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童馨兒
1
許博君第一次看到趙多多的時候,身著病服的趙多多正扯住醫生的衣角,哭得驚天動地。正值一天之中最為安靜的午後,趙多多的哭聲讓人側目,許博君確信,許多人都和他一個心思,這小姑娘……真可憐,小小年紀的,就……
但該醫生十分堅持原則,“說了你不能吃……”又對身邊的護士叮囑,“不許幫她買,她這病是真的不能亂吃。”然後,毫無同情心地撥開趙多多的手指,徑直走了。
趙多多的哭聲頓時提高了一倍。縱然如此,醫生也沒有回頭。
趙多多將淚眼轉向護士。護士急忙退開,“我還有事……”然後慌張地跑了。
人都走光了,趙多多有點無趣,正想收淚,突然看到了許博君,他正看著她,目光裏有少許憐憫與同情。
趙多多禮貌地打了生招呼,“嗨!”眼前的男孩穿著白T與牛仔褲,“你是來看望病人的嗎?”
許博君抿抿嘴角,輕輕點了點頭。
趙多多眼睛眨巴著,淚水似要滾落,“我很餓……”她聲音輕似耳語,“你能帶我出去吃點兒東西嗎?”她很委屈,“醫生都不讓我吃東西。”
許博君開了口,“醫生那是為了你好。”
趙多多撇撇嘴,轉動一下眼珠子,“醫生不讓我吃的那些,我就不吃好了……你能帶我去嗎?”她不無期待地看著他。
許博君有些為難。
趙多多幾乎要哭出來,“其實我也不是為了要吃東西,我隻是想出去走走。成天待在病房裏,真的好悶啊。”她聲音越發小下去,“外頭的藍天白雲,也不知道我還能看到多少次……”
許博君的身子抖了一下。
“也許一場手術後,我就再也不能睜開眼睛……”
眼前的女孩,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難道她……許博君深吸一口氣,這棟住院樓裏,百分之八十都身患重疾,生命是否存續隻能倚靠不一定能成功的手術與天定的運氣。
許博君轉過身,示意女孩跟上他。
“走吧。”
趙多多頓時眉開眼笑,“哎,你人真好。我叫趙多多,你呢,你叫什麽?”
“許博君。”
“哇,好有文化的名字。”趙多多的表情有點誇張,許博君懷疑她是因為達成心願因而對他不吝誇獎。
熱鬧的大街與這棟住院樓不過一牆之隔,盡職的保安多看了幾眼穿著病服的趙多多,眼裏有幾分疑惑,許博君急忙解釋,“我妹妹。”
踏出醫院大門,車水馬龍聲紛至遝來。趙多多手指向前一指,脆生生地道,“我想吃那個。”
那是一家蛋糕店。商品陳列櫃裏,各式各樣的蛋糕美侖美奐。
“我沒有錢……”趙多多小聲說。
許博君於是給她買了一塊黑森林。
“你不吃嗎?”趙多多問道。
許博君搖搖頭,“我不愛吃甜食。”
趙多多看著他,“是家裏人生病了嗎?”她用勺子挖了一小塊蛋糕,“來,嚐嚐。甜食會讓你平靜,以及快樂。”
許博君覺得她有點幼稚。但她期待的目光溫柔地盯著她,讓他無法拒絕。
蛋糕初入口帶著難以形容的微苦,漸漸地,那甜才回蕩起來,緩緩貫穿四肢百骸。
“吃了點甜的,是不是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似乎這人生也並不那麽絕望了?沒關係的,困難與痛苦都會過去的。”趙多多笑意盈盈,“我覺得我生病之後,就變成了哲學家。”
許博君想,也許,他該向她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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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住院樓有一個後院。很大,打理得很好。正值初夏,綠草蔥籠,百花芬芳。
每到傍晚,這裏便聚集了許多出來散步散心的病人,有些老病號混成熟人,碰到一塊,就巴拉巴拉地聊起來,再恐怖的疾病,也許是因為習慣了,反而忘了懼怕,變成談資。
許博君三天兩頭能看到趙多多。她總是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東張西望。
如果問她,她就會眨巴著眼睛回答,“我要拚命地看這天地,這景色,把它們都記住。”
她也會好奇地問他,“家裏的誰病了?”
許博君不回答,她就會識趣地轉個話題,“哎,你幾歲?是不是念高二?有沒有女生給你寫字條?”
醫院那麽無聊的地方,幸好有一個趙多多。許博君常常這麽想。
趙多多有時候也會很憂傷,“還沒有男生給我寫過字條。”
許博君想了很久,終於寫了一張給她,很小心地夾在蛋糕盒裏。趙多多一打開蛋糕盒,就看到了好看的便箋紙。
“你是一個有意思的女孩。”趙多多皺著眉,“你確定是在稱讚我嗎?”
許博君很肯定地點點頭,“是。”
趙多多完全不開心,“你可以稱讚一個女孩漂亮、美麗、善良、大方……有意思是什麽意思?”
許博君有點發愣,怎麽這麽麻煩!
趙多多說,“你真笨……”
這一點恕許博君不能承認。
“從來沒有人說我笨。”
趙多多說:“你是不是每次考試都拿前三名?”
許博君驕傲地點點頭。
趙多多一拍大腿,“那就對了。考試拿前三名的男孩情商最低,笨得不可救藥。”
許博君十分想反駁她,但一時半會兒的,他想不出來硬氣的話。
“我明天要出院了。”趙多多說,“醫生說我的病情穩定了一點。”她側頭看著許博君,“你的家人……好些了嗎?什麽時候出院?”
許博君不太喜歡談這個話題,含糊地道,“可以出院,但說不定什麽時候又會住進來。”
“噢!”趙多多說,“和我差不多嘛!”她眯著眼睛笑起來。
這麽難過的事,許博君真的不明白,她怎麽還能笑得這麽燦爛。
“難過也是一天,快樂也是一天。所以許博君,你不要難過。”趙多多很鄭重地道,“快樂地過好每一天,就很好。”
她真樂觀。許博君想。
“但是許博君,我其實也常常會感到害怕,說不定哪一天就會離開這個世界。”突然間,趙多多的聲音變得好輕,“所以許博君,你陪我去看電影吧。”
叫他怎麽說得出那個“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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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電影院裏人很少。也是,早十點的場,又是周末,很多人還賴在床上呢。
電影也很無聊。一部毫無邏輯的青春片。男女主角之間永遠有解不開的這誤會,一句話就能說清的事,偏不說。
但音樂很好聽。幸好有這音樂,不,其實隻因為身邊有她,她的呼吸就近在耳旁,一切都變得易於忍受。
突然間聽到趙多多輕輕地“啊”了一聲。
“怎麽了?”許博君一開口,就發現了問題所在。身後的人大大咧咧地把腳擱到了趙多多的椅背上。
許博君不客氣地敲了敲那人的腳踝。那人把臉湊過來,表情很不耐煩,“幹嘛?”
許博君平靜地道:“把你的腳放下。”
那人訕訕的,磨蹭了一下才把腳拿下來。
電影很快散場,燈光倏地亮起,許博君的頭很突然地就被重重地打了一下。
“臭小子!”那人罵罵咧咧的,“找死不是!”又是一拳頭揮過來。
趙多多被嚇到了,驚慌地捂住了嘴。
許博君反應迅速,頭一偏,躲過了那人的拳頭。那人不依不饒,抬腳就要跨過來。許博君手疾眼快,閃電般地抓住那隻伸過來的腳,狠狠用力一扯,又一扭,隻聽那人一聲慘叫,直接往後仰倒。
許博君踩上椅子,跨過去,衝著那人的身子就是重重的幾腳。一切發生得太快,那人的同伴半晌才回過神,立刻伸出手來幫忙,又氣又急地叫道:“喂!”
許博君已然跳回位子上,抓住趙多多的手,低喝一聲,“走!”
趙多多被他拖拽著,踉蹌著湧入人群中。隱約還能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呼喝聲。
許博君一直拉著趙多多從影院直接進入旁邊的百貨賣場,再乘電梯至負一樓超市,一人買了一頂帽子戴上,這才上樓去公交車站。
等坐到公交車上,趙多多感覺身邊的許博君這才鬆了一口氣。
趙多多緊了緊許博君握著的手,低聲笑笑,誇獎道:“原來你打架這麽厲害。”
許博君有些驕傲,“我的優點很多。”
趙多多道:“還長得很好看。”她輕輕歎息一聲,“還讓不讓別的男生活了。”
許博君的臉“唰”地紅了,突然就不敢再看趙多多的眼睛。
車子在醫院門口停下,趙多多發現馬路邊上的芒果樹上竟然結了果實,低低地驚呼一聲。
許博君立刻自告奮勇,“我摘給你。”
趙多多看著他,笑了,“你對我真好。”
許博君的臉又紅了。幸好路燈的光線灰暗,趙多多可能看不到。
“但這樣不好。因為下一次,我可能會想要月亮。”趙多多大笑起來。
有什麽關係呢。如果可以,我願意為你去摘。許博君默默地想。
“下次吧。這些好玩的事,我們一件件地做。不著急。”趙多多又說。
她轉身要走,“我先走。你等會兒再走。不然讓我媽發現我和你偷偷跑出去看電影,一定得把我罵死。”她調皮地吐吐舌頭,“我媽很凶的。我病了以後,她就更凶了。”
許博君囁嚅了半天,才道:“我媽媽隻知道哭。”
趙多多安慰他,“她是被嚇壞了。但你不能被嚇倒。”她又笑了起來,挨近一點叮囑道,“好了,我走了,不許說再見。離開就要默默的,不許告別。”她自己倒笑得前仰後合的,眨了眨眼睛,“我是不是特像一個哲學家?”
許博君也笑了,他說:“我明白。”
他真的明白,如果要離開,千萬別告別。因為悲傷會撲天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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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趙多多回到學校後參加的第一次月考,物理隻拿了個59。這讓她又憂傷又焦慮。
她有她的理想。心儀的男孩總是拿前三,高考時一定能考上重點。她如果不想將來與他隔著千重山萬重水,那就得加把勁。不,是得加很多把勁。
於是趙多多去找許博君。
有一段時間沒看到許博君,他似乎瘦了。趙多多有些擔心,就說:“你媽媽一直這麽病著,就你一個人照顧啊,你爸爸呢?”
許博君許久才說:“我沒有爸爸。”
趙多多更同情他了,“要不,我以後周末的時候就來和你一塊照顧阿姨吧。”
許博君看了她很久,笑了,笑容有點虛弱,“你自己還是個病人呢。”
趙多多張了張嘴,“也是哦。”她握了握許博君的手,“不過許博君,你不要氣餒,困難是暫時的,等你媽媽的病好了就好了。”
許博君說:“來,哲學家,繼續做試卷吧。”
他成了她的物理家教。二、四、六的傍晚,趙多多就會到住院樓的後院來,許博君就坐在石桌旁等她。
傍晚的日光昏黃,溫柔地打在許博君的麵孔和發梢,趙多多突然就覺得,自己心儀的那個男孩,似乎不比他好看。
這個發現讓趙多多的心不規則地跳動了一下,她捂住胸口,建議道:“哎,今晚我們去摘芒果吧。”
“好。”許博君毫不猶豫。
然後他們倆趁著月光,一個在樹下放哨,一個很吃力地爬上樹去。芒果還未熟透,顏色泛青,趙多多說:“沒關係,放幾天就好了。”
大約是月光太過明亮,保安很快發現了這邊的不正常,邁著步子走過來,一邊抬手指著他們倆,“喂!”
趙多多立刻抓住許博君的手,大叫一聲,“快跑!”
兩人“噔噔噔”地跑回住院樓下。
許博君氣喘籲籲地笑,“我從來沒做過這種事。”
趙多多狡黠地笑,“是吧,偶爾做做壞孩子是不是特別有趣?”
許博君看著她,突然伸出手來,揉了揉她的頭發,溫和地道:“偶爾做壞孩子可能會有趣,但堅持做好孩子,你得到的快樂會更多。”
趙多多有些不滿,“現在你比我像哲學家了。”又道,“誰知道我還能活多久呢,隻要是覺得快樂的事,做一件是一件。”
許博君曲起手指,輕輕彈了一下她的額頭,“別胡說。”
趙多多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目光澄澈寧靜,她突然有些心虛,趕緊轉移話題,“下個月我生日,你陪我去看海吧,好不好?”
許博君慢慢地道:“下個月啊……”他似乎想了一下,然後笑了笑,“好。”
趙多多撇撇嘴,“你幹嘛呀!還要想一陣才答應我,像是怪不樂意似的。”她從包裏取出一顆糖,塞到他手裏,“我走了。晚上要是覺得辛苦的時候,就吃顆糖,心情會好的。”
許博君後來試了一下,好像是真的。糖的甜蜜讓他覺得,一切艱辛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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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趙多多的生日,收到了許多禮物。心儀的男孩也破天荒地送了一份。一整天,趙多多都在對所有道賀表示感謝,“謝謝。”
誰的禮物她都沒拆。事實上她有點坐立不安。
因為說好許博君會來的。但是他沒來。
趙多多沒忍住,晚上偷偷溜到住院樓裏去。她記得許博君說過,他媽媽住在四樓。但整個四樓都找遍了,也沒找到他。
趙多多有點憂傷,難道是臨時換了病房嗎?他甚至都沒通知她啊。
護士在樓道拐角看到她,叫了一聲,“趙多多!”
趙多多趕緊堆起一臉笑。
“你又跑醫院裏來,小心我告訴你媽媽!”護士嚇唬她。
趙多多趕緊抱住護士的胳膊,“不嘛不嘛,我知道姐姐你最好了……”
護士憐愛地戳她的額頭,“腸胃炎不好受吧,現在還有沒有亂吃東西?小心又像上次那樣,上吐下泄的,把主任給嚇的!”
趙多多忙道:“沒有沒有,我現在都很乖,不讓吃的東西一丁點都不碰。”又道,“姐姐,我問一下,之前四樓是不是有個阿姨在住院,她有個兒子,個子高高的,年紀和我差不多……”
護士皺皺眉,很快就舒展開來,“啊,你說的是不是許博君?”
趙多多大喜,頻頻點頭,“是啊是啊……他媽媽是不是換了病房,現在在……”
護士打斷了她,“他術後引起並發症,沒撐過當天晚上。”
趙多多愣住了,“誰?”
護士奇怪地看她一眼,“許博君啊。”
趙多多腳下一軟。
那麽炎熱的盛夏,趙多多隻覺得冷。原來,從頭至尾,生病的人是他。是許博君啊。
自己怎麽走出醫院的,她已經不記得了。
隻記得那怎麽止也止不住的淚,嚇壞了出租車司機。
她怎麽那麽笨,她哪怕稍稍留心,就會發現不對勁。她騙他說自己患了重病,以此為借口和理由,要他陪著她這樣那樣,其實她隻是患了急性腸胃炎,需要割掉一截小腸子,算不得太大的問題。沾了母親是主任的光,在住院樓裏住了一段時間,萬萬沒想到,重病的那一個,會是他。
許博君的家在一幢陳舊且安靜的小區裏,看到她,許媽媽的眼淚就“嘩嘩”地淌了下來。
“我見過你。每次君兒下樓去,都是去見你。”趙多多想伸手為許媽媽擦一下眼淚,但手指顫抖著,一直顫抖著。
“君兒說,沒關係。最後的這些日子,他很開心。”
趙多多嘴唇哆嗦著,“他……”
他怎麽那麽殘忍,連聲再見也沒跟她說?
許媽媽起身拿過來一個小盒子,“君兒說,如果你來,讓我給你這個。”
盒子打開來,裏頭滿滿當當全是用糖紙折疊的小星星。
他是想要告訴她,他聽了她的話,在他感覺最難過的時候,他有靜靜地含一顆糖。
她還欠他一個解釋。但他也許從不計較。
趙多多後來細細數過,那些星星,一共有九十九顆。
他們自相識那一日,一共是九十九天。
他走的時候是深夜,唯有星光與明月相送。她無知無覺,也許正抱著手機狂刷明星微博。
他記得她說過的話,如果離開,千萬別告別。因為悲傷,真的會像漫天黑夜。
他不願意。
但是許博君。
我會記得你。一直一直。
更新時間: 2023-07-06 1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