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故事 | 火山戀人

張貼日期: 2023-06-30 12:06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愛情故事 | 火山戀人

文/章青定

01

梅久已經厭倦人們總用同情和寬慰的語氣對她說“最近還好嗎,別太傷心,注意身體,會過去的”。

梅久不明白,魯見章尚未真正消失,人們為何總迫不及待地要他過去。

魯見章失蹤於數月前的一次火山噴發,在日本的禦嶽山,那時他被派去那裏公幹,死亡和受傷名單裏都沒有他。

大概是因為梅久太正常了,人人看梅久的眼神都變得不太正常,就連魯見章的母親都撫摸著梅久的頭說:“好好哭一場吧,哭完就接著過你自己的人生去。”但梅久仍然堅信,魯見章一定還在哪裏存在著。

梅久仍然每天六點起床,在跑步機上跑半個小時,在日曆上添一個代表“魯見章出差”的藍色圓圈後出門去上班。

她繼續往魯見章的動漫閱讀網站裏充會員費,跟蹤下載他追的每一部劇。冬天來時,她像往常每次季節變換時那樣,將魯見章的涼拖刷幹淨放到頂櫃,居家短褲和夏季襯衣放進箱子裏,再找出他的大衣和羽絨服。

梅久在地鐵上痛哭流涕的那天,日曆上的藍圈已經標到了第一百二十九天。

那天她在地鐵上睡著了,她夢到了大學時的魯見章,穿著他那件深藍色、會漏出鵝毛的羽絨服,坐在圖書館門口的高台階上讀席慕容。

“而滄桑的二十年後,我們的魂魄卻夜夜歸來。”

魯見章從不讀詩,他最愛的消遣讀物是《全職獵人》,富堅一休刊他就忍不住跳腳大罵“老賊”。

醒過來的梅久坐在椅子上,對著麵前站立者的肚腩哭了起來。

隔著敞開的羽絨服裏的T恤,那個肚腩和魯見章的有點像,也和天底下許多男人的肚腩有點像。圓的,但還沒有像有些中年人那樣凸起,是他的妻子或女友用溫暖的湯湯水水將它們養大起來。

梅久也養過這樣一個肚腩,從大三到現在,傾注了七年的時間和愛意。但現在,在夢到讀詩的魯見章後,梅久覺得,魯見章或許真的回不來了。

02

給梅久遞紙巾的人是夏中夷,他是那個肚腩的主人。等他開口、動起來,梅久就發現,除了肚腩,他和魯見章再沒無半點相像。

遞完紙巾的夏中夷努力裝出一副淡定的模樣,像周圍其他人那樣,平視黑黢黢的窗外,或是盯著地鐵上的電視,好像完全看不到哭泣的梅久一樣。梅久知道,有些是冷漠,但有些是善良,在公共場合無法控製哭泣常常會令哭泣者本人感到羞愧。但夏中夷的淡定不過維持了幾十秒,他突然大叫起來:“等等,先別擦。”

他遞給梅久的紙巾上記錄著一些東西,已經被眼淚暈開了,看不清內容。

夏中夷懊惱地閉了閉眼。梅久有些愧疚,她將浸濕的紙巾還給夏中夷,說:“對不起,但為什麽要在紙巾上寫東西呢?”

“一時情急,來不及找紙筆。”

梅久點頭表示明白,就像從前在書上看到某某作家或音樂家,唯恐靈感稍縱即逝,也會在餐巾紙上記錄下來。

“不,我不是搞創作的,我是個私家偵探。”夏中夷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起來很神氣,其實灰頭土臉,根本不能光明正大地注冊,隻能掛著谘詢服務公司的牌子。也不像小說裏寫的那樣神通廣大,他的主要業務是替夫妻雙方中的一位找第三者。當然,他沒跟梅久說得這麽詳細。

聽到他的職業,梅久的背直了起來,她盯著夏中夷,問:“那你負責尋人嗎?”

他們在下一站下了地鐵並出了站,坐在一家咖啡館裏正兒八經地談起了尋人的業務。找男朋友,夏中夷一點也不陌生,有不少梅久這種年齡的姑娘來過他這兒。有人的男友在她值夜班時卷款逃跑,有人的男友因為不想結婚突然消失,她們也像梅久這樣,坐在夏中夷麵前傷心地哭泣。如果不是為了業務費,夏中夷簡直想勸她們:除了錢被卷跑可能要得回來以外,其他的人渣就隨他們去吧,大好時光不要為這樣的人浪費了。

但梅久的情況和她們不一樣。

“出差前你們有沒有爭吵?”

“沒有。”梅久答得斬釘截鐵,“沒有吵架,沒有爭執,也沒有什麽問題不能達成一致。”

相戀七年的人還能鏗鏘地這樣回答,在夏中夷碰到的人中已經不多了。但正因為如此,找起來才會更麻煩。這種常見的原因被排除後,剩下的就隻剩狗血的失憶,或是更殘忍卻也更符合現實的情況——她的男友是真的死了。

夏中夷思索了片刻,露出犯難的神色:“在國外?這個找起來要費勁得多。”

梅久心領神會地回答:“費用我出。”

夏中夷又說:“我手裏還有幾個要緊的案子,當事人一早就委托過我,離婚官司又正打到緊要階段……”

梅久忙說:“沒關係,我可以等,隻要最終能有結果就行。”

03

梅久雖然答應得通情達理,但第二天就打來電話,問夏中夷準備何時動身。夏中夷說,照這種催法,他就不接這單生意了,反正合同也還沒簽。梅久閉了嘴,過了片刻又打來,不甘心地問能不能先給夏中夷送些資料。

所謂資料,就是關於魯見章的一些零零碎碎,嚴肅的正麵登記照,兩個人度假時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合影,魯見章出差時入住的酒店、行程安排,甚至還有無用的他的偏愛和喜好,列滿一整張A4紙。夏中夷在心底歎了口氣,這些東西對於尋找魯見章真是毫無用處,但麵前的梅久目光炯炯地盯著他,他隻得收下。

“你說,會找不著他嗎?我是說他活著,但就是找不到。”梅久突然問,還不忘強調那個“活著”。

夏中夷沒出聲,他從不回答客戶對於“能與否”的提問,總是打太極說“等我拍到東西放在你麵前才算”,但梅久的這場太極卻沒辦法打。

“能活著就行啊,哪怕找不著。”梅久歎了口氣,她的目光有點渙散,好像在看很遠的地方,背也有點佝僂了,不像她自己說的,因為堅信魯見章仍在,所以一切如常。

夏中夷心裏泛起一絲同情,他拍了拍她的肩,說:“別變著法兒地催我了,等手頭上這個貴婦的離婚案子搞定,我就去找。”

梅久像是受到了鼓舞,自那天起,隔天便會向夏中夷發送赴日的航班安排及機票折扣,還附言:“信息有用的話您盡管用。”

夏中夷沒有食言,在拿到貴婦的報酬後便起程去了日本。這是他第二次去日本,跟第一次去時相比,衣食住行都要熟悉不少,但在尋人方麵卻毫無收獲。在那裏逗留了數日,隻得徒勞返回。

“真的一點消息都沒有嗎?”梅久心有不甘,她看了看夏中夷,像是仍有話要說。

“如果懷疑我沒有盡心,你可以再換一個人去找。”夏中夷沒等她把話說出口,自己接了下去。

梅久沒再說什麽,她掏出之前說好的報酬放在桌上,朝夏中夷鞠了一躬,然後走出門去。她的背影有點中年人的疲憊,不像她的年齡,也不像她和魯見章合影上那個蹦到半空中,隻在地上留下一小團影子的姑娘。

04

夏中夷沒料到隔幾日會接到警察的電話,那頭的聲音說:“是梅久同誌的親屬嗎?請您來一趟醫大附院。”

夏中夷說他不是家屬,那個聲音頓了頓,又說:“年輕人,不要鬧脾氣,我們本來是打算打給她的父母的,但她在昏迷前一直說‘打給夏中夷,一定打給夏中夷’,所以我們便聯係了你。先來探病人要緊,小情侶間的麻煩以後再解決。”

夏中夷不知道梅久為什麽要打給她,而她一時也不能回答,她的頭包著繃帶,還在睡。聽說是橫穿馬路翻越護欄,被車給撞了。夏中夷不明白,看起來知書答禮的一個姑娘為什麽會做這種事。

“因為有個背影好像魯見章。”醒來後的梅久回答他。梅久跟著那個背影,穿過地下通道,跑上天橋,來不及跟著走過紅綠燈,幹脆一咬牙翻了過去。

“為什麽不叫他?嫌丟臉?現在這樣不是更丟臉。”

是因為想希望延長一點啊,怕轉過來的那張臉不是魯見章,或者前方的人根本對這個名字無動於衷。

“不是他。”梅久輕輕歎了一口氣,她倒下的時候,那人隻轉頭看了一眼就走了。雖然當時她已看不清他的臉,但如果是魯見章,他不會任由她躺在那裏的。

“為什麽要找我?沒親人、朋友了嗎?我們的委托關係幾天前就已經結束了,再說我也不負責這個。”夏中夷將削好的香梨遞給她,“哪有偵探還得來醫院照顧委托人的。”

但已經沒有更合適的人聯係了,梅久和魯見章自畢業才來到這座城市,雙方父母都在家鄉,發小們散布四方,這裏的朋友們都是工作以後才慢慢結識的。本來就隻是走得比普通人稍微親近點而已,並不是少年時那些赴湯蹈火,挾雨伴風也要趕來相助的人。勸了太多次,他們對梅久的耐心已快要耗盡,他們不明白,為什麽一個顯然已不在人世的人,梅久仍要苦苦尋找呢?

夏中夷拿著梅久的銀行卡去大廳替她預存住院費,手心的紙片上寫的是密碼。這麽容易解破的密碼,讓夏中夷忍不住搖頭,一眼看去就知道是生日。

“是魯見章的生日,他的密碼是我的。”梅久摸著頭,笑眯眯地說,“這樣就肯定不會因為忘記生日、忘記買禮物這種事情鬧別扭了。”

夏中夷站在長長的隊伍後想起梅久的笑容,再想到另外一張卡的主人,不禁替她感到心酸。站在從醫院玻璃頂棚投下的藍紫色黃昏裏,夏中夷覺得自己的同情心好像泛濫了。

05

沒錯,他就是同情心泛濫了,才會應承下照顧梅久這件事,用梅久的話便是“稍稍看顧我一下,我給工錢”。

夏中夷為此推掉了兩單找上門來的生意,在家研究豬骨湯如何煲得更鮮美,小黃瓜怎麽炒才能不失清脆。冰箱上貼著之前梅久對魯見章喜好的總結,她和魯見章相戀這麽多年,口味應該也相似。夏中夷不是沒想過去問問梅久愛吃什麽,但到了病房門口又退了回來。自己明明是不得已地照看啊,不要顯得太鄭重其事了。

所幸梅久是個很好打發的病人,不挑食,也沒什麽要求,夏中夷送去的東西她都很給麵子,吃得幹幹淨淨。無事時就和病房裏的小姑娘、老太太聊天。老太太問:“小梅啊,天天來的那個是你男朋友吧?真不錯,人帥心也細。”梅久趕忙搖頭:“不是,我男朋友在國外呢,出差。”

夏中夷在門口聽著,有點明白梅久為什麽這麽喜歡和病友們說話,因為她們都不知道她的男友生死未卜——隻有梅久覺得是未卜,其他人都覺得他一定是死了——她們不會帶著為難的笑容,三句話不離乏味的開導,也不會說什麽話都小心翼翼,刻意避開“離別”、“死亡”這樣的詞,甚至連影視劇都不敢在她麵前討論,唯恐什麽劇情會戳到她。病友們笑嗬嗬地講著什麽好玩的事,梅久也跟著大笑,一歪頭就看到門口的夏中夷。

梅久好像在猶豫什麽,但仍舊下了床,撐著其它幾張病床的床頭欄杆跳到門口,對夏中夷說:“夏中夷,想麻煩你一件事,今天下午來的時候能不能幫我帶一小塊蛋糕?”那個下午,夏中夷的雜事其實很多,一筆拖了很久的款項可以去結清,他那間掛著“谘詢公司”羊頭的小辦公室還要去簽續租合同,他本想說“明天再吃吧”,但突然閉了嘴。他想到了今天的日曆和梅久那張銀行卡的密碼,於是他點了點頭,簡單地回答:“沒問題。”

夏中夷提著蛋糕進醫院時已是晚上八點多鍾,探視時間已近結束,除了陪床的家屬外,其他人都紛紛往外走。他逆著人群往病房去,病房裏的日光燈隻留了一盞,有人已經打開了床頭燈。梅久坐在床上發呆,大概預感到夏中夷可能不會來了。

“給,我說話算數。”夏中夷將蛋糕放到梅久跟前,還有蠟燭,這是梅久沒交代要買的。他把蠟燭點亮,又嘟囔道:“病房能點這玩意兒嗎?護士妹妹會不會進來罵我?”

梅久抬頭看著夏中夷。夏中夷站著,挺高,因為時間緊迫,他也沒有坐下來的打算。

“替我拍張照吧。”梅久把手機遞過去,她的手機屏保是去年魯見章生日時他們的合影。每年他們都會用新的生日照代替舊的屏保照片,這已成習慣。

夏中夷蹲下來,讓視線與梅久持平。從鏡頭裏,他看到梅久朝一旁微微偏過頭,像是那裏還有什麽人。

06

梅久跟夏中夷就這樣成了朋友,和掏心掏肺的人們比起來,說是“朋友”或許有點勉強,但在這座城市裏,完全夠格了。

夏中夷跟梅久吐槽他的客戶,他給他們取了各種代號,比如“派大星”,一個愛穿粉紅襯衣的胖肚子中年男人;“飛天小女警”,一個染金黃色頭發戴藍色美瞳的姑娘。梅久問他自己是什麽,夏中夷搖搖頭,說:“太正常,沒特色,根本沒替你取。”有時他們也會談到魯見章,他們並不避諱這個話題,夏中夷是唯一一個不在梅久耳邊強調“不要妄想,放下過去”的人。在熱騰騰的火鍋館子裏或是江邊的大石塊上,他們會猜測魯見章到底去了哪裏,怎麽生活,該怎麽才能找到他。每到這種時候,梅久的眼裏都放著光。

夏中夷有個按小時計費的女拍檔,每當他需要人跟他扮演喝咖啡的情侶或是吵架的夫妻時,女拍檔就會前來。他們在一個盯梢的晚上坐在咖啡館裏,女拍檔笑眯眯的眼睛在夏中夷的臉上掃來掃去,問:“戀愛了?”

她也說不出夏中夷有哪裏不同,但整個人都像是變溫柔了。

夏中夷擺了擺手,說“沒有”。

梅久的電話就在這時打了進來,女拍檔臉上的笑意更濃,她說:“去吧,這邊接下來我幫你盯,收費打九折。”

那是梅久打來的求助電話,她加班結束回家,身後好像一直有人跟蹤,隻得暫時躲進一家拉麵店。夏中夷到時,她正心神不寧地坐在窗邊吃著豬骨麵,小聲說:“會不會是魯見章回來看看我過得怎麽樣?”

夏中夷白了她一眼。

那人當然不是魯見章,而是梅久的追求者,夏中夷將他從角落裏拎出來時,他的叫聲差點把夏中夷的鼓膜都給震破。麵對責問,他倒挺理直氣壯的,他說他追梅久已經三十天了,梅久卻還不肯告訴他她家在哪兒,也不肯讓他送她回家。但他想知道,不得已隻能跟著她。在他的陳述裏,“三十天”好像是個挺了不起的大數字,不被梅久接納所以隻能跟蹤的他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夏中夷簡直想把他甩到地上。

“倒真有收獲。”那人笑笑,“起碼我知道了,梅久跟我說她相信魯見章還活著、在等魯見章什麽的都是屁話,明明是因為她有了新男友。”他看了看夏中夷,繼續說:“老實說,這樣我倒覺得梅久正常點了,要是她真的是在等魯見章,那她就得去看看醫生了。那是別的什麽事故嗎,那可是火山噴發啊。”

夏中夷和梅久誰都沒有說話,也沒有辯解。等到那人走了,夏中夷聽到梅久在吸鼻子。他看了她一眼,發現她的眼睛裏有光點。

“他去的是出差行程以外的地方,因為走之前我跟他開玩笑,讓他好好考察一下,說不定我們的蜜月就是去那裏。”梅久突然開了口。

她由此覺得魯見章會和那場火山噴發相遇跟自己脫不了幹係,她也十分自責,魯見章苦苦奔逃的時候,她正和朋友們在逛街喝茶看電影。那天她玩得很開心,根本沒有傳說中親近的人之間的特殊感應。

“正好過段時間我要再去一趟日本,我再替你好好查一次。”紙巾在夏中夷手心裏揉成團,但並沒有遞出去,“這次不收錢。”

07

夏中夷回來已是兩個月後。他一身邋遢疲倦,但委托人要的照片悉數拍到了,又有一筆可以入賬,所以心情很好。隻是好心情在看到前來接站的梅久時打了個大大的折扣。

梅久舉著一塊牌子站在出站口,上麵是大大的黑體字“夏中夷”,但他心知她心裏還豎著老大一塊牌子叫“魯見章”,她一定期望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人。

他在日本時,梅久就聯係過他好幾次,自然是想探聽尋人的情況,但她總問些七零八碎的事,從沒有一次真正開口問及魯及章。她既然不問,夏中夷也就裝傻不提,隻是到了現在,總該向梅久交待一聲才行。

魯見章生活在禦嶽山附近的一個小鎮,交了個日本女朋友,養了兩隻貓和一條狗。

夏中夷交給梅久一遝照片,都是躲在很遠的地方偷拍的,效果堪比多年前的香港狗仔小報。但那衣服、身形,包括他頭上那頂很醜的毛線帽子,都是屬於魯見章的。

那頂帽子是梅久上大學時織給他的,那時候已不再流行給男友親手織些什麽,梅久的努力被室友們嘲笑是落伍和吃力不討好,但她還是堅持織完了。在熄燈後,用一盞粉紅色的小豬充電台燈。真殘忍,他和現女友過著平靜的生活,頭上卻還戴著梅久給他織的帽子。

他就是這樣才選擇消失的吧,因為找不到理由,也沒有勇氣說再見。

那個晚上,梅久收起畫滿藍圈的掛曆,清除了電腦上保留的魯見章的所有社交賬號和密碼,刪掉了所有替魯見章下載保存的影視劇集。在清理魯見章的衣物和箱子時,梅久終於流出了遲來的眼淚。她在魯見章的T恤、大衣和圍巾中放聲大哭,像是終於跟魯見章訣別了。

梅久開始了沒有魯見章的生活。她報讀了日語班,每晚都去健身房,漸漸認識了一些不知道魯見章曾經存在過的新朋友,還有夏中夷的朋友們。夏中夷在她擺脫魯見章影子的過程中督促她、鼓勵她、幫助她良多。

在梅久連續三個月都沒再夢到魯見章以後,她和夏中夷戀愛了。

他們的相戀一如所有普通的戀人,夏中夷的喜好和習慣漸漸代替了魯見章的,在有些和夏中夷相對而坐,讀書或聊天的夜晚,在有些心裏充滿快樂和寧靜的時刻,梅久會想起辛波斯卡的那句詩:“我向舊日的戀人道歉,因為我待新人如同初戀。”魯見章的影子就這樣從詩句裏滑過,消失不見。

梅久二十七歲生日那天,夏中夷向梅久求婚,梅久答應了。在眾人的笑聲和起哄聲裏,梅久和夏中夷相擁著大哭起來。

08

在求婚成功的這個晚上,夏中夷又夢到了那座火山。青灰的煙騰上天空,熔岩滾動得飛快,火山渣從後麵飛撲到背上,一顆又一顆。

心理醫生應該又會對他說,這是創傷後應激障礙的一種臨床表現,叫創傷性再體驗症狀。但夏中夷覺得,也許這是魯見章有話想對他說。

他想說些什麽呢?也許是重溫一下那天他們奔逃的情形,也許是鬆了一口氣說:“我拜托你的事你終於做了。”

夏中夷和魯見章是在飛機上相識的,對比已經輕車熟路的魯見章,夏中夷對於接下來的行程心裏絲毫沒底。這是他第一次去日本拍證據,他因此很快便對熱心的魯見章心生親近之感。魯見章告訴他乘車竅門、當地美食,還有可以遊玩的地方,並留下聯係方式,以便夏中夷碰到問題時能聯係他,然後他們便各行各路了。

夏中夷是跟著他的跟蹤對象來到禦嶽山的,那個中年男人帶著不能見光的年輕女生嬉笑著向前。夏中夷的注意力都在他們身上,小心地按著快門,根本沒有注意前方騰起的濃煙,是一陣驚叫聲驚動了他。前麵被跟蹤的兩人返身回跑,出於跟上去的職業本能,夏中夷也跑了起來,跑出很遠他才明白發生了什麽。

魯見章的電話就是這時打過來的,在一片嘈雜的驚叫聲中,他說:“我快跑不動了,如果我被埋了找不到,請告訴梅久我愛上別人了,隨便你怎麽編都行。”

那時他也在山上,因為爬得比夏中夷要高,所以來不及跑下來。

夏中夷沒有理會這個電話,因為他並不知道梅久是誰。但世事往往玄而巧妙,他竟在地鐵上碰見了梅久。夏中夷本來仍沒打算按魯見章的謊言欺騙梅久的,他不知道死亡和背叛哪個會更令梅久難以接受。然而隨著時間過去,他發現,對於梅久來說,懷抱希望苦苦地等待太殘忍。於是他根據梅久提供給他的那些資料,精心製作了那遝照片。

在夢到火山的那個夢裏,他見到了魯見章,他對魯見章說:“你真了不起,換了是我,肯定希望死後有個光輝而偉大的形象,讓所有人都懷念我,不會恨我。”

魯見章對著他笑,他好像在說些什麽,但夏中夷卻聽不見。

夏中夷做夢時,梅久正在窗台旁澆花。她開著窗,風灌進來,讓她想起很久以前的某個下午,有魯見章的某個下午。

梅久知道夏中夷是騙她的,照片裏那個模糊的身影再像也不是真的魯見章。

你知道愛人嗎,哪怕隻是曾經的愛人,他的特征都會牢記於心,一眼就能和其他人分辨出來。更何況,夏中夷雖然是在冬天拍到的魯見章,但魯見章失蹤時是九月,出差時他並沒帶走那頂帽子。而在清理魯見章的衣物時,她也確實還見過它。

可梅久知道自己該放下魯見章了,魯見章消失得太久,她心裏清楚他大概真的死了,再不會回來。她也開始渴望過些幸福快樂、普普通通的生活,那些照片給了她一個機會,光明正大地放下心裏的愧疚與自責。

梅久在風裏看向碧藍的天空,魯見章,我很自私吧?請你原諒我。

更新時間: 2023-06-30 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