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卷耳白
01
白恩婕重遇遲睿的那天,剛好高嵐的官司開庭。
高嵐請白恩婕打的是離婚官司——丈夫趙東平與女下屬有染。白恩婕查到,因為趙東平生意做得大,高嵐一直賦閑在家,相夫教子。趙家的鄰居都說高嵐溫婉賢惠,像是日劇裏的主婦。倒是趙東平脾氣差,忙起來就不著家。
取證完畢,白恩婕已成竹在胸。唯一沒想到的便是在庭上遇到遲睿。
遲睿作為趙東平的辯護律師出現,穿黑西裝、白襯衣。那一瞬明明極快,在白恩婕眼裏卻成了一部慢鏡頭的電影。她到底有些走神,甚至爛熟於心的答辯都有些混亂,餘光受蠱惑般地被那個人牽製。
四年好像彈指一揮間,這個男人看上去依舊年輕。他思考時習慣用手指敲打桌麵,勝券在握時會勾起嘴角,生氣時不動聲色……她對這個男人再熟悉不過,一個背影便能從千萬人中找到他。
思緒飄得太遠,以至於白恩婕回過神,庭上的局麵已不由她掌控。她不是初次與遲睿當對手,他們曾無數次對峙過。他在庭上氣場強大、一針見血,剛出道便連許多大狀亦甘拜下風。她恨自己輕敵,暗暗集中精神。
之後的發展出乎預料,或許是她的攻勢太猛,他節節敗退。但他沒有一絲快輸掉官司的狼狽,仍淡定冷靜,好像早料到了結果。那場官司最後高嵐獲勝,白恩婕舒了一口氣,抬頭卻與遲睿的目光相撞。
他不知已看了她多久,眼神深邃,讓白恩婕莫名心跳。她飛快地整理完文件,落荒而逃似的快步走出法庭。可她忘了他向來以腿長出名,她蹬著高跟鞋走了好久,卻被他輕輕鬆鬆追上。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又想不告而別?”
她無數次想象過他們重逢的畫麵,真到了這一刻,她隻覺得腦海裏一片空白。好不容易穩住情緒,她揚起手:“嘿,好久不見!”
他冷眼看著她,終於沒溫度地笑出聲:“以後有的是機會常常見。”
再沒別的話,他轉身走掉。她愣愣地站在原地,過了好久才往停車場走。
半路上,她的電話響起來,是陳皓,一句話輕飄飄地砸過來:“遲睿回來了。”
她握著電話沒吭聲,那頭還嫌不夠:“咱們倆約了周末見麵,你是去還是去呢?”
“去你個頭!”她咬牙掛斷電話,整張臉垮了下來。
以為早已遺忘的往事,在這個初春的黃昏猝不及防地將她淹沒。
02
白恩婕與陳皓是發小。
大院裏三個年齡相仿的孩子,她、陳皓和遲睿。他們同校,遲睿比他們大兩歲,是學校出了名的神童。白母未過世時常掛在嘴邊的話便是:“樂樂,你看看小睿……”
白恩婕的小名叫樂樂,她活潑快樂,好勝心又強。後來因為陳皓,她與遲睿熟稔了,便卯著勁與他對上。在學校,他們無數次成為對手,白母對遲睿越是讚賞有加,她便越是討厭遲睿。而遲睿原本性格清冷,對於她的挑釁隻當不見。
最後,遲鈍如陳皓亦瞧出其中的貓膩,調侃他們倆就像兩隻鬥架的公雞。對於這個比喻,遲睿淡淡地道:“誰知道她想幹嘛。”
這種漫不經心的態度徹底激怒了白恩婕,他們就這麽劍拔弩張地對峙了一個學期。
是什麽時候對他有了別樣的情愫?
白母因病在某年秋天去世。更讓白恩婕崩潰的是,父親很快便帶回了她現在的繼母沈瀾心與她同父異母的妹妹白笑飛。她一直知道父親與母親感情不合,可事實卻遠比她想的要殘酷。
臨近期末考試,白恩婕考得一塌糊塗。放學後,她一個人坐在教室裏,眼淚“吧嗒吧嗒”砸在試卷上。遲睿走進來時,她以為是陳皓,直到他說:“一次考試而已,何必呢。”她驀地轉身,這才發現是他。淚水來不及收回,他們就這麽麵對麵望著。她狼狽地抹了一把臉,嗓子跟破銅鼓似的:“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母親過世了。”沉默片刻後,他說。
那天他們在教室裏緘默地看著夕陽西下。回家的路上,他踩著自行車跟在她身後,距離不遠不近。到了大院門口,他才緩緩超過她:“白恩婕,振作一點。”
好像便是從那天起,有些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像是心照不宣,他們開始一起回家,連曾經的競爭亦變得有些曖昧。高三時她更神使鬼差地跟他一樣報考了華東政法大學。
她是個行動派,發現自己對遲睿的好感後,便決定向他表白。初春的某一天,忽然響起春雷,接著是一場傾盆大雨。她沒帶傘,約了遲睿在附近的街角見麵,問他:“我喜歡你。你呢?”
遲睿一直都要比同齡人成熟,聞言隻是看著她:“假如我不喜歡你呢?”
白恩婕向來灑脫,想過最壞的結局便是連朋友也做不成。她笑眯眯的:“反正我不缺朋友,隻缺你。”
他們有很多時候都這樣爭鋒相對,一般是遲睿贏得多。但那一刻,她滿臉雨水,眼睛亮得驚人,他就忽然敗下陣來。沉默了一會兒,他將傘移到她的頭頂:“會感冒。”
後來她果然感冒了,遲睿請了假照顧她。那年,她大一他大三,他們開始談戀愛。和所有情侶一樣,他們甜蜜時恨不得長到一塊兒,爭吵時又鬧得驚天動地。她有時任性刁蠻,隻有他能容忍。而他孩子氣的那一麵亦隻有她能看到……那會兒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離開他。
與遲睿重逢後的幾天,白恩婕時常陷入回憶中。周末聚會她當然沒去,她是刻意避開他的,沒想到卻避不開。
打完高嵐的官司,她難得有假期回家吃飯,卻未曾想會碰到遲睿。
進門時,家裏人正在討論白笑飛想要輟學的事。白父與沈瀾心並肩坐著,相鄰的單人沙發上,遲睿正低頭喝茶。她的鞋脫到一半,進退兩難。倒是父親先看到她:“你來得正好,我們正在說你妹妹的事請,她想要退學。”
白笑飛原先在日本念書,不久前才回國。白恩婕沉默著未開口,沈瀾心已對遲睿說:“小睿,你能不能抽空去學校幫我勸勸笑笑?”
自白恩婕出現,遲睿一直都很安靜,此刻才點點頭:“放心吧,伯母。”
沈瀾心終於展眉:“那就好,笑笑最聽你的話。你們上次去旅遊的照片她還放在桌上,還有生日時你送她的鋼筆……”
“好了好了,樂樂來了,開飯吧。”白父打斷道。
沈瀾心像是這一刻才注意到白恩婕,歉疚地朝她笑笑。
那頓飯白恩婕食之無味。沈瀾心與遲睿念叨白笑飛,她隻顧埋頭吃飯,直到白父問她:“最近好嗎?”
“挺好。”
“別光顧著工作,有男朋友就帶回來吃頓飯。”
白恩婕正神遊,聞言一怔,猛地咳嗽起來。好不容易緩過神,抬頭便見遲睿靜靜地凝視著她,眼睛黝黑清亮,情緒莫辨。
吃過飯,沈瀾心在廚房切柳橙,白恩婕經過門口,聽她柔聲說:“笑笑沒什麽朋友,難得小睿對她溫柔又耐心。他們倆現在很好。”
白恩婕站住:“瀾姨想說什麽?”
沈瀾心笑得溫婉:“沒什麽。”
白恩婕望著沈瀾心。這位繼母一向溫順柔弱,白笑飛便像極了她的母親。她看不透沈瀾心,就像她從來都不知道該如何與白笑飛相處一樣。
白恩婕與父親告別時,遲睿剛陪白父下完一局棋,亦跟著站起來:“我也該走了。”
白恩婕走到路口時,遲睿的車緩緩開過來,讓她上車。她站著沒動,他亦不強求,長腿跨下來便鎖了車。她吃驚:“你幹嘛?”
“陪你走。”
她瞪著他,最終隻能妥協。他開車開得很慢,三月的晚風吹得她心煩意亂,終於找到話題:“你從前跟笑笑沒那麽熟。”
她與遲睿戀愛時,他們統共才見過幾麵,遲睿一直將白笑飛當妹妹。
“不高興了?”他似笑非笑,眸光極深。她沒回答,他兀自又道,“我們在日本遇到,她很快就要回國,請我幫她補習國內的課程。”
她半天才文不對題地說:“是嗎?笑笑是很乖。”
他答得極幹脆:“她跟你不一樣。”
“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他側過臉看著她,“那時你怎麽能說走就走?”
她動了動唇,說不出一句話來。他亦沒再等,車內一時萬籟俱寂。他隨手打開音響,那張舊唱片當初他們倆都很喜歡,這麽多年竟還沒換。
滄桑的男聲在唱:“有人問我你究竟是哪裏好,這麽多年我還忘不了。”
03
很多年後,有人問白恩婕,遲睿究竟是哪裏好?她還是答不上來。
後來她才明白,愛一個人,總是說不上他哪裏好,可沒有他卻再也不會好。隻是當時的她並不知道,她總以為放手便會遺忘,轉身便可以灑脫地走掉。
大學畢業後,遲睿在知名的A律師事務所實習。他租的幾十平方米的小屋成了他們溫馨的小家。她在陽台上種滿了多肉植物,開始學做菜。她喜歡上海菜,遲睿卻愛粵菜,她每天就換著口味做。
做飯的時候,遲睿偶爾會與她一道擠在廚房裏。她手忙腳亂雞飛狗跳,他則閑適地雙手環抱微微一笑。某一次,她終於氣不過,手叉著腰對他喊:“遲睿!你到底想幹嘛!”
他低頭看著她,慢悠悠地說:“我在想,等我們老了,要請個阿姨做飯,一天做你喜歡吃的,一天做我喜歡吃的。”
她所有的氣在那一瞬煙消雲散。
年輕時的愛戀,像瑰麗的雲朵,輕盈而美麗。他們好奇地、懵懂地、勇往直前地編織著未知的未來。他們忘了雲朵亦是多變的。
後來白恩婕想,最難過的事,大抵便是你曾因為那個人而編織未來的夢境,那個人卻並未出現在你的未來裏。
臨近畢業時,白恩婕已在準備A律師事務所的麵試會,她沒告訴遲睿。遲睿看到麵試名單已是幾天後,那是他們第一次意見相左。他不想她進A事務所,理由是內部競爭激烈,工作強度大,不適合女孩。
但她是那樣爭強好勝,又向來愛跟他比,怎會放過這次機會?
她氣呼呼地與他冷戰,他拗不過她,終於讓步了。麵試順利通過的那天,她約他吃飯慶祝,對他發誓:“遲睿同誌,我保證以後一定本分工作,低調做人!”
她舉著右手,態度誠懇,他眯著眼睨她,最後將盛好的湯羹推到她麵前。她捕捉到他微微上翹的嘴角,知道他的氣消了,得寸進尺地逮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前輩,以後請多多指教。”
那天他們回到公寓已是深夜,浴室的蓮蓬頭壞了,她端著臉盆洗頭。他忽地從身後環住她,唇貼著她的耳朵。他喝過酒,呼吸灼熱。她覺得癢,笑著推開他:“幹嘛呀你!”
她滿頭的泡沫沾到他的臉上,他就這麽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輕輕按下她的腦袋,替她洗頭。他的動作生澀而溫柔,最後用浴巾擦幹她的頭發,又去擦她濕漉漉的臉,眉毛、眼睛,一直到嘴唇……
她閉上眼,他的吻便落下來,她再度失聲尖叫:“頭發還沒幹……”
“不要緊。”他啞聲說。
那晚她緊緊抱著他。這是屬於她的男人,眉眼、骨骼、每一寸肌膚,還有一顆赤誠之心。一念至此,她的心便像喝飽水的海綿,沉甸而滿溢。
她沒想到的是,別離很快來臨。
事務所安排新人去美國參加律政界的神話——羅伯特教授的培訓課程,名額隻餘一個。可最後,作為考核人的遲睿選擇了另一位競爭者。
她不明白,在他親眼見證她整整兩個月不眠不休的努力後,怎麽還能選擇了其他人?
他們大吵了一架,他最後冷冷地說:“我不會讓私人感情影響自己的判斷。”
她氣得渾身發抖:“那分手,分手好了!”
那天她離開公寓,他亦沒來追。一個月後,她自費出國留學,甚至都沒跟他道別。在美國的第二年,她從陳皓那裏得到消息,他亦辭職去了日本。
那天遲睿問她,當初怎麽能說走就走?其實她亦不知道。就像一道魔咒,他們就此背對著越行越遠,一別便是四年。
04
回家吃飯之後的那個周末,白恩婕接到白笑飛的電話,約她去農莊野餐。
她們姐妹倆完全不同,白恩婕熱情、倔強,白笑飛柔軟、敏感。她記得白笑飛小時候總跟在她的身後,糯糯地喊她“姐姐”。她們已有好久未聯係了。
起初以為那隻是一場普通的家庭聚會,直到在停車場看到遲睿的黑色越野車。她掏出電話打給陳皓:“江湖救急,半小時到白鹿農莊。”
她到達時,白笑飛與遲睿正在烤肉。白笑飛問她:“一個人?”
“還有個朋友,就到。”
她看到遲睿望過來,在她看他時,輕輕地移開目光。
白鹿農莊依山傍水,風景秀麗。白恩婕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便聽到有人問:“羊肉還是牛肉?”
遲睿拿著幾根肉串站在她身後,她挑了牛肉,問他:“笑笑不吃?”
“她不愛吃肉。”
她怔住。他大概忘了她不吃羊肉,怕膻氣。他們一起吃火鍋,她總要他將羊肉留到最後再放進鍋裏。但他現在記得白笑飛不愛吃肉。
吃過烤肉,白笑飛拉著遲睿放風箏。她坐在遮陽傘下看著他們,遲睿穿著一件黑色T恤,而白笑飛的棉布裙潔白幹淨,隔很遠都能聽到她在低聲笑。
似乎白笑飛努力了幾次都沒成功,遲睿接過風箏,慢慢奔跑,然後那隻“燕子”很快便越飛越高,白笑飛興奮地叫喊著。好像跟遲睿在一起,白笑飛就特別開朗,白恩婕一瞬間有些不知所措。她喝了口果汁,太甜,去拿烤肉,又都涼了。
好像什麽都不對。
幸好陳皓那會兒出現了,一見她就說:“怎麽跟掉了兩百萬似的。”
她沒理他。大概是看到了陳皓,遲睿走過來,陳皓看看她又看看遲睿,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對遲睿道:“早知道你在我還來幹嘛啊!”
遲睿沒說話,白恩婕恨不得用雞腿堵住陳皓的嘴,可他還不識相:“我說你們倆要舊情複燃可別拖上我啊。”
白恩婕還未開口,就聽到白笑飛小聲地叫陳皓,接著很自然地挨著遲睿站著。陳皓亦有些蒙,下一刻,白恩婕對白笑飛說:“笑笑,我有話跟你說。”留下遲睿與陳皓兩個人。
走了一段路,她的心情微微平複了一些,才看向白笑飛:“爸說你不想念書了,為什麽?”
白笑飛沉默片刻後說:“沒事了,遲睿希望我念下去,我不想他失望。”
雖然那天吃飯時她聽沈瀾心說起過白笑飛與遲睿在日本的一些往事,但她沒想到遲睿在白笑飛的心裏已占有這樣重要的位置。這讓白恩婕有些恍惚。
白笑飛停下腳步:“姐姐,你們已經分手了,對嗎?”
“啊?”她怔住。
“你一向勇往直前不回頭,所以我也要努力追求我想要的。”白笑飛微笑。
直至陳皓喊她,白恩婕的腦子裏還是一片空白。她錯了,白笑飛看似膽怯柔弱,骨子裏卻堅韌而固執。她這是在向她宣示她的主權。
可她又為何要難過呢?她與遲睿早已分手,為一個人難過,亦需要資格。
那天她與陳皓先行離開農莊,一路無語,陳皓偷看了她好幾次。快到家時,她突然掉頭去了酒吧。喝到一半時,陳皓到底沒忍住:“真掉了兩百萬啊?”
她丟了一樣東西,曾經傾城不換。
那天她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趴在吧台上笑:“你說我是不是傻呀?明明是我自己先放的手!”
沒人回答,她抬起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一定是喝醉了,她想,麵前的人怎麽會是遲睿呢?
05
隔天白恩婕才知道那天自己並未眼花。
她喝高了,陳皓這個叛徒給遲睿打了電話。遲睿趕來時,她正趴在桌上胡言亂語。他就這麽靜靜地看著她,後來她不省人事,是他抱著她上車,又送她回了家。
“遲睿還放不下你。”陳皓在電話裏說。
那會兒白恩婕正被剛接手的官司弄得焦頭爛額,聞言靜默了一瞬:“得了,管好你自己吧。”
掛斷電話,她有些出神。她一直以為送自己回家的人是陳皓。那種感覺很奇怪,好像知道有這個人在,便會很安心。她以為那是她與陳皓多年的友誼,可原來那是情人間的默契。
即使分別許久,那種默契依然還在。
下午白恩婕外出取證,車在半路爆胎了。剛巧遲睿的車經過,他將車倒了回來。車窗搖下來的那一刻,她看到了副駕駛座上的白笑飛。白笑飛笑著對她說:“遲睿送我去學校,真巧。”
偏偏那麽巧。那一區很難叫車,她猶豫片刻後還是上了車。車廂裏一時寂靜無聲,直到遲睿問她:“取證?”
“嗯,控方不肯接受庭外和解。”
他沉默片刻道:“先送笑笑回學校,我陪你一起去。”
她一愣,還未開口,就聽副駕駛座上的白笑飛柔聲道:“我也去,反正那麽早回學校也沒事做。”
白恩婕想拒絕,又覺得有些刻意,索性沉默了。但她未料到會發生後來的事。
控方是個中年男人,陪同的還有他的兩個兒子。三個人同樣都是爆脾氣,白恩婕剛開口,男人的情緒便很激動,破口大罵,趕他們走。她站著沒動,男人的二兒子抄起桌上的鍋子就朝著她砸下來。
意外發生在一瞬間,她根本沒有一點防備,眼睜睜看著那口破舊的鍋子落下來。下一刻有人推開了她,她聽到一聲悶響,緊接著是白笑飛的尖叫聲。她騰地站起來,看到遲睿沉眉站在她身旁,右臂護在她的頭頂。
一瞬間,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心底轟然炸開。
後來的一切變得混亂不堪,報警後,她送遲睿去醫院,白笑飛一路臉色蒼白,默不作聲。幸好遲睿的右臂雖然紅腫,但隻需消炎便好。白恩婕鬆了口氣,出去買水。回來的時候,白笑飛正挨著遲睿靠在椅子上。
她拿著水,忽然有些邁不開步子。直到白父從她的身邊經過,緊張地走向白笑飛:“笑笑,你沒事吧?”
她愕然地望著父親的背影,他似乎根本就沒注意到她。等到確定白笑飛無礙,他才發現她,臉色多少有些尷尬:“樂樂,你也在?”
同樣是女兒,為什麽他就不問問她好不好?她輕輕一笑,渾身冰涼。
白父要接白笑飛回學校,可白笑飛堅持要陪遲睿輸完液。最後還是遲睿開了口,她才戀戀不舍地離開。輸完液已是深夜,遲睿沒辦法開車,白恩婕於是送他回家。
到了公寓樓下,他並未上樓。四月的夜晚乍暖還涼,她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他靜靜地站在原地。她忽然想起他衝過來為她擋了一劫,又想起父親的冷漠,兩種複雜的情緒交織作戰,她深吸一口氣:“我送你上樓。”
那一刻,她心中陡然升起報複的快感,對白笑飛,對父親。
06
踏入遲睿的公寓時,白恩婕才有些後悔。她站著沒動,遲睿以為她還在為方才的事鬱悶,緩緩道:“伯父還是關心你的。”
她驀地抬頭看他。在一起許多年,雖然她很少提及家裏的事,但他到底還是知道一些的。知道父親寵愛白笑飛,而對她,與其說是父親的威嚴,還不如說是疏離。
偏愛得那樣明顯。
明明之前可以拚命忍住,但麵對遲睿,她卻潰不成軍。她將頭埋得很低,不知過了多久,她看到了他的腳。他穿著一雙幹淨的灰色棉襪。這雙襪子她再熟悉不過,是情侶款,她有一雙紅色的。那時窩在沙發上看電視,她就將腿架在他的腿上,彎著腳趾說:“小灰你好,我是小紅。”
回憶如潮般湧來,她脫口而出:“你還留著這雙襪子?”
遲睿一怔,低聲道:“舍不得。”
三個字,她一顆心就像是浸泡在水裏,又酸又澀。
遲睿站起來,走到窗前:“想不想知道當年我為什麽選擇了別人去美國?”
他說不會因為私人感情影響自己的判斷,他撒了謊。他是不想她那麽拚命,想讓她安穩靜好地待在自己身邊,那是作為戀人的私心。但最後,他們還是越走越遠。
多年的誤會就這樣輕描淡寫地解開。當初那樣年輕,年輕到誰也不願服軟。這些年他獨自在日本,總會想起她,想起她在雨中問他,我喜歡你,你呢?想起她在大熱天邊擦汗邊做飯,想起冬天的深夜,他們加完班一道回家,他將她的手握在手心取暖……遲睿望著窗外,聲音是沙啞的:“你還要氣多久?”
他聽到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轉過身,她眼眶通紅,正深深地看著自己。1460天的思念在這一刻爆發了,遲睿閉上眼睛又睜開,瞳仁蒙上一層淡淡的霧氣。下一刻,他上前一步狠狠地抱住她,將額頭抵在她的脖頸,貪婪地嗅著她的氣息。白恩婕一動不動,渾身像被抽幹了力氣,聽他用沙啞的聲音一遍遍地喃喃:“樂樂,樂樂……”
有多久未聽到過他叫她樂樂了?剛分開時,她偶爾會產生幻覺,總在空蕩蕩的房間裏聽到他喊她樂樂,當她慢慢習慣,以為此生兩人將再無交集時,他們卻再度重逢了。
他為什麽要回來?為什麽又來擾亂她的心湖?
她忘了一開始是自己任性地不告而別,愛情裏的女人總是蠻不講理,她開始捶打他。他任由她的拳頭落在胸口,他們倆一起倒在地毯上。夜色如墨,他的眼神越來越深凝,吻像懲罰般落下來。她閉上眼,渾渾噩噩,驀然間腦海裏卻出現已好久沒出現過的畫麵——小女孩坐在派出所裏,目光恐懼,瑟瑟發抖,那是十三歲的白笑飛。
她觸電般地坐起來,用力推開遲睿,臉色慘白,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樂樂?”遲睿有些錯愕。
她仰起臉:“對不起遲睿,我不該出於對笑笑的嫉妒而想要報複她。”
他盯著她:“你是因為想報複白笑飛所以一時糊塗接受我的?”
她沒回答,那就等於默認了。遲睿眼底的火焰一點一點冷寂:“你沒錯,是我自己瘋了。”
瘋到丟下日本的一切回來重新開始。他站起來,慢慢走出去,如同在法庭上那樣,麵無表情。
直到門“砰”的一聲關上,白恩婕才軟軟地靠在牆上。
她一直以為自己足夠聰明,可現在才發現,她根本就不懂如何去愛。
07
那天之後,白恩婕沒再見到遲睿。
生活又回到最初的狀態,她忙著事務所的工作,每天加班到很晚。四月底,她像往年一樣接到出國開會的通知。律政所每年都會組織業界精英聚會交流,今年的地點選在吉隆坡。
不是沒想過會碰到遲睿,畢竟他一回國便成績斐然。隻是沒想到他們不僅是同一班飛機,更是鄰座。見到她,他似乎並不驚訝,仿佛早就知道。
而遇到高嵐則完全是個意外。自離婚案後,白恩婕便沒再見到過高嵐,高嵐看起來並不憔悴,甚至還有些容光煥發。她身邊是一個斯文的男人,兩人親密無間,如同情侶。那一刻她仿佛忘了之前的不愉快,脫口便說:“遲睿,高嵐好像有新男朋友了。”
話一出口她便後悔了,短暫的沉默後,遲睿道:“高嵐離婚前便跟這個男人在一起,趙正平出軌也是她一手安排的。”
高嵐高薪雇傭了一個女人接近趙正平,為的便是能在那場官司裏勝出。
“你早就知道為什麽還會輸掉官司?”她熟悉的遲睿不可能如此疏忽。隨後她就想到一種可能,驀地看著他。
“不是因為你。”他看穿了她的想法,“是趙正平自己的意思。”
終究夫妻一場,既然她想要離開,那他便給她最後的體麵。
誰說趙正平不愛高嵐呢?隻是那份愛卻是以一地狼藉收的場。白恩婕一時感概,喃喃:“要是高嵐知道……”
“知道又有何用?失去才後悔,是最愚蠢的人。”遲睿冷靜地說。
他的眼睛黑沉深凝,她連忙別過頭去。之後又是漫長的靜默,她塞上耳機,望著窗外。雲層變幻莫測,猶如人生。後來她忘了自己是如何睡著的,高強度的工作讓她習慣在旅途中補眠。突然,她被一陣顛簸驚醒,想站起來,很快又被人給按下去。遲睿看了她一眼:“是強氣流。坐好。”
暴風雨的惡劣天氣下,飛機在高空中遇到強氣流。白恩婕不是第一次坐飛機,原以為狀況很快便會過去,但當更劇烈的晃動來臨時,她才意識到不對勁。空姐試圖安撫驚慌的乘客,但無濟於事,很快便有人控製不住地尖叫。片刻後,廣播告訴他們,飛機最大的問題不是遇上強氣流,而是駕駛艙的擋風玻璃破裂了。
他們必須在空中盤旋直至燃油耗盡,才能設法降落。
方才還鬧哄哄的機艙裏忽然如死般寂靜,然後有個女人放聲大哭。像是一道魔咒,四周的嗚咽聲越來越響。白恩婕緊緊抿著唇,有人握住她的手,遲睿沉默地看著她。她沒有力氣抽出手,亦不想。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拿出紙筆寫著什麽,她輕聲問:“他在幹什麽?”
“寫遺書。”
她驀地一振,睜大眼睛望著他。他亦凝視她:“如果我們就這麽走了,你會不會有遺憾?”
“你呢?”
他竟笑笑:“有,我還沒追回你。”
與白笑飛不同,白恩婕從小就不愛哭,但那一刻,她的眼淚毫無預兆地落下來。眼淚蒙矓中,他問她:“就這次說實話好不好,樂樂,你心裏究竟還有沒有我?”
怎麽會沒有?她依舊愛他,愛得比想象中還要深。她任由眼淚流下來:“我愛你,遲睿,我還愛著你。”
說出來後她陡然輕鬆了,看到他的嘴角微微上翹:“放心,我們不會死的。”
那一刻她想,就做個壞女人吧,不去想白笑飛,再任性這一回,隻要能和他在一起。她不願她的愛像趙正平與高嵐那般收場。
他說得對,他們不會死,飛機在一個小時後成功迫降了。
走出機場時,陽光耀眼,她跟在他的身後,他轉過身朝她伸出手,她牢牢地握住。上車時,他的手機鈴聲響起,她看到那條屬於白笑飛的微信時,頓住腳步。他低下頭看著她,神情真摯:“我會跟她說清楚的。”
那一天吉隆坡晴空萬裏,她牽著他的手,宛若新生。
08
在吉隆坡的短短四天,白恩婕很開心。他們在穆斯林建築中穿梭,逛了馬來村、唐人街與印度街。那時的她充滿勇氣,隻是事情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麽簡單。
那頓飯由遲睿做東,與白恩婕一起,請了白父、沈瀾心和白笑飛。古色古香的餐廳裏,白笑飛似乎早已意識到什麽,安靜地坐著,長長的睫毛覆蓋住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麽。
來之前,遲睿已決定一切都由他來開口,所以白恩婕並未說話,隻是默默地替父親與繼母倒茶。第一道菜上來之後,遲睿舉起茶杯:“伯父,我以茶代酒敬您與伯母,請你們成全我跟樂樂。”
白恩婕看向父親:“爸,我想跟遲睿重新開始。”
“砰”的一聲,沈瀾心的茶杯跌落在地。而白笑飛自始至終極安靜,猶如冰雕。那頓飯最終以沈瀾心拉著白笑飛離開而告終。白父臨走前麵色凝重:“這件事再讓我想想。”
人都散了,白恩婕忽而自嘲地一笑。遲睿摟住她,她朝著他搖搖頭:“沒事。”
早就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她其實並不期待任何祝福,隻是想給自己一個交代。
幾天後,沈瀾心來事務所時,白恩婕剛開完會。人來人往的大廳裏,沈瀾心揚手便給了她一個耳光。這位曾經柔弱無害的繼母此刻凶悍如護犢的母狼:“你恨我怨我都好,笑笑可是你的親妹妹!當初是你一走了之,現在又回來跟笑笑搶小睿。白恩婕,你卑鄙!”
文件散落一地,白恩婕蹲下身慢慢撿起來,然後挺直腰背轉身離開。圍觀的人竊竊私語,臉頰火辣辣的,心反而麻木了。
當晚,她接到遲睿的電話,他說自己約了白笑飛晚上見麵。掛斷電話後,白恩婕的右眼猛地跳了幾下,她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半夜三點時,她接到父親的電話,聲音陰沉:“笑笑割腕,在醫院搶救。”
終於還是來了。
她趕到醫院時,手術已經結束,白笑飛被轉入普通病房。見到她,沈瀾心要衝過來,被白父拉住了。隨後,她聽到白笑飛用細弱的聲音說:“讓姐姐進來。”
病房裏隻剩下姐妹兩個人,白笑飛麵無血色,朝白恩婕微微一笑:“我真是命大,十年前沒死,十年後亦死不了。”
像是結疤已久的傷口被猛地撕裂,白恩婕張了張嘴,發不出任何聲音。
之後的幾天,遲睿一直在醫院照顧白笑飛。白恩婕後來去過一次,看到白笑飛恬靜地靠在床頭,遲睿正在喂她喝粥。然後她無聲無息地退了出來。
半路上,她接到遲睿的電話,他的聲音顯得有些疲倦:“笑笑的情緒不太穩定,我不能置之不理。等我幾天,我一定能處理好的。”
她握著電話沉默了片刻:“遲睿,我想見你。半小時就好。”
他們約在醫院附近的天橋上見麵。遲睿來時,她正靜靜地望著腳下的車水馬龍,他走到她的身後:“樂樂……”
“我們還是算了吧。”她搶在他前麵開口。
遲睿盯著她:“你叫我來就是想跟我說這些?”
她背對著他,迎著風輕聲說:“笑笑太敏感、太脆弱,如果我們繼續下去,她也許還會做出過激的事來。那樣的結果,我爸爸承受不起,我也承受不起。”
她轉過身:“遲睿,就當我們在四年前已經結束了。”
就讓那份愛結束在倉促的青春中,就當我們從未重逢。
遲睿的身影沉入夜色中,他一動不動,猶如雕塑。良久,他才低聲道:“我這三十年大概隻做錯過三件事。第一件是當初放你走;第二件是一開始便不該為了得到你的消息而接近笑笑;第三件事……”他注視她,“我不該一廂情願的以為自己能與你重新開始。”
一字一句都砸在她的心上。有一瞬間,她想緊緊抱住他,告訴他十年前的那件事,告訴他整整折磨了她十年的心事。
十年前的某一天,十三歲的白笑飛鬧著要跟她去參加同學聚會。當時的她是那樣討厭她,她討厭沈瀾心,所以恨屋及烏。她與同學將白笑飛一人丟在了街頭,就是那晚,白笑飛遇到了人販子,被強行拖上了一輛麵包車。
最後雖然被救了出來,但白笑飛在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她害怕陌生男人,更害怕別人的觸碰。這輩子除了遲睿,她大概無法擁有一段正常的愛情。
這是白恩婕對白笑飛永遠的虧欠,終其一生都還不了。
但最後她什麽都沒對遲睿說,四年前她不告而別,這一次,她鄭重地向他道別:“我走了,再見,遲睿。”
他固執地注視著她,她卻決絕地轉過身去。那一刻,她看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淚光。
09
回去的路上,白恩婕的每一步都走得極慢。
她想起四年前離開時,自己曾那樣任性灑脫。原來,愛是不能輕易放手的,緣分亦會有一天耗盡。時光荏苒,再也回不去昨天。
那大概,便是對她的懲罰吧。
晚風拂過臉龐,像是情人的手。路邊不知名的小花快凋謝,轉眼已是五月。她向遲睿告白時也是在春天吧?她慢慢蹲下來,將臉埋進雙膝間。
大約春光已老透,而她還困在其中。
更新時間: 2023-08-19 1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