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故事 | 長鬆落落,卉木蒙蒙

張貼日期: 2023-04-13 17:04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長鬆落落,卉木蒙蒙

文/林堯

楔子

女孩朝著雪山拜了又拜,隻希望她心尖上的男孩永遠順遂,一生喜樂。

阿卉是在雪山旁邊的小河邊撿到這個男人的。

那時候阿瓦說有頭小羊跑不見了,阿卉便說她去找。結果小羊羔沒找見,倒是在河邊發現一個昏迷不醒的男人。

正午的陽光金燦燦的,將他臉上的水珠都折射出七彩的光,晃花了阿卉的眼。阿卉忍不住湊近去瞧——男人有著濃黑的劍眉,濃密的睫毛,高挺的鼻,還有一張略顯蒼白的唇。

不得不說,這實在是一張英俊而堅毅的臉。

阿卉愣了一下,難以忽略心跳忽然的停滯。

於是她用小推車將男人推到了阿瓦家,阿瓦正坐在門口曬玉米,瞧見阿卉便大驚小怪地跑上前,轉了幾圈嚷嚷道:“這河可真神,河邊天天能長出個人來!”

那是一九九四年,電話還沒普及,阿卉和阿瓦在的這個小村莊隻聽說過鎮上有人安了座機,一個電話就能跟遠處的人說話。可惜他們都沒見過,所以阿瓦去找格勒爺爺來看病還是得用一雙腿跑。

“這後生隻是太累了才沒醒來,不過瞧著怪結實的,身上的舊傷還挺多,也不知道是不是經常同人打架。”格勒爺爺開了一點補藥,笑著問阿卉,“阿卉啊,最近身體好點沒?”

阿卉點了點頭,之前發了一場高燒,天天做噩夢,還好熬過去了。夜色深濃,唯有一道星河跨越天地,灑落遍地的柔光。

阿卉在一旁守夜,男人半夜忽然被夢魘住了,嘴裏說著胡話,胡話裏似乎夾雜著一個人名。

小蒙。

阿卉本想掐他人中弄醒他,可手張牙舞爪地伸出去,忽然瞥見他眼角沁出一滴淚,最後隻輕輕捏住他的鼻子。

“你是誰?這裏是哪裏?你在做什麽?”

男人還是被驚醒了,他猛地翻身坐起,眼中淩厲的光宛如一支鋒利的箭,穿透黑暗逼近阿卉。

“我……我……我……”

阿卉結巴了許久,那男人左右掃了一眼,似乎自己想清楚了,垂了垂眼皮,輕聲道了句謝。

窗外的星光逐漸明亮,像是飛雪連天,又像是一團又一團白色的流螢潛入這無聲的夜,將光與影落在阿卉與他的臉上。

那一瞬間,阿卉看到男人眼中屬於自己的身影,似乎還夾雜著一點莫名的情緒。

“沒事沒事。”阿卉噘了噘嘴,暗惱自己因為男人的英俊而心軟,卻又忍不住問,“你是誰?為什麽會來這兒?怎麽暈過去的?”

男人皺了皺眉,似乎在措辭:“我叫許長鬆,是個背包客……”

說到這裏,他忽然又卡殼,抓著阿卉的手,急聲問:“你……你救我的時候,有看到我身旁的包嗎?”

阿卉想了想,那包估計還在河邊,可如今外頭黑漆漆的,怎麽也得明天一早才能出去。但沒想到許長鬆半點都等不及,一定要馬上出門。

“包裏有我很重要的東西,麻煩你帶我去一趟。”

阿卉撇了撇嘴,努力讓自己的心更硬些,可對著許長鬆懇切的神情,隻能怏怏地點了點頭。

“是什麽重要的東西啊?”

找到了包,許長鬆便急急地翻開。阿卉餘光瞥去,瞧見了幾根褪色的紅繩,中間打了個不知名的扣子,一看便知是女孩子送的東西。

或許是許長鬆年少時有個心上人,然後送給他紅繩定情,結果兩個人因為這樣那樣的事分開了,而許長鬆現在背著包四處找她。

想是這麽想,可阿卉偏偏不死心,問:“你背著包四處走,是在找這紅繩的主人嗎?”

許長鬆摸了摸紅繩,低聲回道:“是。”

阿卉咬了咬唇。

唉,果然動人的故事都是別人的,好看的男人都是路過的。

“疼疼疼,你輕點!”

烏雲遮天蔽日,四周一片昏暗,阿卉抱著被許長鬆包紮好的胳膊,看著外頭風雨作祟,歎了一口氣。

本來兩個小時前阿卉要帶著許長鬆回去,可他發現紅繩少了一根,便固執地要一路找回去。

阿卉勸不了他,隻好跟他一起上了山。路上星光隱沒,山路黑黑的一團,好在阿卉記得清路,帶著他一路到了半山腰。

半山腰處有一座寺廟,據說十分靈驗。廟裏本來有個廟祝,不過最近去鎮上買東西了,所以廟裏空蕩蕩的,隻有她和許長鬆兩個剛爬上來的人。

廟裏的佛像是才修過的,鮮妍的顏色點綴著佛祖慈悲的眉目。阿卉雙手合十拜了拜,卻見許長鬆一動不動,想了想,便替他許了個願:“希望許長鬆一路順利。”

許長鬆微微偏頭,似乎瞧了阿卉一眼。

不過阿卉才說完又想到,如果許長鬆一路順利,那她就隻能眼睜睜看著許長鬆和那個女孩在一起了。

這麽一想,又有點牙酸。隻是不知道是不是阿卉許願時雜念太多,在廟裏沒待一會兒,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雨,傾盆一般倒進山林裏。許長鬆本來執意要繼續往山上走,可他身體沒恢複好,剛走一步,就差點被濕滑的石子給絆倒滾下山。

阿卉及時抓住他的手,不過另一條胳膊在抓樹幹時撞到了山壁,疼得她齜牙咧嘴。

“你沒事吧?”

阿卉有心誇大自己的傷口,可看著許長鬆自責的神情,話到嘴邊又拐了個彎:“還行吧,不是很疼。”

比起傷口的疼,阿卉更害怕四周的黑暗,風從門口灌進來,吹得她直發抖。許長鬆沉默地打量著她,忽然起身鑽進了寺廟內院。不一會兒,豆大的燭火將阿卉和他所在的角落照亮。

除了燭火外,還有半瓶碘酒。

阿卉愣怔地看著他麵無表情的臉,呆呆地打了個噴嚏。許長鬆頓了頓,下一秒,厚厚的夾克落在了她的身上,夾克上殘留的體溫暖暖地裹住她冰冷的胳膊,讓她忍不住又打了個噴嚏。

許長鬆卻忽然笑了起來,這是阿卉第一次見他笑,就跟冰山破了冰似的,還像蒙蒙煙雨中的一株青竹,讓她直愣愣地移不開眼。

這樣一個夜晚,並不是一個很好的夜晚。

風雨交加,寺廟漆黑,對阿卉來說簡直是一場無妄之災,可偏偏……

“許長鬆。”阿卉搓了搓手指,心裏下定決心,臉上卻努力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問,“你要不告訴我那條紅繩的主人是什麽樣的,我們村裏的人走南闖北,你多說一些,到時候我回去多問一問,說不定能幫你問出些消息呢?”

許長鬆沉默了一會兒,還是開了口。

“是個女孩子,叫小蒙。”

阿卉便想起許長鬆在做噩夢時說的胡話,心又涼了幾分。

“她有個一同長大的玩伴,叫阿落,是我的朋友。”

不難想象,這個阿落就是許長鬆本人了,朋友什麽的說辭一般都是杜撰的。

阿卉瞧著許長鬆陷入回憶的臉,兀自在心裏歎了口氣。

故事發生在南方,離阿卉村子很遠的一座城市。

小蒙從小跟著她阿嬤長大,她父母打工的時候出意外過世,隻為家裏留下一筆還算豐厚的賠償金。阿嬤並不喜歡小蒙,在她兩歲的時候,從外頭領回來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也就是阿落。

阿落是被父母遺棄在醫院門口的,小蒙的阿嬤去擺攤的時候撿到了他。老人家信佛積善,便領養了他。

阿落不喜歡說話,可生得清俊,手腳也勤快,吃了飯會收碗筷洗碗,老人家出門擺攤,他便在家裏帶小蒙。

阿嬤越來越滿意這個小孩,可她越喜歡阿落,小蒙便越討厭阿落。小蒙年紀雖小,卻已經能夠隱隱察覺到別人的喜惡。阿嬤隻有一個,她的喜歡也隻有一份,原本分給自己的就不多,現在阿落來了,分給自己的就更少了。

於是她開始琢磨著怎麽讓阿落被阿嬤討厭。

小蒙悄悄打碎阿落洗好的碗,將自己的手指劃破,然後在阿嬤麵前汙蔑阿落,說這一切都是阿落做的。

阿嬤果然很生氣,將阿落打了一頓,還不讓他吃飯。

阿落咬著牙不吭聲,自始至終也沒有將罪魁禍首小蒙供出去,即便他看到小蒙藏起了一塊碗的碎片,即便他知道小蒙討厭他。

隻是餘光中的小蒙一張臉蒼白,直愣愣地看著他。

他有些捉摸不透。

等到了夜裏,他就更不明白了。

白天囂張跋扈、恨不得將他趕出家門的女孩猶猶豫豫地從門邊鑽進來,手裏還捏著一張煎糕。

而他一句話都還沒說,女孩就開始掉眼淚,一滴一滴都砸在懷裏的煎糕上。

“我不曉得阿嬤會這麽狠,我想她那麽喜歡你,怎麽會舍得打你,最多就是罵你一頓……”小蒙抽噎著,咬著唇不敢看他被打紅的手,仿佛被打的人是她,“我就是想,阿嬤不喜歡我,那些孩子說我沒爸沒媽也討厭我,沒人喜歡我,誰都討厭我……”

哭到最後,小蒙說話顛來倒去的,亂糟糟地說了一通,卻把平時藏在心裏不敢說的話也倒了出來。

而阿落一直沉默著聽女孩哭訴,直到小蒙哭得開始打嗝,他才無奈地接過那張被淚水沾濕的煎糕,小聲地說:“好鹹。”

小蒙睜大蒙矓的淚眼,嘴巴剛要噘起來,又聽阿落說:“我不討厭你。”

小蒙停止了哭泣,愣怔地看著阿落:“可我害你挨了打,還沒飯吃。”

“這樣做不對。”阿落低下頭,拿了塊布給小蒙擦去了臉上的淚痕,遲疑了一下,“你以後還會這麽做嗎?”

小蒙搖搖頭。

“你知道錯了,也會改正,我不討厭你。”阿落下定決心,又重複一遍,“即便別人討厭你,我也不會討厭你。”

鄭重得像是一句承諾。

從那以後,小蒙不再針對阿落。阿落會接送小蒙上下學,看到那些辱罵小蒙的孩子時,阿落便用沉默而瘦弱的身軀將她遮擋在身後,然後捂住她的耳朵,陰沉而冰冷地看著那些奚落她的小孩。

他不會罵人,也不會打架,可那群小孩本來也就是欺軟怕硬,久而久之也覺得無趣。

等到阿落開始讀書後,他優異的成績讓每個教他的老師都讚不絕口,那些小孩反倒湊上來討好他,希望阿落能教教他們。

“五道題一顆糖。”

於是朗朗讀書聲中,小蒙舔著甜滋滋的冰糖,看著阿落垂著頭,像個老師一樣指揮著那些欺負她的小孩,威風極了。

看著看著,春來暑往,從稚童看到少年,阿落也抽條長成了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可他敏銳地發現,不僅是他落在小蒙眼裏的身影變了,小蒙看他的眼神也變了。

那不該是一個妹妹看兄長的眼神,那不是敬慕,是傾慕,是一個女孩看著男孩的眼神。

這是不對的。

故事的轉折在一個深冬。

自從阿落察覺到小蒙的感情之後,便開始刻意避開和小蒙獨處。但小蒙從小和他一起長大,他的變化小蒙又怎會察覺不到?

阿落生日那晚,小蒙的阿嬤照常給他們煮了一碗長壽麵便去睡了,而小蒙也將自己編好的紅繩送給阿落。

在他們的家鄉,在生日當天收到打著平安結的紅繩,寓意著來年一年都平安喜樂。隻不過以前他們的紅繩都是阿嬤去街上隨意買來的,小蒙的手並不巧,這種簡單的編繩也是每日放學後偷偷去找賣紅繩的阿姨學了好久才學會的。

小蒙做了很久,並且心懷期待地送了出去。

阿落伸出手,小蒙將手連同紅繩一起落在他的掌心。他如同觸碰到一團滾燙的火,順著他的指尖,鑽進他的四肢百骸,仿佛要將他一起燒成這鮮豔的顏色。

他皺眉開口:“小蒙……”

長大的又何止是他?小蒙也長成一個顏色鮮妍的少女,即使穿著一身素色的衣裳,梳著兩條長長的麻花辮,可少女的情意點綴著她的眉眼,讓她整個人煥發出耀眼的光彩。

“阿落。”她看著他,滿眼都是笑意,眼角晃蕩著一顆小紅痣,就連天上的月亮都躲進了雲裏,不願與她爭光輝。

但阿落隻是接過紅繩,淡淡地說:“麵再不吃就要坨了,別浪費。”

那碗長壽麵最後全進了小蒙的肚子裏,她邊吃邊瞪阿落,小聲地罵:“我看你也別吃了,活那麽長也隻會活成個王八,整天縮在殼裏。”

阿落輕輕地摸了摸紅繩,指腹仿佛還在被火灼燒。

有些疼,也有些熱。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阿嬤的身體本來就不太好,吃了點藥硬撐著去擺攤。

鄰居將她暈倒的消息傳回家的時候,阿落和小蒙剛一起放學回家。小蒙扯謊說自己扭傷了腳,非要阿落背她回去。

聽到消息的時候,阿落正無奈地蹲下身讓小蒙趴在自己背上。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那個扭腳的女孩便從他背上下來衝了出去。

老人家年紀大了,稍微一點病痛便足以致命。

從住院到醫生下達病危通知書不過兩三天時間,但對於兩個才長大的孩子來說漫長得像是半輩子,漫長得讓他們從“才長大”變成了“成熟懂事”。

阿嬤要走之前短暫地睜開眼,阿落和小蒙被她挨個叫進去。誰都知道,這是老人家在交代身後事了。

阿嬤的葬禮是阿落操辦的,人來來去去,都來悼念。可等人走了,門一關,家中隻剩阿落和小蒙兩個人的時候,便是說不出的死寂與沉默。

阿落經常跪在阿嬤的靈前,垂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麽。而小蒙就坐在他身旁,偶爾睡過去一小會兒,也會在噩夢中驚醒,慌忙地摸索著阿落的胳膊。

她咬著牙,眼眶紅得很,卻死撐著不掉一滴眼淚。直到阿落寬厚的手輕輕落在她的頭上,那一滴淚才從臉頰滑落。

可她還是一個字都沒說。但阿落想,她大概是猜到了,從阿嬤平常打探的眼神中,從阿嬤臨死前的舉動中,從他如今的沉默中。

可她沒有像以前一樣撒嬌裝癡,也沒有像那個夜晚一樣哭得滿臉淚水,將他初初融入這個家庭時的所有心防卸下,鄭重地給出這輩子的第一句承諾。

她明白一切,卻將選擇權交給了他。

可他的第二句承諾,已經給了那個將他拉扯長大的老人。

於是辦完葬禮的一個月後,他對小蒙說他要去當兵,離開這煙雨蒙蒙的南方,去向他們從未見過的、遙遠的北方。

“當兵也有補貼,到時候我每個月都會給家裏寄錢,你好好讀書……”阿落輕聲說,末了還笑了笑,就像一株溫潤的青竹,“好好長大。”

小蒙看著他,眼中的光芒一點點消散,最終隻是點了點頭。

他登上火車的前一天晚上,小蒙給他煮了一大碗長壽麵,熱氣騰騰的麵碗上飄著嫋嫋白煙,白皙的手腕穿過白煙探到他眼前。

掌心攤開,是三條紅繩。

阿落沒有接。

“以後三年,你的生日我都沒法給你過了,但無論如何……”

白煙填滿了阿落的眼,可他依稀看到白煙後那雙通紅的眼,還有悄然滑落的淚。

往日活潑高昂的語調變得沙啞:“阿落,我總是希望你平安喜樂的。”

“我會的。”阿落將紅繩握在手心,盡力控製住自己,不讓語調顫抖,“希望你也一樣。”

即使從此天各一方。

火車噴著黑煙,將離人的思念載去遠方。阿落終於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窗外。

少女的身影始終在站台,大概是以為他不會再看到她了,任憑自己哭得泣不成聲,哭得滿臉通紅,仿佛還是兒時那個害怕被人討厭的孩子。

“你們是兄妹,兄妹!絕不可以,答應我,答應我!”

阿落合上眼。

又想起阿嬤信佛,每年都會教他們如何拜佛,跟他們說心誠則靈,拜的佛多自有神佛庇佑。

於是他雙手合十,萬分虔誠地想。

他可以粉身碎骨,可以萬劫不複,隻求神佛庇佑。

庇佑他心尖上的這個女孩,這一輩子,不要吃苦,不要病痛,永永遠遠,平安喜樂。

“那麽後來呢?”阿卉問,“後來你……阿落便再也沒回去了?”

許長鬆搖了搖頭,卻也沒回答。

風雨停了,黑漆漆的夜被初曉的光抹開,滿天的雲洗淨一身的濃墨,或灰或白,橫在天際。

山路還有些濕滑,但比起昨晚安全多了。

許長鬆沒有提要繼續上山,他站起來走路的時候有些踉蹌。阿卉這才發現,原來昨天傷的不隻有她的手,許長鬆的腳也崴了。隻是這個人一直默不作聲,還給她講了大半宿的故事。

她原本想要按住不動的心猛地一跳,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像是輕描淡寫的甜,又像是沒由來的酸。

“你別動,你別動!”阿卉急忙撐住許長鬆,焦急地說,“我扶著你走!”

許長鬆沒有拒絕。阿卉將許長鬆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上,有些沉,可她還是咬牙一路將他扛到了山下。

還好回去的半路上碰到了來找他們的阿瓦一家人,阿卉這才放心地暈了過去。

這一暈便睡了整整一天。不知道是不是聽多了許長鬆給她說的故事,夢裏雲霧繚繞,仿佛將她引去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她看到一個梳著麻花辮的女孩子,眼角一顆小紅痣晃悠悠的,就像雪地裏的一朵小紅梅,紮眼得很。那女孩急匆匆地背著行李,手裏捏著一張車票,朝巷子口跑去。

“三個月了,沒有消息也沒有寄錢。阿落……”

火車的黑煙一晃而過,蒙蒙的煙雨也被漫天的飛雪所掩蓋。她看到那個女孩下車,遙遙望向遠方的雪山。

“我知道他打定了主意,這輩子都不願意見我。我隻要知道他平安就好了,也省得我牽腸掛肚。”

“這是我這輩子最誠心的兩個願望了,希望菩薩能聽到。”

“希望他平安無虞,希望我……以後能將他忘了。”

夢裏不知從何處飄來一曲熟悉的小調,將那女孩的聲音漸漸掩蓋,溫溫軟軟的,像是將人包裹進一個柔軟的懷抱。

阿卉像是在看著別人的故事,再醒來時,夢裏的一切她都不記得了,隻有阿瓦焦急的臉漸漸出現在她模糊的眼前。

“阿卉、阿卉,你怎麽又發燒了!”阿瓦擔憂地看著她,“你上次一燒,把自己家住哪兒都忘了,這次還記得我是誰嗎?”

阿卉揉了揉腦袋,都是一個月前的事了。她雖然忘了很多東西,可她記得自己的名字,阿瓦一家人也一直照顧她。記不記得以前的事,目前對她來說真的不是很重要。

“阿瓦,許長鬆在哪兒?”

許長鬆醒得比他早,隻不過腳崴的地方傷了筋骨,還得在床上躺上十天半個月好好養傷。阿卉便天天熬了骨頭湯送到許長鬆的床前,怕他煩悶,還給他講村子裏的趣事解悶。

“阿卉,格勒爺爺說了,你上次腦袋撞在河邊的石頭上,雖然是能蹦能跳了,但還是需要好好養著的!”

阿卉知道阿瓦心疼她,便隨便應付他幾句,下一秒又捧著香濃的骨頭湯溜去了許長鬆屋裏。

隻是許長鬆下了山之後,變得更沉默了,時不時便皺著眉對著紅繩發呆。不管阿卉怎麽逗趣,怎麽想撬開他的嘴,他都不回應。阿卉有些泄氣,手撐著腦袋,看著窗邊的人影。

許長鬆還在看手裏的紅繩,不知道是不是她也跟著看久了,覺得那紅繩似乎不像以前一樣破破爛爛的,顏色似乎也鮮豔了些。

她咬了咬牙,還是決定問清楚。

“許長鬆,你是不是等腳好了之後,就打算繼續去找人呀?”

意想之中的答案沒有聽到,阿卉疑惑地看著許長鬆,許長鬆卻沉默著不說話。

阿卉指了指紅繩,噘著嘴問:“你……你是不是特別特別喜歡小蒙啊?就算天涯海角找不到她,你也要找一輩子呀?”

許長鬆忽地抬起頭,阿卉的眼睛眨了眨,長長的眼睫像蝴蝶開合的翅,她想不明白便又問:“可你當初明明離開了小蒙,為什麽還要回去找她呢?”

許長鬆皺了皺眉,終於開口:“你以為我是誰?”

這次輪到阿卉張嘴說不出話了,難不成她一直想錯了?原來阿落真的隻是許長鬆的朋友,不是許長鬆本人?

她本應該感到高興,可心裏卻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在蔓延。

“我隻是幫阿落將東西還給小蒙而已。”

許長鬆捏著紅繩,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語氣有些遲疑:“我……想問問你,昨天我跟你說的那些,你聽了之後……有什麽想法嗎?”

這個問題有些奇怪,可阿卉還是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我覺得……沒辦法吧。他們想要的圓滿是他們做不到的,這樣難為人的事情估計隻能去求菩薩啦,看看會不會有緣分讓他們重聚。”

“不過,”阿卉腦海裏忽然有個念頭一閃而過,隻是沒抓住,便接著說,“如果我是小蒙的話,我寧願什麽都忘了才好。畢竟緣分這種東西,誰能夠說有就有呢,太難啦!”

許長鬆愣了一下。

阿卉“呀”了一聲,端起湯碗,轉個身又回到許長鬆身前。

“湯要冷啦!快喝呀!”

嫋嫋白煙隔著阿卉燦爛的笑臉,她眼角的小紅痣像是一團小火苗,忽地燒進許長鬆的眼裏。

許長鬆垂下眼瞼。

“好。”

許長鬆的腳差不多能下地走的時候,阿卉跑過去問他要不要一起參加村裏的篝火晚會。

“可熱鬧啦!大家會一起先去廟裏上香,然後到山腳下吃烤羊。”阿卉興致勃勃地說著,“到時候還有射箭比賽,贏的人還有獎勵呢!”

說完她可憐巴巴地看著許長鬆,滿眼寫著“想要一起去”五個字。

許長鬆點了點頭。晚會那天確實熱鬧得很,冷清的山裏霎時間擠滿了人。從鎮上回來許久的廟祝笑眯眯地在門口和大家打著招呼,看到許長鬆和阿卉走在一起的時候,也微笑著點了點頭。

廟裏的佛像始終低垂著眼,看著眾人熱熱鬧鬧地上香跪拜,來來回回,皆有所苦,皆有所求。

許長鬆這次竟也到佛前走了走,似乎閉著眼許了個願。

她好奇極了,便湊過去打聽。

許長鬆伸出手,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抓住了阿卉的手腕,低聲說:“周圍人多,你別總是跑來跑去的。”

阿卉便笑了,踮起腳湊到許長鬆耳邊說:“那你把我抓緊些,好不好呀?”

許長鬆抿了抿唇,可阿卉卻瞧見,那隻被她嗬過氣的耳朵悄悄地紅了。這夜無風無雨,星光鋪灑在天地間,與周圍的雪山相應,像是一條連綿的白色燈帶。

是熱鬧的夜,也是美麗的夜。烤羊的篝火將眾人的臉映得紅撲撲的,一堆人拉起弓,準備開始射箭比賽。

幾個喝了酒的村人拉著許長鬆的手,要他也去試試。阿卉跺了跺腳,剛想說許長鬆的腳還沒好利索,可許長鬆卻擺了擺手,在那些人的起哄聲中舉起了一張長弓。

阿卉有些擔憂,要知道沒有練過弓的人,拉弓的時候會被弓弦彈到手。可許長鬆拉弓、搭箭的動作一氣嗬成,在阿卉驚喜的目光中,一箭射中了十米開外的靶子。

村人毫不吝嗇地讚美許長鬆的射技,談論之間,氣氛正酣,許長鬆也不由得笑了笑。

“許長鬆,你多笑笑呀,多好看呀!”

許長鬆愣了一下,阿卉仰起頭,自顧自地衝他笑。

周圍不知誰拉起了六弦琴,邊彈奏邊在唱。

“月亮和那年一樣,可心上人喲不知在什麽地方。夢裏聽見你在歌唱,醒來時你不在身旁……

“月亮和從前一樣,可是你喲不知在什麽地方。”

琴聲悠揚,歌聲柔軟,阿卉悄悄伸出手,碰了碰許長鬆的手指。許長鬆低下頭,瞧見阿卉有些泛紅的臉,似乎有所察覺,可目光動了動,最後也沒移開。

“許長鬆,月亮掛在天上,心上人藏在眼裏。”阿卉看著許長鬆,看著他目光中的錯愕,一鼓作氣地說完,“我見到你的第一眼,不不不,見到你的每一次,心裏都很高興。”

“你如果掛心你對阿落的承諾,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找小蒙,將紅繩還給她,然後……然後……”

月光、星光、雪光和火光,光芒將天地都點亮,有人在相擁,有人在親吻。是溫柔的夜。

阿卉小聲地說:“你以後,會不會也掛心我呢?”

回應她的,是良久的沉默。

阿卉想,既然緣分讓他們相遇,她總要為自己爭取一下。如果什麽都不說就任由許長鬆離開,那她才會後悔一輩子呀!

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阿卉期待的心情也逐漸冷卻。

或許不會有答案了。

她有些難過,可下一秒,她看到許長鬆的嘴角動了動。

“好。”

“砰!”煙花忽地炸開,落了一場璀璨的光雨。

許長鬆將射箭贏來的木簪別在阿卉的馬尾上,微涼的風吹過他的碎發,將他微紅的耳郭遮住。

阿卉欣喜地抬起頭。

“你說得對,我想小蒙不再需要這些紅繩了,但我要去跟阿落說清楚。”

許長鬆似乎鄭重地做了一個決定,可說的話卻有些讓人聽不懂。他問:“阿卉,我會離開一趟,但我……我還會回來的,你……你願……”

“好的呀!”

阿卉重重地點了點頭:“我一定會等你回來的!”

許長鬆走的那天,阿卉送他到村口。

臨走的時候,阿卉忽然問道:“奇怪,我們村子離鎮上也遠,你為什麽會到我們村子,還暈在雪山腳下呢?”

不等許長鬆回答,阿卉自顧自地笑了笑,甜甜地說:“呀,我知道了,肯定是菩薩給我的緣分,讓你偏偏到了我這兒。”

許長鬆微微勾起嘴角。

車搖搖晃晃地將許長鬆帶離村子,阿卉的身影越來越遠。可他還能看到阿卉拚命向他揮手,笑得一臉燦爛,似乎不用多久就能看到許長鬆回來。

許長鬆忽然想起了阿落同他說的話。

“我好久沒看到小蒙笑了,早知道那年離開家鄉的時候,我挖空心思也要想個主意出來,讓小蒙不要一個人在站台哭著送我。”

許長鬆確實和阿落是朋友,也是戰友。他們同一批進的部隊,明明來自天南地北的兩個人,不僅長得相似,就連性格也格外像。

兩年多時間,許長鬆聽阿落說了很多次他家鄉的那個妹妹,也知道那是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孩子。

“她的大名其實叫林卉,但是我們從小都叫她的小名。剛入學的時候,老師讓她寫自己的大名,她還跑到隔壁班來問我她叫什麽名字。”

照片上的女孩穿著襯衫,笑得明媚動人。

許長鬆瞧了一眼,隻覺得那女孩眼角的小痣紅豔豔的,確實挺好看。他隨口道:“那你當完兵可以回去找她。”

阿落卻沉默地摸著照片,搖了搖頭說:“不回去了,走的時候已經傷了她的心,她那樣的人,肯定要討厭我一輩子的。”

可許長鬆知道,阿落始終都沒有放下過小蒙,就連他最後的遺願也是跟小蒙有關。

那時他和阿落臨時被派去執行一個任務,本來任務並沒有多難,可沒想到出了意外,阿落為了掩護他,腰腹中彈,救不活了。

“幫我把這三條紅繩還給小蒙,告訴她,不必再掛心我了。”

那張染了血的照片始終貼在阿落的胸口,跟著他一起埋葬在了他鄉。許長鬆渾渾噩噩地到了阿落的家鄉,可周圍的人卻說小蒙已經走了,說是去找阿落了,他便又坐上火車回頭。

可他也不知道該去哪裏,便胡亂買了一張車票。自從阿落死後,他一直像個脫了魂的皮囊,隻有找到小蒙這件事支撐著他活下去。

他以為他會在尋找的路上一直流浪,或許哪一天就這麽死去也未嚐不可。直到他找到了小蒙,不——是阿卉。

阿落記憶中的小蒙後來總是帶著些許憂愁,可他看到的阿卉卻總是愛笑的。許長鬆在阿卉的笑容中找到了自己以後的歸途。

他要去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安家,然後把阿卉接過來,讓她以後能一直開開心心地生活。

天上忽然下了雪,洋洋灑灑的,就像許長鬆到鎮上的那天。他聽到有人說有個村子的寺廟非常靈驗,他向來不信這些的,卻忽然起了心思,買了一張車票。

阿落是信佛的,每年春節的時候,他都會對著月亮雙手合十,虔誠地祝願,翻來覆去說的都是希望小蒙平安的話。

以前他是嗤之以鼻的,可那天跟著阿卉去寺廟的時候,他忽然心有所求,對著神佛許下了平生唯一一個心願。

他想起自己那次偶然碰到廟祝,問他是否看到紅繩的時候,廟祝笑著給了他。可那是一條更加嶄新和精巧的紅繩,廟祝說是阿卉落在廟裏的。他本想等著阿卉回廟裏來拿,但阿卉下山的時候受了傷,便不了了之。

許長鬆後來翻來覆去地想,要不要告訴阿卉一切呢?但阿卉告訴他,她寧願忘了。

她已經做出了選擇。

於是許長鬆雙手合十,虔誠地想,無論如何,就讓他身旁的這個女孩以後都不要記起任何傷心的事,讓她一生順遂、喜樂。

他從未如此誠心過,在那一刻,他明白了阿落,也明白了自己。世人都有求不得的苦。

雪山上的雪萬年如一日地飛揚,悲憫的神佛始終注視著世人。

世人高低不等,劃分界限,唯有愛教人平等。

也教人平庸。

更新時間: 2023-06-07 1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