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久念
Ⅰ
“新聞傳播學裏有一個理論叫沉默的螺旋,指的是人為了避免被孤立,在認為自己屬於群體中的劣勢意見時,往往選擇沉默。如此循環往複,便形成一方視角的沉默。”
新聞課的教授站在講台上說著,胡蕊聽得心不在焉,筆頭一下一下點在桌麵上。她走了神,又想起昨晚的事。
她是昨天接到最近家教的小孩母親的電話的,小孩失蹤兩天了,他母親報了案,傍晚警局打來電話,傳她去做筆錄。
她在警局等了一會兒,有刑警匆匆走來,高高大大的,落座時在她麵前投下一道陰影。
“你上一次見到林齊傑是什麽時候?”
聲音有些耳熟,但胡蕊沒抬頭,隻是說:“我是林齊傑的語文家教,一周上兩次課。昨天下午是第二次上課,去了發現他家沒人,之後就接到他母親的電話,說小孩失蹤兩天了。”
刑警的筆一頓:“他才十歲,父母不在家?”
“他是單親家庭,媽媽常年在外地做生意,不怎麽管他。”
話畢,場麵陷入沉默。胡蕊察覺出異樣,這才發現眼前的人正在看自己。他穿著警服,有著一張年輕英俊的臉。胡蕊一愣,是程宇生。
程宇生顯然也認出了她,但礙於公事,繼續低頭詢問:“你最近有發現林齊傑有什麽異常嗎?”
胡蕊平靜地回答他的問題,心卻狂跳起來。
她有些走神,想起了很多事。自從程宇生讀完警校後,她就與他沒了聯係,沒想到會在眼下重逢。有那麽一秒,她甚至想抬頭再認真看看他的臉。
但她沒有這麽做。
出了警局,已過晚上八點。外麵刮起大風,下起暴雨,雨勢大得都看不清街道了。眼下是九月,天氣預報說這座沿海城市今日將有強台風過境。
胡蕊看著大雨歎氣,伸手到包裏摸傘。一輛車開進雨中,停在了她麵前。
車窗搖下,是程宇生。他說:“我送你。”
胡蕊坐上車,一時無話。程宇生隻比她大三歲,算下來也才畢業兩年。但當他穿一身警服坐在麵前時,她又覺得他成熟了不少。
程宇生先打破沉默:“晚飯吃了嗎?”
胡蕊傍晚就趕來警局了,自然沒吃。她搖頭,就見程宇生手打著方向盤:“我帶你去吃點東西。”
盡管暴雨阻擋了部分視線,胡蕊卻認出車正在開往一條熟悉的路,是她與程宇生從小吃到大的小吃街。
程宇生想起什麽:“剛剛就想著要帶你去吃黎記燒烤的炒麵,但出來警局時我碰到黎叔了。”
黎叔就是黎記燒烤的老板,看著他們倆長大的。胡蕊想起自己以前最愛吃他家的炒麵,但已經很久沒去過了。
“傍晚台風就來了,吹倒了小吃街上的幾棵樹,有一棵樹正好砸中了他的店麵。”
“嚴重嗎?”
“沒什麽大礙。”程宇生思索著,“我帶你去吃另一家吧。”
雨拍打著車窗,聲音像跌入海浪裏上下顛簸的船。胡蕊看向窗外,車子駛過熟悉的小吃街。這裏的裝潢很老了,但每一家招牌她都認得。眼下因為來了台風,許多店都關了門。
殘樹殘枝被清理了一些,路過黎記燒烤時,胡蕊一眼就看到熟悉的紅黃招牌被砸得變了形。店門黑洞洞的,像被大海吞噬的殘浪。
她突然有點難過。
圖片
Ⅱ
胡蕊與程宇生認識得很早,算一算竟然有十年了。
胡蕊十二歲時被媽媽帶來這裏,也是九月。她們搬進新家的第一天,媽媽就帶著她去拜訪鄰居。一對長相嚴肅的夫妻開了門,見是新鄰居,又笑得溫和了些,做了自我介紹。
胡蕊看著麵前的阿姨回頭喊:“宇生,快出來見鄰居阿姨和妹妹。”
一個男孩走出來,他應該有十五歲了,個子比小小的胡蕊要高上許多。他長得很英俊,不愛笑,像一尊希臘雕塑。但他還是禮貌地說:“阿姨好,妹妹好。”
十二歲的胡蕊看著麵前的男孩,知道了他叫程宇生,父母是警察。看他的樣子,胡蕊總覺得他不太好相處。
接下來的一周,胡蕊轉到附近的小學,讀六年級。班上的同學彼此知根知底,對插班生有著天然的排斥。一開始誰也不願意跟這個新同學搭話,直到開學第一周的摸底考試過後,胡蕊考了全班第一。
胡蕊的成績很好,漸漸有同學對她另眼相看,其中還包括班上的混世小魔王。小魔王不愛讀書,放了學就堵著胡蕊問:“新來的,你的作業借我抄抄。”
胡蕊不怕他,搖了搖頭。小魔王一看就是被家裏慣養長大的男孩,當即變了臉,發起脾氣就要抓她的書包。
胡蕊推了他一把,然後飛快地跑遠了。
但小魔王的報複在後頭。
胡蕊是單親家庭,被媽媽帶大。後來媽媽因病下了崗,就去夜市擺地攤,賣手工手鏈。媽媽有嚴重的哮喘,在風裏坐不了太久,很多時候都是胡蕊在守攤子。
那天晚上,小魔王牽著爸爸媽媽走到她的攤子前。胡蕊沒抬頭,隻聽到他嘲諷地喲了一聲。
她穿得很單薄,有風吹過,她的心突然緊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剛進教室,胡蕊就被扔了紙團。小魔王站在她的椅子上,拿著她的書,明晃晃地笑道:“擺地攤的還讀什麽書啊?手鏈我買十條,夠時間做嗎?”
四周沒人說話,全在看她。胡蕊如芒刺背,卻還是白著臉,慢慢地走過去。
胡蕊被孤立了。她本就不是熱絡的性子,並不在意孤單。但她很倔,不願做錯事。
小魔王放了學又在樓道口搶她的書包,她拚命護著。男孩一急,伸手就要打她。
但他的手被抓住了。
胡蕊的麵前投下一道陰影,上初三的程宇生神色冷淡,卻把小魔王的手抓得死死的:“你為什麽欺負她?”
小魔王隻讀六年級,比他要矮上許多。他認得程宇生,連忙認錯:“我不敢了不敢了!”
程宇生冷哼了一聲:“再被我抓到試試。”
他也看了一眼胡蕊,胡蕊的唇抿得很緊,沒有吭聲。
第二天上午,六年級就有傳言散播,初中部的程宇生把小魔王教訓了一通。上到初三已經算是小大人了,更何況他的父母還是警察。課間休息時,程宇生擰著小魔王的耳朵把他扔到教室裏:“說。”
小魔王在哭鼻子,但還是大聲地說道:“胡蕊,對不起!”
坐在座位上的胡蕊抬起頭,程宇生好像在看著她笑。這尊雕塑融化了,變成她心目中的英雄。
她也看著他笑。
程宇生真好看,他長大了也應該做警察。十二歲的胡蕊心想,因為他有一顆正直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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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
台風過境速度很快,但這幾日仍在下雨。讀大四的胡蕊課很少,她找了一份實習工作下周入職,蒙頭在出租屋裏睡懶覺,又被一通電話給吵醒。
打來電話的是她當家教的男孩的母親,聲音有些慌張:“阿蕊啊,小傑到現在還沒找到,你能跟我見個麵,說說小傑平時的情況嗎?”
胡蕊答應下來,那頭聲音十分嘈雜,林齊傑的母親從外地趕回來,約了她吃晚飯。
掛斷電話,時間已經快到中午,胡蕊決定出一趟門,搭車去小吃街。有店鋪開了門,胡蕊正準備找家店打包一點吃的,肩膀突然被拍了拍。
她回頭,眼前的人竟是黎叔。許久未見,黎叔仍笑得十分熱情:“阿蕊嗎?好久沒見你了,今天你來得正好,宇生也在我家,咱們一起吃個飯吧!”
胡蕊一愣。
她到了黎叔家才知道,黎叔店門口的樹倒了,砸傷了一個路人。雖然是輕傷,仍鬧到了警察局,後來是程宇生出麵擺平的。
飯桌上,黎叔做了幾道菜,又端來兩碗炒麵:“嚐嚐,是不是原來的味道?”
對麵的程宇生穿著便裝,清清爽爽,吃起麵來卻不客氣。他夾了一大筷子麵,邊吃邊點頭:“沒變。”
黎叔一掌拍過去:“你這個小子,吃慢點,吃相這麽難看也不怕阿蕊笑。”
胡蕊的確笑了,她是笑程宇生也沒變。她想起第一次和程宇生來黎記吃炒麵時,她被吃麵的他嚇了一跳,男孩都這麽能吃嗎?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來著?記憶裏,程宇生穿著重點高中的校服,眉眼長開了些,個子也長高了。
那時的胡蕊剛上初中。自從程宇生知道她被同學欺負,便常常來找她,偶爾晚上也會陪她守夜市攤子。胡蕊媽媽謝他有心,收攤後就帶著他和胡蕊去小吃街吃東西。
黎記燒烤的招牌是紅黃色的,和麥當勞大致一樣。胡蕊媽媽請不起昂貴的麥當勞,但還是能吃上一頓燒烤。炒麵端上來,程宇生乖乖地說謝謝。胡蕊媽媽笑著看他,又看回胡蕊:“阿蕊,跟著宇生哥哥要好好學習,宇生可是市裏的前幾名。”
胡蕊從炒麵碗裏抬起頭:“我的成績也很好,也能考上他讀的學校!”
胡蕊的成績的確拔尖,但她沒有料到,後來她仍然無法讀這所重點高中。
十五歲那年,胡蕊媽媽因為哮喘去世了。
她的親人隻有關係疏遠的舅舅一家在這座城市,他們迫於無奈收留了她。
胡蕊家很窮,葬禮辦得十分簡單,程宇生一家也出席了。
葬禮過後,胡蕊就要跟著舅舅搬去另一個區。她在家裏收拾東西,穿著黑西裝的程宇生溜了進來。胡蕊看向他,她還是第一次看程宇生穿黑西裝。
他顯然剛得知胡蕊要離開,急得在屋裏轉圈,最後站定在胡蕊麵前。
“阿蕊,我以後會經常來找你的。”
他一字一字說得認真,十五歲的胡蕊便信了,而他也沒有食言。明明都上高三了,他還常去找她。他們會搭十幾站公交車,坐回小吃街吃黎記的炒麵。
來的次數多了,黎叔也記住了這倆小孩,常常過來搭話,還送他們汽水喝。
但吃到最後,胡蕊還是抬起頭對他說:“宇生哥,你快高考了,別來找我了,還是學習重要。”
程宇生給了她一個栗暴:“不用你提醒,你也要考高中了,考得上我的學校嗎?”
胡蕊低下頭,她沒有告訴他,舅媽嫌重點高中的學費貴,早決定好了把她送去普通公立高中。
胡蕊在回憶裏想得入神,一抬頭,二十五歲的程宇生就坐在對麵,麵容英俊硬朗。她後知後覺,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
一頓飯吃得差不多了,程宇生下午還有工作,她也趕著回去。黎叔沒有強留,走之前,胡蕊猶豫地說:“黎叔,能打包一份你的炒麵嗎?”
“當然可以!是不是我沒做夠,你沒吃飽?”
“不是,”胡蕊忙說,“是太好吃了,我晚上還想吃。”
黎叔進了廚房,胡蕊轉身,發現程宇生正在看她,她趕緊移開眼睛。
出了門,外頭還在下雨,程宇生說要送她回去,她沒有拒絕。路上,他問起她的學校。車正好開到她的大學附近,她指了指校門。程宇生看了一眼,笑了:“是很好的大學,很厲害。”
程宇生讀的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警校界第一。論起分數來,她與他不相伯仲。
“那是因為我真的很努力。”
胡蕊說得像玩笑話,說完自己也笑了,笑著笑著心裏又有點發苦。
她想起那個時候,臨近高考的程宇生後來的確抽不出時間來找她了,可是她好想他。於是胡蕊搭了很久的公交車,坐到重點高中門口,趁著放學的人流溜進了校園。
她找不到程宇生,卻在教學樓前的光榮榜上看到了戴著大紅花的他。
他笑得十分耀眼,一下離胡蕊的世界好遠。
十五歲的胡蕊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她沒有程宇生幸運,沒辦法踏入這裏,她不甘心。
後來她才想明白,很多時候,自己的人生真的很討厭,很沉重,可她遇到了像太陽一樣的人。她想抓住他,便隻能學誇父逐日,一圈一圈地跑,企圖夠到他的光芒。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徒勞,她隻知道自己要努力,比最優秀的人還要更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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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V
胡蕊終於見到了林齊傑的母親。
她是個生意人,本應該光鮮亮麗,眼下卻一臉憔悴。她擔憂地向胡蕊抱怨:“雖然小傑才十歲,但他很懂事,能自己照顧自己。他就是成績不好,我這才請了家教。沒想到他不光成績上不去,還離家出走了。”
“這事說起來還得怪那個鍾點工,兩天來了兩次都沒看見小傑,還這麽不上心!”
胡蕊的臉徹底沉下來,她不再拐彎抹角,開口就問:“是鍾點工不上心,還是您不上心?”
林母一愣。
“小傑才十歲,能懂什麽事?成天把自己收拾得亂糟糟的,個子又小,去學校還被人欺負。您隻知道小傑成績不好,那他在學校被孤立的事您知道嗎?”
“他被同學欺負,您又忙,他沒法跟你傾訴,忍到受不了了才離家出走。您說,他走丟這件事到底怪誰?”
胡蕊劈頭蓋臉地說出實情,麵前的女人越聽越沉默。
胡蕊是氣,卻更心疼那個小不點。林齊傑身上有一股倔強,他喜歡胡蕊,願意向她訴苦,可她卻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從前的影子。
這頓飯吃不下去了,胡蕊起身就走,留林母坐在原地。
走出餐廳,她還是沒忍住,回頭望了一眼。林母坐在窗邊,神色惶然,失魂落魄,半晌竟掩麵哭了起來。
胡蕊腳步一頓,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回到出租屋,胡蕊剛打開門,小不點的頭就從門後冒出來,正是失蹤的林齊傑。
他湊過來看胡蕊有沒有提外賣,又見胡蕊臉色冰冷,縮回頭去,有點失落:“中午的炒麵好好吃,還有嗎?”
胡蕊心情不佳,準備去給林齊傑做飯。走到半路她又折回來,問坐在沙發上的林齊傑:“你媽回來了,現在你還想不想回家?”
林齊傑愣住了。
時間回到兩天前,是她做完筆錄的第二天。
那時的胡蕊剛從實習的公司麵試完,一出來就在街上看到一個熟悉的小身影。小不點見了她就想跑,被她抓了個正著。起初她當即就要把林齊傑給送回去,可聽完他的故事以後,她卻沉默了。
小不點哭著拉住她的袖子:“蕊蕊姐,你能再等等嗎?我隻是想看看媽媽還回不回來。”
眼下林齊傑坐在沙發上發愣,半晌,他搖了搖頭:“她又不管我。”
胡蕊在他旁邊坐下,剛想說些什麽,卻發現林齊傑紅了眼眶,突然伸手抱住她的手臂。他把眼淚蹭在她的身上,埋頭說:“你說過你會幫我的,蕊蕊姐,你是唯一保護我的人。”
小男孩的眼淚是暖的,隔著衣袖浸到胡蕊身上。他才十歲,沒有做錯任何事。
她拍著他的背,又心軟了。直到聽到他還在啜泣著呢喃那句:“你是唯一保護我的人。”
胡蕊垂眸,時光像一下子倒退了很遠,退到了許多年前。她也曾像林齊傑這樣,對著一個人說過相似的話。
這天傍晚,正當胡蕊下定決心想幫林齊傑隱瞞幾天時,她卻接到了程宇生的電話。電話那頭的他隻說想找她敘敘舊。
他們約在胡蕊的大學見麵,程宇生穿著黑色風衣,眉眼幽深,站在校門口等她。胡蕊走過去,他突然用手比畫了一下身高:“我怎麽沒發現你這麽高了?”
她到他的耳尖了,不必再仰頭看他。胡蕊笑了:“還看出什麽變化了嗎?”
程宇生摸了摸鼻子:“也變好看了。”
他說他還沒吃晚飯,胡蕊便帶他進了大學食堂。程宇生掃了一圈窗口,點了蛋包飯。看著略顯精致的擺盤,他發出感慨:“我讀的警校夥食才沒這麽好,你們真是享福。”
胡蕊在來之前就和林齊傑一起吃了麵,還很飽。她看著程宇生吃飯,他也不介意,跟她聊起自己來。
他說起剛當上警察的日子,常值夜班,深夜出警。胡蕊聽著聽著,才發現眼前的程宇生的確變了。他不再青澀,高大俊朗,目光銳利沉穩,是那種值得女孩托付一生的男人。
胡蕊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
飯後,胡蕊帶著他逛校園。她讀的是新聞專業,程宇生想了想,說這個專業適合她。
末了,程宇生開車送她回實習時期住的出租屋。打開車窗,有風襲來,這段時日氣溫驟降,台風就要過去,蕭瑟的秋天回歸。
站在樓下,程宇生突然說想上樓去坐坐。
他的神色平靜,胡蕊也不慌張。她了解程宇生,他光明坦蕩,在警校成績也十分亮眼,不會沒發現她拙劣的偽裝。
他應該早就看出來了,隻是一直在等她坦白。
隻是胡蕊不能讓他上樓,林齊傑見了生人隻怕會有更多逆反的情緒。
她苦笑了一下,看向他的眼睛:“程宇生,你再陪我走走吧。”
夜風裏,胡蕊解釋得十分誠懇,末了才說:“讀新聞的人都學過一個理論,叫沉默的螺旋。大概意思是,一個人如果被孤立,會傾向於附和大多數人的想法,讓自己沉默。但你要知道,有些人不會這樣做,至少林齊傑不會,他不想掉入這個螺旋。”
程宇生聽懂了她的話,胡蕊不隻是在說林齊傑,也是在說自己,她也曾是不肯掉入螺旋的異類。這就是她保護林齊傑的原因。
程宇生歎了一口氣:“但你不可能永遠保護他。”
話剛出口,兩個人同時沉默了。程宇生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大錯特錯。
胡蕊曾有一段時間如墜入漆黑的深穀,命運的噩夢卷土重來,隻等她一鬆懈,就要將她吞噬。而這句話是胡蕊在黑暗時日裏唯一的軟肋。
程宇生是知情的。
在這個秋天的夜晚,她與眼前人同時想起一段往事。往事沉重,幾欲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圖片
V
當天深夜,胡蕊又失眠了。事實上,自從媽媽去世以後,她就染上了失眠的毛病,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時期。
胡蕊在十七歲時變了許多,個子長高了,眉眼白皙清秀。本是如花一樣的年紀,她卻覺得人生再度進入了生長陣痛。
舅舅一家待她十分刻薄,讓她邊上學邊打工。她每天累得說不出話來,隻想挑燈溫書。
胡蕊的成績仍拔尖,在普通公立高中穩居第一。但上了高三功課吃緊,她有時疲憊,月考掉了幾個名次,常居第二名的顧茜就來笑話她:“打工妹,怎麽高三成績還垮了?”
顧茜是她的同班同學,成績總被胡蕊壓製著,連她的心上人都曾向胡蕊表白過心意。
號稱級草的男生紅著臉來找胡蕊,告白的話才說到一半,胡蕊就擺手回絕了,繼續做題。她才剛坐下,顧茜就走過來,劈頭一句諷刺:“你有什麽了不起?”
胡蕊打開題冊,壓根兒沒理她。
至此又是一段漫長的孤立時間,胡蕊習慣了獨身,卻忘了女孩的善妒心一旦發作,會可怕成什麽模樣。
高三的體育課上,老師喊了解散,胡蕊永遠是第一個回教室複習做題的。那節體育課她剛回教室不久,一群女生便湧了進來。顧茜邊說笑邊回到座位上,突然發出一聲尖叫:“我的手機怎麽不見了?”
顧茜的手機是剛買的新款iPhone,價格不菲。女生們都在幫忙找,一個人見胡蕊還在座位上,指著她就問:“是不是你偷了?”
胡蕊放下筆:“我沒有。”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有人稱她是打工妹,有人說胡蕊上高三了還沒有手機。
偏偏她又是第一個回教室的人。
丟了手機不是小事,折騰了一整個下午,胡蕊隻有一句:“我回教室後沒有看到任何人動過顧茜的抽屜。”
“難道手機自己會飛嗎?”
顧茜在辦公室裏冷眼瞪她,回頭就給家長打電話,直接報了警。
手機的價值超過了盜竊案的金額,警方立了案,第二天就來學校把幾個當事人帶回警察局。
學校太舊沒有監控,胡蕊始終堅持自己沒有偷。高考近在眼前,這關係到學校的聲譽,這件事必須迅速有個結果。
民警的態度嚴厲起來,顧茜的父母處事激烈,也在警察局大吵大鬧。
胡蕊覺得自己孤立無援。
顧茜的父母吵得很猛,引來了警察局的上級領導。來人是個年長的女警官,胡蕊抬頭看她,突然覺得很眼熟。
是程宇生的媽媽。
她長得嚴肅,卻對胡蕊態度溫和。她認得胡蕊,坐下來安撫:“阿蕊,你別怕,把你知道的事情完整地說一遍就好。”
胡蕊眼眶一紅,正要開口,突然有一個人闖進來,劈頭蓋臉就甩了胡蕊一巴掌,就在程宇生媽媽的眼前。
舅媽指著胡蕊的鼻子就罵:“你把人家的手機藏哪兒了?”
她被打得兩眼發黑,突然失語。
胡蕊覺得自己整個人被踩到了穀底,她的自尊、廉恥通通被這突然而來的一巴掌打得七零八落。她從來沒有覺得這麽難堪過,哪怕被全班同學和老師指控時,她也沒有這麽絕望。
程宇生媽媽張口就要為她辯解,她卻鼓起剩下的勇氣,跑出了警局。
程宇生在知曉這件事後,立刻來找胡蕊。他上大二了,剛從警校放寒假回來。說起來,他也有一段時間沒見到胡蕊了。
起初他是有些怨胡蕊的,她失了約,沒有去考他的高中母校。到了後來,他因為讀了警校周末難以回家,就越來越少去看胡蕊。
但她仍然是程宇生放在心上的女孩,在她失控跑出警察局後,隻有他知道她會去哪裏。
程宇生慢慢走上樓梯,看見胡蕊將頭埋到雙膝之間,坐在從前的家門口前,隔壁就是他的家。
他一下子跳到她麵前:“猜猜我是誰!”
“程宇生。”胡蕊的聲音嗡嗡的,她不像以前那樣叫他宇生哥,開始直呼他的名字。當她抬起頭,程宇生才發覺她眉眼長開了,整個人高挑清秀,和他周圍的女孩一樣,隻是眼下她的眼眶紅紅的。
胡蕊把這一切告訴給了程宇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沒有做錯任何事,為什麽她們要這麽對我?”
“為什麽所有人都這麽對我?”
程宇生沒有經曆過胡蕊的這份沉重,他也不知道生活為什麽會突然變得鋒利,偏偏要折磨這麽好的她。
但他還是用手摟過胡蕊:“沒事的,我相信你。”
那天他們坐在樓梯上,兩個人都踩在命運的踏板上而不自知。他們聊了很多事,包括從前和未來。
胡蕊終於緩了過來,開口問:“程宇生,上大學是什麽感覺?”
程宇生笑了,說起在警校的日子,封閉式管理,每天要做體能訓練,很苦也很累,但他不後悔。
胡蕊突然冒出一個怪異的念頭,她甚至也想考警校,追隨他的步伐,成為他的校友。
程宇生沒有注意胡蕊,他在想現在警察局裏是什麽場麵,他的母親還在那裏,這件事始終要得到解決。
於是聊到最後,程宇生還是小心地問:“阿蕊,你真的不知道那部手機在哪裏嗎?”
胡蕊的心忽然跌到了穀底。
所有的話語都是安慰,安慰不過就是善意地騙人。胡蕊覺得自己很荒謬,她抬頭,認真看著程宇生的臉。
她的眼睛很亮,目光也很倔強,程宇生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麽。
但一切都無法挽回了,胡蕊看著眼前的男孩,這是她唯一的光。他曾是她的太陽,她拚盡全力也要追上他。她跑得越來越累,他卻越來越遠。
太陽的光很純粹,他永遠不會明白身處黑夜時心有多麽脆弱與痛苦。他不需要承受這些。
胡蕊笑了,她寧願程宇生永遠是自己的太陽,與她橫跨上億千米,卻始終發出恒遠的光芒。
她認真地說:“程宇生,謝謝你這麽多年都在護著我。”
“隻是,你不可能永遠保護我的。”
胡蕊起身往回走,她很瘦,樓道的陰影瞬間吞沒了她。
這件糾紛足足在學校鬧了一周,苦於無證,胡蕊被迫陷入巨大的懷疑之中。正當校方決定給胡蕊退學處分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來。
是隔壁班的班長,胡蕊對這個男生沒什麽印象,隻是聽同學說他為人陽光正直,在年級裏口碑很好。
隔壁班班長拿出一台新款iPhone,他說是顧茜上體育課經過他們班時手機掉了出來,有同學路過撿到,放進了他們班的失物招領箱裏。
男生說得真誠,不容他人質疑。
校方鬆了一口氣,手機物歸原主,胡蕊所遭受的質疑也被洗清了。
胡蕊走出校長辦公室後,男生追了上來,他的聲音陌生又溫柔:“抱歉,是我沒來得及清理失物箱,害得你被懷疑了這麽久。”
胡蕊輕聲說:“謝謝你。”
她抬頭,男生清清爽爽的,笑起來的樣子讓她一時有些晃神,竟覺得有點像記憶裏的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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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
胡蕊把林齊傑送回他家的那一天,她發現他一直在偷偷地哭。
站在林家門口,胡蕊蹲下來給林齊傑擦眼淚。這個小不點扯著她的袖子,任性地不放她走。胡蕊輕輕敲了他一個栗暴:“不準依賴我。”
“小傑,你聽著,無論遇到任何事都不要依賴別人,你要靠自己。”
林齊傑聽得懵懵懂懂,胡蕊趁機按了門鈴。在家門打開以前,林齊傑還是放了手。
把小不點送回家後,胡蕊又去了警局。刑警隊將這起未成年失蹤案當成人口拐賣嚴肅立案,聽完胡蕊的話,陌生刑警氣得直跳腳,胡蕊卻沉默地站著。就在刑警拽住胡蕊,要給她相應的處罰時,從門口進來了一個人。
刑警的神色嚴肅了一些:“局長好。”
胡蕊回頭,就看到熟悉的一張臉。
程宇生的父母都是警察,清正為官,連連晉升。如今程宇生的媽媽已是公安分局局長。她穿著警服,氣場仍然冷峻,走到他們麵前。
其實胡蕊一直都知道,程宇生媽媽看著威嚴,實際上卻是溫柔的。隻有這樣理性又善良的母親,才能培養出正直、優秀和耀眼的程宇生。
刑警覺察出了什麽,鬆開拽著胡蕊的手,請示過局長後才轉身離開。
程宇生媽媽是知情人,但不代表她讚成胡蕊的行為。她深深地看了胡蕊一眼,沒有多說什麽,也離開了。
胡蕊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半晌才回過神來。
林齊傑的事告一段落後,胡蕊一連好幾天都沒有再見到程宇生。
她的生活終於步上正軌,去了新聞單位實習。深秋時,她已經和小組的人打成一片。媒體人需要外出采訪,攝像器材很沉,胡蕊長得好看,個性又要強,覺得自己就能扛。同組的男生心疼她,可都拗不過她。隻有一個叫陸植的男生沒有多說什麽,他扛了台機子走在她旁邊,陪她聊天解悶。
一天的拍攝結束,男生們搶著要送胡蕊回家。胡蕊笑著回絕,視線突然對上陸植的眼。
陸植和她同校同專業,比她先來這裏實習,人人都喜歡他,陽光又隨和。胡蕊看著他,他有一雙幽深的眼睛,她的心忽地一緊。
她忽然感覺,陸植長得有點像程宇生。
胡蕊覺得自己的念頭很可笑,她已經刻意不去想那個名字了。但很多時候,他的名字、他的臉會突然在腦海裏出現,就像他從來沒有消失過。
就像他一直在她的生命裏發光。
到頭來還是陸植送她回的家。深秋的風又大又涼,胡蕊看著他溫和的臉,仍然覺得熟悉。她遲疑著問:“我以前是不是見過你?”
陸植撓撓頭,笑道:“我以為你早就不記得我了。”
陸植這才說起,他上高中時就在胡蕊的隔壁班。言語間,胡蕊想起一件往事。是在臨近高考時,顧茜有一天突然冷臉諷刺她:“原來還有人護著你。”那時的她摸不著頭腦,後來才聽說顧茜在班上找到了她原來的那部手機。
她此時恍然將隔壁班班長的臉與眼前人對上了號。
“手機那件事,是你在幫我嗎?”胡蕊看向他,“為什麽?”
陸植的目光變得深了些,聲音很輕:“因為有時候我覺得,我們是一類人。”
高中時,陸植曾無數次路過胡蕊的教室,每次都會看到她獨自坐在角落裏。他曾想過她會不會孤單,可看到她努力的樣子,他又覺得不在乎世人的看法也挺好。
“手機的事,的確是我。其實我很後悔,後悔太晚站出來了。其實當她們懷疑你時,我就在想辦法。可是我家條件不太好,我的錢不夠。那一周我剛拿到打工的工資,就湊齊錢去買了同款手機,然後才站出來。”
“我做這件事不是想討你歡心,我隻是想著,孤立無援的滋味很難受,我能體會到。雖然說得遲了,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那個時候能理解你。”
陸植一口氣說完,又衝她笑了。他笑起來很溫柔。
胡蕊後知後覺,這個人和程宇生是不一樣的。
高中時胡蕊念的是文科,她學地理的時候,曾經看到過“風眼”一詞。風眼是台風的核心地帶,盡管身處颶風中心,風眼區域卻無比平靜。
在胡蕊的人生裏,她曾無比貪戀風眼地帶,這片區域有名字,叫程宇生。
她貪戀他的正直,貪戀他對她的保護,她甚至貪戀他的幸運與耀眼。但總有一天,她要邁出前進的一步,離開風眼,進入風暴。
胡蕊終於明白了一點,她很感激生命中風眼的保護、太陽遙不可及的光芒,但這些都不是她要的。
信念不會從天而降,她在風暴中曆盡坎坷,隻想看到一棵在風浪裏同樣屹立的樹。
而如今,過盡千帆,樹出現了。他站在深秋裏,站在即將到達的冬天裏。他沒有足夠大的能力替她抵擋大風、拂去大雪,他隻是陪她熬過日與夜,穿過四季交替,等待根芽蓄力,看它破土而出。
他隻是想說:我就在這裏,與她一樣,僅此而已。
更新時間: 2023-06-29 0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