晏的模樣,又不知該如何辯駁。
可憑什麽靈毓是特別的呢?
我將頭埋在膝上,眼前陷入一片寂靜的黑,如同夜晚時漆黑的水底,隻一點微光從記憶深處蕩開,像是從雲間躍出的明月,也像是嶽潯的眼。
那麽幹淨的一雙眼。有那樣一雙眼的人怎會喜歡靈毓的琵琶?
定然不會的。
三
靈毓或許是覺得我再也不配與她相提並論,那次之後,沒有再找我。冬至前夜,劉太傅同好友小酌,有宴無樂,便叫了靈毓去赴宴奏曲。不巧的是她病了,便換了我去。
霜珠勸我:“別去了吧,若是你去了,靈毓指不定如何奚落你。”
我搖了搖頭,輕聲道:“可我想去。”
嶽潯是劉太傅的門生,宴席上自然有他,我低垂著頭奏樂,餘光卻忍不住掃向他。我其實很久沒有仔細瞧過他了,隻要他不來畫舫找靈毓,我便連見到他的機會也沒有。
聽聞他近日頗受上司賞識,風頭正盛,在這宴席之上,不僅劉太傅同他把酒言歡,其他官吏也見風使舵,接二連三地向他敬酒。
他一一回敬飲下,如魚得水地在宴席上遊走,進退有度得很。
可我卻覺得,他如同一塊被擺上貨架的美玉,本該被妥帖珍藏的,如今卻被無數勢利的目光所染指。
但隻我一人覺得,畢竟現下京都,人人都覺得嶽潯的前途不可限量。
“劉太傅怎麽不看重他?趙新知道嗎?也是劉太傅的門生,差一點就夠上兵部侍郎的位子了,可惜前些日子被人檢舉,說貪汙了軍餉,聖上龍顏大怒。”
“這我知道,趙新為太子做事,這事一出,聖上連帶著對太子也沒有什麽好臉色。不過要我說,太子也就是仗著一個嫡長子……”
“慎言。”
我小心地將自己的身影縮在角落,一點也不想聽到這種要人命的對話。可惜方才引我出府的婢女臨時被叫走,便讓我自己沿著這條路走出去,本來就兩步路的工夫,偏偏遇到兩個嘴巴不牢靠的官老爺。
因著這事,出了府我也不敢坐轎子回去,隻能趁著夜色,靜靜地走回去。所幸今晚的夜色很美,明月高懸,灑下一片溫柔的清輝與我相伴。我裹緊鬥篷,抱著琵琶,在這月色之中忍不住想起幾年前的一個夜晚。
那晚本沒什麽特別,尋歡的公子酒意上頭,不分青紅皂白地將我們罵了出去。這樣的事情很常見,靈毓卻認定是我說話討嫌連累了她,對我冷嘲熱諷。
我無意與她爭吵,便躲到了船尾無人處,隻不過那會兒我剛過及笄年歲,傷春悲秋的詩詞讀多了,一時有些看不開,隻感慨自己命如浮萍草芥,就像這艘畫舫一般,四處漂泊,無處為岸。
正在此時,岸邊的山林裏傳來了低吟的笛音,如泣如訴,像是雪地裏失去炭火的行人,被風雪簇擁,手足皸裂,無力前行。
我從沒聽過這般傷懷的笛音,也沒聽過有人能吹奏得如此動人。我悄悄放下小舟想湊近,劃到岸邊時又想到自己身份卑微,便隔著江水與月色,笨拙地抱著我的琵琶相和。
當年學琵琶時,樂師曾誇讚我有天賦,也不知道那幾分天賦能否讓我借著琵琶,安撫這個與我同樣有著傷心事的過客。
那笛音頓了頓,後又幽幽響起,同我相和。
那夜我抱著琵琶彈了半個時辰,直到笛音停歇,不複響起,我才有些失落地離去。第二日,我抱著琵琶又乘小舟到舊地彈奏。雖然早有預料,可當三曲過後,笛音仍未響起時,我還是覺得落寞。
月色不識趣,躲在雲間不出來,遠處山林一片漆黑,我什麽也望不見,隻好抱著琵琶,打算鑽回畫舫上那喧鬧的人間。
就在此時,笛音輕輕地響起——
好似有一輪明月自那山林間躍出,將我回眸的目光點亮。
第三日、第四日……整整半個月,那輪明月始終都在,我再也看不見漆黑的夜,眼中隻有那柔和的月光。
我忽然有了一點期待,想見見這位素不相識的知己。
隻不過那時我沒有如願,但人生際遇向來難以捉摸,兜兜轉轉,還是讓我見到了他。
“嶽大人?”
風雪靜靜地落下,這是今年冬日的第一場雪,也是我來京都見到的第一場雪。可我沒有興致欣賞這難得的雪景,一路小跑,差點將鬥篷都跑掉。
小巷裏蜷著一道人影,月光映在雪上,像是流螢飛散,將那個人的臉照得清清楚楚。
是嶽潯。是不知為何醉倒在此的嶽潯。
我急忙將鬥篷披在他身上,努力想讓他冰冷的身軀暖和一些。他皺了皺眉,睜開醉意蒙矓的眼望向我,有一瞬間,似有一點月光落在他眼中。
他的嘴角顫了顫,好像笑了笑,可開口卻是一聲輕輕的歎息。
“是你啊。
“怎麽是你呢,蘭蓁?”
四
後來想想,我每次同嶽潯相遇,都在夜裏。他像是一段隨明月而來的夢,悄無聲息地來,又如流螢一般四散飛去。
分明他才是個書生文人,卻像是誌異之中的狐妖女鬼,輕而易舉便將我的魂魄勾去,讓我牽腸掛肚,又讓我輾轉難眠。
“你與嶽大人統共沒見過幾次,他來也隻是去尋靈毓,你對靈毓向來恨屋及烏,就因為他救了你一次,就這般喜歡他?”
霜珠一向認為真心難得,何況我們這樣的人,更何況嶽潯那樣的人。
我搖了搖頭,輕聲道:“霜珠,他救了我不止一次。”
我自然知道我們是怎樣的人,自從當年娘親病故,我被好賭的爹賣進畫舫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的。
我從那日起,便活在了夜裏,什麽都看不見。
直到聽到那笛音,直到我在水中,將我的那輪明月捧了起來。
那是第十六日——我終於鼓起勇氣,將小舟劃得近了些。隻是我還未來得及出聲詢問岸上何人,就聽見落水的聲音。
我是怕水的,怕極了。剛被賣入畫舫的時候,我因為不聽話被扔入水中淹過幾次,雖然後頭又被逼著學了泅水,但除了在水中彈奏那次,我再也沒有入過水。
所以當那冰冷刺骨的江水沒過我頭頂的時候,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是瘋魔了,為著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下了水,在初秋的江水裏忍著寒意尋了快半刻鍾。
所幸我尋到了。我在手腳幾近僵硬之時,勉力將人推上了岸。那個人陷入昏迷,我跟著畫舫的人學過如何救溺水之人,隻是那個人吐出積水後還是沒有醒轉。
那夜萬裏無雲,月光亮得很,我的目光落在那個人臉上,從他額角被水下石子劃傷、泡得發白的傷口,到他濃黑的眉和蒼白的唇。這是個俊朗的男子。
他究竟經曆了怎樣的傷心事,以至於要尋短見呢?我來不及細想,我已經從畫舫出來太久,若再不回去,林媽媽是要起疑的。若是讓她發現我這些時日和一個陌生男子相會,我定然討不著好。
於是我幫這男子生了火後,匆匆趕回畫舫,又悄悄使銀錢叫一個嘴牢的仆役去尋大夫救人。
明天再去問問他吧。可我沒想到,自那夜起,那笛音就再也沒有響起過。那仆役在我的逼問下隻好承認,那日他並沒有找到人,隻是為了私吞銀錢沒有同我說。
我失魂落魄地去了岸邊,尋了又尋,最終隻找到一把笛子的碎片。從那時起,我再也無心愛良夜。
“是你救了我?”
嶽潯醒來已是第二日的事。
那晚我將他帶到了一處客棧歇息,我不知道他為何會在這樣風光的一個夜裏,獨自一人醉倒在路邊。即使睡著了也仍在不安的夢魘裏掙紮,口中反複喊著好幾個陌生的人名。
但我的耳邊似乎又響起那夜的笛音,淒切哀婉,不絕於耳。
我學著幼時生病娘親撫慰我那樣,將手覆在嶽潯的掌心,輕輕地拍著,笨拙而又無力地安撫著他。
或許有一點用處,嶽潯停止了夢囈,睡得沉了些。我靜靜地在一旁看著他的睡顏,心底漸漸有了一絲隱隱的竊喜。
隻有我見過這樣的嶽潯。可嶽潯睡著時我能應對自如,醒來後我反倒手足無措。直到嶽潯皺了皺眉,我才接道:“我不是有意唐突大人的,就是昨晚恰好見著大人在……在……”
我結巴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麽往下胡扯。嶽潯挑了挑眉,忽然湊近我問:“這麽說,我昨晚的狼狽樣子你都瞧見了?”
我閉了嘴,可憐兮兮地望著嶽潯,一顆心七上八下,不過不是因為他話裏的威脅,而是因為他離我確實太近,近到我與他氣息交纏,耳郭連同臉頰都飛滿紅雲。
“罷了。”嶽潯見我不說話,似乎覺得沒趣,又指了指桌上正升起熱氣的白瓷碗,問,“那是何物?”
“是湯圓,今日是冬至,我們老家的習俗是要吃湯圓的,吃了湯圓便大了一歲。我見廚房備著,想著大人早起定然會餓,就煮了一些。”
我急著要去捧碗,卻忘了那瓷碗滾燙。碗從我手中砸落的時候,我被嚇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嶽潯的床邊,聽到他“嘶”了一口氣,才發現我竟然把他的腿給壓了。
“嶽……嶽大人,是我粗笨,對……對不……”
我慌裏慌張地跳起來,可嶽潯隻是無奈地掃了我一眼,止住我結巴的道歉,揮了揮手道:“罷了罷了,早瞧出來你不聰明,就是可惜了這湯圓……”
“還有的!”我不知哪裏來的膽子,打斷了嶽潯的話,欣喜道,“我煮了許多,再去廚房給大人盛一碗就好了。”
我飛快地衝出門,隻是掩上房門的時候,從那縫隙之中,我瞥見嶽潯正低頭輕笑。
我滿頭霧水,卻又有些戀戀不舍地瞧著嶽潯難得的笑顏,直到下樓的時候,才發現不知何時我也勾起了嘴角。
就是方才忘了同嶽潯說,今早包的湯圓是芝麻餡的,不知他是否吃得慣。
許是會吧,咬一口,可甜了呢。
五
我以為那日之後,我與嶽潯之間應該有些不同。可嶽潯來畫舫,仍然隻尋靈毓;宴請好友貴客,仍然隻邀靈毓前往。
他為靈毓譜的曲子也落下了最後一筆,曲子沒有名字,說是隨性所做。可我聽過靈毓彈的曲調,雖然換成了琵琶彈奏,可那曲子分明就是多年前,我第一次所聞的笛音。
隻是曲音中有那麽幾處與當年不同的地方,我將曲譜記了下來,可不等我細究其中含義,畫舫便發生了一件大事。
靈毓死了。
被人發現時,靈毓沾血的屍身靜靜地躺在偏僻的巷子裏。她被人一刀斃命,她的琵琶也被攔腰折斷倒在一旁。
因著靈毓的聲名,京都細查了這件命案,可最終還是不了了之。
“你瞧她再得意又如何呢?到底不過是一個琵琶女,還妄想攀上枝頭,真是可笑。”
靈毓的死並不是毫無征兆的,我從畫舫裏的閑言碎語中聽出了一二。
大抵就是靈毓不安分,和一個年過半旬的官老爺牽扯不清,可京都裏的人又哪裏是好招惹的?官老爺家的大夫人派人教訓過靈毓兩三次,隻不過靈毓被捧得太高,一味地沉浸在她的富貴夢裏,以至於如今下場這般慘烈。
可這些到底是我們的猜測,即使是真的,京都斷案的大人不管,我們這群琵琶女又能做些什麽呢?
靈毓的屍首被扔去了亂葬崗,我花錢使人尋了半日,最終隻找到她那不成形的琵琶。
我將她的琵琶埋在春日的樹下,恍然發覺,原來一晃我們進京都已一載有餘,隻是沒想到變化竟這麽多,我厭惡她,也可憐她。
嶽潯知道靈毓死後,沉默了許久。他的好友想著他傷懷靈毓之死,便把畫舫之上的琵琶女通通叫到他的麵前,任他挑選。
可他隻是醉眼蒙矓地看著我們,輕笑一聲。
“澤青兄重情,是我等孟浪了。”
嶽潯搖了搖頭,一杯接著一杯地飲下。
我也被勸著飲了幾杯。我酒量不好,有些醉意的時候,便借口出去,到船邊醒酒,卻沒想到嶽潯先我一步站在那兒。
許是被酒意衝昏了頭,我竟敢踉踉蹌蹌地走到嶽潯身側,固執地將鬥篷披在他身上。
“船邊風大,你不該總是穿得這樣單薄到這兒來。”
嶽潯歪頭,瞥了我一眼,眼中卻清明得很,沒有一絲醉意。可他沒有推開我的手,隻是淡淡道:“已經春日了,並沒有那般冷。”
我抿了抿唇:“可我……總覺得每次見你,你都是一身冷意,總想讓你暖和些。”
嶽潯一愣,望著我的目光有一瞬泛起了波瀾,不過很快又平靜下來。他冷冷地道:“你何時膽子這般大了?”
我膽子大了些嗎?
可我不覺得,因為在我步步靠近嶽潯時,我的心仍在難以自控地跳快。
四周很靜,所有的喧鬧都被鎖在窗內。江風吹過我額前的碎發,我抬起頭望著嶽潯,將他的輪廓刻於眼底。
真好看啊,誰能舍得讓這輪明月西沉呢?
於是我鄭重地對嶽潯說:“讓我代替靈毓吧。”
嶽潯頓了頓,譏諷地看著我,道:“代替靈毓?你憑什麽覺得你配呢?”
“那首曲子,你寫給靈毓的曲子。”我眨了眨眼,看著嶽潯的臉色逐漸變得難看,緩緩道,“我……我聽過那首曲子,將它同原來的對比後,把裏麵有誤的樂調挑了出來。那並不是雜亂無章的曲子,而是被打碎拚湊進去的琵琶名曲,你是在用這些……”
嶽潯打斷了我的話,麵無表情地看著我:“你憑什麽覺得我要信你說的這些不知所雲的話?”
我咬著唇,茫然地看著嶽潯,小聲道:“我……因為我……”
那兩個字太過珍重,讓我難以啟齒,卻在下一刻,被嶽潯輕飄飄地說出口:“就憑你喜歡我?我就得陪著你演這出鬧劇嗎?”
我錯愕地看著嶽潯,他逼近我,臉上的神色同那晚要扯我麵紗的世家子如出一轍,戲謔而又輕慢。他道:“你們的喜歡有多珍貴呢?”
“我下個月便要迎娶戶部尚書的女兒,不管你以為我想做什麽,或者你要為我做什麽,對我而言,都不重要了。
“我不需要你的喜歡,小琵琶女。”
嶽潯同我擦身而過,重新回到他的酒宴之中。
我抬起頭,淚眼蒙矓地看著漫無邊際的夜空,天可真黑啊。
呀,原來今夜沒有月亮。
六
我有時候也覺得,人生在世,縱情享樂即可,何必處處難為自己,可我總是身不由己。
明明怕水,卻不得不學會泅水;明明厭惡那些世家子,卻不得不強顏歡笑作陪;明明與嶽潯絕無圓滿的可能,卻不得不在一次又一次的相望中沉淪。
嶽潯不再來畫舫,他的婚期定在了三月二十,春分時節,綠柳抽條,正是風流人間。
我反複地質問自己,或許那些猜想真的隻是我過度的揣測,隻是我在貪求嶽潯時所編織的荒謬借口。
畢竟從第一次聽到他的笛音,第一次見到他起,我便渴求著他,貪戀著他,迫切地想將他占為己有。
但我知道,這不可能。
就像兒時想吃的酥糖,後來想要的釵環一樣,反複告訴自己不想要,總有一日,我就會真的不想要了。
他人生圓滿,我也該認清自己的癡妄了。
可我沒想到,有人找上了我。
是三皇子。
“我需要你幫我做事,嶽潯的樂譜你會彈,京都的那些官員對你的琵琶也稱讚有加,如今靈毓死了,該到你出頭的時候了。”
電光石火之間,我忽然了然嶽潯這些年利用靈毓所做的事。
太子雖是嫡長子,可才能不足,手底下的官員慣愛仗勢欺人。可三皇子不同,他仁德有名,母妃如今在後宮正得聖寵,隻是少了一點機會罷了。
而嶽潯潛伏在劉太傅身邊暗中相助,隻要拔除太子的羽翼,三皇子的機會便來了,而靈毓正是嶽潯與三皇子之間傳遞消息的橋梁。
可為何嶽潯要做這樣的事呢?我的猜測既是對的,那嶽潯又為何拒絕我?這樣的事情我也能做,他為何不信我能幫他?
“他更相信利益,利益不會欺騙他。”三皇子笑道,“可情不一樣,情會生變,會朝秦暮楚,會反複無常。他不信情,更不信你的真心。”
“嶽潯是我的人,隻要太子不倒,他便一日不安全。”三皇子歎道,“當年他家本也是書香世家,可惜家財被新任縣官,也是太子母族的一個親信所覬覦,家破人亡卻告狀無門,無奈之下投水自盡。我救了他,也給了他複仇的身份和機會。”
我不解:“可你為何信我?”
三皇子推門而出,我沒瞧見他的神情,隻聽見他輕飄飄地落下一句:“利益和真心我都信,尤其是重情的人。”
我沒有過多猶豫,便答應了三皇子。
但嶽潯既要娶妻,便不再方便來畫舫,三皇子派了另一個人來與我傳遞消息。那個人我見過,是嶽潯的好友,也在朝為官,不過官職微小,平時並不怎麽惹人眼。
不出半月,靈毓的名字便被人淡忘,取而代之的,是蘭蓁。
知道這個消息後,嶽潯來找了我。彼時我一身綾羅綢緞,頭上金釵簪發,對鏡自照時,恍惚覺得靈毓在鏡中望著我。
隻是我所求與她從來不同。
“蘭蓁,三皇子同你說了什麽?”
“不重要了,嶽大人。”我頂著一張抹著濃豔胭脂的臉,斟了一杯酒敬他,勾唇淺笑,“您讓我明白,真心如草芥,與其一輩子在這畫舫之上做個不被待見的琵琶女,不如為自己搏一搏前程富貴。”
“蘭蓁在此,祝您新婚喜樂,白頭偕老。”
嶽潯垂著眼,沒有接我的酒,許久才問:“果真如此嗎?”
我看著嶽潯,輕輕地吐出一口氣,輕聲道:“嶽大人不信嗎?因為是我,所以什麽都不值得相信嗎?”
嶽潯皺了皺眉,厲聲喝道:“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麽!你知道我從沒……”
“不重要了,嶽大人。”我打斷嶽潯,“我已經知道什麽是最重要的了。”
嶽潯最後甩門離去,我與他的這場對話隻留下一個冰冷的收尾。可我甘心的,早從答應三皇子那一刻起,我便甘心的。
那日三皇子離去前,忽然衝我笑了笑。我不明所以,他道:“本來當初挑人時,嶽潯是瞧中你的,可後來又覺得靈毓更合適。”
“現下我倒覺得是嶽潯看走了眼,嶽潯說你不聰明,可我覺得你聰明極了。嶽潯還說你生得不美,可我也覺得你比那些尋常脂粉更多一分顏色。”
我忽然便想起那日的意外落水,想起後來與嶽潯的種種,翻來覆去地想。想到最後,淚水將我的胭脂暈開。
嶽潯對我是有過真心的,或許隻有一點,掩藏在他的深仇大恨之下,掩藏在他的陰謀算計之下,卻終究被我窺見。
我這一生,終於有那麽一次得償所願,那我又如何舍得不成全他的所願呢?即使這條路,是一條死路。
“月亮掉進水裏了啊。”我看著水麵的倒影,喃喃道,“我得去將它撈上來。”
霜珠發笑:“你在說什麽傻話呢?”
我回頭望著霜珠,也跟著笑:“是啊,好傻。”
七
嶽潯自覺這一生潦草而卑劣。
他本飽讀詩書,家中父母疼愛,私塾夫子讚賞,從小到大,他所學的都是如何做一名君子。
直到家財被奪、家破人亡,他一身傲骨被盡數踩碎。他在泥濘中抬起頭,隻看到那些權勢富貴衝他猙獰地笑。
可嶽潯還未心灰意冷,咬牙寫了長長一篇訴狀,請夫子遞給他家中為官的親人。
嶽潯等著回信,等了又等,才等到夫子在他麵前不耐煩地將訴狀撕碎,冷笑著對他說:“你想要公道,便自己成為公道啊!”
他的一生本該在那時便結束了,所幸他遇見了三皇子,而三皇子給了他複仇的機會。
他知道三皇子對他是利用,可那又如何?他寧可做一個惡人、做一個小人,也不願再做被人欺淩的君子。
可他遇見了蘭蓁。
那個同他笛音相和十五日的琵琶女,那個將他從冰冷的江水中拚命拉上來的傻姑娘。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夜,他將身體沉入江中,瀕死的感覺讓他掙紮著睜開眼求生。隻是他手腳無力,隻能看著眼前漆黑的江水。直到蘭蓁出現,仿若明月落入江中,將他昏暗的人生照亮。
蘭蓁救了他。他從未想過還能再見到她。
那夜宴後,三皇子問他傳遞消息的人選時,他握緊拳,最終選了靈毓,那個宴席之中屢屢針對蘭蓁的女子。
可他到底心不夠狠,隨著他手中的鮮血越染越多,他開始動搖,開始細數這些年死在他手上的人命。
三皇子看出他的軟弱,於是將蘭蓁也拉入了局中。
“嶽潯,你是個重情的人。”
嶽潯不敢再動搖,他跪在三皇子麵前,啞聲道:“求三皇子放過她。”
三皇子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不置可否,可嶽潯隻能信。他是與虎謀皮之人,他可以死,蘭蓁不能。
但他什麽都留不住。這空蕩蕩的人間最後隻留給他蘭蓁的死訊,在那個風雪冰冷的冬日。
蘭蓁的姐妹霜珠將她的衣匣帶給了他。那衣匣裏空蕩蕩的,隻有一件幹淨的舊衣,還有蘭蓁的琵琶和一個長長的錦袋。
錦袋中裝著一把被仔細修補過的笛子,分明已經吹不出音了,卻被小心收藏著。就像蘭蓁對他的真心,分明已經被他輕賤,卻仍然固執地收在她的懷中,即使他視而不見,即使她從未開口。
窗外不知誰彈著那首舊曲,淒切哀婉,嶽潯冰冷的手捧著那件舊衣,恍惚間看到蘭蓁蹙著眉為曲子填詞。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弦斷,曲終。
更新時間: 2023-06-14 0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