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故事 | 與愛長眠

張貼日期: 2024-08-03 21:08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愛情故事 | 與愛長眠

文/芥末藍

我身負苜蓿,

卿卿,唯願你,此生安好。

01

暮冬,微雨,空氣中散著些許的泥土和草木混合的潮濕味道,寒氣凜然。偶有風掠過枝頭,飛鳥驚起,卷起一片落雨。程卿卿捧著一杯熱茶,輕輕地吹著杯中茶彌漫上揚的灼灼熱氣。

近來,她心情不錯。

她開了一間茶室,名字就叫“一間茶室”。茶室每周定期舉行詩會,這一日,恰好詩會。

她是甄靜的,可以說是沉默的。程卿卿的食指輕輕劃過詩集的扉頁,今天,她的詩是阿爾弗萊德的《從田野走過》。

參加詩會的人並不多,籠統十幾人。南方的冬天,沒有供暖,程卿卿開足了空調,念詩的時候特意穿了一身月藍色的旗袍,曲線蜿蜒,旖旎動人。

“從前我們走過青翠的田野。

我的愛人與我,那棵在路邊橫杆和石頭上麵的白楊,

獨自喃喃自語:喔,這些親吻著的路人是誰?

一個來自鄉間的戀人和他心愛的姑娘,

這對戀人即將成婚,時間將會把他們放在一張溫床之上。”

她的聲音帶著南方姑娘特有的軟糯和溫婉,念詩的間隔,她偶然抬頭看看身旁的詩友,大多是老主顧,舊相識。她微笑,平柔緩舒地念完了整首詩。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輕輕俯身鞠躬,從人群中走出,額間繃出了細密的汗珠。她退至茶水間,剛把熱茶遞到唇際,一方鵝黃色的帕子送到了眼前。

程卿卿回頭。

是一雙蔚藍深邃的眼睛。

“你好,我叫沈念。”

字正腔圓的中文,平翹舌標準,微微北方腔調,帶著點點兒化音。

“給你擦汗。”

他長得很高,額頭幾乎要撞上茶水間的門板。冬天,他穿著一身長至膝處的羊絨大衣,淺駝色,襯得他的皮膚越發白皙。

“很少見外國人能說這麽流利的中文。”

“我的母親是中國人,我在中國的時間,不比在國外短。”

“哦?你第一次來詩會。”

“是的。”

“你也喜歡詩?”程卿卿為他泡了一盞普洱,溫熱的茶,握在掌心,安心妥帖。

“我向你傾吐思念,你如石像,沉默不應。如果沉默是你的悲抑,你知道這悲抑,最傷我心。”

敦厚溫潤的男聲,他深邃的眉眼在一瞬間有即逝的濃厚悲傷,程卿卿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人,連悲傷的樣子都可以入畫入冊。大抵是混血的緣故,他的頭發微卷,棕黑色,雙眸幽深,鼻梁高挺,長眉入鬢。一雙蔚藍中帶著微微水色的眼睛,像是夜暉下映照在愛琴海麵的一輪明月。

“覃子豪的《獨語》,你喜歡他的詩?”

“嗯,那時候,我們經常……一起……”

“嗯?什麽?”大堂裏傳來一聲喧嘩,程卿卿沒有聽清。

沈念報之一笑:“沒什麽,時間太久,我記錯了。”

“你的聲音很好聽,以後歡迎你來詩會。”

“哦?”沈念的雙眸微微發亮,笑意漸深,“其實比起念詩,我更喜歡講故事。”

程卿卿莞爾一笑:“我有好茶,剛好配你的故事。”

02

“你知道飛虎隊嗎?”

“嗯?港片裏的飛虎隊?”

“不,1941年在華作戰的美國誌願隊,在昆明空戰後一戰成名,後改編擴建,稱為飛虎隊。

“他叫約翰,或者大衛,或者皮特。嗯,反正名字隻是一個代號,他是當年駐華誌願隊的成員,也是後來飛虎隊的成員。我今天要說的,就是他的故事。”

“請說。”

1941年,雲南戰況激烈,連日遭到轟炸,美國誌願軍率飛行部隊支援,日軍飛機被擊落六架,擊傷三架,而誌願軍戰鬥機沒有受損,隻有個倒黴蛋約翰,約翰,嗯,勉強就叫他約翰吧,在對戰中受了不輕不重的傷,右腿被彈片穿過,需要治療。

當時美軍誌願軍首戰告捷,軍、政兩界尤為注目,約翰得到批示,被送往了北平軍區總醫院接受治療。在那裏,他遇見了一個人。

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她叫“沈佳人”,名副其實的“佳人”。

此前約翰從未念過一首像樣的中文詩,對著複雜又晦澀的中國文字,他是個蹩腳的門外漢,但再認識沈佳人以後的某一天,他讀到這首詩。

忽地眼前一亮,拖著繃著石膏的腿,舉著厚厚的一本《中英詩詞賞析》,蹦躂到她的麵前。彼時,她正在為病人換藥,日頭尚好的冬日,她穿著一身白色大褂,聽診器掛在脖間,側身為病人細細地打繃帶。柔和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洋洋灑灑地落在她的身上。約翰看得愣住,甚至忘了告訴她,自己看見一首詩,穿越了千年,就是為她而作。他像個莽夫一樣手足無措地站在不遠處,唯有目光不偏不倚,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約翰想,她應當恰好吃過櫻桃吧,否則唇畔怎麽能夠像被櫻花浸染,顯現出那麽透亮紅潤的顏色。

“Hi,你……你好……”約翰拿著書,紅著臉,他個子高出她一大截,在跟她說話的時候,微微傾身上前,“你……你好,我是約翰,上次你給我打……繃帶!”

他中文一般,這一句,千錘百煉,如火純青。

“哈,是你呀,你好點了嗎?”沈佳人是醫生助理,每天負責給他換藥。

“好……好多了。”約翰有點局促不安,把隨身帶著的厚厚的書冊翻開,翻到有折痕的那一頁,指著那一句詩,一字一頓,“北方……有佳人,傾城又傾國。沈醫生,我覺得就是你,傾城又傾國。”

他的雙眸似海深,灼熱又深情。他遠渡重洋而來,從那個自由的國度。他不羈卻又堅定,不懂中國人的含蓄和脈脈,隻想告訴眼前這個人,她就是自己所有深情的安身之所,是書中寫的那樣——唐時風,宋時雨。她來,階前的明月盛開;她走,池水裏的晚蓮凋謝。

03

程卿卿的家境並不富裕,一間茶室,從他祖父手裏一直開到她的手上,她在茶罐子裏長大,白茶、綠茶、紅茶、黑茶如數家珍,可她獨愛普洱清潤綿長。自那日與沈念告別後,已經月餘,寒冬將過,草木皆春,茶室裏的生意也漸漸冷清了下去。很奇怪,秋冬總有人願意來品茗,到了春夏,或許冰涼的奶茶和入口即化的甜品才是別人的趨之若鶩。

她關了電腦,收拾好茶室,沿著熟悉的的小路,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初春的杭城,空氣中還有些冷清的味道。南山路上的梧桐樹似乎已經早早地嗅到了春的味道,幾枝嫩綠的新芽旁逸斜出,搖搖曳曳,甚是招搖。

遠處燈火閃爍,孤影朦朧,程卿卿頓了頓腳步,一個高大的男人從稀疏的樹影裏緩慢地走了出來。

日薄西山,遠處的山嵐被日影照耀,璀璨似海上霓嵐,遙遙望去,一派錦繡。路邊橙黃色的路亮著,在稀薄的微光中影折射出無數溫柔的光暈。程卿卿眯著眼睛看向來人,突然一瞬間有些恍惚。

“沈念?”

“是我。”

“你來了怎麽不進去喝茶?”

“喝完了茶,你回家又該遲了,我送你一路,把那個故事說完。”

“好。”

1942年春,約翰出院,順利加入新成立的飛虎隊。那日春色尚好,他穿著一身新式軍服,大步流星地走進醫院。

午休時分,沈佳人正拿著一封書信,站在樹蔭下細讀。

“在看什麽呢?”約翰的中文水平大為精進,教他中文的是當時燕京大學的一位老教授。約翰的中文也隨他,帶著北方口音,字正腔圓。

沈佳人抬頭見是他,微微一笑。她生得極美,春色旖旎。她穿著一件再尋常不過的白大褂,長發隨意披在肩上。可她的雙眸那麽明亮,像是盛放著一宇宙的星光。春色旖旎又如何,不及她眸中流轉的莞爾芳華。

“我的一位老朋友給我寄了信。”沈佳人道。

“是什麽信?”約翰有些好奇,可他還看不懂中文漢字。

“情書呀。”沈佳人捉弄他。

約翰真的就急了,他一急,中文就說岔了:“別,佳人,我寫你看,你別看他的。”

沈佳人抿嘴一笑:“你寫的可沒有他的好。”

“他是誰呀?”

“譚以恒,是我的學長,從前對我很關照。”

“你念給我聽聽!”約翰如臨大敵,十分傷心。

沈佳人真的端起書信,一字一句道:“我向海洋說,我懷念你,海洋應我,以柔和的潮聲;我向森林說,我懷念你,森林回我,以悅耳的鳥鳴……”

樹影斑駁亂撞,詩句被打斷,約翰高大的身軀緊緊地抱著沈佳人,他熾熱的吻緊緊貼著沈佳人的唇。

“不準,你,隻準聽我的情詩。”他伏在她耳邊,一字一句。

她紅了臉,把頭深深埋進他的胸口。

04

“那再後來呢,他們白頭偕老了嗎?”程卿卿走得慢,或許是她今日穿的高跟鞋不便行走,但也有可能是她想慢一點,再慢一點。

沈念隨著她的步子,不急不緩,淺淺道:“並沒有。”

“為什麽?”程卿卿不解,“為什麽不能白頭偕老?”

沈念微微低了低頭,這一夜月色如霜,映襯著他的眉眼如墨如畫:“因為那個時代。”

“那個時代,家國在前,情愛在後,約翰在飛虎隊執行一次任務時不幸犧牲。沈佳人在他去世的幾年後,在國共內戰的戰場上救治傷員時,不幸被流彈擊中。”

“那他們沒有孩子嗎?”

“他們還沒來得及結婚。”

“沈佳人孤單的那幾年,不知道她會多麽痛苦。”程卿卿雙眸微紅,幸好夜色深藏,她還可以埋住心酸。

“離開的人或許也並不平靜,相愛的人不能相守,這就注定痛苦。”沈念輕聲道。

程卿卿笑了笑:“是的呢,你這個故事真棒,我聽了都覺得難過。我家快到了,不知道下一次什麽時候才有機會見你。”

深夜的南山路,偶有飛鳥驚掠,沈念始終紳士地將程卿卿護在內側:“會有的,程小姐,我們還會見麵的。”

“叫我卿卿就好了。”

“好,卿卿,我們還會見麵的。”沈念承諾。

接下來的兩個月,程卿卿忙得焦頭爛額,她的父母早早去世,沒有留下可觀的財富,隻有一屁股的債和數不完的債主。

茶館隔三岔五就有一群人上門打秋風,程卿卿不堪其擾,甚至連店員都不敢請,一遇到來找麻煩的,忙不迭就關大門。

“程卿卿!有本事開店就有本事還錢啊!躲著算什麽!”

“程旭陽死了,父債子還懂不懂?你以為就不用還了?!”

……

店外圍了一群人,有追債的,也有看熱鬧的。法律上並沒有父債子還這一條,程父去世,當年的債務法院早有論判。可追債的不認,隻要程卿卿的店開著一天,他們就如影隨形。

程卿卿背抵著緊閉的門,這些年,她漂泊孤零,無處可依,唯有祖父的這間店麵才得以安身立命。無論無何,她都不會退讓。

“走了走了,那怪胎又來了,快走哦。”

程卿卿迷迷糊糊,從下午一直鬧到夜深。她點頭如搗蒜,勉強睜著眼睛,但實際已經困得不行了。

“誰?”門外的腳步聲沉穩,程卿卿一下失去了睡意。那些追債的一向都隻是隔著十米八米,在外叫嚷著,嘴皮上占點便宜。

“是我。”聲音低沉卻帶著深深的關切,“沈念。”

“是你?”程卿卿迷糊間,有些蒙,“你怎麽來了?”她伸手就去開門。

可外頭的人似乎知道她想做什麽似的,隨即道:“別開門,他們還沒走遠。”

“你趕跑了他們?”

門外的人沉默了一會兒,淡聲道:“太遲了,他們也要休息的吧。”

“哈哈。”程卿卿憋不住笑,道,“你還不如說他們是體恤我孤家寡人,不忍心把我逼死,他們哪裏是那麽好說話的。”

“那這麽多年,他們有沒有特別為難你?”

嗯?程卿卿皺著眉頭想了想,也是,這麽些年,除了麻煩了一點,從來沒有一次,他們真的闖上門,真刀真槍逼著她還錢。

05

那一晚,程卿卿沒有開門,隔著門,她聽著沈念的聲音,略帶了些語重心長的語氣。

“卿卿,以後,你自己要擔心。”

她和沈念無非幾麵之交,於陌生人而言,一句“你要擔心”,想必已是仁至義盡。

“我很好,不用你操心。”意外地,程卿卿耍起了小脾氣。

“你生氣了?”沈念問。

程卿卿更加不高興:“是又怎麽樣!”

這麽多年,她孤身一人,其實已經很少有情緒,很少有想哭的情緒,很少有畏懼的情緒,也很少有,莫名的,想要被人保護的情緒。

或許是這一天太累,又或許是這一夜特別冷,她對站在門外的那個人,竟意外地滋生出一股委屈的情緒。為什麽他隻說了一句“你自己要擔心”?

為什麽沒有更多?

“別氣,我請你吃好吃的。”門外的人像哄一個孩子。

黃昏和深夜轉瞬間成了清晨和玫瑰:“好,你別反悔。”程卿卿一口應承下,生怕他反悔。

沈念沒有反悔,四月初的柳枝剛發了新芽,沈念約程卿卿去了一家庭院深深的農家小院。

小院不大,卻布置得清麗整潔。暮春,花圃兩旁的廣玉蘭開得正好,清風過處,花香滿懷。程卿卿一個人,帶著一瓶自己新釀的青梅酒,剛走進回廊,就看見雨簷下站著一個高大的人影。

“沈念!”

沈念一直在等她,見了她,沒有意外驚喜,隻有久別重逢的了然和安定。

點的菜很快就上齊了,程卿卿親釀的青梅酒酒香濃鬱,入口甘醇。她連喝了三杯,大聲讚好,催著沈念也喝一杯:“快喝,好菜必須有好酒配。”

沈念端起玲瓏的酒盞,輕輕抿了一口裏頭醇厚的液體:“確實是好酒,也是好菜,讓我想起一個故事。”

“什麽故事?!”

“一個關於吃的故事。”沈念放下酒盞,目光從程卿卿皎潔的臉上劃過。

程卿卿莞爾一笑:“那你快說。”

那是1972年,顧月白一家三口搬進了上海胡同弄堂的石庫門。石庫門是當時上海最常見的住房之一,比石庫門高級一點的,有弄堂房,可這一家三口住不上。因為她們的成分不好,是資本家顧遠山的家眷。

石庫門一溜兒住了許多住戶,一個廚房幾家共用。顧月白身邊打小就有嬤嬤操勞家務,何曾想到有一日竟要自己洗手作羹湯。她對著簡陋的炊具犯起了難,最後還是拉下了臉,求對門的一位老阿姨教自己生火淘米,下鍋炒菜。

那是她做的第一頓飯,清炒小油菜、蘿卜燉粉皮。小油菜炒得太老,發黃還帶了苦味;蘿卜削得不齊整,大的還生,小的熟爛,配著夾雜著裸麥的雜米飯,一口嚼下去,滿滿的盡是心酸的味道。

06

幾日後,顧月白如往常一般,拿著水桶前往水井處打水。打滿了兩桶,扁擔壓彎了腰,她放下水桶,想了想,各把桶裏的水倒了一半。

“哎……”悠悠揚揚的一聲歎息,似從遠方傳來,又似就在耳邊。顧月白好奇地張望了一下,忽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從不遠處的樹下緩緩走出來。

“你……你是誰?”顧月白看著來人深藍色的雙眸,似有不解,“你是外國人?”

他那麽高,低頭附身說話的時候,顧月白也隻能平視他的胸膛。

“我叫趙升,我的父親是早年在華經商的皮貨商,娶了我母親以後就在中國定居。現在嘛,我應該算是走資派的後代。”他衝著顧月白坦然一笑,顧月白放鬆了很多:“你也住在這附近嗎?”

“嗯,也要每天過來打水的,我們也算半個鄰居吧。”趙升說。

“你是北方人?”

“哦?”趙升一笑,“你聽出來了?我的母親是沈陽人。”

“嗯,我們這兒的話,吳音軟語,和你的很不一樣。”

兩人就這麽熟悉了起來。趙升是混血兒,在這次改造中首當其衝,家裏托了不少關係,才讓他免於農場改造。他就住在離顧家一條街外的石庫門裏,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在前半生接受了相同的洋化教育,同樣會鋼琴和一口流利的英語,很快,他們便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

趙升總能在貧瘠且潦倒的生活中給顧月白帶來諸多的驚喜和意外。冬至的時候,他不知道從哪裏搞來了兩張糧票,去供銷社換了一碗餃子、一碗湯圓,放在胸口緊緊地捂著,一路嗬護著送到了顧家。上海的冬天陰冷又潮濕,冷風夾著渾噩的濕氣滅頂而來。顧月白打開門的時候,就看見鬢角眉梢都是水汽的趙升,蔚藍色的雙眸裏閃著灼灼星光。

“月白,冬至快樂。”他從懷裏取出兩碗冒著熱氣的點心,湯圓是芝麻餡,軟糯的薄皮,顫顫悠悠,輕輕一小口咬破麵皮,裏頭的餡兒冒著香氣,濃鬱香甜的滋味迫不及待地湧上舌尖,從嘴裏一路甜到心裏。顧月白一家是南方人,餃子吃得甚少,趙升帶來的是芹菜肉餡,他倒了一點老香醋,把餃子一個個小心翼翼地蘸勻了,用筷子夾著,送到顧月白嘴邊,“你嚐嚐,老師傅的手藝。”

顧月白看得目瞪口呆,那一夜,顧家三口一人一口,吃上了久違且難得的冬至點心。

第二年中秋,顧家收到了一年一次的家書。顧父在心中寥寥幾句,其中有一句“佳節難聚,今夕何夕,卻不知是否能再見吾女月白”。目及此處,顧月白抱著薄薄的信紙失聲痛哭,那是疼她、護她、寵愛她半生的父親,可而今天涯兩茫茫,竟不知此生是否還能再見。

趙生看著顧月白,也漸漸紅了眼眶。

“月白,有什麽我能幫你的嗎?”

“沒有。”

顧月白的唇咬出了淺淺的血印,她垂著頭:“你愛吃糖嗎?我做給你吃。”

趙升愣了一愣。

顧月白卻麻利地生火,用一口小鍋把一小把麥芽糖煮化,拿棍子攪勻,再撒上炒熟的麵粉,放在一旁待糖冷卻的時候又燒熱了一塊厚厚的鐵板,打了一團米糊,單手在鐵板上一印,一抹,一掀,就是薄薄的一張麵皮。顧月白把麵皮攤好,放入方才冷卻的糖片,最後撒上點芝麻和花生粉,一道她故鄉最常見的小食糖蔥薄餅便做好了。

她伸手拈了一塊,遞進趙升的嘴裏。

甜味從趙升的嘴裏散開,他卻恍然覺得有些不安。

“月白,你怎麽了?”

“我……要嫁人了?”

“嫁人?”

“是的,一個軍官,成分很好,嫁給了他,我父親和哥哥才有救。”

07

“他們沒能在一起嗎?”程卿卿小口小口地抿著青梅酒,似有無限遺憾,“怎麽你的故事,總是那麽傷感?”

沈念笑道:“於趙升而言,他本不該,不該有太多奢望。”

隻不過是想竭力陪她走一段人生中最最泥濘坎坷的路途,風來雨至,送她一程,別無他求。

“那麽最後呢?他們都如何了?”

“顧月白嫁給軍官後的第二年,她的父親勞改結束。第三年,文化大革命結束。第五年,她死於肺癆。”

程卿卿嘴裏含著一片蜜汁糖藕,心裏卻像塞了一罐子黃連,苦澀又木然。

沈念卻問她:“你會做飯嗎?”

“不會啊,我一直都不會。”程卿卿自然而然道。

沈念略一沉思,道:“你跟我來。”

沈念似乎與小院的老板熟悉,走了後門,開了他們的廚房私用。

“卿卿,我教你做飯,以後你可以自己照顧好自己。”

深夜,廚房昏黃的燈光,沈念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孤獨地和夜色交纏在一起。案板上放著切好的番茄和洋蔥,青翠的小油菜和白嫩的冬菇也一並洗淨備用,雞肉、牛肉都已經過水,裹了薄薄的一層澱粉。這個深夜,程卿卿覺得無比熟悉,卻又無比莫名。

“來,我教你做菜。”

“不,我不要學。”程卿卿執拗地別過頭,她覺得沈念似乎在進行一場告別,這是他的儀式,他似乎想要在一夜之間,想要教會程卿卿如何更好地照顧自己。

可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們即沒有過去,未來也無處可期,沈念卻那麽認真、那麽細致地燒熱了油鍋,一邊動手,一邊講解。

程卿卿靠在廚房的推門上,看著穿著圍裙,微微低著頭的沈念。她仰著臉,嘴角開出一個梨渦。

“我會照顧好我自己,不會餓死的,我們隻有數麵之緣,你不必這麽上心。”

沈念卻認真地道:“不管有沒有緣分,將來你會和誰有緣分,你都必須學會在獨自一人的時候,好好照顧自己。”

“嗯,我會的。”程卿卿卻道,“沈念你知道嗎?我一直會做一個夢,一個特別奇怪的夢。”

“什麽?”

蔥白炒牛肉火候剛好,沈念夾了一塊送到程卿卿的嘴邊。程卿卿咬了一口滑嫩爽彈的牛肉,若有所思。

程卿卿總會夢見一所廢棄的老舊中學,月色朦朧,一雙微笑的眸子含著一汪清泉流動。月影、樹影交疊搖曳,婆娑顫動。空氣中散著暮夏秋初方有的草木氣息,久開不敗的紫色藤蘿蜿蜒曲折,順著古老高大的建築攀附而上。

接著是空蕩蕩的階梯教室,一個身著月白色老舊旗袍的女人,亦步亦趨,緩緩走到一架雖然老舊,卻一直被精心保養的三角鋼琴前。

看不清她的容顏,波浪卷的長發下,側顏如霜,手指隨即如靈蛇飛舞。一曲《月光曲》傾瀉而出,似乎那月色掩映這世間所有的不足和醜陋,荒誕的縱橫阡陌間,唯有夢中人的真心,彌足珍貴。

08

沈念做了三菜一湯,蔥白炒牛肉、清炒菜心、龍井蝦仁、蓮子玉芙羹。

程卿卿吃得心滿意足,酒足飯飽,走出小院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湊巧,小院外圍也種滿了紫藤蘿,一牆的花,似有化不開的悲傷深埋其中。

“那天,也是這樣的月色。”沈念輕聲說了一句。

“什麽?”

“約翰和沈佳人告別的那一夜,顧月白和趙升告別的那一夜,也都是這樣的月色。”沈念緩緩道,似乎在講一段晦澀又不忍忘卻的記憶。

沈念脫了圍裙,外套衣領還沒有理整齊,袖子上的扣子也扣錯位了。程卿卿原本站在月色掩映的紫藤花下等他,看見他的模樣,笑了:“你看你,衣服都穿不整齊。”

她走到沈念的跟前,微微踮起腳,伸出手,仔仔細細地替沈念將衣領理整齊,又握起他的手,將他外衫的袖扣一顆顆解開,再一顆顆對著位置扣回去。

“沈念,你知道嗎?我從見你第一麵起,就覺得特別特別熟悉。”說話間,程卿卿伸手,輕輕撫過他的眉心,“當年的沈佳人,或者是顧月白,她們或許也很想這樣吧。就像這樣,站在他們的麵前,為他們整理衣冠,為他們抹平總是皺著的眉頭。”

程卿卿微卷的長發撫過沈念的胸口,她身上帶著溫暖的氣息,令人眷念。

忽地一陣夜風,吹落一滴水珠,恰好落在她的脖頸處,溫熱,卻又冰涼。

像是藤蘿花上的雨滴,又像是,深夜裏,誰的淚滴。

沈念伸手摘過牆上的一縷紫藤,取其中顏色姣好的兩朵,輕輕別在程卿卿的鬢邊:“卿卿,你知道紫藤蘿的花語嗎?”

他的眼睛裏有濃到化不開的深情,程卿卿一時恍惚,卻是茫然地搖頭。

“其實不知道也是好的。”

他最後一句話,被風吹散……

許久許久之後,沈念輕聲道:“好了,我要走了,卿卿,以後保重。”他的手那麽冷,揮手告別的時候,似乎這一切一切的對白和相逢,都不曾開始過。

09

轉眼已是初冬,凜冽的寒風已經無孔不入。遠處山巒起伏,秋的深黃逐漸消退,剩下枯枝、落葉,蕭索地囤積了一地。

程卿卿已經半年沒來過和遠墓地了。

有沒有這樣的體驗,某件事,某個人,讓你痛不可言,你會選擇性地去遺忘、偽裝,這在醫學上稱之為心因性失憶。程卿卿沒有失憶,可她確實在剛開始的那幾年裏痛得日不能思,夜不能寐。

“爸、媽,我來看你們了,對不起,好像很久沒來這裏了。”程卿卿將一束白玫瑰放在墓碑前,眼眶覺得有些熱,“我很好,好像還喜歡上了一個人。隻是,我好像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沈念已經許久沒有出現了,她與他隻有數麵之緣,卻在其後的時光裏念念不忘。

然而接下來的日子裏,沈念仍沒再出現。或許曾經有幾許心動,但這一份思念,也隨著時間漸漸深埋於心。新的一年也很快就來了,程卿卿按照慣例來靈隱寺燒這一年的頭香。自父母去世後,這是她每年的習慣。

這一日,她在正殿燒完了香,一路閑逛至長生殿。殿內的大堂上供奉著一盞盞寫了名字的長明燈。程卿卿對著燈,一盞盞掃視過去。

長明燈上標注著人的生年和名字。程卿卿數著燈,越往裏頭,出生的年份越早。她越看越往裏,忽地,有一排長明燈燈火的顏色尤為明亮。她好奇,緩緩走到那一排長明燈前。殿內燈火昏暗,她眯著眼睛,殿內的煙灰隨風起。她恍惚地揉了揉眼睛,許久方才漸漸看清了那一排長明燈上寫的名字。

公元1919年,沈佳人。

公元1952年,顧月白。

公元1993年,程卿卿。

程卿卿茫然地睜著眼睛,無措,無知。

“施主,你相信輪回嗎?”身後不知何時早已站了一個胡須花白的老和尚。

“什麽意思?”

“那年我不過七歲,我的師父從外頭撿回來一個魂魄,說是魂魄。其實應該說是殘魂更為合適,人死之後有三魂七魄,可他卻在數十年間,將自己的三魂三魄留在了別人身上。這就使得他無法轉世,也無法超出輪回。”

“他,為什麽這麽做?”程卿卿的手腳冰涼,目光茫然。

“因為執念。”

“何執念?”

“人世間所有的事物都有靈,靈氣旺盛的人,在死後執念深重,不願離開塵世,就會留在塵世間,駐守在執念所往之處。這須臾數十年,三生三世,從約翰到趙升,再從趙升到沈念,沈佳人是他的執念,他耗盡畢生氣運,放棄輪回轉世,承受塵世之苦,心心念念,想要守護她三生安好。”

10

“沈佳人是誰?顧月白又是誰?”程卿卿像是被一道光擊中,她從齒間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

老和尚看著程卿卿,手中的拂塵輕輕掃過那三盞長明燈:“從沈佳人到顧月白,再從顧月白到程卿卿,百餘年前,換了樣貌,更改了出生,漫漫千裏大地,你身上始終攜有他一縷遊魂為記。你二人無緣再續,卻有魂尋蹤而來,不離不棄。”

“他呢?”程卿卿扶著桌角,堪堪站穩。

“三生三世,他在你身上留下了三魂三魄,每一次凝聚實體前來見你,便是他多耗一分精魄。當年我的師父勸不住他,而今的我也勸不住他。他在廟中滋養數十年精魄,最終隻不過為了匆匆見你三麵。”

“他去哪裏了?”程卿卿鬢發散亂,雙目微紅。

老和尚將手中的拂塵交給程卿卿,柔聲道:“不必掛懷,此生此世,與愛長眠,他亦無怨無悔。”

“那為什麽不早早走,亦不至於錯過輪回轉世。或許,也還能再見。”程卿卿的淚珠似斷了線的珠子,順著臉頰,一路滑落至掌心。

老和尚沉默了,半晌後,緩緩道:“他本想在沈佳人轉世後也隨著轉世,為了尋她,在她身上留下魂記。可魂魄有缺,他無法轉世,隻能潛心修魂。”

“待他魂魄能夠轉世之時,又恰逢亂世,他留在沈佳人身上的殘魂異動。他不放心,一路相尋,找到了當時困頓之中的顧月白。”

程卿卿木然道:“他不放心顧月白,所以放棄輪回轉世,守護她直到她去世。又怕找不到她,於是放棄修行,留下魂魄在她身上?”

老和尚無言以對,陰差陽錯,他和她,注定永生永世不得相續。

程卿卿後退兩步,跌坐在地:“這一世,倘若我順風順水,說不定他也早早放心轉世離去。可偏偏我父母早亡,被人逼債又不會照顧自己,他隻得留守至今,直到精魂耗盡,是不是……”

她想起他。

暮冬初春的茶館他們的第一次初見,他低眉淺笑,說自己叫沈念。

月色如霜的那個夜晚,他等她,一路她走在內側,他小心翼翼,攏在肩頭的手,似餘溫尚在。

最後,是初夏當頭的那頓晚餐,他將一朵開得正好的紫藤淺淺地插在她的鬢角,他問她知不知道紫藤的花語。

很久很久之後,她終於知道。

紫藤花的花語,是“沉迷的愛”。

風吹動她茶室的小窗,詩冊嘩嘩作響,阿爾弗萊德的《從田野走過》。

“頭頂上的白楊樹抬起了它那,如雨聲沙沙作響、銀色璀璨的葉子;

在樹葉的鼓噪裏,我沉默不語,可現在,也許它們對她在說著什麽。

說著淺顯易懂的話,它們說起了很快到來的日子,

當我身上覆蓋著三葉草,長眠地下,她身旁也有另外一個小夥子。”

原來所有的結局,一開始便已經注定。

更新時間: 2024-08-03 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