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故事 | 你是霧我是酒館

張貼日期: 2023-08-05 18:08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你是霧我是酒館

文/那夏

01

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我搬去了姐姐的海景公寓。

她的車停在樓下,我小心翼翼地坐進去。

“別擔心,那裏安保很好,物業有二十四小時管家,你遇到任何問題都可以聯係他們。”她說著遞給我鑰匙和銀行卡,“明天我要去中國香港出差,得你自己去買東西了,沒關係吧?”

我連忙點頭:“謝謝姐姐,沒關係的。”

明眼人不難看出,我和姐姐不親。甚至在今年之前,“姐姐”對我來說,都是一個遙遠的詞匯。我的姐姐莊心,大我整整十三歲。在我上小學那年,就去中國香港工作了。一年到頭,哪怕是春節,我都見不到她一麵。我對姐姐唯一的印象,還停留在五歲那年,她陪爸媽來探望寄住在鄉下的我。當晚我起夜經過爸媽的房間,聽見姐姐用一種非常奇怪的語氣說:“怎麽,不是想要個兒子嗎?結果又生了個女兒,還必須放在這種鳥不生蛋的鄉下養著……真是報應。”

姐姐的眼睛又圓又大,但笑起來很冷。我後來才知道,那種語氣叫嘲諷。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姐姐,聽說她去了香港。

我在六歲時被接回城裏念書,對這個遙遠的姐姐,除了畏懼,更多的是愧疚。長大後我總覺得,是自己搶走了姐姐應得的愛。但今年,姐姐卻突然回來了。她買了一套臨海的公寓,偶爾才會回家吃飯。六月,我考上了城裏的大學。慶功宴上,姐姐心血來潮地表示:“兮兮的大學離我家很近,今後讓她來陪我住吧,我一個人,總覺得很寂寞。”

爸媽在驚訝之餘感到很愧疚,姐姐今年三十一歲了,還沒有嫁人,他們覺得自己應該負上責任。就這樣,我被送去了姐姐的公寓。

但姐姐似乎並不需要我的陪伴,至少在去香港出差的那段日子裏,她一次都沒有聯係過我。我默默給公寓添了一些綠植,又買了食物放進空蕩蕩的冰箱,直到樓下的三角梅快開敗了……姐姐也沒有回來。

02

開學前半個月,姐姐終於回來了。

她看上去很累的樣子,但我不敢多問。反倒是她,一直神色懨懨地盯著我看:“兮兮,你們大學是不是有一場迎新舞會?”

“好像是。”這件事聽一起考上的朋友提過,但我不會跳舞,對舞會也沒什麽興趣。

“那你記得要參加啊。成年後,女人邂逅的第一個男人對她來說至關重要。”

我有些尷尬,“女人”這種說法,對剛成年的我來說真是既別扭,又陌生。但她似乎渾然未覺:“別擔心,舞會的禮服我會幫你訂好的。”

“姐……”

“不用”兩個字,我實在說不出口。我希望她開心。

“謝謝姐姐。”

“沒關係的。”

姐姐疲憊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我安心了。

沒過幾天,姐姐又離開了。這一次,她甚至沒有告訴我歸期。偌大的公寓裏隻剩我和那些花花草草,我無聊得發慌,又不敢隨便亂跑,萬一姐姐突然回來了呢?我怕她一個人會寂寞。

有一天上午,我正躺在沙發上發呆,門鈴忽然響了。是物業的管家。

“有您的快遞。”他微笑著遞給我一個包裝精致的禮盒。我接過來,說了聲“謝謝”,就把門關上了。不得不承認,雖然舞會對我沒有吸引力,但新衣卻有。我想也沒想,拆開了禮盒。是一條月白色的緞麵吊帶裙,胸前繡著同色係的暗花。流暢的裙擺猶如瀑布般一瀉而下,直拖地麵——怎麽看都像上世紀的設計,而且,過分端莊了。

我知道這條裙子不適合我,但也許這是姐姐的喜好呢?我還是決定試試。

我剛拉好裙子的拉鏈,門鈴居然又響了。難道還有快遞?我匆匆跑出去,拉開門,發現是個陌生男人。他個頭很高,赤足的我大概隻夠得到他的肩膀。在黑色鴨舌帽的襯托下,他的皮膚白得像剛漆過一層月光。被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盯著,我的嗓子莫名發幹:“你……你是誰?”

“那你又是誰?”他的語氣不像好奇,更像質問。

感覺被冒犯,我恍然回神:“我是這裏的住戶,你到底是誰?不說的話,我就聯係物業管家了!”

他忽地笑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揚,英俊的臉上露出晴雨難測的神情:“啊,真抱歉,好像是我走錯門了。”

“神經!”我“砰”的一聲關上了門。那一瞬,我發現自己的心髒幾乎快要跳出嗓子眼。

03

第二天下午,姐姐終於回來了。她問我的第一句話是:“兮兮,最近有沒有收到快遞?”

我想了想,把禮盒從臥室抱出來:“隻收到你送我的裙子。”

她臉上似閃過一絲尷尬,但仍保持著笑容:“不是這件,這件是我的。你的還在定製呢。”

她抱起禮盒走向臥室。我趕忙叫住她:“等等,姐,你認識一個年輕的男人嗎?很帥,呃,皮膚特別白……”我驀地詞窮,“昨天他來敲門,但他不肯告訴我名字……”

姐姐的腳步竟然停住,轉過頭,表情嚴肅:“不認識。以後你也不要隨便給陌生人開門。”

“對不起……”

“不,是我的語氣太重了。”她走過來,摸摸我的頭,姿勢雖生澀,但不是敷衍,“兮兮……”

“姐?”

“沒什麽……”她搖頭,“我先回房休息了,晚飯我們出去吃吧。”

“好。”

開學前一天,我的裙子終於到了。那是一條圓領的櫻花粉無袖連衣短裙,微蓬的裙擺看上去俏皮可愛,我特別喜歡。但姐姐好像不大開心。她坐在露台的搖椅上安靜地看著海。我知道,海的那一邊是香港。也許對姐姐來說,異鄉才是故鄉。我不敢輕易驚擾她的思念。

新生報到結束後,我被朋友拽去了迎新舞會。中途我特意去了一趟衛生間換裙子,朋友看到後揶揄我:“口是心非。”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們手挽著手,穿過落滿三角梅的寂靜的街道,走向學校的小禮堂。

舞會已經開始了。我不會跳舞,隻好站在冷餐桌旁喝果汁。一張張年輕的臉龐伴隨著音樂優雅地起舞,我沒見過這樣熱鬧的場麵,隻覺得新鮮。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轉過頭去,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是你?”他今天沒戴那頂帽子,穿了件燙得一絲不苟的白襯衫,皮膚仍白得發光,令人無法挪開視線。

驟然間,我想起了姐姐的話,轉身想要避開。他的手卻穩穩抓住了我的胳膊,陌生的觸感讓我渾身顫栗。我一股腦隻想甩開——伴隨著“劈裏啪啦”的刺耳聲響,桌上的玻璃杯接二連三地滾落到地上。

我嚇傻了。眾人的目光紛紛投向這邊,手足無措之際,他猛地一用力,拽著我的胳膊:“跑!”

後來我回想起那天發生的一切,總覺得自己無意中闖入了一部神秘的電影裏。拉遠的鏡頭裏霧氣繚繞,所有無關的人物都憑空消失了,隻剩下我和他。他拉著我,一路狂奔。我的腳下是被月色染白的長街,空氣中則溢滿雨水和泥土的芳香,我們沒命地跑啊跑……最後終於掙脫幻境,在學校旁邊的小巷停了下來。

我彎下腰,重重地喘著氣:“你……到底是誰?”

“韓述。”他說著,單手解開了兩顆紐扣,卻沒有放開我的手,“熱死了,去喝東西。”

我就這樣被他拽進了一家酒館。他沒看酒單,直接點了一杯伏特加,再為我要了一杯橙汁。我有點兒納悶:“你不是口渴嗎?”

“所以才點了酒啊。”

“可酒是會越喝越渴的……”

“是嗎?”他微微挑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似笑非笑,“但我不會。”

我想,我就是溺死在他的那個眼神裏的。像漆黑的大海中忽然升起了滾燙的火焰,虛幻卻震撼。

在十八歲夏天的尾聲,我遇見了一個口渴時會喝烈酒的奇怪男人。我第一次開始渴望,成為所謂的女人。

04

入學後不久,我就知道了韓述是誰。

不隻是我,全校女生都知道,建築係大四有個比女人還好看的學長叫韓述。像所有暗戀者一樣,我絞盡腦汁想和他再見一麵,為此,我決定去他的專業蹭課。

結構力學據說是建築係的三大天書之一,按理說應該沒什麽人去,我便特地選了這一堂。然而剛走到門口我就傻眼了,裏麵竟然已經坐滿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教授看上去習以為常,眼皮都沒抬,自顧自地準備課件。我趕緊硬著頭皮找了個角落的座位坐下。一堂課下來,我聽得頭昏腦漲,就差沒當場睡過去,心裏後悔得不行,早知道就不來了。

眼看還有五分鍾下課,為了避免丟人,我準備待會兒第一時間閃人。沒想到教授居然在結束授課後心血來潮地開始提問,且問題極不正經:“那個坐在最右邊的女同學,我看你坐得離我們係的韓同學這麽遠,應該是衝著我的課來的吧?”

全場哄堂大笑,有好事的本係學生還囂張地吹起口哨:“曾教授,你怎麽這麽自戀!”

我被一教室的人看得頭皮發麻,整張臉漲得通紅,支支吾吾了半天,一個字也答不上來。韓述突然開口:“她是我叫來的。”

“啊?”不光其他人,連我自己都驚呆了。

韓述一本正經道:“噢,就準你們自發來旁聽,不準我邀請人來旁聽嗎?”

此言一出,教室徹底沸騰了。我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下課鈴一響,我就頭也不回地衝出了教室。午飯時間,我被建築係的好事之徒們堵在了三食堂的門口——

“過去和我們一起吃飯唄,小師妹。”

“對啊,不用害羞,以後咱們都是熟人。”

“……”

我局促萬分,身後竟然傳來韓述的聲音:“你們幾個煩不煩啊?”

“哎呀,好心當成驢肝肺!”

“切,我看你就是不想和我們一起吃飯,隻想和小師妹吃!”

“不可以嗎?”

“可以,可以……最煩你們這種情投意合看對眼的了,總欺負我們這種高齡單身狗。”

一句“情投意合看對眼”令我心下一驚,我不可思議地抬頭看向韓述。他輕咳了一聲,示意我走:“別理他們,出去吃吧,正好我有話跟你說。”

我這才回過神,發現好多人都在往這邊看,想必上午的事已經傳開了。我趕緊加快腳步跟在他後麵。

學校附近的餐館很多,韓述挑了看上去最安靜的一家。我們叫了兩份定食,他漫不經心地用紙巾擦著筷子:“你那天不還怕我怕得要死嗎?怎麽突然跑來我們係聽課了?”

我低著頭,沒說話。他似笑非笑:“我說,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

我猛地抬起頭,正對上他的眼睛。那眼神深沉似海,熱烈如火。我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如果我說是呢?”

我當然記得姐姐的話,但現在的韓述不是奇怪的陌生人。他是我的學長。

聽罷我的告白,韓述似乎愣住了。良久,他低下頭,玩味地打量著我:“原來你喜歡拋直球啊?”

“直球是什麽意思?”我尷尬而小心地問他。

他哼了一聲,沒回答,開始低頭吃飯。毫無疑問,這是我吃過的最煎熬的一餐,因為接下來的時間裏,我們一個字都沒有再說過。吃完飯,他放下筷子,徑自走到門口:“對了,我還有點事兒,你先回去上課吧。晚上一起吃夜宵。”

說罷,他走了。

我再次愣住了。這是什麽套路?我有點兒蒙,我是被甩了?還是被甩了?

05

那天上完課,我灰溜溜地回了姐姐的公寓。真諷刺啊,外頭流言傳得正勁,誰能料到,當事人已經被甩過一遍了。我喪氣地打開門,發現公寓裏空無一人——姐姐又離開了。

她是去香港了嗎?我不知道。我摸出手機看了一眼,沒有消息。這一次,姐姐依然什麽都沒有對我說。我摸黑走進客廳,在沙發上坐下,心裏感到憋悶。我實在無法理解,姐姐口口聲聲要我陪伴她,卻從不告訴我她的去向。我也無法理解,韓述願意為我解圍,卻對我的表白視而不見。那時的我,不明白的事還有很多。

晚上十點,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是個陌生的號碼。我以為是姐姐,接起來發現竟然是韓述:“不是說好了一起吃夜宵嗎?”

“誰和你說好了?”

“你沒說不好,我就當是好了。”

我一時詞窮,然後猛地反應過來:“你怎麽會有我的電話?”

我記得我們沒有交換過號碼。他似乎遲疑了一下,然後得意地笑道:“難道我就不能找你的室友嗎?”

他說得很有道理,我無法反駁。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

“你在哪裏?”他突然問。

“家裏。”

“我來接你。”

我剛想拒絕,電話已經掛斷了。沒過多久,門鈴響了。在那一瞬間,我忽然想起了一件尤為重要的事。這個小區安保嚴格,訪客不僅需要登記,物管更會與住戶核對信息。可為什麽韓述能出入自如?

一時間,有很多不好的答案湧入了我的腦海。但,門鈴已經響了。我安靜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向走廊,猶如童話中遊向巫婆住所的人魚。我想過自己可能會失去些什麽,尾巴、聲音、靈魂……但在那一刻,我想那樣做。我想嚐試著去愛一個人,哪怕知道他可能會傷害我。

打開門的一刹那,韓述低下頭吻了我。那是我的初吻,甜蜜、纏綿……冰冷。當他的唇離開,我聽見他貼在我耳邊冰冷的聲音:“我這個人有點死心眼,你要和我戀愛,就隻準喜歡我一個人。”

我一下子屏住呼吸,瞪大眼睛,不知道他在說什麽。當我要開口問他時,他卻突然笑了,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似乎並不在意我的答案:“好了,我們去吃夜宵吧。”

06

戀愛的第三個月,韓述突然告訴我,下周他要去香港實習。直到那時我才知道,他有一個常年定居香港的姑姑。初戀馬上會變為異地戀,我有些手足無措:“你要去多久?”

“半年,或者一年……也許以後留在那邊也不一定。”

“那我呢?”問出這種話,我自己都覺得傻。

韓述無謂地笑著,捏了一把我的臉:“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啊。”

我沉默了。因為我知道,他是騙我的。和韓述戀愛後,我發現自己竟然可以一眼分辨出他話裏的真假。就好比那天他吻我時說的那句話就是真的,而現在,他在撒謊。

我們一起走出食堂,韓述替我整了整外套的領子:“回頭你就不用專程請假來送我了,那個時間你剛好有課。”

我一下子愣住,就連我自己都記不清楚那天的課表。仔細想來,他對我的事,是比我還要了如指掌。我點點頭,答應了。在流言變為事實後,大家討論的話題已經變成了我們多久會分手。據說最長的賭注也不過三個月。而現在,離三個月隻剩不到十天了。

傍晚,我回了公寓。姐姐在等我。

“我想暫時休息一段時間,”十月的某天,姐姐突然對我說,“而且可能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你都得常常陪著我了,哪怕你覺得很煩。”

“我沒有煩過……”

“是嗎?”姐姐輕笑一聲,“但我曾經覺得你很煩。”

我沉默地垂下頭。

“不過,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還年輕,總愛把遭遇的不順都歸咎到你身上……”姐姐說著走過來,緊緊抱住我。她最近看上去消瘦了很多,“但現在我卻覺得,能有親人陪在身邊,實在是太幸福了。”

姐姐的手腕很細,仿佛輕輕一折就會斷掉似的,我的眼睛漸漸濕:“姐姐……”

後來的日子裏,我們相處得很好。我是說,我和姐姐都在學著放下心中的芥蒂。我會主動和她說起童年的糗事,她總是聽得很認真,眉宇間似有笑容,也有遺憾——在我們最需要親人的那些年,我們誰也沒能陪在對方身邊。

好在,現在也不算太遲。

但無論我說什麽,我始終不敢和姐姐體提及韓述。因為我有預感,她一定會反對。在美麗的泡沫破碎之前,我不想驚擾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聖誕節將近,我對姐姐撒謊,說想和朋友一起去香港看演唱會。

“那就去啊,年輕的時候就應該開開心心地去聽喜歡的演唱會。我當年為了工作太拚,錯過了很多很多……”姐姐說著,愛憐地摸了摸我的頭,“不過,要記得給我帶禮物回來哦。”

這是她第一次對我露出真心的笑容,我不知能為她做什麽,隻好拚命回以傻笑。

07

那是我第一次去香港,地鐵坐錯了兩次,入夜才抵達酒店。

酒店大堂裏擺放著一棵巨型聖誕樹,閃爍的燈光喜慶而迷人,我不禁看得有些入神。收回視線,我發現前台有人在看我。是韓述。

“你怎麽在這裏?!”我們異口同聲。不同的是,我的是直白的欣喜,而他是克製的慍怒。

我不能理解,與專程趕來中國香港想給他驚喜的女朋友意外邂逅,是一件這麽值得生氣的事嗎?一時間,我們都安靜下來。對視一眼,他已經完全收起了剛才的怒意,仿佛那隻是我的錯覺一般。他施施然走來,牽起我的手:“突然有點口渴了,陪我上去喝杯酒吧。”

我甚至沒來得及辦理入住,手上還拖著一個行李箱。行政酒廊的客人很多,他點了威士忌,就著冰塊,一飲而盡。我怔怔地看著他,原本準備了很多話想對他說。比如我很想你啦,你畢業之後能不能不留在這裏啦,又或是……請他告訴我,他究竟是誰。但他卻突然嘲諷地笑道:“莊兮,有時我真是不明白,你腦子裏在想什麽。”

我想,雖然現在我們麵對麵,但一定身在不同的次元。否則我又怎麽會聽不懂他說的話。

“我們還是分手吧,這個遊戲一點也不好玩……我不玩了。”

說完這句話,他驀地起身,走了,甚至都沒有看我一眼。我徹底呆住,卻不敢貿然追上去。因為我發現,從我們見麵的那一刻起,他的眼中,隻剩下一片荒蕪的海。再沒有一星火光。

聖誕夜的香港甜蜜而璀璨,我身邊到處都是成雙成對的情侶。他們愉快地耳語著,而我隻能孤獨地趴在桌上,小聲飲泣。驚動他人的幸福,是要遭天譴的,我不敢。

我的手機忽然響了。

“兮兮,你明天下午能趕回來嗎?我想帶你見見你的姐夫。”

“姐夫?”

“對,姐夫。”

08

推開門,我就看見了姐姐。

她穿著那條我弄錯了的月白色長裙,正在通電話:“嗯,她回來了,我們這就過來。”

我忽然有點兒眩暈,不知是不是因為一夜沒合眼。

“走吧,車已經在樓下等我們了。”姐姐掛斷電話,走過來。

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姐姐,一顰一笑都如此楚楚動人。她身上不再有坐在露台發呆時的沉沉暮氣,反倒像春天裏剛剛萌芽的植物。我不得不相信,我即將見到的那個人,是姐姐的真命天子。

見麵的地方是一家剛開業的私人會所,我跟在姐姐身後,不自覺有點緊張。姐姐好像讀懂了我的心思,回頭向我伸出手。那是她初次向我伸手,哪怕是在我幼年時,都沒有過。我動容地握住。

姐姐的手很涼,不像韓述的手,永遠暖烘烘的。

韓述……我心中抽痛。

離開香港時,我給他打過一通電話,提示關機。我想,這次不是什麽套路,我是真的被甩了。我明白,從一開始,韓述靠近我,就懷揣著某種目的。但這樣倉促的收場,卻是我始料未及的。難道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所以他才能立刻棄我如敝屣?

“你就是兮兮?”

愣怔間,我抬起頭,發現那個陌生的男人在對我微笑。撇開眼角淺淺的皺紋,他擔得起“帥氣”二字。這就是姐姐的真命天子了。我慶幸地暗籲了一口氣,還好,不是奇怪的人。

“你好。”我對他同樣報以一笑。

偌大的包房裏隻坐了我們三個人,服務員開始上菜。姐姐和姐夫時不時地低聲耳語,我不好意思去聽,隻好默默地低頭扒飯。突然,門被人撞開,整個房間頓時被一群黑衣保鏢擠得滿滿當當。空氣凝固,我慌忙去看姐姐,卻發現她竟然很鎮定。姐夫亦然。

我僵住了。

“有勞先生帶莊小姐跟我們走一趟。”打頭的人措辭客氣。

“如果我拒絕呢?”姐夫道。

“那就不能怪我們不客氣了。”

似乎是思考了片刻,姐夫指了指我:“我們可以去,但你們必須把她留下。”

“請放心,太太有交代,我們不會傷害無辜的人。”

09

一時間,包房變得如死一般寂靜。所有人都走了,隻剩下我。

服務員一次也沒有再出現,甚至我走出去時,走廊上也沒有人。我渾渾噩噩地下樓,走到門口,發現竟然還有一個黑衣人沒走。不,他應該是剛到。

“韓述,”我強忍著眼淚,“你能告訴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嗎?”

“先回去吧。”他沒有正麵回答我。

“你說!”我開始發抖。

“是我搞錯了,兮兮……”他低頭看我,眼中布滿血絲。除了愧疚,似乎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拜托,先讓我送你回去吧。我會好好解釋給你聽的,我答應你。”

我抬起頭,盯著他漆黑如夜的眼睛。我知道,這一次,他沒有騙我。

我們在他公寓的地板上坐了很久。這套房子就在姐姐家樓上,難怪他可以任意出入。

“我第一次知道你,不,是知道你姐姐的存在,是在今年暑假。我當時在中國香港度假,姑姑的房產有很多,太平山那棟隻是其中一處。平時她很忙,也不怎麽過去,我特別喜歡那棟房子的設計,所以暑假常常住在那裏。有一天晚上,姑姑一反常態天沒黑就來了,見到我什麽都沒說,直接進了臥室,直到夜深都沒出來吃飯。保姆敲門一直沒有人回應,我嚇壞了,從陽台翻過去,就看見她趴在床上哭。這麽多年,姑姑一直雷厲風行,包括我爸媽出海遇難時,她都沒有哭成那樣過……能讓她哭成這樣的人,隻有姑父。”

“姑姑和姑父是上世紀最典型的包辦婚姻,而我爸,則是別人口中的浪子。他不吃長輩欽定對象的那一套,剛成年就躲回了內地。爺爺氣得登報和他斷絕關係,繼承權也轉到了姑姑手上。我姑父這個人,對誰都八麵玲瓏,遊刃有餘,哪怕是姑姑……我心裏知道,那是因為他不愛姑姑。隻有不愛一個人,才會那麽客套。這些年來,姑姑一直有靠吃安眠藥入睡的習慣,所以那天趁她睡下後,我進她房間偷偷查看了一番,沒想到發現床頭放著一份離婚協議書……”

“樓下的那套房子是我找人查到的,房主登記的名字是莊心。我一開始自作聰明地以為那是我姑父的小把戲。然後我故意裝作走錯去敲門。老實說,最初我是不太確定的,因為你太年輕了……但我看到了那條裙子,就是那天你穿在身上的那條。那是姑父母親的遺物,我見她穿過,姑姑曾向姑父開口要過,但姑父拒絕了。我沒想到,它竟然會出現在一個看上去最多不過二十歲的小姑娘身上……我覺得惡心極了。”

“當時我的想法很簡單,你那麽小,沒定性,隻要把你搶走,說不定他們就不會離婚了,哪怕姑父不愛姑姑……但和你接觸下來,我越來越奇怪,你看上去什麽經驗都沒有,一點也不像個第三者。直到聖誕節那天,姑父當著所有人的麵攤牌,說他要離婚。我這才知道,原來在過去的十年裏,每一年,他都會給姑姑一份離婚協議,姑姑全都撕碎了……直到今年,因為我姑姑的原因,你姐姐流產了,他終於氣極,把這件事擺到了明處。”

“那天我和姑父大吵了一架,險些動手,一個人出來住酒店,沒想到會碰到你……兮兮,現在你明白了吧,是我把你和你姐姐給弄錯了。”

“所以呢?”聽完他笑話一般的解釋,我冷漠地瞪著他,眼睛通紅,“你們一家人打算把我姐姐怎樣?”

“我不知道……兮兮,這件事與你無關,但你姐姐是第三者卻是事實。”

我感覺被刺痛,像刺蝟一樣豎起起全身的刺:“不要叫我兮兮!我要去找我姐姐!”

但韓述的動作比我更快,他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腕:“在這件事解決之前,你哪兒也不準去!”

我的胳膊被他勒得很痛,根本掙脫不開。想了想,我回過頭,嘲諷地笑道:“你知道嗎?韓述,我有過心理準備,也知道你不是真的喜歡我。那一晚,當我走向你的時候,我就已經做好了受傷的準備……但如果你們想傷害的其實是我的親人,我隻有兩個字——做夢!”

10

我和韓述在他的公寓裏僵持了整整一夜。

他這套公寓是為了出入方便臨時買的,什麽家具都沒有,我們隻能平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像兩條奄奄一息的魚。

他抓著我的手,始終一動不動。好在這座城市的冬天還算暖和,我們不用可恥地靠在一起取暖。

“說點什麽吧,反正睡不著。”他忽然說。

“說什麽?”我冷笑。

“莊兮,”他叫我的名字,“你是不是……真的喜歡我?”

我麵向天花板,沉默了很久,然後聽見自己木然的聲音:“這已經不重要了。”

“也是。”他幹笑了一聲。

換我沉默了。不知過了多久,天漸漸亮了。據說天亮的時候,海看上去會很美。但當我抬起頭,卻隻看見遠處那片沒有盡頭的黯淡。“騙子……”我喃喃自語。

“我沒有騙你,兮兮,我喜歡你……但每當我想起自己竟然喜歡上了姑父喜歡的女人,我就覺得惡心。”

霎時間,我怔住了,仿佛整個身體的血液都在沸騰,然後凍結。我動彈不得。不能回頭看他,不能回頭看他……我告訴自己。

突然間,我的電話響了。是姐姐。

“兮兮,我回家了,能過來陪陪我嗎……我好累啊。”姐姐沒有哭,但她的聲音卻比哭了還令我難受。

我用盡全身力氣,再次從地上爬起來:“韓述,求求你放開我,我姐姐回來了……我要走了。”

他沒有回答我,仍然安靜地躺在地板上,像冰箱裏被凍住的魚。這一次,我輕易就掰開了他的手腕。快步走到門口,我打開門。

“兮兮,我們是分手了吧?”我聽到他的聲音。

“是。”我直起身子,努力把眼淚憋回去,“別忘了,前天是聖誕節,你剛把我給甩了。”

11

姐姐仍然坐在陽台的躺椅上望著遠處的大海。聽到我開門,她回過頭:“兮兮?”

“是我。”

“我分手了,兮兮。對不起,讓你丟人了……我曾經幻想過,也堅持過,但我實在太累了,還是算了吧。”

姐姐說,她是在二十四歲那年遇見的許誌遠。那時她拿命在拚事業,情感上一直一片空白。他是她成年後邂逅的第一個男人,但很不幸,那是一個已婚的男人。盡管在遇見她之前的每一年,他已經無數次懇求自己的太太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但事實上,每一次都失敗了。在情感上,她也許能夠無限地為自己開脫,但事實上,她的確是個不怎麽光彩的存在。

“很可笑吧,兮兮……所以我才會告訴你,成年以後,第一次邂逅的男人,對女人的一生來說至關重要。我希望今後你能輕鬆地愛與被愛。”

我抱著姐姐,拚命點頭。但我明白,已經太遲了。因為在我一生的最初,我遇見的人、愛上的人,都是韓述。

春節,我悄悄去了一趟香港。韓述對我的突然到來似乎並不感到驚奇,我們像所有普通的戀人一樣,手牽著手一起去酒店樓下的茶餐廳喝下午茶。我知道,之所以能這樣,是因為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任何秘密了。

沒有秘密,也沒有明天。

等上菜的間隙,韓述告訴我,他的姑姑終於在離婚協議上簽字了。

“因為我威脅她,如果不簽,我就會永遠離開,去一個她找不到的地方,像我爸爸那樣活著。”

我沒有說話。那時我的姐姐莊心已身在飛往日本的航班上。她換了新的工作,準備開始新的生活。這一生,我能為她做的,還是太少太少了。

“我這麽做,不是因為原諒了你姐姐……我隻是不想姑姑偏執地守著一個不愛她的人,荒廢餘生。”韓述夾了一隻蝦餃放到我碗裏,哼笑一聲。

我夾起來塞進嘴裏,抬起頭,對他笑笑:“所以說,你以後都會留在這裏了吧。”

“嗯。”

“正確的決定。”我忽然不覺得餓了,於是放下筷子,站起來:“韓述,我口渴了……我們去喝酒吧。”

那是我第一次和他一起喝酒,但我們都知道,這也將是最後一次。韓述的酒量很好,怎麽喝都不會醉。最後,他明目張膽地捧起了我的臉,眼底似有一些難辨的淚意:“兮兮,真抱歉,沒讓你看見愛情最好的樣子。”

我沒有推開他,反倒主動吻了他,就像鄭重地告別王子的人魚:“沒關係,就算不是最好的,我也快樂過。”

那些閃光的瞬間,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甚至相信,在某個並不存在於世間的酒館,我們將通宵暢飲至天明。

我們本就該是那樣的。

我和韓述在蘭桂坊的街頭告別。港島的冬夜絢爛如童話尾聲瑰麗不實的場景,我裹緊身上的大衣,獨自穿過閃爍的霓虹,仿佛穿過了幻覺中那條充滿霧氣的長街。

韓述,韓述。

更新時間: 2023-08-05 1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