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荷嶼
01
我十七歲以前一直住在江南。
我母親從前是戲子,父親不顧一切將她娶進門來,百般疼寵。我未過十二歲,父母親便相繼離世。太太心中怨恨,我孤零零地落到她的手裏,日子過得萬分艱難。
隻有周豫安待我是好的,他是父親舊友家的公子,時常會過來串門,給我帶各色精致的點心。但我知道,周豫安對我不過是兄妹之情。他隻想做這亂世中的梟雄豪傑,一心要掙得萬人欽羨的富貴前程。
我十六歲那年的春天,周豫安終於說服父親送他去上海求學。
他來向我道別那日,屋前的桃花正好開了,少年立在繽紛的花影中,眉目如畫。我望著周豫安,眼淚無知無覺地掉落下來。
他勸我莫傷心,我搖了搖頭,笑說是為他高興,周豫安便真的信了。
第二年冬天,家裏的生意開始蕭條起來,太太以經濟拮據為借口打發了我一小筆錢,讓我離家自謀生路。
我沒有多言,默默收拾了行李,隻帶走了母親留下的幾件衣裳和首飾。
我決定去上海找周豫安。
那是1927年的冬天。
我到上海的那一天落了雪,我按照他給的地址去學校找他,可校方告訴我周豫安去年冬天便退學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為了打聽周豫安的消息,我留在上海開始找工作。有一回我偶然經過百樂門時,瞧見有人在邊上叫賣珠花,我靈機一動,第二日也帶了紅豆酥到百樂門門口賣。
紅豆酥是母親未過世時教我做的,父親曾跟我開玩笑說,他愛上母親多半是貪戀她做的點心。
我喜滋滋地盤算著,等我攢夠了錢,打聽到周豫安的消息,就可以去找他了。
如果我沒有遇到齊言,大抵便會如此吧。
那時已經入春,上海的夜仍是冷的。零點剛過,我正準備回家,一輛鋥亮的黑色福特突然停在我的麵前。
車窗打開,司機探出頭來。得知我賣的是紅豆酥後,他轉頭向後座的男子說了什麽,便買走了剩下的所有點心。
路旁的霓虹燈斑斕閃爍,男子的眉目隱在陰影中,隔著窗玻璃隻能看見他線條清俊的下頜。
汽車在夜色裏絕塵而去,我愣怔地看了好一會兒,方才轉身離去。
第二日,天色微明,我挎著竹籃剛從家裏出來,便看見一隊人守在門口。
為首的男子衝我點頭道:“陸宛冬小姐是吧?齊先生很喜歡您做的紅豆酥,想請您日後專門為他做。”
沒等我多言,他們便將我硬拽上車,一直到了齊宅,我仍未回過神來。
管家引著我一路穿過長長的走廊,高高的拱形窗外是齊宅的花園,維納斯像立在扶疏的花木中,神色溫柔。
十七歲的我並不知道,這條走廊的盡頭,將有我此生所有的幸與不幸。
後來我無數次想起那個春日的黎明。
男子著雪白的單衣倚在窗邊,他的麵容蒼白瘦削。一雙眼睛並非純正的黑色,瞳孔裏透著清淺的琉璃樣光澤。
大約是聽到了響動,男子忽然側頭向我看來,抿唇笑道:“你來啦。”
這是齊言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仿佛我們已經認識了許久。
他的五官本生得端肅,隻眼角下有一顆小小的淚痣。這般一笑,那點殷紅將墜欲墜地閃爍起來,霎時竟豔麗得近乎於妖了。
晨光幽藍,天邊仍有疏疏幾點寒星,男子的笑容靡麗繾綣,仿佛夏日百花開盡。
萬籟俱寂,那成了糾纏我一生的畫麵。
圖片
02
我便在齊宅住了下來,齊言每月付給我豐厚的薪水,但我的工作不過是每天為他準備紅豆酥而已。
齊言是做軍火生意的,每日早出晚歸,我料想男子嗜好甜食,便別出心裁地在紅豆餡中擱了糖桂花,又煮了雪耳湯放在鍋裏,等他夜裏回來吃。
次日,王管家將一碟吃食原封不動地退給了我,他為難地道:“陸小姐,齊先生說紅豆酥按原來的做,還有……”他看了我一眼,“陸小姐不用花心思做其它的,齊先生他不喜甜。”
我一愣,不喜甜卻獨愛紅豆酥嗎?
那時的我不懂這些細枝末節,日後我明白了,卻為時已晚,再無轉圜的餘地。
春日將盡,入了夏我便十八歲了,生日那天,我去書店買了許多書。
從前我在家時,太太沒讓我上過學,都是周豫安私下帶書來偷偷教我。起初我是因為周豫安才讀書的,後來我是真正愛上了書中那些閃光的靈魂。
回來的時候,我在走廊上碰上了齊言。
我埋首走路並未留意,齊言叫我,我一驚,一個趔趄便跌坐在了地上。
滿懷的書散落在地,齊言立在我麵前,笑吟吟道:“抱歉,陸小姐,我沒想到會嚇到你。”他瞥了一眼地上的書,俯身向我伸出手來,“你喜歡讀書?”
我點頭,齊言的手冰冷而幹燥,我就著他的手起身,還沒站穩,他忽然說:“那你想去學校念書嗎?”
我一頓,驀地抬眸看向齊言。男子笑容鮮豔,“十八歲——到底還是該念書的年紀啊。”
日光的麗色在他眼中緩緩沉墮,他笑得眉眼彎彎的。
“我還有事要先走了,”男子露出腕上的手表示意我,“回頭我會讓王叔幫你安排好學校。對了……”他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我聽王叔說今日是你的生日,我讓他為你煮了長壽麵,你再不進去麵該糊了。”
回廊外的籬笆上,滿架的薔薇開得濃烈如酒。我看著男子逐漸遠去的背影,仿佛有雁群撲扇著翅膀從我的心尖掠過,抖落一地潔白的羽翼。
八月底,我去了一所教會學校念書,並加入了學校的話劇社,戲劇同書籍一樣令我著迷。齊言偶然得知我的新愛好後,盡管調笑了我一句,卻還是讓王叔準備了一套莎翁全集給我。
這一年上海的冬天來得有些遲,到了十二月天氣才漸漸冷起來。臨近聖誕,話劇社開始準備聖誕派對上表演的節目。
齊言答應我聖誕夜會來看話劇,我為此興奮了好幾晚,排練話劇也更加刻苦了。但到了那天,直到話劇結束,齊言也沒有出現。
散場後,我坐在化妝間裏,望著鏡子裏的少女,眼裏突然有了淚光。淚水泅濕眼影,在臉上留下一條斑斕的印跡。
那時我仍未意識到,我這些時日的歡喜與眼下的哀傷意味著什麽,直到齊言突然出現在了鏡子裏。
他著煙灰色大衣,雪白的狐皮圍巾蓬鬆柔亮,掩住他大半張清肅的麵容,隻露出一雙透亮的眼。
他微微有些訝異,“宛冬,你如何哭了?”又解釋道,“今日臨時有筆生意要談,路上車又熄了火……”
齊言立在我身後,我能聞到他身上冬夜寒涼的氣息。他的呼吸仍有些急促,大約是一路急急趕來的。
我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別過頭,不敢再看齊言。
那天晚上我們是搭電車回去的。
電車一路叮當,車窗外長街繁華,燈火通明望不到盡頭。齊言興許累極了,上車沒與我說上幾句話,便倚在我的肩頭沉沉睡去。
我側頭去看齊言,有那麽一瞬間,我想起了周豫安。可是刹那間,齊言眼角的淚痣卻如火種般在我的眼中燃燒起來。
我不自覺地握住他的手,掌心冷汗涔涔。那一刻,我覺得自己仿佛握著一整個浩瀚的星空。
圖片
03
我開始失眠。
日複一日,我瞪圓了眼躺在黑暗中,直到小花園裏響起汽車的轟鳴聲,齊言回來了,我方能合眼入睡。
有時我會趴在窗邊偷偷看他,男子立在深夜的霧氣中,路旁雪白的街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又遠又長。我默默地看,心裏仿佛裝滿醉人的陳年蜜釀。
那一年的月光皎白,都是我赤誠的心事。
1929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比往年要早些,三月齊言生日,齊宅要舉行派對。我左思右想,實在拿不定主意送齊言什麽好,最後還是決定給他下碗長壽麵。
齊言生日那天,我早早燉了雞在砂鍋裏,幾個時辰下來煮得皮酥肉爛。我掐著時間把麵煮下去,又燙了幾顆嫩生生的小白菜。
我滿心歡喜地將麵送到前廳,廳裏衣香鬢影,觥籌交錯,齊言著一身煙灰色西裝,舉著酒杯與眾人談笑風生。
我正要叫他,卻見他一手攬過旁邊的女子。那人一身墨綠色旗袍,朱唇鳳眼,倚在齊言懷中嬌聲軟語,仿佛一朵半開的睡蓮。
周圍有人低聲道:“那不是現下當紅的電影明星沈鶯鶯嗎?”
“聽人說,齊老板旁的女子都不喜歡,偏鍾情這些拍電影的明星。”
“可不是嘛,齊老板前段時間還和聯華的白琉璃攪在一起呢。”
我提著盛了湯麵的食盒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那些蚊蚋般的私語如銅牆鐵壁一般包圍了我。我在原地站了很久,忽然覺得有些冷。我默默地將食盒擱在一旁的紫檀桌案上,獨自轉身離開。
那晚我通宵未眠。
我翻出母親留下的雪紗旗袍穿上,又將許久前買的一盒胭脂輕輕塗在唇上。春夜寒涼,我坐在鏡子前,女子的眉目仿佛一截上好的鴉片,散發著膏腴的芬芳。
我愣怔地看,指尖緩緩掠過眉與眼,手指停在唇上,一顫,便擦出一抹紅,在夜色中像是一朵幽暗的火焰。
夏日伊始,明星公司的一則通告讓全上海的女子都發了瘋,他們要挑一位年輕的女學生出演公司的新電影。
我背著齊言遞了報名表,初選、複選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終選那日,我聽說有公司的股東參與,最終結果將由他們審定。我不知道其中會有齊言。
那是在一處玻璃棚屋內,齊言大抵也沒想到我會參加,他看向我,“我倒不知道陸小姐也參加了這次的遴選。”他一手支著下頜挑眉笑起來,那笑不似尋常那般溫潤,卻夾雜著幾分鋒利,讓人心驚肉跳,“怎麽?陸小姐就這麽想當電影明星嗎?”
我垂頭不答話,一旁的導演急忙道:“好無禮的丫頭,齊老板問你話呢!”
我抬頭,正好觸及齊言的眼,刹那間像是有層層水波輕漫上來,我驀地勾唇笑了,四下驟然無聲。
我看著齊言的眼,一字字道:“自然想——如果我說,我是為了齊先生,先生信嗎?”
外頭的榴花開了,濃鬱分明的花蔭中,男子白玉般的麵上一點淚痣明滅地閃爍著。
齊言看了我許久,忽而一笑,“宛冬說笑了,你若想演電影,與我說一聲便好,又何必費這些周折?”
1932年元旦,《明星日報》發起“電影皇後”評選,我未中選,卻也以極高的票數得了第二名。這三年來,在齊言的幫扶下,我拍了許多電影,毀譽參半,說不上一帆風順,但到底是紅起來了。
我以為自己終於變成了齊言喜歡的模樣,但是我錯了。
我與齊言,自我拍第一部電影起就開始生分了。他雖竭力幫我,待我卻不如往日親近。起初我以為他是惱我沒告訴他參選的事,時日一長便會好了,但事實並未如此。
齊言依舊跟我笑、跟我說話,甚至因為工作的緣故,與我相處的時間比以前要多了。可我知道,他看我的眼,與看別人沒什麽不同。
那雙眼裏有萬水千山,任憑我如何踮腳張望,始終望不到盡頭。
圖片
04
春節前夕,公司要為我開慶功會,那天下起大雪,宴會結束得早,回去的路上我與齊言皆是沉默。
車內光線晦暗沉悶,窗外卻處處張燈結彩,大約是臨近年關的緣故。齊言倚著靠背合眼假寐,睫羽投下月牙似的一彎陰影。
我踟躕著正要開口,卻聽到一聲槍響。
“砰”的一聲,輪胎破了,汽車在原地打了個轉晃晃悠悠地停了下來。
往後的一切便很模糊了。
我隻記得齊言拽著我下了車,他的手涼極了,掌心卻有汗。我握著他的手在一條狹長的弄堂裏狂奔,身後的槍聲暴烈得仿佛鋪天蓋地的雨水。
我旋身,隻見一顆子彈破空而來,我想也沒想,不顧一切地飛身擋在了齊言麵前。
我聽到齊言的驚呼,他聲聲痛惜地喚我:“宛冬,宛冬……”
世界昏暗,隻有他的容顏,璀璨如永恒的星。
我運氣好,子彈打中腹部,卻並未傷及要害。頭幾日我高燒不退,每每冷汗淋漓地醒來,齊言都守在我身旁。他看我的目光溫柔安靜,像一隻冰涼的手掌撫慰了我高熱的額頭。
那段時日齊言很忙,我隱約從下人口中得知,齊言一向與某些愛國組織比較親近,此次襲擊他的多半是日本方麵的人。
齊言不跟我談這些,我也從不問。
我的身體漸漸好起來,不久便能下床走動。一日我醒來,發現齊言不在我身邊。我跌跌撞撞地從床上起來,光著腳四處尋他。
走到廚房,看到他正在煲湯。我輕輕走到他身邊,砂鍋裏沸騰著濃香雪白的魚湯,我張了張嘴,聲音艱澀,“怎麽是你在熬?”
齊言大約被我嚇了一跳,訝異地看向我,“你怎麽下來了?”他又道,“你這段時日的湯水都是我熬的……我心裏擔心。”
他垂眸微笑,目光落到我光著的腳上,皺眉道:“這麽冷的天,怎麽不穿鞋?”說著,他抓著我的手便要帶我上樓。一抬眼卻看見我流了滿麵的淚。
“宛冬……”齊言想要為我拭去淚水,伸出手卻又頓住,半晌,隻歎道,“別哭了。”
薑片的味道寂靜而清苦,濃烈的哀傷如這香氣一般攫住了我的心神。我看著齊言的眼,終是咬牙問道:“頤聲是誰?”
齊言眼裏瞬間掀起滔天巨浪,許久後他斂下睫毛,眼底波光一蕩,像極了一滴透亮的淚水。
我閉上眼,不必齊言開口,已都明白了。
那日我深夜醒來,齊言在我身邊睡著了。他睡得很不安穩,我拿過毯子正要為他披上,卻聽到他輕聲囈語,“頤聲……”
我本不想問的,我知道結果必會令我傷心,但我終究無可奈何。
後來我和齊言都沒有再提那一日的事,他待我又回到從前那般溫柔親密。我本該歡喜的,可現今這份溫柔親密於我而言,卻如眼中砂、掌中刺,硌得我日夜難安。
這一切本不該屬於我的,我知道。
時入盛夏,暑氣漸長,與這暑氣一道長起來的還有我與齊言的緋聞。上海的大小報紙紛紛發文說,齊言長期與我保持著不正當的關係,我蠱惑他拋棄了廣州鄉下的未婚妻。
便是在這個當口,齊言傳聞中的未婚妻找上門來了。據說是患了重病,來上海治病的。
那是個眉目深秀的女子,一看見我便笑出兩個梨渦,“呀,你就是陸宛冬嗎,我看過好多你演的電影呢。”
我錯愕地看著她許久,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齊言有未婚妻我是隱約知道的,隻是我不願細究,也從未放在心上。可如今我避無可避,終究要麵對。
女子叫孟憐聲,身子一直不好,養在廣州鄉下的齊家老宅裏五六年了。她喜歡與我親近,總是一副極依賴我的模樣。
有一回,孟憐聲聽說我的紅豆酥做得好,便央著我做給她吃。我拗不過她,隻得答應下來。
“宛冬姐做的紅豆酥果然好,軟糯可口,”女子笑得天真嬌憨,“味道和我姐姐做的一模一樣。”
我心神一恍,一時間竟沒聽清孟憐聲在說什麽。
她的目光有點詭秘地停留在我的臉上,“齊言沒告訴你嗎?我姐姐手笨,隻會做紅豆酥,齊言不喜甜,卻隻愛這小點心。”
孟憐聲見我迷惘,又笑起來,“我姐姐頤聲啊,是他從前的愛人,也是個電影明星呢。”她歎了口氣,“姐姐去世後齊言憐惜我,便讓我做了他的未婚妻。”
女子端過一旁的青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笑吟吟道:“宛冬姐與我姐姐的神情氣質如出一轍,所以呀,我一見宛冬姐便覺得親切。”
圖片
05
齊言與我又生分起來,隻是這一回卻是我主動疏遠了他。
那日我從孟憐聲處落荒而逃,在走廊裏撞到齊言。他一把拉住埋首飛奔的我,問道:“宛冬,你這是怎麽了?”
我抬頭看他,還未說話,眼淚便撲簌簌地掉落,我想也沒想,脫口而出:“齊言,我在你心裏究竟算什麽?”
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了,答案我是早知道的。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問出來徒添難堪呢?
果然,齊言驀地鬆開我的手,長久地沉默了。
我酸澀地一笑,不待齊言開口,轉身離去。
後來齊言來找過我多次,說想跟我談談,但都被我以各種借口搪塞過去。漸漸的,他也就不再來了。
其實齊言並沒有錯,他從未對我承諾過什麽,是我陷在情愛的幻象中自欺欺人,所以今日才無法麵對他。
我從齊宅搬了出去,但我與齊言的謠言並未因此而沉寂下來,反而因為孟憐聲的到來,愈演愈烈,甚囂塵上。
那時已經入秋了,院中的法國梧桐落了一地金黃的葉子,我坐在陽台上喝咖啡,有記者約了我下午采訪。
那人來得悄無聲息,我抬眼的時候他已立在我跟前。男子穿白襯衫黑夾克,麵容掩在低低的帽簷下。
我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坐吧。”
他仍然一動不動。
我有些奇怪,皺眉正要開口,那人卻突然道:“宛宛,你認不出我了嗎?”
我手一抖,骨瓷花烤杯從我的手中掉落,摔在地上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脆響。男子摘下了帽子,露出棱角分明的一張臉。
那張臉曾充斥了我整個少女時期的夢境。
“豫安哥哥!”我捂著嘴驚呼出聲。
周豫安瘦極了,臉頰微微凹陷下去,一雙眼卻是湛亮的,“我此番來見你,是有事相求。
“我想請你,幫助我們暗殺齊言。”
周豫安告訴我,他來上海後不久便認識了日本組織的人,他們承諾給他錦繡前程,為了更好地參與行動,次年他便從學校退學加入了組織。前不久針對齊言的暗殺行動就是他們策劃的。
“宛宛,齊言將軍火倒賣給那些地下組織,已然惹惱了日本人,你與他為伍必定要受連累!你不過是個小女子,家國大義什麽的都是虛名,倒不如襄助我們,日本人絕不會虧待你的。”周豫安苦勸我。
我腦中千頭萬緒,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麽好。許久後才問道:“那這些時日我與齊言的緋聞也與你們有關?”
周豫安遲疑半晌,點頭回應:“是的,你從不接受采訪,我沒辦法接近你。於是我們隻好造謠,一方麵中傷齊言,一方麵你為了辟謠必然會接受采訪。”
即便早有預料,我心中仍是一緊,別過頭不再看他。周豫安急了,俯身來抓我的手。我一驚,下意識地避開了他。
周豫安愣住,大約是沒想過我會躲避,他忽而笑了,“宛宛,你不是喜歡我嗎?這次隻要你願意幫我們暗殺齊言,事成之後,我立刻娶你為妻好不好?”
仿佛一聲驚雷炸響,我愕然地瞪大眼看向周豫安。男子的眉目跟從前一樣好看,甚至更加英氣鋒利,然而我此刻看著他,竟覺得前所未有的陌生。
我淒然一笑,搖頭道:“豫安哥哥,你說得對,我隻是個小女子,我管不著家國百姓,也管不著天下大義……但我至少能做到不幫著日本人害齊言。”
周豫安眼中劃過一絲微光,不過轉瞬即逝,他看著我,神情莫測。
後來我還是假意答應了他。
即便我拒絕了周豫安,他們仍有千萬種方法去害齊言的性命,與其如此,倒不如先同他們周旋,再想個兩全的法子。
圖片
06
我和齊言的緋聞開始平息,周豫安每周來見我一次,我隻小心翼翼地跟他說一些無關痛癢的消息。久了,他便有些惱怒。
齊言與孟憐聲的關係越發親近,他帶她出席各種宴會,上海各界都道,孟憐聲做了齊言五年的未婚妻,這一回怕是好事近了。
我心中如油煎火烹般難受,麵上卻硬要裝出雲淡風輕。我接了許多部電影,大概隻有忙起來我才能好過一些。
有一回,我在片場拍戲。那是一部古裝戲,劇情很俗套,講的是男主角為報家仇假意愛上了仇人的女兒。那時我們正拍到結局那場戲,女主角身死,臨死前向愛人痛訴衷情。但與我對戲的男演員卻無論如何都演不好。
拍了數次之後,片場的工作人員都有些煩躁了,導演反複說:“你是愛女主角的,隻是你不知道而已!她要死了,你要表現出痛徹心扉,但不是號啕!”
正在這時,齊言帶著孟憐聲過來了。見此情形,他笑眯眯地跟導演說:“要不讓我試試吧?”
聚光燈亮起來,齊言的眼清澈得仿佛春日拂曉。我扯住他的袖子,氣若遊絲般道:“我知道你不愛我,也知道你騙了我,但我不後悔……我這一生,仍然最愛你。”言罷,我手一鬆,合眼癱軟在男子懷中。
世界無聲無息,黑暗中齊言抱緊了我,他是那樣用力,勒得我手臂生疼。我偷偷睜開一隻眼向齊言看去,白花花的燈光下,男子眉眼低垂,眼中隱有淚光一閃而過。
刹那間,我幾乎被齊言的目光攝住了心魂。
我從未見過那樣哀傷的目光,那目光就像一隻冰涼的手,要將人心捏碎,任風吹散。隻一眼,便催得我險些落下淚來。
在我往後漫長的一生中,我無數次想起那個目光,它承載了我全部的愛情。我始終覺得,那一刻,齊言是真正愛我的。
這場戲拍完後,導演硬把齊言拉到一旁讓他指教,我失魂落魄地立在原地,麵上的淚水還沒幹。孟憐聲施施然走到我麵前,一邊把玩著鐲子一邊跟我說:“宛冬姐當真是愛戲成癡,這會兒還在戲裏呢。”
我不與她多言,轉身欲走。孰料孟憐聲拽住我的手腕,“咯咯”笑道:“宛冬姐這麽急幹什麽啊,我們有東西給你。”說著,她將一張大紅的請柬硬塞到我手中,“喏,我與齊言的請柬,宛冬姐可一定要賞臉過來呀。”
請柬攥在手裏仿佛一枚燒紅的烙鐵,我愣怔地抬眸去看齊言,他正與導演說著話,自始至終未看我一眼。
那天夜裏,我是坐電車回家的。
電車行駛在上海的夜色裏,因為下了雨,往日繁華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我想起上一回坐電車,還是我十八歲那年的冬天,齊言倚在我的肩上安睡。
不過四年,那卻像是前生的事了。
車窗上映出我小半張蒼白的臉,女子的眉目間全是憔悴與頹敗。寂靜的車廂中,隻有後座的女孩小聲地哼著英文情歌。我聽到一半時,咬著唇驟然哭出來。
往後的一段時日,我閉門不出,在家裏做了一碟又一碟紅豆酥,煮了一鍋又一鍋齊言從前做過的魚羹。
周豫安來找我的時候,被我的模樣嚇了一跳。他追問我發生了什麽,我不肯說,但他還是在紙簍裏翻找到了齊言的請柬。
我看著他眼中緩緩燃燒的火苗,多日的陰鬱終被慌亂所取代。
齊言的婚禮日期是保密的,如今周豫安知曉了,指不定會惹出什麽禍端來。
我大慌,伸手去夠周豫安手中的請柬。他一閃身,我便跌倒在地。膝蓋上傳來陣陣鑽心的疼痛,我忍不住紅了眼眶。
周豫安臨走前對我說:“宛宛,我勸你不要把此事告訴齊言,你說,他若知道你與我們有所勾結,他會怎麽想?”
圖片
07
我在憂心如焚中等來了齊言的婚禮。
此前,我曾旁敲側擊地暗示過他多次,可他都不以為意。反倒是孟憐聲出言相譏,說我是嫉妒,想從中作梗。
彼時是四月,春暖花開,鶯啼燕喃,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時節。
婚禮是在一座西洋教堂裏舉行的,整個婚禮過程中,我都如驚弓之鳥一般,連脊背都在顫抖。
孟憐聲見我神色恍惚,大抵以為我是在難過,臉上掛滿得勝的笑容。
好不容易熬到婚禮結束,我正要鬆一口氣,突然聽到一聲槍響,我腦中緊繃的弦霎時斷了。我從座位上跳起來,奔過去拽住齊言,“快走!有人要暗殺你!”
孟憐聲慌了,但齊言隻是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這時許多黑衣人擁入教堂,一時間槍聲四起。我沒等齊言開口,便強拉著他往教堂的後門跑去,後麵哀號聲響成一片。我轉過頭,正好看見孟憐聲中彈倒下,周豫安捏著槍冷冷地注視著我。
我立馬擋在齊言麵前,眼淚一顆顆地掉下來,硬撐著一口氣對他說:“你快走。”
“那時候也是這樣的,”齊言笑了,那笑和春光一般綿長。他俯身抱住我,在我耳邊溫聲呢喃,“你放心,宛冬,我們誰也不會死。”
齊言身上的鬆柏香氣鋪天蓋地,我轉身,看見周豫安在我麵前倒了下去。他不敢置信地瞪著我,額上赫然一個血洞。
他的身後整整齊齊列著齊言的私軍,為首的男子恭敬地道:“老板,五十三名賊人悉數剿滅。”
齊言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很好,諸位兄弟辛苦了。”
春酒般的陽光透過教堂的彩花玻璃明明滅滅地照射進來,映亮了一地的屍首,映亮了周豫安那張不甘的臉,也映亮了齊言絢爛的瞳孔。
原來一切都是齊言的籌謀。
他一早便發現我與周豫安來往,故意疏遠我與孟憐聲親近,還故意舉辦一場婚宴,通過我把信息透露出去,引周豫安他們過來好一網打盡。
齊言這步棋走得真好,算計了周豫安,也算計了我,還算計了我的愛情。
“宛冬,我承認,我最初對你好,的確是因為頤聲。我與她相識於微時,那時我尚未發跡,她為了我不得已做了明星,替我周旋。
“所以你後來想當明星,我才會那樣生氣。我以為你是為了虛榮、為了錢財,我心裏想,你與頤聲終究不同。
“直到你為我擋下子彈,那一刻我好怕你會離開我,我仿佛又經曆了一次頤聲逝世時的那種絕望與恐懼。我發現自己真的愛上你了。
“宛冬,我不願騙你,但這夥日本人已害了許多義士的性命,我沒有辦法……
“宛冬,原諒我好不好?我想和你好好在一起。”
齊言在我的房門外站了兩天兩夜,隔著門板斷斷續續跟我說了這些話。我不願見他,齊言怕我一走了之,便派了人在門外看守。
我病了,整日昏昏沉沉地躺在床榻上,請了醫生來看,說是心病。
我一日日憔悴下去,齊言終於急了,跪在我的榻前,哀求我,“宛冬,你到底要怎樣才好?”
“放我走。”我別過頭,不願多看他一眼。
齊言苦笑一聲,抓緊我的手,切金斷玉般回答:“除非我死了。”
我閉上眼,一滴清淚從眼角緩緩滑落。
那日以後齊言便不再過來,隻日日差人來探望我。時間從夏日走到秋日,冬天到底毫無遺憾地來了。
冬至那日,我的精神出奇的好,一大早去集市挑了新鮮的香菇燉雞湯,做了鬆江鱸魚、蟹黃豆腐,又備下紅豆酥與竹葉青。
我掐著時間派人去請齊言,冬日天黑得早,齊言來的時候街口的路燈已經亮了。
飯食散發著溫暖的香氣,我給齊言斟上酒,他沒接,隻目光灼灼地望著我,輕聲喊我:“宛冬……”
“你最愛的沈家竹葉青,”我將酒杯擱在他的麵前,柔聲道,“你還記得從前我們對的那場戲嗎?我與那個女主角一樣,即便你騙我,但我始終愛你。過去的事便過去了吧。”
齊言大喜,攥緊我的手,一疊聲地喚我的名字。他的眼睛紅了,我垂下眼不忍看。
我在淩晨三點醒來,齊言喝多了酒還在熟睡,我深深地看了他許久,心中一澀,這就是我愛的男子啊。我笑出了眼淚,俯身在他的唇上重重地落下一吻,然後起身離開。
我的確如戲中的女主角一般,哪怕齊言騙我,我也依舊愛他,我沒有辦法。這份愛意將伴隨著我老去,伴隨著我死亡。
但我與她不同的是,我後悔了。
我曾將齊言看成我的性命,但齊言的愛終究比紙還薄——他以愛情為砝碼,來賭我最後是否會原諒他。
這不是我要的愛情。陸宛冬隻是一介小小的女子,守不住家國,也守不住自己的心。但我想,至少我能決定,不想要的就不要。
我在風雪中轉過身去,距離那屋子已經很遠很遠了,遠得我隻能看到一星燈光,那燈光裏沉睡著我的愛人。
“我仍然愛你,隻是不能再和你一起。
“這世上,你會遇上另一個孟頤聲,另一個陸宛冬,另一個甲乙丙丁,但不會是我了。
“再見,齊言。”
更新時間: 2023-06-28 1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