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作家曾經也是個小透明。
那時候，她還是個每日為討生活而辛苦奔波的年輕姑娘，每天從繁忙的工作之中擠出時間寫文，可是等寫好發到網上，隻有零零落落幾個閱讀，連個留言都沒有。
這樣的冷漠，迅速澆滅了小透明的創作熱情。
她沮喪地想，自己真是寫得太爛了，一點兒天賦都沒有，根本就不該再堅持下去。
結果，就在小透明馬上要放棄的當頭，有個天使般的讀者出現了。
對方不僅會耐心地讀完小透明發布的每一個故事，還會認認真真寫下自己的閱讀感受，給了小透明很多誇獎，也提出了一些很中肯的建議。
她留言說：“我很喜歡這些故事，希望作者能一直堅持寫下去。”
簡簡單單幾句留言，對於正處在放棄邊緣的小透明來說，卻是莫大的鼓勵。
她回複那位讀者說：“放心，我會堅持下去的。”
或許是因為她寫文的初心，本來也沒有貪求許多名利，隻是想自己的喜怒哀樂融在文字當中，拋灑到茫茫網絡之間，能有一點點理解和回應。
靠著這一點點支撐，她便填補起了心底那個大洞，又能努力更久了。
***
之後的日子，小透明真的更加發奮，上班路上也在做構思，下班路上也在打草稿。
有時候晚上加班到半夜才回家，疲憊的她也依然忍不住打開文稿，給正在構思的故事再添上幾筆。
因為有一個很好的讀者正在等她的更新，她不忍心讓對方失望。
而那位讀者也值得她的這番辛勞，總是在她更新的時候如期而至，留下自己真摯的點評，從來也沒有敷衍過一次。
小透明將那些留言反複看了又看，心頭暖暖的。
她想，在這個到處都是陌生人的世界，居然有一個素未謀麵的人，真的懂你，理解你，會很有默契地信守與你的約定。
這是一種多麽神奇和珍貴的緣分啊。
小透明真的很感激。
***
再後來，小透明加上了那位讀者的個人聯係方式。
畢竟兩人都在網絡平台上對話快兩年了，私下加個聯係方式，好像也不算太冒犯。
彼時小透明的寫作總算是稍微有了點成績，不算太起眼，隻是每次更新，也有了些穩定的閱讀量和留言討論。
她甚至靠寫作賺到了一點零花錢，這已經比絕大部分半途而廢的創作者要強了。
小透明不貪心，雖然自己跟那些大神級的作者不能比，可是有眼下這樣的回饋，她就已經很滿足，很開心了。
她覺得，自己最該感謝的，就是那位忠實的天使讀者。
這世上新鮮有趣的玩意兒何其多，自己的產出其實並沒有什麽不可代替，不過隻是千千萬萬種打發時間的娛樂產品之一罷了，而對方還一直願意花費時間精力來閱讀，實在是很難得。
所以小透明在加上對方私下聯係方式時，第一時間表達了自己的感激。
而對方很友善地回複說：“那是因為你真的寫得好啊，希望你之後能越寫越好。”
小透明心裏默默地說好。
她想，我也不想讓你失望，雖然你可能並不在意，可是……我就是希望你能看到我變得更好。
***
再後來的幾年，小透明和那位天使讀者已經算是很熟了。
雖然她們相隔萬裏，從來沒有機會在線下見過麵。可是她們每天都會在線上愉快地聊天，分享腦洞和日常，就像任何一對親近的好朋友那樣。
這不奇怪。
就算兩個人沒見過麵，可是那位天使讀者願意看小透明寫的文那麽久，寫出來的留言還總能打動小透明的心，這就足以證明，兩人在生活當中，有很多愛好和觀點是互相重合的。
這就是她們交流的基礎，友誼的起點。
從此兩人越聊越起勁。小透明每次有了什麽新腦洞，總是第一時間與對方分享，在現實生活中遇到開心或難過的事，也會很急切地向對方傾訴。
她還會在新年的時候買禮物寄給對方，在對方過生日時第一時間送上祝福。
而對方待她，也是一樣的好。
幾年的交流，讓兩人已經無比熟悉彼此。即使相隔萬裏，可是兩人的心卻靠得很近。那些無法對身邊人說出口的話，小透明卻總能在這位好友這裏找到共鳴。
生活裏發生的每一件重要的事，無論好的壞的，他們都會互相知曉，互相見證。
而這些共同的經曆，是隻屬於她們兩人的。
再沒有別人能夠替代了。
***
相交越久，了解越深，這段友誼已經在小透明的生活裏牢牢紮了根，變成了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就像寫作這件事，也悄悄取代了小透明原來的主業，成了小透明賴以為生的新職業。
在自己作品與某個大平台簽約的那天，小透明興奮地告訴好友，平台編輯很看好自己的作品，自己從今以後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創作者啦。
好友也及時送上了祝福：“我就知道你遲早會成功的，恭喜你。”
小透明則鄭重其事地向好友保證：“我一定寫出很好的作品，送給你。”
***
事後小透明回想起來，會覺得那一天，真是自己最快樂的日子。
有很好的朋友陪伴，有積極的創作熱情，前方還有最好的希望在等著自己慢慢去靠近。
她甚至偷偷幻想了無數次，要是有一天自己的作品真的大紅大紫了，她就要在出版書籍的第一頁寫上，謹以此書獻給我最好的朋友。
謝謝你。
如果沒有你的支持，我不會堅持走到這裏。
***
可惜這個願望並沒有實現。
就在小透明與平台簽約之後沒多久，那位好友突然與她中斷了聯係。
兩人之間沒有發生任何爭執，對方既沒有說什麽絕情的話，更沒有拉黑小透明。她隻是在一個看似平淡無奇的晚上，就不再出現，而已。
無論小透明再怎麽拚命想與她聯係，都不再有回應。
一開始小透明很慌，擔心對方是不是遭遇了什麽意外，可是她無法確定，也無法求援。
即使認識好幾年，她也不知道對方家人的聯係方式，兩人全部的聯係方式都在線上，小透明不知道該怎麽去確認對方目前的線下處境。
她隻能去查對方居住城市那幾日的社會新聞，還好，沒什麽特別的。
可是，對方明明先前還一直每天都跟自己聊得熱火朝天，為什麽突然之間就不再搭理自己，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任何痕跡呢？
小透明很難過，很不習慣。
與此同時，她又感到了深深的慚愧和自責。
對方的不告而別，一定都是我的錯。小透明一遍接一遍地反複回想，自己究竟是哪裏做得不夠好。是自己把哪句話說錯了嗎？還是有什麽事不小心冒犯到對方了呢？
小透明拚命地想啊想，但她想不出來。
她隻好去翻兩人的線上交流記錄，從好幾年開始翻，從頭到尾，整整看了一個通宵。
小透明看得入迷，甚至一度忘記了尋找好友這件事，反而是沉浸在那些美好的對話中，回想起兩人許多快樂的時刻。
所以這些聊天記錄並沒有給小透明帶來任何解開謎團的思路。
它們隻是在一遍遍地提醒小透明，我們曾經是那麽要好，那麽那麽好……
就好像，對話的兩人，永遠也不會分離。
***
那段時間的小透明都快有點魔怔了。
她陷在對好友的思念和擔憂裏出不來，也對身邊許多人說起了這件事，說自己想不明白，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
可是她身邊的人卻對此不以為然。
每個人都在說，哎呀，那個人隻是一個你沒見過麵的網友罷了，你沒必要這麽在意啊。
是啊，是啊，隻是個連麵都沒見過的網友罷了。
沒人了解，這些年來，小透明和她分享過多少親近的秘密，互相陪伴著度過多少或悲傷或快樂的夜晚。
小透明漸漸不再和身邊人提起這件事了。
畢竟自己和那位朋友的交情，是很私人的體驗，別人沒經曆過，都不會懂的。
小透明隻是繼續在網上更新著自己的作品，而且比先前還要更加勤奮，更加有動力。
她想，假如有一天，我成了很有名的大作家，寫的故事被傳得滿世界都是，或許，她還能再看到我的故事吧。
我曾經許諾，要寫很好很好的故事給她看的，還要把對她的感謝印在我的書裏。
即使她忘了，也不要緊。
隻要我還記得，這個許諾就不算作廢的。
***
時光匆匆，轉眼之間，又是好多年過去了。
昔日的小透明，靠著十分的天賦，百分的勤奮，還有千萬分的運氣，終於混成了當紅大作家。
她如願以償地出版了暢銷書，將對那位朋友的感謝印在了書裏。
可惜，並沒有回音。
不過，現在的大作家也沒有當初那樣孤單了，她的世界裏多了數不清的留言和讚美。
大作家依然保持著謙遜和自省，會很客氣地感謝讀者們的肯定，也會仔細研究讀者們提出的批評和建議。
不過，無論這些留言是好是壞，大作家在看見它們時，心情都很平靜。
再也沒有當初那種會為一兩個留言而激動不已的情況了，大作家將這種變化歸結於自己隨著年紀增長，變成熟，變穩重了。
若幹年的寫作經曆，也讓她習慣了許多以前沒有習慣的事。
很多上一秒還在喊著“永遠愛你”的讀者，可能下一秒就會破口大罵，又或者消失無蹤，這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所以這一切的反饋，無論是批評還是讚美，或早或晚，都會過去，當不得真。
偶爾會出現一些特別長情的讀者，他們會一直喜歡大作家的作品好多年，每篇新作都會看，每本新書都會買。大作家有時開見麵會，他們還會特意跨越幾千裏的距離來參加見麵會，跟大作家當麵寒暄幾句。
大作家會很禮貌地向他們表達感謝，還會送他們一些別致的小禮物。
可是也僅此而已了。
至於別的話，特別是那些有可能將對方發展為朋友的話，她不會再說了。
***
經紀人對大作家的穩重自持感到很滿意。
她說，如今的網絡環境不比從前，亂七八糟不懷好意的人多的很，有些太年輕不經事的作者啊，總喜歡在線上線下大嘴巴，把讀者當朋友，該說不該說的都說了，一不小心就上了別人的套，惹出許多麻煩來。
還是大作家這樣好，安全，穩妥，不會搞出什麽事端。
大作家笑了笑，沒搭話。
經紀人又說，對了，我先前跟你商量過，那些還掛在網上的早期作品，有些質量不太過關的，你還是刪掉吧，不然又容易給你招來黑子。
大作家記住了這件事，當天晚上，她一個人坐在書房，打開了那些已經幾乎遺忘的早期作品。
稍微看了幾頁，她自己都覺得有點尷尬。那時候的自己，明明寫得那麽差，居然還能滿懷信心地寫下去，也真是個奇跡。
不過，那時的自己，也有一個天使一樣好的讀者。
那些留在這些早期作品下麵的留言，就是對方曾經來過的證明。
大作家很認真地把那些留言一條條地讀過去，原本平靜的心境蕩起一陣久違的波瀾，這讓她忽然想起了很多事。
那些，曾經和對方一起分享，一起見證的事。
回想著回想著，大作家忍不住自嘲起來了，那時候的自己怎麽那麽天真幼稚，什麽掏心窩子的話都敢跟網上一個從來沒見過麵的陌生人講。
而且，她還一廂情願地將對方當成自己最好的朋友，為對方的不告而別難過了很久。
對方明明隻是……隻是……
不，不是，不該是這樣的。大作家用力搖了搖頭。
她不想否定那時的自己，那個毫無保留、熱情坦率、願意為信任的朋友奉上真心的自己。
就算那時的自己天真幼稚到近乎愚蠢，那又怎麽樣呢？有什麽好怕的？就算現在的自己可以做到世故老道，滴水不漏，又有什麽好得意的呢？
大作家蹲坐在椅子上，蜷縮成一團，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因為她知道，那些年少的時光，那樣坦率真誠的交友時機，在自己漫長的餘生，不會有了。
再也不會有了。
***
大作家最後也沒有刪掉那些質量不過關的早期作品。
經紀人雖然對此不太滿意，但也隨她去了。
大作家還在繼續產出新的作品，也一如既往地受到讀者們的歡迎。一切看起來，都是那樣的幸福，又平靜。
直到有一天晚上，大作家獨自坐在家裏的沙發上休息，無意間點開了某個生活社交類平台推送的頁麵，看到了一張照片。
那隻是張平平無奇的書桌照片，是由一個普通用戶發布的。照片拍得很一般，因此也沒有任何熱度。
但大作家卻盯著這張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她認得書桌上的幾件小東西，包括那個精美的鐵質書架，還有旁邊的一組小胖鳥木雕。
曾經，有個很要好的朋友，也拍過它們的照片，分享給過她看。
大作家點進了這張照片發布者的頁麵，發現對方這些年一直在時不時地發布記錄自己日常生活的照片，去旅行的，去餐館的，過生日的，還有包括結婚生子在內的一些人生重要時刻。
那些照片裏，發布者都沒有露過臉，但大作家還是認得她。
她就是當初那位不告而別的朋友。
盡管在那之後許多年，她和大作家已經再無聯係，生活狀態也發生了很多變化，多了很多大作家不曾知曉的東西。
可是，那些最初的、大作家最熟悉的一部分，對方還是沒有完全被丟棄。
隻消看一眼，大作家就會全部回憶起。
***
那天晚上，大作家默默看完了對方這些年發布的全部內容。
然後她得出結論，對方這些年真的過得很不錯，沒有遇到任何自己曾經無比擔心的麻煩。
“真是太好了。”大作家放下手機，輕聲感慨了一句。
這句話既是為對方而說，也是為她自己而說。在她為對方提心吊膽了那麽多年之後，那顆懸著的心，終於可以放下了。
可是，眼下又有很多新的問題，浮現了出來。
大作家很想大聲質問那位朋友，你當年究竟遇到了什麽事，為什麽會忽然不告而別呢？
這些年，你有沒有過哪怕一次，像我想念你一樣，想念過我呢？
我為你寫的那些故事，你還會再看麽？
太多問題擠在大作家的心中，紛繁的思緒噴湧而出，把她又變回了當初那個絕望又委屈的小透明，對著虛空，憤怒地發出自己心頭的質問。
可是，最終，她什麽也沒有真的說出口。
她連對方的賬號也沒有關注，更不會特意發出一封問詢的私信。
畢竟，太多年過去了，時過境遷，當年的憤怒、擔心、委屈、痛苦，都早已經無從說起。對方的過去和未來，都和自己再無幹係。
但是小透明知道，這世上隻有一點是不會改變的，那些曾經已經發生過、體驗過的事。
對方給自己的鼓勵和陪伴是真實的，自己對她的喜歡和感激也是真實的。
謝謝你，謝謝你。
我真的很感謝，曾經遇到過那麽好的你。
而我當初許諾要為你完成的事，也已經完成了。
小透明最後一次看著對方的主頁，對著手機屏幕真誠地祝福，努力地微笑。
卻不知道為什麽，她笑著笑著，忽然心頭一酸，落下淚來。
END
更新時間: 2024-02-11 0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