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翎均
1
晚餐做了蟲草花燉鮑魚,媽媽責怪地拍掉曼朱的手,說最後一個要留給與茜。
深綠褐色的、仿佛嵌著珍珠的鮑魚殼,與茜碗邊有五個,而曼朱隻有兩個。媽媽又給與茜盛了小半碗飯,話裏話外都在心疼她的憔悴。
與茜和曼朱的父親都是老煤礦的職工,十多年的校友,又屬同姓本家,所以關係是有理有據的好。與茜爸爸在一次下井作業時出了事,半截身子癱瘓,她媽媽忙著照顧丈夫,與茜的衣食住行從此就被曼朱父母攬到手中。
曼朱比與茜小七天,可媽媽說與茜是早產兒,而曼朱的出生又比預產期晚了半個月,所以曼朱才是姐姐,沒有不讓著妹妹的道理。
吃完晚飯,與茜回了自己家。曼朱發了幾句牢騷,媽媽怪她小氣,說她在自己肚子裏多待了半個月,就從巨蟹座待成了獅子座,不如與茜性格溫柔脾氣好。
過往媽媽帶兩個女孩上街,逢人就說你看倆孩子,多像一對雙胞胎呀。可在自己家裏,與茜又成了媽媽口中別人家的孩子。
“而且給你吃那麽多有什麽用呀,性格、成績……你都比不上茜茜。”媽媽邊擦桌子邊笑。
媽媽絕非故意打擊曼朱的自尊心,否則不會在省略號的停頓裏頭藏住一個“相貌”。
曼朱向來不喜歡和與茜一模一樣的泡泡袖、草莓發夾、帶小高幫的白皮鞋。人們隻有看到兩個很相似的東西,才會情不自禁地找出它們的不同,所以“大家來找碴”的休閑遊戲得以長盛不衰。
最大大咧咧的男生在與茜麵前說話聲音都很輕,仿佛大聲一點就會嚇出她淚腺的小珍珠。可曼朱就不一樣了,她會在別人嘲笑“李曼朱,你這個小奴婢到底幫李與茜收了多少情書”的時候將一遝信件狠狠地摜在地上,當著所有人的麵號啕大哭。
曼朱抽噎著走到教學樓外頭,與茜用粉筆在地上畫了方格,拋著小沙包正在跳房子,口裏念著“三月裏來桃花紅,一腳跳進桃花房”。背上的書包隨著她的動作一起一落,很快就分不清誰先誰後,反而像書包拽著她在走。與茜抬頭看到曼朱,將起哄的男生都轟走,掏出手帕替她擦幹眼淚,兩個小姑娘牽著手一前一後地回家。
她無論如何也對與茜恨不起來。
2
爸爸那夜從醫院回來,在沙發上窩到天亮。茶幾上的煙灰缸像奄奄一息的刺蝟,被紮滿後背的煙屁股燙得皮開肉綻。
“與茜的事,以後我們要更上心。”
與茜爸爸在她們初二那年去世,卻不是病逝。與茜媽媽很快改嫁,據說幾年前就和別人好上了,與茜爸爸是被生生氣死的。這樣誅心的話,曼朱一家提都不敢提。然而與茜奶奶也搬來了荷池巷,兒媳的行徑經過她唇舌的審判,每天都在罪加一等。
照顧一個截癱病人有多累多難,那種苦痛往往不在肉體,而在精神。與茜爸爸殘了之後變得喜怒無常,腿腳喪失的力量被他加倍補償在拳頭上,打得妻女遍體鱗傷。
大家往往容易關注撕心裂肺的熱鬧,卻沒人在乎裝聾作啞的煎熬。
學校食堂的飯菜不夠營養,媽媽為兩個女孩做便當,與茜的飯盒永遠比曼朱的重一些。就算哪天媽媽忙忘了,曼朱也習慣性多夾菜給與茜。與茜卻笑著抱怨:“可我不想吃得那麽胖嘛。”
飯盒從來都是曼朱在刷,每當往垃圾桶裏倒與茜的剩菜,她都會對媽媽感到抱歉。
快升初三的時候,市教育局對中考進行臨時改革,加權總分算上了體育。過往被主科占滿的教室立即空曠起來,操場上“兵荒馬亂”。與茜頭一遭這樣被烈日炙烤,中暑的同時還崴了腳。男生們互換眼色催促對方卻痛失良機,被曼朱眼明手快地背走了女神。
醫務室裏的飲水機壞了,與茜喊渴,曼朱頂著四十度高溫翻鐵欄去校門口買礦泉水,回來時醫用隔斷簾裏卻有了兩個身影。與茜的臉頰是與中暑無關的嫣紅,而骨骺線尚未閉合的男生人高馬大,是意氣風發的校籃球隊隊長,此刻卻坐在與茜的病床邊溫暾地笑。他手裏的雀巢冰爽茶,是曼朱在上一節課間偷偷塞到後排他課桌抽屜裏的。
曼朱背對門站在走廊的盡頭,一口氣喝光了才買來的那瓶怡寶。
她隻是個平凡的學生,無限尊崇老師在知識上的絕對權威。可她突然發現物理老師或許說得不對,地心引力原來並不是自上而下絕對唯一的。所以生物老師也不對,喝下去的水未必會進入胃,也可能浮現眼底。
三月的某天,爸爸給曼朱夾了一塊她最愛的粉蒸肉,說希望她代替與茜參加中考體育。
因為是中考改革的第一年試水,監考不規範,所以有空子可鑽。曼朱卻怫然拒絕:“不要。”
代考是相當惡劣的作弊,不隻對學校、對製度,這更是爸媽在情感天平上的不公。連媽媽也來當說客:“茜茜從小身子弱,體考真的吃不消,咱家健康的小豬幫幫忙啦?”
“你們就沒想過萬一被抓到,我會受到什麽樣的處分嗎?如果我筆試成績很差,你們會讓與茜替我答題嗎!”
“主科和副科怎麽可以相提並論呢?而且爸爸打聽過了,對待這次體考,上頭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就不!”
曼朱似乎天生就是一個缺乏尷尬消化器官的人,所有可以化解的場麵都因她的固執而變得難堪。最後,還是與茜勸道:“叔叔阿姨,算了,我自己可以的。”
那塊粉蒸肉曼朱始終沒吃一口,後來她也再沒吃過。
與茜最終因為中考體育失利,隻能留級或擇校。高中要交一萬八的擇校費,與茜的叔伯們磨磨蹭蹭湊夠八千,曼朱家則直接出了全額——爸媽讓與茜將餘錢存進自己的戶頭,將來遇到事情用來應急。
兩家人一齊下飯館,與茜家人自然感謝曼朱家的慷慨,跟爸爸賠笑:“小李啊,真不好意思,這錢其實不該你出。”與茜奶奶敬酒的手頓了頓,“如果曼朱肯幫忙,你們壓力也不會這麽大……”
曼朱霍然站起,將湯匙往桌麵一拍即碎,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包間。
“孩子不懂事,阿姨您別介意啊。”是爸爸碰杯的聲音。
“是啊,我家曼朱又急又倔,不像茜茜這麽聽話,平時也多虧茜茜讓著她……”
整整四個月,曼朱每天放學都拉著與茜去塑膠跑道練習,全荷池巷的跳繩都被她們倆跳斷了。與茜撒嬌要放棄,說與其浪費這時間,還不如繡個零錢包送給她。曼朱不肯要,唱黑臉催著她趕著她。嘴巴壞的同學跑來圍觀:“你們看李與茜和李曼朱,像不像可憐的灰姑娘和她惡毒的後姐。”
中考過後,與茜沒再主動來過曼朱家,原本說好一起去西雙版納旅遊,預算最後都拿去填了擇校費的缺。整個暑假唯一一次見麵就是今天,與茜眼眶通紅地撥著米飯,始終沒有抬頭看她一眼。
曼朱蹲在飯館後廚油煙熏天的小門後,為自己滿臉的水漬找到借口。
為什麽她日積月累的忍讓和遷就,對與茜所有的好,因為一次拒絕就要一筆勾銷呢?
3
曼朱忘了自己是怎麽同與茜和好的了。
青春的恩怨是一場沒來處的季風,天氣預報緩慢地陳述來因,其實陣雨早已過境。
高中時光更多地從身上被偷走,她們就連課間去小賣部、上廁所都要黏在一塊,孿生姐妹、連體嬰兒似的好。白天悄悄話說不夠,夜晚的心事也要交換在日記裏。
與茜手巧,她在日記本封皮上貼了剪紙梔子花,粉紙噴過香水,仿佛真的陌上花開。曼朱很喜歡,於是與茜熬夜給她做了一本新的。她還給曼朱每天的心情記載附上可愛的表情和標語。曼朱歡喜又感激,像是天大的委屈都有了宣泄之地。
期末考卷隔了寒假才發下來,與茜的語文又是年級第一,滿分作文刊印出來發給所有學生參考借鑒。曼朱那天一回家就悶悶不樂,媽媽以為她在為成績慪氣,便在飯後安慰她:“已經不錯啦,進步很大,爸媽都很滿意呢。”
“與茜的作文是抄了我的。”
“怎麽可能?”
媽媽就著試卷的兩份A3紙作對比——明明沒有。可怎麽能說相似之處其實在曼朱的日記裏呢?少女的日記比裙子還神秘。曼朱羞得全然慚愧,卻又不得不掀開給別人看:“不是卷子,是我的日記。”
公正比羞恥感重要,曼朱用訂正筆在日記上畫紅線,手術刀一樣解剖自己的心。並不是一模一樣的句子,卻明顯有著拚湊組合的既視感,更重要的是這並非第一次,曼朱無法用巧合來說服自己。
可既然不是巧合,為什麽第一次、第二次不說,偏偏這次才說呢?就因為別人這次出風頭了?所以其實是嫉妒?受害者總是比加害者更羞於啟齒,因為他們反而受到動機必須完美無瑕的束縛。
“我看這並不像呀……是你對自己寫的東西太敏感了吧?有些斷章取義了。”可是媽媽這話分明是把曼朱的人格都斷章取義了,“何況茜茜那個成績,還需要抄你的?”
話說出口媽媽也覺得過分,卻覆水難收,爸爸打圓場地咳嗽了幾聲。沒有與茜的場合反而不像一個正常的家,曼朱紅著眼眶收拾碗筷,爸爸起身要幫她,卻又竭力咳嗽著癱坐下來。
爸爸可以瞞著他的工傷矽肺病,卻止不住無處遁形的咳痰氣喘。那輩人作為一家之主,總會自作主張地瞞著家人本該全盤展現的事。比如病痛,還有煤礦部門大裁員,他被迫提前內退,更有作為丈夫和父親,對妻子女兒的愛。
爸爸不耐煩地趕走了神情恓惶的媽媽,對曼朱,他也隻是冷冷拋下幾乎所有家長的口頭禪:“大人的事,小孩子別管那麽多。”
內退是下崗在名義上的遮羞布,體製改革的大潮打過來,人人粉身碎骨。煤礦和爸爸就補償的問題無法談妥,工資發不下來,媽媽有分寸地開始逐步縮減日常開銷。曼朱倒沒發覺,卻是與茜某天在飯桌上說:“阿姨,今天的蒜薹雞丁有點辣。”
因為雞肉放得少了,蒜薹含有的辣素才會喧賓奪主。媽媽心虛地挑了挑盤子裏剩下的菜:“辣呀?那阿姨給你夾到湯裏衝一衝啊。”卻怎麽也挑不出一塊,便禍水東引地打趣曼朱,“是不是你又多吃肉啦?”
“我沒有。”曼朱褪去了從前的衝動,語氣卻越發不善,“雞肉不像鮑魚有殼做數量憑證,所以就隨意給我定罪嗎?”
“這孩子,我說什麽了?你就這樣!”
曼朱躲進臥室,門“砰”的一聲摔上。媽媽委屈極了,與茜在客廳陪她坐到深夜。曼朱每晚都會燒一壺熱水倒給夜夢多驚的爸媽,她熬不過這個習慣,所以還是準點打開房門。媽媽都睡了,與茜居然還在。
擰燃灶台,接水七分滿,燒水壺的鋼哨被曼朱取下,她靜靜地等在灶台旁。與茜靠著廚房門框小聲問:“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你問的是“是不是”,而不是“為什麽”,說明你知道我為什麽生氣。曼朱心想,那麽你這樣問,其實就是在向我施壓,不許我生氣。
“沒有。”
“就是有!”與茜焦急得幾乎抽泣,“不然你為什麽不跟我交換日記了?”
4
班主任說曼朱和與茜選擇文理科的理由挺有意思。與茜隻是因為一門物理成績不夠理想,就逃進了文科大家庭,而曼朱也僅僅因為一門物理學得還不錯,就毅然填了理科。
留任理科班的老師拍她的肩膀:“曼朱同學,勇氣可嘉啊。”
但曼朱做出決定並非一腔孤勇,她知道理科選擇大學和就業要寬泛很多,它給了非優等生更高的容錯率。爸爸的收入打了折,偷偷在外接單跑車,媽媽也在外擺攤賣起了薺菜餛飩。
家裏越是缺錢,餛飩捏得就越像元寶。媽媽卻還給曼朱多塞零用錢,讓她晚自習回家吃夜宵,可曼朱最想吃的就是媽媽的手藝。路邊攤那麽多,偏偏自家的攤位不能坐。媽媽怕給曼朱丟臉,不準羊毛出在羊身上,於是曼朱的零花錢用在了涼粉、湯麵和瘦肉羹之上,可她嘴裏和心裏永遠都是清淡的薺菜味。
分班之後與茜很少再來曼朱家吃飯,她的奶奶開始坐在荷池巷的石橋前,和街坊抱怨準備一日三餐的煩瑣。曼朱媽媽提著菜籃子經過,老人覷來一眼,瓜子皮像口香糖膩住喉嚨,含混不清地嗆聲:“辛苦了大半輩子,到頭來居然還要我們老人家處處伺候。”媽媽羞得扭頭就走。
吃飯的事,爸媽不是沒有開口留過與茜。那時兩個孩子已然有些生分了,大人也不好摁著誰的頭認錯,無論怎樣都尷尬。何況家裏經濟拮據是事實,多一張營養期的嘴巴,遠不是多添一副筷子那麽簡單的事。
曼朱徹底收起玩心,將壓歲錢存下來報了補習班。壓歲錢隻夠報一門學科,但學科之間卻是相通的。化學補習老師課後被曼朱問得頭都大了,不得不佩服她的刻苦:“同學,你這是交一門化學的錢,把楞次定律和函數求導都複習完了嗎?”
曆年高考真題做來做去,江蘇卷找打擊,北京卷找自信。晚上爸爸給曼朱夾菜,她剛好翻過一頁錯題集,於是熏兔肉跌到書裏。爸爸“哎喲”著笑了一聲:“我閨女出息了,吃飯都在念書,換了以前我肯定以為她在偷看F4的寫真集,或者是你們校籃球隊隊長……”
那是曼朱從前寫在日記本裏,又被翻出來的呈堂證供。供詞沒有證明她的清白,卻成了父母的談資。曼朱不動聲色地揭過這一頁,肉塊在書裏翻來覆去地香。
媽媽正好切完紅心芭樂端上桌,嗔怪地推了一下丈夫。爸爸也不好意思了,顫抖著手拈起小木叉去戳水果。可芭樂像七點的新聞聯播開場音樂一樣滾瓜爛熟,媽媽無奈洗了把勺子過來,這才將果泥送入曼朱口中。
過了高二,下學期進入第一輪總複習,上頭突然嚴打補課,老師們不得不租用更隱秘的場地,補課費因此水漲船高。曼朱拿不出來,麵對父母幾乎白了一半的頭發,她也說不出話來。
補習老師挺可惜地挽留曼朱,說可以免收她漲價的費用,順便提了一嘴:“學校上個月特困生的補助名額有好幾個呢,你怎麽沒申請?”
此事不宜張揚,年級組也有私心,希望真正受到幫助的是成績好的學生,因此他們都是暗中對貧困的同學進行調查,分別約談,一個告知一個,再比較篩選最終名額。因此當曼朱問到段長那裏,對方一臉莫名:“你在名單裏啊!可是因為你一直沒來找我登記,就默認你放棄了。”
“我完全沒聽說過這件事啊。”
“怎麽可能?”段長的口吻不容置疑,“我明明讓李與茜通知你了啊!”
5
七月十九號是與茜的生日,媽媽無論如何都要請她來家裏吃飯。
早在前天,爸爸就去市中心訂了低糖蛋糕,卡仕達醬順著迪士尼貝兒公主奶黃的裙褶流溢下來,像香檳塔層層疊疊的浮沫。曼朱看得發了呆,不禁伸出叉子去接,竹籃打水一般想止住它的流瀉。媽媽笑著輕打她的手,說獅子座呀,就是性子急。
性格柔和、專情顧家的巨蟹座的與茜攔住媽媽:“阿姨,就讓曼朱先吃嘛。”
長輩眼中完美無缺的與茜,在學校的人緣並不大好。那個年紀很容易將淡泊清高視為一種別樣的美德,卻也正是在那個還不懂矯飾和忍耐的年紀,不拘小節、隨和大方才難得。曼朱是同學們眼中的難得,但她不會以此在長輩麵前自矜,就像差生文具多,對於那個階段的父母來說隻有成績才是真理。
受邀的另外兩個同學一時進退兩難,她們其實還是曼朱請來的。曼朱麵不改色地提起塑料鋸齒刀,代替壽星將戚風蛋糕底切成均勻的六塊。圓形六等分,每塊都類似60°的正三角形,是最穩定的結構。
穩定、絕對,而且完美。曼朱手起刀落,蛋糕頂上的糖漬櫻桃灰溜溜地滾到桌麵上。
“都吃啊,發什麽呆。”曼朱果然第一個吮起了動物奶油,而直到此時與茜都還沒來得及點蠟燭,更別提接受生日歌的祝福了。
“啊,硌牙!”曼朱抱怨道。蛋糕夾心是時令水果,杧果和芭樂都柔軟,媽媽怪她小題大做。
當晚爸爸始終沉著臉,將同學們送走後才跟曼朱發難,怪她越俎代庖,分明是與茜的生日卻不給她麵子,顯得很沒有家教。曼朱反唇相譏:“我過生日的時候又有誰給過我麵子?爸爸你給我買過鮮奶蛋糕嗎?媽媽舍得給我做一整桌子菜嗎?”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記仇,現在還提這些幹嗎?”
真要記仇,那沒提起來的事情還多著呢。從來都是她謙讓,從來都要她忍受。《道德經》裏說“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真是有先見之明。當曼朱提到特困生補助的事,爸媽竟然也能無動於衷。
不是故意的,名額有限,與茜明顯更困難。沒多少錢,爸媽會掙,倒不必拘泥於此……曼朱終於聽不下去,積壓十幾年的疑問迸裂了她的高聲:“為什麽你們總是偏袒與茜?明明我才是妹妹!是不是李伯伯當初在井下出事和爸爸有關係?”
“你放肆!”爸爸氣急攻心,咳得如風箱一般,“一個人幫助另一個人,難道隻能因為虧欠和利益?你心中就沒有一丁點道義和良善嗎?”
媽媽揉著爸爸的胸口,也潺潺地淌著淚:“曼朱啊,你這話太傷爸爸了。你爸和茜茜爸爸是過命的交情,我們對茜茜好,哪會有私心?小時候我給你講過灼艾分痛的故事,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曼朱甚至記得那段宋史原文:太宗嚐病亟,帝往視之,親為灼艾。太宗覺痛,帝亦取艾自炙。
宋太祖的弟弟宋太宗生病,宋太祖為他灼艾治療,卻令他疼痛喊叫。於是宋太祖將尚在焚燒的艾草往自己身上引,以為這樣做就可以分擔弟弟的痛苦。所謂情同手足,不外如是。可是爸爸和李伯伯如此,李曼朱和李與茜就必須如此嗎?
何況宋太宗最後還是篡了哥哥宋太祖的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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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朱在高考時超常發揮,班主任建議她報同濟。可當她聽說與茜報了複旦,便偷偷修改了誌願,在父母極不讚成的目送中上了前往哈爾濱的火車。
哈工大的報到日期比複旦早兩天,與茜跟著爸媽一起多交了五塊錢進了月台。汽笛鳴起的同時她突然跑起來,追得踉踉蹌蹌。曼朱驀地動容,猛地抬起車窗伸出手去,接過她遞來的小本子。
鐵軌隨著火車加速形成兩尾拉長的“八”字,透視畫麵裏的與茜濃縮成一個鵝黃色的點。
小本子裏是曼朱缺席的,近兩年時間的日記。與茜的字整齊娟秀,曼朱將它們看進淩亂的腦子裏,忽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那些年荷池巷粉筆畫就的方格,她們一前一後踢著小石頭跳房子。四月裏來杏花香,一腳跳進杏花房。泛黃卷邊的照片裏,打扮得一模一樣的女孩緊緊牽著手。月光鋪滿的被褥,兩個小腦袋挨在一起。
曼朱覺得自己很壞,那種自我批判之後依然可以下定義的壞。每當事情發生,她都率先妄下結論而不給與茜解釋的機會。對待越親近的人,她的武斷和倔強反而暴露無遺,與茜或許一直想同自己和解呢?
與茜的日記成了曼朱的禁忌,她想看到那些話,又害怕看到。本子被她鎖在寢室抽屜裏,鑰匙交給了剛認識的室友。懸在寢室西北角頂的小電視正在熱播《情深深雨蒙蒙》,何書桓和如萍訂婚前為了防止自己動搖,也將依萍的日記鎖進抽屜而鑰匙交給了別人。
曼朱覺得自己的行為渣得異曲同工。
她本科選的是材料科學與工程,學術論壇上把它列為四大天坑專業之一,同專業的前輩也一致同意,隻有材料性能學的教授王婆賣瓜地宣布這門學科是未來學科。於是曼朱就像當年選理科的理由一樣,義無反顧地相信了。
直到幾個月後參加同城校友會,曼朱才知道原來有兩位高中校友也上了哈工大,都是男生。其中一位在農家小炒店的餐桌上被安排坐在了曼朱身邊,他說自己在物理學院,核物理方向本碩連讀:“還記得我嗎?席和軒。我們是初中同……同班同學。”
而且還是前後桌,曼朱笑道:“怎麽會不記得?你是我們校籃球隊的隊長嘛。”
“你在校運會上跑得也很快啊!”
兩個人一陣沉默,曼朱弓起背,想夾對麵瓷盤裏的炒茭白,席和軒身高臂長地替她夾到碗裏。
新學期材料工程和物理係的公共課有重疊,偏微分方程課在主樓大教室上,階梯座位和偏微分的階數一樣升了又降,曼朱能感覺到席和軒是有意和自己越坐越近的。帶了私心的親近讓人如芒在背,他什麽時候會開口問與茜的消息?席和軒給她講題,碳素筆在指間轉得飛起,有種故作鎮定的漫不經心。
去實驗室之前,與茜又給曼朱打來電話。今天淩晨兩點多她就說過自己拜托室友打熱水,結果水壺被遺落在開水房,等找到的時候內膽已經碎了。
“她一定是故意的。”與茜忍不住哭起來。曼朱敷衍著安慰了她兩句,因為太困,她的眼皮已經和臥蠶粘得難解難分。
新開的便利店在西大直街對麵,為了繼續通宵泡實驗室,曼朱打算買點曲奇和酸奶當夜宵。等綠燈的間隙,她因為讀錯秒數險些和一輛趕時間的三輪車撞上,幸好席和軒在後頭拉了她一把。三輪車師傅在破口大罵之前暗自與男生較量了一下身高差距,悻悻地飛快騎走了。
曼朱心有餘悸地道謝,席和軒卻得寸進尺地說他也餓了。於是曼朱的購物籃裏多了一碗關東煮、三袋爆漿雞排飯團和兩罐黑咖啡。曼朱心想明後天餓就餓著吧,權當一廂情願的代價了。
畢竟暗戀就是一場烈酒味的暴風雨,我幹了,你隨意。
唯一的店員是新來的,掃碼操作略顯笨拙,小票機吱吱地響,大概是紙卷用完了。店員急得一頭汗,曼朱忙說慢慢來別著急。席和軒忽然走近,太近,能看清他手腕上的運動手表,表盤玻璃反射店門外包住鮮花的歐雅紙粉邊。曼朱心想他終於要問了,像小票機熱敏紙預示告罄的粉線條,是圖窮匕見的意思。
當年男生們都托曼朱給與茜捎情書,現在有了手機,一個號碼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縱使無法得到美人垂青,萬分之一的機會他們也願意試試。那自己呢,自己為什麽不能試?
店員鑽進了儲物室,真是天時地利人和的安靜。不要問與茜,我不想在你麵前提與茜——曼朱眼底藏著秘密,盯緊嘴巴,不肯讓它說出來。那她幹脆就先發製人地傾倒出來:“我一直喜歡你,你知不知道?”
“當然……不知道?”
同城送花的小哥和從儲物室走出的店員倒吸一口涼氣,曼朱淡定地回頭,席和軒捧著心形禮盒,鮮花墊著迪奧小姐香水和啞光999口紅,和曼朱今天塗在嘴唇上的色號一樣。因此她毫不懷疑,席和軒大概認為那瓶迪奧小姐其實是眼藥水。
“我隻知道,我和你一樣。”男孩夢遊似的將盒子遞過來,歐雅紙顫抖著淡金的閃粉。
7
與茜正式戀愛了,男友是美籍華人,在耶魯念資產管理碩士,來複旦交流的時候對迎賓的大四女學生一見鍾情。與茜奶奶逢人就說,曼朱爸媽也與有榮焉。
本科畢業的這一年是岔路口,不知哪步跨出去就會跨出一場奇遇。與茜打算跟男友赴美深造,簽證問題卻棒打鴛鴦——李家拿不出可以說服大使館的存款,兩個李家都是。
與茜男友隻是小康家庭,養一個孩子有餘兩人卻未滿,此事純屬心有餘而力不足。媽媽在電話那頭歎息,說曼朱要是畢業出來工作賺錢了,或許這件事還有點轉機。
“可是媽,我也打算繼續讀研。”
這是曼朱與席和軒商量之後一致決定的。媽媽還在猶豫,爸爸卻意外地堅定:“讀!”
那時爸爸的矽肺病已進入三期,甚至半夜都會咯血。曼朱不肯讓他再出去工作,他應下之後又搶過話筒偷偷說:“爸給你存了錢,不要怕,想讀到什麽時候都行。”
可是兩個月後醫院來了緊急通知,曼朱才知道爸爸又動了手術。原來他還是瞞著家人在外頭沒日沒夜地接單跑車,與茜因為無法出國正在和男友鬧分手,爸爸覺得無論如何還是要搏一搏。
“你爸爸住院的事,不要告訴茜茜。”媽媽在病房外跟曼朱打商量,“讓她不要著急和凱恩分手,我們還可以再想辦法嘛……”
事實卻是凱恩要和與茜分手,他讀資產管理,將感情也看成風投。這場戀愛看不到收成,所以他要及時止損。
與茜哭了整整一個星期,曼朱將媽媽的話轉達給她,告訴她一切還有轉機。可去美國哪裏隻是一筆小錢?有轉機的意思就是還差一點,差一點的意思是爸媽原本手頭就有錢,留給曼朱的錢。
與茜是學哲學的,邏輯鏈在她那裏不知怎麽的就變成了這樣。曼朱忍著沒說爸爸的病情,他們一家的隱衷反而令另一家人變本加厲。與茜奶奶開始哭兒子,助長了在場親戚們衣來伸手的埋怨。爸媽這麽多年對與茜的好,好到鄰裏說閑話,好到甚至連曼朱都誤以為自家要對李伯伯的殘疾負責任。
曼朱簡直萬箭穿心,當場拍桌推搡,扭打成一團。與茜將她拉開,她轉而質問與茜:“我爸媽對你怎樣?我對你怎樣?這麽多年,你捫心自問!”
“是!你們一家都對我好,平時小恩小惠的,真到中考那樣的大事,你跑得比誰都快。真到了我如今需要幫忙的時候,他們還不是向著你!”與茜靠在她舅媽懷裏,連控訴也是輕聲細語的。
可是綿軟的芭樂和香嫩的兔肉也有著最硬的籽和骨頭,能崩掉人的牙。
有些人因為一點小惡而否決所有的善,也有人會因為一點小善而忘掉所有的惡。如果對待彼此的感情投入和付出從來不成正比,那為什麽還要繼續呢?
最後是席和軒趕來鎮住了一屋子的人,曼朱坐在回家的副駕駛座上淚流滿麵,完全是小孩的哭法,嘴咧得跟瓢似的。席和軒原本怒不可遏,看到曼朱滿臉抓痕又心疼,現在卻忍俊不禁:“給公主殿下點杯摩卡星冰樂壓壓驚好不啦?”
曼朱哭得打了個嗝,“嗚嗚”道:“那甜度要半糖。”
席和軒立即跑腿下單,車載電台調成曼朱喜歡的藍調音樂,空調出風口往上撥,以免她喝著冷飲還受涼。
曼朱嘬著吸管,迷迷糊糊地被擁住。不知道為什麽,後來無論席和軒給她買什麽飲料,喝起來都像那年她塞進他抽屜裏的雀巢冰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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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朱的灼艾從來不是兄友弟恭,卻是傷人傷己。人應該為了愛和被愛活著,惶恐地期待回應和完全不計較付出地給予都不是長久之計。
她最後還是將積蓄轉贈給了與茜,不是聖母心泛濫,隻是她不想那家人的無賴拱到醫院去,不願兩家最後一點情分無法收場。那天她在病床前給爸爸削橙子,提出搬家和換手機號的建議,爸媽互看一眼後都表示同意。全家人心照不宣。
那本鎖在寢室抽屜裏的日記,曼朱一並還給了與茜。從前她對著日記自作多情,希望裏頭有與茜對自己的抱歉,想看到又怕看到,但事實是根本就看不到。多可笑,原來與茜真的可以欣然接受不屬於她的文字所獲的褒獎,可以在曼朱後來提起特困生補助的時候長久不語,下次談話開篇又是新話題;可以用自己的傷心傾訴侵占曼朱的睡眠時間,卻在曼朱難過時巧合般失蹤;可以明知曼朱也暗戀席和軒,卻放任他們彼此誤會許多年。
那年席和軒聽同學說曼朱背著與茜去了醫務室,想要去幫她,可他到的時候曼朱已經出門買水了。他忐忑地向與茜打聽,得到的卻是曼朱已有暗戀對象的答複。至於那個對象,與茜語焉不詳,任誰都猜不到自己頭上去。
好在他和曼朱一樣又傻又莽撞,高考偷改誌願的不止一個人。席和軒完全可以上繁華的交大,但他最後卻選了喜歡之人所在的嚴寒的東北。
曼朱畢業後回省城進了研究所工作,席和軒則一路念到了博士。爸爸大部分時間臥床,醫生千叮萬囑要好好將養,但他那點閑餘都拿來和朋友們吹噓:“閨女是材料科學碩士,女婿更了不得哇,學位讀到了核物理的博士後!”
博士後不是學位,但曼朱不忍心打斷這份喜悅,於是爸爸越說越離譜:“我懷疑他們倆其實初中就看對眼了,嘿嘿……那個,喀,你別看他們倆專業不同,未來都是要搞可控核聚變的。核聚變不知道,核電站知道吧?下一次工業革命就要靠新能源。我女婿研究的核反應溫度上億啊,這就需要我閨女的材料……”
晚飯時媽媽又燉了蟲草花鮑魚湯,也是一個勁地給席和軒夾鮑魚。席和軒來者不拒,最後卻全部送到曼朱碗裏。
媽媽像是無意間提到了與茜,說她去美國之後還是和凱恩分了手。前幾年她和另一個華裔結了婚,生了一兒一女,後來從康涅狄格州搬到亞特蘭大,又輾轉到最遠的亞利桑那,仿佛總在奔波。爸爸擔心地沉默著,他們內心始終將她當成另一個女兒牽掛。
曼朱也從沒希望與茜過得不好,何況天意高難問,偏偏不以人品裁決人的一生。想到與茜,往事如煙,她其實已無悲無喜了。看著愁容不解的父母,她活躍氣氛般故意問爸爸:“核裂變和核聚變,哪個能量大呀?”
“必須是核裂變啊,能量大到都裂開了不是?是不是啊小席?”
席和軒笑得顫抖,給他喂薺菜餛飩,哄孩子般勸道:“爸,吃飯,吃飯。”
媽媽摁下遙控器,《新聞聯播》的準點報時響起,小小的方盒子放送著遠在天邊的新鮮事,世界那麽大又那樣小。六月底開始晝長夜短,窗外榕樹下還有未歸家的孩子們在嬉戲,歡笑聲比專業出身的播音主持更動聽——
“大格子,小格子,畫好格子跳房子。
“三月裏來桃花紅,一腳跳進桃花房。
“四月裏來杏花香,一腳跳進杏花房。
“五月裏來薔薇笑,一腳跳進薔薇房……”
更新時間: 2022-10-09 1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