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布二
01
我不喜歡去醫院。
倒不是因為消毒水的味道,而是裏頭一群穿白大褂的醫生,一個個都蒙著臉,叫我看得頭暈眼花。
隻是胃疼細碎而又綿長,我捏著做胃鏡的單子,百無聊賴地坐在等候廳裏打量眾人,忽然看見一個眼熟的身影。
說是眼熟,但那個人一身全國統一的醫生打扮,唯一從口罩邊上露出的眼睛也被眼鏡遮擋了,看不真切。
我心有餘悸地想,人生哪有那麽巧。
叫到我的時候,我赴死一般躺在平台上,然後聽到給我做胃鏡的醫生囑咐旁邊的人:“你等會兒把你判斷的病情寫一份給我。”
“好。”
一道低沉的男聲應答著,卻在我腦海裏如一個炸雷響起。
這聲音我聽過太多遍了。熟悉的語調,熟悉的口吻。
我僵硬著想要轉頭,卻被醫生勒令不要亂動。胃鏡弄得我眼角帶淚,淚光蒙矓中,那個眼熟的人影筆直而清冷地立在燈光下。
正好和我心底相熟的輪廓重合了。
人生竟然真的如此巧合。即使我曾經想過和林雋同久別重逢的場景,也從未想過會是在這樣的時刻——我滿嘴麻藥,流著口涎,而他則在一旁,用冰冷的目光勾勒我的醜態。
我慌不擇路地想逃,逃出這家醫院,逃出林雋同的身邊,逃出我不願回想的五年前。可我的運氣一向差,胃鏡結束還沒走兩步,就被林雋同堵在步梯旁的角落裏。
今天外頭的天氣並不是很好,烏雲擠在一塊,一場暴風雨正預謀著落下,寒涼的風從窗外沉默地吹過,將我回望他的目光吹亂。
而林雋同也打量著我,時光將他打磨得一絲不苟,冰冷的鏡片折射出不知名的目光,比那還未落下的風雨更加駭人。
而他偏偏把唯一的出口堵住,讓我無路可逃。
“你這些年過得怎麽樣?”
他沉默了許久,開口第一句竟隻是一句常用的寒暄。我小心翼翼地點頭,卻沒想到他下一句忽然就咄咄逼人起來:“那麽你這次出現是為了做什麽呢?許漾宜。”
我茫然地抬起頭,想不通他問的話是什麽意思。我不就是來看個病?林雋同卻冷冷地道:“這不是你慣用的把戲嗎?堂而皇之地出現,擾亂別人的生活後,再隨著自己高興離開。”
“不然你告訴我,A市那麽多家醫院,這裏並不是看胃病最好的,也不是最出名的,為什麽你偏偏來這兒?為什麽偏偏要讓我遇到?”
他話說到最後隱有怒火,可麻藥令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連目光也不敢觸碰他陰沉的臉龐。
我有些無奈,該怎麽告訴他,我的咖啡館就在這附近,下午還得回去忙,這才是我選中這家醫院的理由呢。
我真的不是……也不可能是特意來這兒打擾他生活的。
所幸忽然來了一通電話把他叫走,他急促地瞥我一眼,神色十分陰鬱,叫我不準離開。我眨了眨眼睛,等他一走,就趕忙離開。可腦子裏一直忍不住回想他最後瞥向我的那一眼,便猶豫著拉住一名護士,想讓她幫我帶句話給林雋同。
她一臉不悅,言語中透露的意思明顯是:“哎呀你們這些小年輕我見得多了,不就是貪圖林醫生的美色,人家已經有女朋友了,你就別去打擾人家啦。”
我哭笑不得,隻好離開。醫院外已經開始落雨,我沒有帶傘,隻能任由它點點滴滴落在我的身上。
深秋的雨有些冷,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門口的保安是個心善的叔叔,要把傘借給我,我搖頭拒絕了。
“我不會再來這兒啦,沒法把傘還給您。”
林雋同現在有穩定的工作,有交往的女朋友,他的人生什麽都不缺,我能做的,當然就是離他的安穩人生遠一些,好讓他繼續過他的快活日子。
我感慨自己的自知之明,悶頭鑽入深秋的雨幕中。
隻是心裏還有點細碎的難過,畢竟這句欠了林雋同許多年的對不起,估計是沒有機會同他說了。
02
林雋同厭惡我,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
畢竟當年我對林雋同,簡直可以說是著了魔一般追求,感動自我地將言情劇裏的橋段演了一遍又一遍。
我有時候也詫異於那個時候的自己,人與人之間哪有那麽濃烈的非他不可,可我偏偏就對他一見鍾情,偏偏就是非他不可。
偏偏、偏偏,可恨的偏偏。
而追溯我和林雋同的第一次相遇,已經久遠到五年前了,是我大一開學的時候。那會兒我心情不佳,隻因周圍的學生都是父母陪伴著入學,唯獨我格格不入,是家裏的司機送我過來的。
臨別前,我小心翼翼地問母親能不能送我一趟。她隻是淡漠地看我一眼,態度跟我問她大學選什麽專業時沒有不同:“再說吧。”
我的人生好像能擁有的隻有這樣的敷衍——或許吧、再說吧、都可以、自己看著辦。
我不想待在寢室裏,室友加上他們的父母有快十個人,擠得我無處落腳。更何況他們的父母還異常熱情,讓我無法適應。
烏雲密布的天空遮住所有的陽光,小道旁的樹林隨風擺動,像是張牙舞爪的枯手,將我團團包圍,連帶著空氣中潮濕的水汽,悶得我心慌。
我討厭這樣暗無天光的天氣。
“我忍你很久了林雋同,你到底有什麽可傲氣的?”
一場單方麵的爭吵在不遠處炸開,被叫林雋同的男生冷淡地應著,仿佛隻是一個臨時被抓過來頂班的演員。
“第一,餘森,是你的女朋友一直借故騷擾我;第二,無論如何,我的品性不需要你的評判。”
果不其然,林雋同的回應令餘森火冒三丈,在越來越高昂的吵鬧聲中,我忍不住對那個林雋同產生了好奇,便挪了挪腳。可我沒想到,昨夜A市落了一夜的雨,泥土濕滑,我直接踩空滑進了一旁的觀賞池裏。
一想到附近的那兩個男生,一個聽起來沒腦子,一個聽起來冷冰冰,我不禁哀號自己狼狽的命運。
可我沒想到,命運有了轉機。
林雋同——我後來知道他是個醫學生,而且專業課成績名列前茅,不僅將我從那個池子裏撈了起來,還對著溺水昏迷的我一通急救操作,讓我從昏迷中悠悠醒來。
按理說,我那麽喜歡林雋同,對於和他第一次相遇的場景應該記憶深刻。他當時的神情、衣著,甚至細化到每一根頭發絲隨風怎麽飄動,都應該刻在腦海裏。
但是說實話,我醒來的時候,什麽都來不及瞧一眼,就看到零星的幾個路人對著我指指點點。
於是我為了掩飾窘迫,咳了兩口水,就一頭紮到林雋同的懷裏,假模假樣地哭起來:“謝謝謝謝,這位同學,你真是見義勇為的英雄!”
英雄沒掙開我的手,低下頭,聲音有些冷淡地道:“我知道你剛剛在旁邊聽牆腳。”
我訥訥地放下手,本來還想裝傻充愣的,可林雋同已經起身要走了。一點鬱悶在我心裏淺淺地散開,我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自己身上的冰冷。隻是方才那個人灼熱的身體貼著我,我一點也沒有察覺到。
我心裏有些空落落的。可下一秒,一件單薄的襯衫忽然落在我的頭上,淡淡的檸檬味將我整個人籠罩其中,我還打了個噴嚏。
“如果身體不舒服,記得去醫務室。”
我忽然發現這個人的冷隻是浮於表麵,就像他的體溫一樣,唯有接近了,才能明白他有多麽滾燙與灼熱。
那一日,在陰沉沉的天裏,我忽然抓住了一束陽光,讓我想珍惜地捧在手心。
03
“林雋同,這兒這兒這兒!”
那天之後,我花錢打聽到了林雋同的消息,精心準備後跑去他的教室門口,還帶了定製的小蛋糕作為謝禮。
林雋同剛和他的同學討論完問題,轉過頭疑惑地看向我。他今天穿了一件灰色的襯衫,立在教學樓潔白的牆邊,就像是一幅濃淡得宜的水墨畫,與和煦的陽光相映。
我特地去店裏做了造型,精心打扮過,就想推翻之前落湯雞一般的狼狽模樣。隻是我還沒能從林雋同眼中挖出一點驚豔,反倒是被他吸引了全部的目光。
“上次你救了我,我是來向你道謝的。”我晃了晃裝著襯衫的袋子,“你還沒吃飯吧?我打聽過了,校外有家餐廳味道很好,一起去呀?”
林雋同卻隻是把自己的襯衫拿走,淡淡地瞥我一眼:“即使是別人,我也會救的,所以不用特地道謝。”
他直白的拒絕讓我有些難過,但我仍堅持把蛋糕塞到他手裏,笑嘻嘻地道:“可你上次救的偏偏就是我呀,林雋同,你能說這不算是緣分嗎?”
林雋同有些不耐煩地皺眉:“不用了,我討厭甜食。”
“好吧好吧,我下次會注意的。”我看著他鐵青的臉,眨了眨眼說,“對啦!林雋同,我叫許漾宜,心頭蕩漾的漾,宜室宜家的宜,可別把我忘了呀!”
我對這個自我介紹相當滿意,但看著他的臉色由青轉黑,還是覺得要以退為進,便識趣地走了。不過一時的拒絕並沒有擊退我的熱情,每隔幾天我便會帶著小禮物在林雋同的教室或者宿舍蹲守,甜的不喜歡便換鹹的,鹹的不行再換酸的。
室友委婉地提醒我:“漾宜,我覺得你要不換種方式吧?你送的禮物那個學長好像都不是很喜歡,這樣會不會適得其反呀?”
其實不管換什麽方式、什麽樣的禮物,當時的林雋同不喜歡的,僅僅是我這個人而已。但我那時隻會一味地苦思冥想該如何投其所好,好不容易知道他在鑽研論文,我便熬夜駐紮在學校的圖書館,熬了好幾天,把跟他研究方向有關的論文找了個齊全。
可當我興衝衝地捧著U盤去找林雋同時,他卻告訴我,我找的資料大部分都不能用。
“我……我之前沒寫過論文,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多餘的……”我看著林雋同轉著U盤的掛繩,那上麵還貼著一張碩大的卡通愛心貼紙,我的心思昭然若揭。我氣餒地道,“下次……我下次一定做得更好。”
林雋同把U盤還給我,不置可否道:“沒有必要,許漾宜,我不需要你對我好。”
U盤躺在我的手心,就像我不被認可的真心。我歎了一口氣,不甘地嘟囔:“我偏要對你好。”
可對人好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而我在這方麵一向沒有造詣。
我隻好緩了緩再去蹲守林雋同,卻沒想到幾天不見,林雋同的手不知怎麽受傷了,被繃帶裹著,臉上也沒有血色。
“林雋同,我問了醫生,這些能幫助你恢複傷口,這些能幫助你補充營養。”我背著滿滿一背包的補品和傷藥,飛快地向林雋同介紹,“然後,這個……這個是……”
林雋同在一旁淡淡地補充:“是補血的。”
我連忙點頭,悄悄瞥了一眼林雋同,想問事情的緣由,又怕招他討厭,可最後還是沒忍住。
“就算我不告訴你,你不還是會去找別人打聽嗎?”
林雋同戲謔地看著我,我懊惱地垂著頭,小聲說:“可你不是不喜歡嗎?我才不會繼續做你不喜歡的事呢!”
“那就別一直跟著我。”
這個可不行。
我連忙轉移話題,問他手上的傷,問著問著就忍不住生氣:“到底是誰傷了你啊!這個人真的好壞,明知道你以後會是醫生,還偏要傷你的手,傷……傷指甲蓋也好啊……”
“是我的一個室友,叫餘森,我和他有些矛盾。”
我沒想到林雋同會將事情的經過跟我說,忙認真地豎起耳朵聽,結果三分的怒火演變成十分的盛怒。我嚷嚷道:“他不是嫉妒你比他優秀嗎!我……我要去捐一棟實驗樓,還要買很多頂尖的醫療設備,上麵就寫雋同樓,誰都能進去,就他不準進去!讓他對著你的名字嫉妒一輩子吧!”
“許漾宜……”林雋同被我的言語驚到,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你可真是我見過的最奇特的人。”
說實話,我這個人學習是真的不太行,以至於以為林雋同是在誇我。於是我臉燒得通紅,雙眼亮亮地望著林雋同:“真的有那麽特別嗎?對你來說最特別嗎?”
可林雋同卻撇過頭去,我的餘光一晃而過,好像抓住了一點弧度,像是林雋同勾起了嘴角。可偏偏他又語氣如常,隻好當是我自作多情了。
臨走的時候,我把醫生的醫囑反複背了兩三遍,直到林雋同忍無可忍道:“許漾宜,我也是個醫學生。”
月光姍姍來遲,從黑夜中探出它的腳步。我抬頭望著林雋同月光下的臉,分明是不耐煩的語氣,可望著我的目光,卻出奇地帶著幾分柔軟。
連同那皎潔的月光,一塊落在我的身上。
04
大二要走完一半的時候,掐指一算,我對林雋同的追逐竟然也堅持了好久,竟然比一年還要長。
這期間發生了大大小小很多事情,比如追林雋同讓我頭疼,而我選擇的食品專業讓我更頭疼;比如林雋同搬出了宿舍,我死皮賴臉地要到了他的租房地址,悄悄在他樓上租了一間,他也沒特別反感……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感知出了錯,我總覺得林雋同對我的態度不再像之前那麽冷淡,於是我便得寸進尺想更近一步,將湯按從家裏阿姨那裏問來的補湯方子熬好後送到林雋同的門口。
隻是隔天,那鍋湯又會回到我的門口。我有些不甘心地去問林雋同,為什麽不願意接受我的補湯。他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我,說:“如果你自己先喝一口,或許會明白我為什麽還給你。”
我看著那鍋黑漆漆的補湯,還在申訴:“良藥苦口嘛……”
他卻不置可否。
跨年夜快到的時候,我興衝衝地去邀請林雋同。他有些不耐煩地道:“每年都會有12月31日,這算什麽特別的日子?”
我小聲地解釋:“即使每年都有,可一年也隻會有一次呀。”
就在我以為林雋同要拒絕我的時候,他卻隻是扔下一句:“那晚我們小組有研究,不一定有時間。”
那就是不一定沒有時間咯!我眨了眨眼,揉了揉勾起的嘴角。
跨年夜的那晚下起了雪,我守在林雋同的出租房外,心裏忽然有些忐忑。萬一他突然改變了主意,萬一他和同學去跨年了,萬一……萬一……
零點的鍾聲敲響,我抱著膝蓋望著上方黑漆漆的夜。隨著倒計時結束,無數璀璨的煙花隨之綻放,落成萬紫千紅的雨。
而我隻凝望著那零星的雪,被煙花映襯得更加蒼白。我將頭埋在羽絨服裏,想要溫暖一下自己,忽然上方傳來急促的喘氣聲。
“你是想嚇死我,讓我從新年第一刻就開始倒黴嗎?”
我猛地抬起頭,林雋同正蹙眉看我。聲控燈隨著他的聲音一塊兒亮起來,我感覺我的眼睛也一塊兒被點亮了。
“我電動車沒電了,半路上連個充電的地方都沒有……”
我什麽都聽不見,不管他會不會推開我,那一刻我隻想同他相擁。隻是沒想到我剛站起來,又有煙花在不遠處的上空炸開,把我嚇了一跳,讓我直接摔到了林雋同的懷裏。
“砰!砰!砰!”
我抬起頭,滿臉通紅地瞧著林雋同。林雋同沒有推開我,卻撇開臉,沉聲道:“快點站好,你好沉。”
“林雋同。”我從懷裏掏出兩隻加絨的手套,笑眯眯地塞到林雋同手裏,“新年快樂呀。”
見他遲遲不動,我又在那裏賣慘:“我知道你不喜歡吃甜的、鹹的、酸的,也不要我送你設備實驗樓,可這手套我好歹織了一個多月,想替你保護好你的手,你就不要拒絕我了吧。”
林雋同隻好伸出手,打量了一會兒才說:“很有藝術風格。”
他最後還是收下了。
那一晚,一切都比我想象中要更美好。
熱氣騰騰的火鍋旁,我和林雋同一起許下新年願望。他隨口說新年安穩,我覺得他這個願望太過簡單,把我的願望送給了他。
“希望你的學業順利,以後如願做一名出色的醫生。”
“你怎麽知道是我自己想選的醫學?”林雋同瞥我一眼,“或許我隻是為了錢,又或許我隻是為了名譽而已。”
我喝得有些醉,卻還是一板一眼地同他解釋:“才不是呢,我看了你這麽久,知道你喜歡做一件事的時候,眼裏是有光的。”
“你上次在路旁救那個老爺爺,還有上上次救那個孕婦,還有更早以前的那個小孩……他們每一次向你道謝的時候,你都笑得特別好看。所以,林雋同……”
“以後每年我的第一個願望都要送給你。雖然我知道,你不需要任何願望,也能很輕鬆達成你的夢想……”眼前的林雋同已經有些模糊,我努力眯了眯眼,卻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隻好繼續說,“但我就想把我能有的東西送給你,所以什麽時候呢?什麽時候你看著我,眼裏也能有光呢?”
到後來,我徹底醉迷糊了,隻記得林雋同把一床被子蓋在我的身上。月光透過窗子,落在他望向我的眼底,讓我看到朦朧的光。
我不知那是現實,抑或是幻覺,可那一瞬間,有種美好的錯覺熱烈地綻放在我的心上。
仿佛他愛著我。仿佛我被他所愛。
05
如果我和林雋同的故事能寫成一個美好的童話,那麽故事的結尾便該停留在那年的跨年夜。可惜現實總是冷冰冰的,人總是善變的,更何況是我這樣惡劣的人。
林雋同對我的態度軟化一分,我便會渴求更多,想要更多的時間能和他待在一起,想要他能夠和我說更多的話,想要他多看我,隻看我。
我更想敲開他冰冷的外表,將他內裏的一團火捧出來,即使將自己燒成灰燼也甘願。
其實想想,我會有這樣荒謬的想法,也是源於林雋同時不時給我的錯覺。我早就說過,我這個人的理解能力不行,總是將他偶爾流露的幾分溫柔當成他對我的好感。
比如我二十歲生日那次。
我的父母忙著各自的事業,從小到大我對於生日的印象,隻不過是很多漂亮的禮物,還有一句例行公事般的“生日快樂”。
而那天的禮物多了一通電話,電話那頭的母親向我平靜地闡述了一個事實——她和父親的婚姻可能要走到盡頭了,問我有沒有興趣去父親的食品公司工作,反正我讀的也是食品專業。
我跟她說今天是我的生日,她似乎愣了一下:“是你……不好意思漾宜,生日快樂。”
掛斷電話後,我看著空蕩蕩的房間,莫名有些疲憊,鬼使神差地坐到了林雋同的門前,縮成小小的一團。
“你今天又要做什麽?”
林雋同回來了,不滿地看著我堵住他的門。我吸了吸鼻子,小聲說:“沒做什麽呀,隻是我今天生日……”
林雋同歎了一口氣。四周忽然變得靜悄悄,我不願抬起頭,更不願接受林雋同厭煩我、離開這裏的事實。
可下一秒,又有輕緩的腳步聲傳來。我抬起頭,林雋同提著一個蛋糕向我走來,落日的餘暉在他周身鍍上一圈溫暖的光。
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甚至鼻酸到想哭。
“林雋同……”
他有些別扭地把蛋糕遞給我:“不是生日嗎?生日快樂。”
我抱著蛋糕,眼淚忽地砸在塑料盒上。林雋同一臉錯愕,我忍不住問:“林雋同,你能不能隻對我一個人好?能不能一直對我好?”
他卻隻把紙巾塞到我手裏,無奈地道:“搞不懂你哭什麽。”
我也搞不懂自己在哭什麽,隻覺得我的心像是一片荒蕪的沙灘,有一天忽然照進了月光。那月光又明亮又溫柔,將每一顆沙都照得閃閃發光。
可是那月亮卻不是我一個人的,即使我再想獨占。
林雋同的優秀讓他周圍總是圍繞著許多同學,他能很輕易贏得別人的好感與友情,愛情於他一樣唾手可得。
大四的時候,他加入了一個科研小組,每天都忙得很,有時候直接就睡在實驗室。我知道林雋同不喜歡我去他的教室堵他,可是我見到他的時間越來越少,有些難以忍受。
於是我開始偷偷去他的實驗樓,每天悄悄看著他,看他同別的同學相談甚歡,也知道有一兩個學妹喜歡他,會刻意在請教他的時候放軟語氣,格外溫柔可人。
林雋同對他們似乎與對我沒什麽不同。
淡淡的疏離、淡淡的溫柔,什麽都是一副淡淡的模樣。
“林雋同,我覺得我們這段時間相處得還是很愉快的,你說有沒有可能,你會喜歡我呀?”
他卻當我換了一種方式作怪,恰好有電話急召他去實驗室,便隨口應付我道:“安分點。”
可我學不會安分,也學不會溫柔,我隻會不斷地追逐,不斷地強求,除了不知饜足,隻剩下死皮賴臉了。
我以為我可以忍受,可情緒的崩塌往往隻在一瞬間。
當我父母的婚姻徹底破裂的時候,我驚慌失措地去找林雋同,想將他填進我空蕩蕩的心中,想要得到他的一點溫柔、一點安慰。
在人來人往的實驗樓門口,我對著林雋同失聲痛哭。他被我從實驗室叫出來,不明緣由,隻以為我又想折騰他,壓低聲音不耐煩地問:“許漾宜,你到底要做什麽?”
我睜大朦朧的淚眼,抱著他的手說:“我……我要你的愛,沒有愛,毋寧死。”
他蹙眉,我又抽噎道:“你為什麽就不能喜歡我呢?我不想看到你跟你的同學討論,不想看到你和他們談笑風生,不想你去參加他們的研究。我想一直、一直同你在一起,隻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許漾宜。”林雋同仿佛第一次發現我病態的麵目,語氣裏帶著不敢相信,“我不能理解你,你有些不可理喻。”
他將手從我的懷中抽離,我聽到他離開的腳步聲,哭得不能自已。可我偏偏什麽也做不了,死皮賴臉的是我,糾纏不清的是我。
他在我的人生中始終置身事外,隻是我一直不願明白。
那一年,我狼狽地離開A市,去國外留學。
漫長的時間裏,眼淚和孤獨讓我慢慢明白了一個事實——
無人愛我,無人願意愛我。
除了我自己。
06
“老板,你這個蛋糕怎麽這麽難吃!”
我失魂落魄地抬起頭,自從那天離開醫院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林雋同,仿佛他的出現隻是我浮光掠影的一場夢,卻讓我心緒不寧許久。
眼前是一個混混模樣的少年,拿著一盤蛋糕,滿臉怒氣。我頭皮發麻,確定不是自己的問題後,跟他解釋喜好是個人口味,如果不喜歡,我可以給他推薦另一款。
可他估計是在追求旁邊的女孩,一定要在心上人麵前爭得幾分麵子,不依不饒地要我承認是我的水平不行。
我揉了揉發脹的腦袋,忽然有一個人影插進我和少年的對峙中,冷冷地質問:“你在做什麽?”
我心跳的拍子全亂了。
是林雋同。他一臉冷峻,眼中的怒火不知道是不是上次殘留的沒發泄完的,越燒越烈,像是要跟那個少年一較高低。
“是蛋糕有問題,還是你故意要找問題?”林雋同低頭俯視少年,“如果蛋糕有問題,我可以幫你打電話給衛監局,需要嗎?”
少年最終灰溜溜地走了。他走了倒也沒什麽,隻不過留下我一個人麵對林雋同莫名的怒火。
“你就站在那兒一動不動?萬一他要打人呢?”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而且說實話,我不太明白林雋同為什麽會突然找到我,也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麽。於是我隻好試探著開口:“其實……如果你是擔心我會去打擾你的話,我可以保證,我絕對會很安分的。”
他仍然一言不發,我幹笑道:“你看這五年我不是一直都沒打擾你嗎?那天碰到你真的隻是個意外,你看我的店就開在醫院附近,所以才會去那兒,以後……以後我保證不會去了。”
我自認為說得有情有理,可沒想到的是,林雋同心裏的怒火一下爆發了。
“五年……你知道有五年。”他低吼,眼角竟詭異地紅了。他望著我,憤恨地問,“你一個字都沒跟我說便消失了五年,誰都不知道你去了哪兒!許漾宜,你當初憑什麽一聲不吭就走了?”
我茫然地抬起頭,總覺得我和林雋同的角色掉了個個兒。
五年前會這樣聲嘶力竭質問的,應該是許漾宜,林雋同應該更冷靜,更理性,更……更淡漠。
可為什麽?為什麽林雋同看著我的眼神是那樣難過,好像奔波許久的旅人終於尋到了綠洲,卻隻能在綠洲的門口難過地徘徊。
“林……”
我張了張嘴,可下一刻,林雋同卻忽然倒在我的麵前。我的心猛地一跳,伸手扶過他,卻發現他的額頭滾燙。
我連忙騎車送他去醫院,明明上一秒才說絕對不會去那家醫院,結果下一秒便馬不停蹄地往那兒跑。
這到底算是怎麽一回事?我焦頭爛額,所幸裏麵的人都認得林雋同,護士給他吊了水後便過來安撫我。好巧不巧,就是上次那個。
“原來你和林醫生認識呀!”護士尷尬地笑了笑,“別擔心,林醫生就是這段時間太累了,多休息就好了。”
我有些擔心:“林雋……林醫生的事情很多嗎?”
“他才剛畢業,事情倒還好。”護士說,“就是他這段時間不知道為什麽,天天跑去保安那兒查監控,每天早上來的時候都兩眼發黑,也不知道去幹啥了。”
我愣了一下,林雋同查監控是……為了找我?
我的腦子裏被千萬個為什麽塞滿,最終問出口的卻是另一個問題:“您上次說,林醫生有女朋友了,他女朋友是個什麽樣的人?”
“哎,我們也沒見過,就是聽他說交往很久了,大概有五年了吧。”
我屏住了呼吸。林雋同還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分明還昏睡著,可眉頭仍然緊蹙,似乎沉浸在不安的夢裏。
五年前,林雋同說不明白我到底在想什麽。
五年後,我也不明白林雋同到底在想什麽。
分明五年前,我同他之間所有的愛恨糾葛,都不過是我一個人死命掙紮的獨角戲。可為什麽五年後,他表現得像是……像是也愛著我一樣?可那是錯覺,錯覺會滋生渴望,渴望會讓我變成名為貪婪的怪物。我很害怕。
我不會再去打擾林雋同,也希望林雋同別再來找我。
離開的時候,林雋同還在夢中不安地輾轉,虛弱的聲音隱藏在喧囂之中,卻偏偏讓我的耳朵捕捉到。
“對不起……”
我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窗外的光破開烏雲,斜斜地透過窗子,落在我的腳邊。
我吸了一口氣,抬腳離開那滿室的光。
07
林雋同開始頻繁地來我的咖啡館。
隻不過他每次來,都隻是點一杯咖啡坐在角落裏。隻有我不忙的時候,他才走過來問我:“可以談談嗎?”
醫生的工作很忙,他能擠出的時間,也隻有中午或者傍晚了。
很多次我看到他的時候,他的眼下掛著兩塊青黑,有時候抱著電腦在那裏研究資料,有時候揉著眉頭接領導的電話。
他其實可以更輕鬆些的,沒必要把時間一直……浪費在我這兒。
於是我鬆了口,對他說:“那談談吧。”
他沉默地點了點頭。
“從小到大,我父母都對我漠不關心,我這個人,其實行為處事一直很有問題。”我咬了一口蛋糕,黏膩的甜味充盈我的口腔,單刀直入道,“當初我以為我喜歡你,一直不管不顧地去追求你,其實也不過是因為你救了我,讓我覺得你很好,所以想賴著你。”
“那一天……那一天是因為我父母離婚了,我情緒不穩定才同你吵了一架,後來離開也是去國外繼續讀書。這些都跟你沒有關係,所以你不用一直自責,不用覺得虧欠了我。畢竟自始至終,這些都是因為我的自以為是才發生的。”
我慢慢地把話說完,蛋糕卻擱在我手邊,沒有再動一口。
我想,這一次聊完以後,林雋同就能解開心上的枷鎖,就能徹底自由了。可林雋同聽我說完以後,隻是問:“輪到我說了嗎?”
他的目光瞥向窗外,臉上帶著倦色,眼中映著閃爍的霓虹燈,像是經年歲月在他眼中不停地流轉。
“我想了很久,卻始終不明白我對你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我嫌惡過你,厭煩過你,在你一直跟在我身邊的時候。可我也牽掛著你,懷念著你,在你不告而別之後。人的感情是這樣奇怪,明明隻是一堆神經元,可每每回憶起你的時候,所有的反應都告訴我,我很難過。
“我以為這是我作為人的劣根性……”
可是第一年的時候,林雋同無法集中精神研究。
第二年、第三年的時候,林雋同循著打聽到的地方去許漾宜讀過書的學校找她。第四年、第五年的時候,林雋同用零碎打聽到的消息,將一個完整的許漾宜拚湊了出來。可真正的許漾宜卻始終找不到,他的懊悔蠶食著他不斷回憶的心。
“可原來不是。”
那不是人類的劣根性,隻是從他那遲鈍而又幼稚的歲月裏,遲遲生長出的愛意。
“你說你當初喜歡我是自以為是,若真的隻是自以為是,為什麽偏偏是我?為什麽不是別人?世上有千千萬萬人,為什麽偏偏隻有我對你的好,讓你那麽珍重?”
嘴巴裏殘留的奶油暈開苦澀的味道,我張了張嘴,卻一句反駁的話也無法說出口。
我心生怯意,又一次想要逃跑,可這次林雋同沒有堵住我的去路,他隻是輕輕地將我臉上的淚擦幹,跟我說“對不起”。
我哽咽地問:“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他的眼眶發紅,語氣卻珍重:“對不起當年說了謊,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我都有太多太多的可能會喜歡許漾宜。”
喜歡那個永遠追隨著他、永遠熱烈看著他的女孩,喜歡那個令他變得笨拙、變得忘卻理性的女孩。
我痛哭失聲,為那份終於被肯定的愛,為那個終於被人所愛的我。以前,我一直在自以為是地愛他,可那樣的愛不夠尊重,於是他不願接受。後來,我又一直在自以為是地不愛他,欺騙自己真心隻是虛假,這樣便能讓我自己好過。
可林雋同輕易就把我的謊言擊破了。
但是——我回A市的時候,就沒想過會碰見林雋同嗎?
我的潛意識早已先一步替我做出了決定——我將自己埋在林雋同的懷裏,任由淚水打濕他的胸膛,聆聽他淩亂的心跳聲。
天氣預報說,從今天開始,雨季將徹底過去,A市即將迎來長久的豔陽天。
每一天,都將擁抱萬頃天光。
更新時間: 2022-09-15 16: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