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故事 | 高塔中的萵苣王子

張貼日期: 2023-06-26 11:06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愛情故事 | 高塔中的萵苣王子

文/布二

楔子

“萵苣,萵苣,把你的頭發垂下來。”

高塔高聳入雲,她順著那長長的頭發攀上去,與她心愛的萵苣王子相會。她帶去了絲線,讓萵苣王子編成梯子,等著有一天帶他一起離開高塔,去往他方。

“萵苣,萵苣,把你的頭發垂下來。”

最後一次,高塔上什麽都沒有落下來,也不再有人給她一聲應答。

許幼茵第一次見到任斳文的時候,是在她大一那年的暑假。

高考的失利讓她錯失了心儀的大學,更倒黴的是她挑來選去,最後來到了這所郊外“田園大學”。不僅遠離塵囂,周圍都是崎嶇不平的土路,而且學校還在修建中,白天施工的聲音讓她一個“修仙派”痛不欲生。

所幸校外還是有一些出租的空閑民居——那種帶小院的二樓平房。她隻租了二樓,不過房東經常都在城裏,她幾乎相當於擁有一整套房子。

她心大得很,適應能力也不錯,就這麽隨遇而安地度過自己平淡無味的大學生活,還有心思招呼同學一起聚會。她方才遊戲輸了,便被同學叫出來玩一把大冒險,讓她去隔壁院子裏摘朵花。

“你不是一直對隔壁那院子感興趣嗎?剛好給你機會去看看啊!”

許幼茵被他們推出門外,她撇了撇嘴,望向麵前這棟平房。不同於常見的清一色灰白,房子兩層都是磚紅色的,牆上錯落有致地爬著綠植。院子裏種著花,幾枝葉子鉤著花怯怯地從牆邊探出頭,她每次路過的時候都忍不住駐足看上幾眼。

那是紫色的木槿花。

也是她這次大冒險的對象。

那圍牆並不難爬,房東說過這棟房子空了許久,隻是會有人定期來打理。但許幼茵還是有些心虛,忍不住想打退堂鼓。

那花正是花期,靜靜地垂在枝頭,花瓣沾了露水,頗有一種靜謐的美。

不過這不是她關心的,她雙手合十默念著“對不起”,把手伸向那朵藏在枝葉裏的小小的木槿花。

“不要摘它。”

一道聲音突然從那房子裏傳來,像兩把鼓槌,在她緊張的心上猛敲。她的手僵在原地,一邊扭過頭,一邊尷尬地解釋:“不好意思……我……我就是看這花挺好看的。”

紗窗被拉開,一隻白皙瘦弱的手探了出來,像是一節柔軟又堅韌的花枝,在風中瑟瑟發抖。然後出現的是一身沾滿顏料的白色短袖,最後是一頭亂蓬蓬的短發,還有俊朗又淡漠的眉眼。

是個奇怪的男生。

他雖然在和許幼茵說話,但他的目光一出現便隻停留在那朵花上。許幼茵想,這些花一定對他很重要,被罵一頓也是應該的。

但出乎意料的是,男生沒有說什麽,隻是拿食指點了點別的花,給出建議:“你也喜歡的話,可以摘那些,因為你手上的那朵我正在畫,畫了一半了。”

聲音清清冷冷的,讓許幼茵忍不住想起夏日難得落下的雨,穿行山林的風。於是她咳了一聲,腦子一抽問:“你家就你一個人嗎?”

配合她的動作,有點像不合格的搶劫預備役。

許幼茵有些懊惱,趕緊拋出下一個問題來掩飾她的尷尬:“你為什麽隻畫一朵?我是說,一般不是喜歡畫一簇、一株的嗎?”

男生將頭轉回畫布上,神情專注,畫筆蘸了調色盤上一抹濃鬱的紫色。就在許幼茵以為男生不會搭理她的時候,男生似是自言自語一般說道:“它們不是一起盛開,也不是一起凋零,為什麽要將它們畫在一起呢?”

許幼茵撓了撓頭,沒聽明白,可是出於對男生的好奇,她最後還是摘了一朵花。

臨走的時候,她對男生說會還花給他。但是男生沒有回應她,而那扇紗窗也重新關上,阻隔了所有的目光與探究。

許幼茵莫名有些失落,而那朵花被她鬼使神差地放在水杯裏,綻放的花垂在杯子邊緣,讓她無端想到那個男生提著畫筆的手。

這真是一個特別的夏天,她想,一個夏天特別的開場。

“所以呢?你後麵還有去找那個男生嗎?”

許幼茵的學姐開了一家咖啡館,剛好學期的期末考結束,許幼茵無所事事,便到咖啡館來幫忙做事。

“算有吧……”

許幼茵“嗯”了一聲,沒好意思把自己這幾天做的事情全盤托出。

她的好奇心自從見到那個男生起就沒有停下來,回去後便向房東打聽,七七八八隻打聽出來一點。

那棟樓之前住的是一位老爺爺和他的外孫,後來外孫被接進城裏,老爺爺去年過世後,房子便一直空著。

“我記得那家老人年輕時是個美術老師,他家娃娃跟著他,也喜歡畫畫,小時候那衣服成天帶著幹巴的顏料,還四處跑,惹得老人家頭疼喲……你問這些做什麽?”

許幼茵在電話這頭摸了摸鼻子,打了個馬虎眼糊弄過去。按年紀來看,那男生應該是那個外孫,不過為什麽他會一個人住回來呢?按照他的年紀,應該跟她一樣還在讀書才對啊?

真是奇怪。

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也為了……她說不上來的什麽心思,許幼茵跑到花店裏,東挑西選,也沒挑出一束能送得出去的花。

“是打算送給誰的呢?這邊可以給你推薦一下呢。”

“是給……”許幼茵噘起嘴,她連那個男生的名字都不知道,隻是還一朵花,順便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而已,為什麽要這麽糾結猶豫?

最後她隨便挑了一束賣得最好的包裝花,可沒想到門鈴響後,開門的並不是那個男生,而是一個穿著圍裙的中年阿姨。

“你找錯地方了嗎?”

真奇怪,正常不應該先問她找誰嗎?

許幼茵轉了轉眼珠子,接道:“沒錯啊,我是花店送花的,剛剛打電話一直沒人接,能麻煩你先簽收一下嗎?”

那阿姨有些疑惑地打量了她一眼,轉頭喊道:“斳文,你有買東西嗎?”

可喊了好久也沒有人應她,便隻好轉頭跟許幼茵說,她是這戶人家請來做家政的,不能隨便亂簽收,許幼茵隻好把花帶走了。

那個男生應該聽到自己的聲音了吧?不出現是因為把還花的事情忘了嗎?

許幼茵站在上次的那道圍牆外,抬頭凝視緊閉的紗窗,但那扇窗戶始終沒有打開。她有些失望,而那束包裝精美的花被她養在水裏,沒過幾天便枯萎了。

可她沒想到,一周後,她又見到了那個男生。

“我算了算,從你上次摘了花後,已經是第五次路過我的院子了,有什麽事嗎?”

男生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衫,襯衫很幹淨,沒扣好的衣領隨風飄動,和他額前淩亂的碎發一起。

許幼茵眨了眨眼,有些尷尬被抓包,可這個男生是怎麽知道自己路過的?

雖然她每次打工下班後,會把電摩多騎一段路,但到圍牆旁邊時,隻是用餘光掃過那扇紗窗,沒有出聲,也沒有停留,他是怎麽發現的?

夕陽正落下山頭,餘暉仍有些刺眼。許幼茵看著那個在光暈中的少年,抿了抿唇道:“我……我來還花!”說完便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巴縫上。

男生探了探頭,問:“什麽花?”

許幼茵急中生智地從車上掏出一個蛋糕盒子,那是她今天跟著後廚學做的芋泥蛋糕,味道雖不知如何,但外觀好賴湊合,而且蛋糕上還點綴了一朵奶油小花。

“那你等我一下。”

然後許幼茵就看到男生利索地從靠近窗邊的那棵樹上翻了下來,一個眨眼,他人便到了自己麵前。

“怎麽了?”對著許幼茵驚訝的神情,男生皺了皺眉,問,“爬樹而已,你不會嗎?”

這是會不會的問題嗎?

許幼茵暗暗吐槽,又不由得想,這個人怎麽跟上次不太一樣?

她把盒子拆開,但沒想到蛋糕因為顛簸的路況變得亂七八糟的,隻有一朵奶油小花堅挺地立在中間。

許幼茵更尷尬了:“我不知道……”

“謝謝。”男生看著蛋糕,目光有些恍惚,卻隻是短短一瞬,隨即又勾起嘴角笑道,“謝謝你送我的花,很好看。”

許幼茵第一次見到男生笑,他很瘦,臉上的線條也因此過分鋒利,顯得有些生人勿近。可笑起來的時候,所有的淩厲與冷漠都被消融,讓她的目光忍不住停留。

是……是很好看。

晚霞橫跨過萬裏長空,將緋色的霞光吹落到人間每一處。許幼茵掏出一次性餐盤和男生一起分享了這塊慘不忍睹的蛋糕,意外的是,蛋糕的味道還是很不錯的。

她和男生交換了名字,男生全名叫任斳文,但是蛋糕太小了,許幼茵沒有和任斳文聊上幾句,蛋糕便見了底。

臨走的時候,任斳文又順著樹回到了二樓。他靠在窗邊衝她揮手,許幼茵忍不住問:“過幾天學做提拉米蘇,你能替我試試味道嗎?”

“好啊。”任斳文點了點頭,“那下次見,許幼茵。”

回家的路上,許幼茵回味著今天的見麵,還沒來得及勾起嘴角,就被一個突然的土坡給顛了一下。

“嘶——”

也算是個特別的夜晚吧。

整整一個暑假,許幼茵基本都在三點一線地度過。

咖啡館、出租房、任斳文家。

她覺得和任斳文的見麵特別戲劇性,如果她在圍牆外麵等上二十秒左右,紗窗開了,那就說明任斳文今天沒有畫畫,是可以和她一起出去的;如果紗窗沒有開,那就說明任斳文正在作畫,沒有時間。

許幼茵喜歡看動漫、小說,她覺得這樣的橋段有一種奇妙的浪漫,讓她沉迷其中。

“你為什麽總是在畫畫?你以後是要當一個畫家嗎?”

許幼茵開著電摩載著任斳文,任斳文說要去附近的沙灘公園寫生,許幼茵還沒聽說過這裏有什麽公園,便興致勃勃地答應了。

“不是。”任斳文打了個哈欠,“因為畫完了夏天還有秋天,畫完了花還有樹,畫畫是一件很美好的事,畫布上的時間永遠不會變。”

許幼茵聳了聳肩,任斳文有時候會說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話,她不是很能理解,可是又覺得很酷,圍繞著任斳文的一切都透露著一種神秘感,不斷地吸引著她。

但也有一些她不能理解的地方,比如任斳文每次出門都是從那棵樹爬下來。雖然他的動作十分穩健,可她還是忍不住問他為什麽不走正門。

“你應該見過我家那個阿姨吧,就是我媽讓她看著我的。他們說我生病了,身體不好,不能動,更不能出門。有我身體這麽健康的病人嗎?”任斳文“嘖”了一聲,“更何況那棵樹長在那兒自然就是讓我爬的。”

可任斳文出門這麽多次,那個阿姨都沒有出現過,更沒有製止過。她是真的沒有注意到這些嗎?

許幼茵沒有多想,因為沙灘公園已經到了。說是公園,其實就是一塊連接著海水的僻靜沙灘,隻有幾個行人在旁邊散步。

但確實很漂亮,尤其現在夕陽西沉,昏黃的光隱沒在海的盡頭,好像“今天”在告訴大家,它要沉睡了。

“很漂亮吧。”任斳文張開食指和拇指,合成一個取景框。許幼茵在他的示意下,湊上前去看。

她的藝術細胞貧瘠,大學專業也是和文學藝術八竿子打不著的計算機。可在任斳文的引導下,她看著那些遠山與海浪,漸漸品出了幾分不同的瑰麗。

“小的時候,我的外公經常帶我來這兒寫生,我覺得很無聊,每天都來同一個地方,有什麽意思呢?”

任斳文的聲音輕而緩,像是在陳述一個很久遠,又很溫柔的故事。他說:“可他跟我說,不一樣。”

“來的時間不一樣,陪著你的人不一樣,你畫出來的畫永遠都不會一樣。”

許幼茵抬起頭,此刻她離任斳文很近,可看著任斳文望著遠方的目光,又讓她覺得任斳文似乎離她很遠。

最後,她隻是安靜地陪著任斳文寫生,看著他用鉛筆捕捉那西沉的日光,還有翱翔的海鳥。畫畫的時候,任斳文很沉默,許幼茵跟他說話,他似乎都聽不見,全神貫注地投入畫中。

這幅畫會因為有她在而有所不同嗎?

許幼茵忍不住想把這幅畫要來,好回去仔細端看,但任斳文拒絕了:“等我畫完吧,我還沒畫好呢。”

可所有的景色都已被描入畫中,怎麽能說沒畫完呢?是因為任斳文不願意送給她嗎?

回程的路上,這種憋悶而煩躁的情緒一直積壓在許幼茵心裏,卻又不明白是為什麽,僅僅是因為一幅畫嗎?

夜風溫柔地吹著,任斳文在電摩後座哼著不知名的歌。他聲音低沉,逆著風鑽進她的耳朵裏,她心裏的煩悶好似散了些。她問:“你在唱什麽?”

“那你又在氣什麽?”

任斳文一語道破她的心思,她有些窘迫,氣急了惱道:“你哪裏看出來我生氣了?”

電摩跟著她的情緒急促地轉了個彎,任斳文“嘶”了一聲,了然地笑道:“別氣啦,畫真的還沒畫好,不騙你。”

許幼茵抿了抿唇,問:“真的?”

“不生氣了?”

許幼茵沒有回他,接下來的路,電摩都開得四平八穩,任斳文的歌便也哼得起勁。

月亮很圓,星光很亮,夜色很美。

許幼茵忽然便明白了她煩躁的來源。她扭過頭,風將她的長發,還有他的短發糾纏在一起。但她看著疑惑地望著她的任斳文,又轉回了頭。

“沒事。”

反正,還會有明天。

暑假走到末尾的時候,許幼茵已經學會了四種蛋糕的做法。不過任斳文不是一個合格的品鑒者,無論給他什麽蛋糕,他總是吃得很滿足。

“你每次都說好吃,那我怎麽知道下次要怎麽進步?”

許幼茵覺得任斳文在敷衍她,有些不滿,任斳文卻笑道:“為什麽要覺得下次會更好?明明每一個‘這次’都很好呀!”

任斳文說得似乎漫不經心,可是許幼茵聽者有意,歪著頭揉著發熱的耳郭。

她不再滿足於對任斳文片麵的了解,她想要了解更多一點,想知道任斳文更多一些的信息。可她旁敲側擊地打聽,對任斳文仍然知之甚少。

隻知道他喜歡畫畫,無論是在家裏,還是出門,興之所至,便會拿起隨身帶著的紙筆開始作畫。他們出去的次數不多,但任斳文對這片土地十分熟悉,能帶著她找到許多漂亮的風景。

除此之外,任斳文為什麽天天待在家裏?他到底生了什麽病?為什麽除了那個家政阿姨之外,他的家裏人從來沒有出現過?

但這些問題,任斳文卻沒有給過她答案。每次問起的時候,他的神情都很恍惚,最後隻是無奈地說:“你想得好多啊。”

“那你呢?”許幼茵問,“你什麽都不想嗎?對於將來?對於我?”

話問出口的時候,許幼茵就後悔了。可任斳文沒有察覺到她的異常,他皺了皺眉道:“我不喜歡將來,雖然它遲早會到,但是過好現在已經夠費腦筋的了。”

“那我呢?”

許幼茵咬著唇,有些緊張地看著任斳文。任斳文隻是愣了愣,隨即笑道:“你像木槿花。”

什麽鬼!

可任斳文又鑽進他的畫作中,安靜又沉默,許幼茵隻好作罷。

暑假結束之後,許幼茵能去找任斳文的時間就少了,加上開學多加了幾門課,計算機的知識又難又複雜。她每天抱著專業書啃得頭昏腦漲,晚上經常在機房自習,回去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但她還是忍不住多騎一段路繞過圍牆。可連著幾次那紗窗都緊閉著,她便賭氣不去了。

就這麽過了幾周,許幼茵的生日到了,室友們計劃要去市區裏給她慶祝。要出發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有東西落在出租房裏,便讓室友先去,自己跑回去一趟。

到出租房的時候,竟然有一個意外的人在門口等著她。

任斳文的家政阿姨。

阿姨焦灼地徘徊著,見到許幼茵後,連忙上前欣喜地抓住她的手。

“斳文是不是又跟你出去了?他在哪兒呢?剛剛他媽媽打電話過來,我找不著人,可急死我了。”

任斳文不見了。

“你知道他會去哪兒嗎?他什麽時候不見的?”

許幼茵見那阿姨搖頭,一問三不知的模樣,心裏更急,扶起她的電摩便衝了出去。

任斳文之前便說過,他家裏人沒有給他配手機,所以許幼茵隻能漫無目的地尋找。她找遍了每一個任斳文帶她去過的地方,終於在沙灘公園裏找到了任斳文。

“任斳文?”

許幼茵焦急地上前,可靠近任斳文的時候,她才發現任斳文的不對勁。

他很安靜,卻和平常作畫時的安靜不一樣,他靠著樹,微垂著眼,像是一株不聲不響的花卉。除了風路過時發絲被吹動,再沒有別的反應。

“任斳文?”

許幼茵不敢動他,一瞬間,她想起了任斳文身上的種種異常。為什麽任斳文一開始和後來像是兩個人;為什麽她找任斳文的時候那扇紗窗常常緊閉;為什麽任斳文總是莫名其妙地發呆……

任斳文說他生病了。

許幼茵顫抖著手拿出手機,想要打急救電話。手機還沒解鎖,任斳文微弱的聲音忽然傳到她耳朵裏,她猛地一個激靈,抬起頭喊:“任斳文?”

“是你啊,許幼茵……”任斳文淡淡地笑了笑,問,“你回來了?”

“那個老頭子……就是我的外公,每次出門都告訴我,等到把手上這幅畫畫完,他就回來了,而且還會給我帶蛋糕吃。”任斳文神情溫柔,似乎在追憶著什麽,“上次說好要給你的畫還沒畫好,我以為你不會出現了。”

“我的心理醫生,我的母親,我身邊的人都在跟我說,我生病了。”任斳文喃喃,“可我隻是在家裏畫畫,在等那個老頭子回來……然後你出現了,許幼茵,我生病了嗎?”

任斳文的話說得顛三倒四,可是許幼茵奇跡般地聽懂了。她走到任斳文身前,摸了摸發熱的眼角,輕聲說:“你沒有生病,你隻是忘了。”

任斳文抬起頭。

許幼茵抿了抿唇,忍住想要落淚的欲望:“但我希望,你以後也能一直忘記。”

希望任斳文永遠不要把那些難過的事情、傷心的情緒記起。

今天是她的生日,這是她唯一的願望。

她不知道任斳文現在的狀態能不能明白她的話,但她感覺他溫暖的掌心覆在自己額頭上,他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許幼茵,謝謝你。”

任斳文的心理醫生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姓林。

許幼茵帶任斳文回來的時候,路上落了雨,任斳文不由分說地把外套披在她身上,結果自己淋了一路,還沒下車便暈了過去。

家政阿姨給許幼茵煮了薑湯,也給了匆匆趕來的林醫生一碗。林醫生接過碗,看著任斳文的目光既心疼又無奈,像是一個溫柔的長輩。

“斳文的外公是我的初中班主任,他脾氣很好,我們班上所有的學生都很喜歡他……”

林醫生喝了一口薑湯,過往種種隨著她的一聲歎息化作嫋嫋白煙。

任斳文的外公是個脾氣溫和的老人,但任斳文媽媽的性格與他截然不同。這座平靜的小樓曾經爆發過兩次激烈的爭吵,一次是任斳文媽媽為了打拚事業,將一歲多的任斳文扔給了他的外公。還有一次便是去年,任斳文高中畢業,他的外公過世,任斳文媽媽不顧任斳文反對,將他強行帶走。

“斳文媽媽是一個固執的人,她本來就不喜歡任斳文選的美術學院,她希望把斳文送出國,但是斳文不同意,更不願意離開這兒。

“斳文被帶回去三個月,整整三個月都沒有說話。他媽以為他是在賭氣,等發現異常的時候斳文已經頻繁出現木僵的症狀了。”

許幼茵捧著薑湯,明明那碗是滾燙的,可她隻覺得手腳冰涼。

她想了解任斳文,卻沒想到是以這樣一種方式。

她想,怎麽會呢?任斳文怎麽會得癔症呢?他隻是偶爾有一些奇怪而已。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奇怪一點也是一種正常,不是嗎?

“我和斳文媽媽是同學,大學後回來工作,斳文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小的時候是一個很活潑的孩子,他外公出去上課的時候,就把他放在家裏,要他自己畫畫、寫作業。他倒好,順著院子裏的那棵樹爬出去玩,樹枝都給他壓禿了,他外公差點沒把他給揍趴下。”

許幼茵輕聲道:“他現在也還是愛爬那棵樹。”

林醫生愣了愣,笑道:“那是碰到你之後。”

“我跟斳文媽媽建議,讓斳文先回來養病。其實斳文症狀尚淺,如果斳文媽媽願意多陪陪他,他情況會好很多。但斳文媽媽正忙著簽訂一份合同,她覺得斳文的病並沒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隻是請來劉阿姨,還有我,一起陪著他。”

“斳文從回來後就一直不怎麽說話,直到兩個月前,你出現了。”林醫生看著許幼茵,目光柔和,“心理學是一門很奇妙的學問,從那時起,斳文好像恢複了一些。我跟劉阿姨說,不要攔著斳文出去,我能感覺到斳文在慢慢好轉。”

“同時我也攔著劉阿姨,沒有對你如實說出這些,這是我的自私。我是怕你知道之後,和斳文相處起來會有變化……”林醫生帶著歉意解釋,“但斳文自己沒有意識到生病這回事,他對自己的認知一直停留在過去,他沒有想過要騙你……”

“沒事的,林醫生,我明白的。”

許幼茵搖了搖頭,她怎麽會不明白呢?就像她不願相信任斳文生病這件事一樣,她寧願任斳文是個奇怪一點的男生,也不願意他奇怪的背後藏著這麽多的痛苦。

她希望他快樂,不僅是這個短暫的暑假,還有以後的將來。

任斳文醒來的時候,林醫生剛好出去接電話,劉阿姨在廚房裏煮著甜甜的八寶粥。許幼茵欣喜地望著他,而他也回給許幼茵一個虛弱的笑。

他說:“許幼茵,那幅畫我快畫好了,你還想要嗎?”

許幼茵學著任斳文,將掌心覆在他額頭上,像是一個溫柔的安撫。

“如果不好看的話,那我就不想要了。”

任斳文愣了愣,故作歎息:“那可難辦了,我不知道你說的好看是什麽樣的。”

許幼茵小聲說:“你畫的那樣。”

門外,劉阿姨吆喝著讓許幼茵出去喝粥。許幼茵一個激靈,將手從任斳文額頭上撤走。走出門的時候,許幼茵望著自己的掌心,那裏有任斳文的溫度,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好像一樣燙。

二十歲的許幼茵無疑是勇敢的,在聽林醫生說完任斳文種種複雜的情況之後,她隻有一個念頭。

“我陪著任斳文,他會好起來嗎?”

“會的。”林醫生點了點頭,但還是如實說,“可我並不能給你一個確切的時間,畢竟斳文的病拖了很長時間了。”

可對於許幼茵而言,時間是最不值一提的東西了,她巴不得可以和任斳文相處得久些,再久一些。她的心中才燃起朦朧而純粹的心動,她既可以等著任斳文病好,也可以等著那點心動醞釀成更濃烈的喜愛。

“幼茵,現實不是童話故事,你不能想得這麽簡單。”

學姐皺著眉,但許幼茵沒有被這點冷水澆滅熱情,她覺得一切都在變好。

任斳文獨自畫畫的時間變短了,同她出去的時間變長了。他們還約好,下次要帶任斳文去參觀一下她一直吐槽的校園。

一切都在變好。

許幼茵是這麽覺得的。

她伸了個懶腰,覺得就連電腦上那些枯燥繁複的代碼也變得可愛了許多。她想著,等她把這幾份作業寫完,她就要帶任斳文到她的機房來,讓任斳文給她畫一幅《禿頭的起源》。

哈!

可她沒想到,任斳文會突然消失。

在一個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周五。

明明到了他們約定的時間,明明她把門鈴摁了一遍又一遍,明明……

許幼茵看著夕陽西沉,看著漫天星光,看著那扇紗窗緊閉,看著這棟小樓如死一般寂靜。

許幼茵不記得那一周自己是怎麽度過的,渾渾噩噩地上課,渾渾噩噩地兼職。學姐見她這樣,忍不住安慰她:“會好起來的。”

可許幼茵卻搖了搖頭。

直到林醫生出現在她麵前,她眼中又燃起了希望的光。

“任斳文呢?”許幼茵衝上前去問,“林醫生,任斳文去哪兒了?”

但林醫生看著她,神情歉然地同她說了句“對不起”。

“斳文媽媽前幾天來看斳文,知道他晚上出門出現木僵的事,認為是我和劉阿姨照顧不當,執意將斳文帶走了……”林醫生低著頭,“她覺得斳文恢複得這麽慢是我的問題,打算給斳文換個心理醫生。”

許幼茵咬著唇問道:“能把任斳文媽媽的聯係方式給我嗎?我可以和她談談嗎?”

“抱歉,幼茵。”林醫生歎道,“斳文媽媽把我拉黑了,我也不知道斳文媽媽把斳文帶到哪兒去了。”

許幼茵杵在原地,眼中像是有一點火星在燃燒,將她的視野燒得一片漆黑,看不見一點光。

“斳文托我給你帶一幅畫。”

那是許幼茵見過的畫,在沙灘公園,任斳文告訴她畫還未畫好,但在任斳文家中,他說畫要畫完了。

她一直等著任斳文親手將畫送給她,為此還想過許多浪漫的橋段。她以為那幅畫送到她手中的時候,她會和任斳文互相道明心意。

那一天一定是不同尋常的一天。

可她沒想到,她拿到這幅畫的時候,任斳文卻不再出現在她麵前了。

那幅畫已經色彩濃鬱,夕陽的餘暉落在岸邊,兩朵小小的紫色木槿花在光暈中靜靜盛開。

“你像木槿花。”

許幼茵明白了任斳文的意思。

木槿花會盛開,也會凋零。

許幼茵會到來,也會離去。

但是很感謝,你在盛開的時候,路過我的窗邊。

木槿花在她的目光中逐漸變得朦朧,許幼茵抱著畫框,終於明白了任斳文那些似是而非的話。在他那些錯亂的記憶中,他比她先一步,懵懂地明白了離別,於是告訴她,他討厭將來。

任斳文不喜歡將來,因為將來把他所愛的人帶走了。

許幼茵也不喜歡將來了,因為將來把她最喜歡的夏天帶走了,還有夏天裏,她所愛著的那個少年。

許幼茵二十五歲的時候,夏天伴隨著細碎的蟬鳴又一次到來。

她以為時間會把關於任斳文的所有記憶都帶走,可難過不會因為時間而泯滅,他就像是一場有關夏天的夢,隨著夏天席卷重來。

她沒有想到,在這一年的夏天,她竟然見到了任斳文。

在一個電視采訪中。

她看到任斳文作為一個新晉畫家,接受地方台的采訪。

主持人問他:“為什麽會選擇回到故鄉呢?”

電視台的打光很足,許幼茵可以清晰地看見任斳文眼中流轉的情緒,那是一種模糊的懷念。

林醫生說過,有一些癔症患者恢複後,可能會忘記發病時候的事情。

那麽任斳文呢?

許幼茵搓著自己的手指,等待著任斳文的回答。

“我很喜歡我的故鄉,這裏有我的親人,還有……”任斳文頓了頓,神情恍惚了一下,卻又接著說道,“還有我很喜歡的夏天。”

“哦,是什麽樣的夏天呢?”

“灼熱的陽光,微涼的夜風,還有圍牆邊上,靜靜盛開的木槿花。”

許幼茵捂著嘴,眼眶漸漸泛紅。

在她的餘光裏,被做成標本的紫色木槿花靜靜地盛放,輕輕地靠在那幅夏天的油畫旁。

而她的麵前,少年的臉上綻放熟悉的微笑,就像他們每一次相遇時,那抹溫柔的夕陽。

輾轉出現在她每一個夏天的夢裏。

更新時間: 2023-06-26 1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