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故事 | 萬千星辰知我意

張貼日期: 2023-08-04 12:08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愛情故事 | 萬千星辰知我意

文/戴帽子的魚

1.有空去看耳科

鄉野間,薄霧中,我見到一個著亞麻長衫的人在嫩綠的荷塘邊赤腳行走。

荷還未開,接天蓮葉無窮碧。

那人有一頭我羨慕的長發,過了腰,一縷隨風飄動。這些年我北跑南闖,入過沙漠深處,上過千米高山,風餐露宿,為了打理方便,留著一頭刺蝟般的短發。

因為沒時間保養,連短發都枯黃幹燥,於是我更加羨慕前麵那個人如水墨般的長發了。

如果此地不是深山裏的村落,而是大城市的購物街,他肯定會被星探發現,爭相邀請去拍洗發水廣告吧?想到這兒,我追上去,一聲接一聲熱情地喊著:“小姐姐……小姐姐……”

前麵的人腳步未頓,依舊從容前行。因為他人高腿長,所以我一路小跑也追不上他,反而有種距離越來越遠的感覺。

我不由得有些生氣,我理解生活在這種避世村落的人,對於操陌生口音的外地人多少有點防備,可也不能對需要幫助的人如此冷漠啊。因為這裏不通車,我今天起碼徒步了有十幾公裏,現在整個身子都跟散了架似的。於是我再也忍不住,狂奔幾步,伸手去抓前麵的人,嘴裏繼續喊:“小姐姐,我有事請教。”

我的手攀上那人瘦削的肩膀,他似乎終於意識到我一直喊的人是他,應聲轉身。

刹那間我看見一張雌雄莫辨的臉,眉色偏淡,唇色也淺,連瞳孔的顏色也是不怎麽深的棕色。五官很是清淡,但因為麵部骨骼的挺拔走勢,給人感覺柔和又不失英氣,極佳地詮釋了“美人在骨不在皮”這句話。

“何事?”他問話言簡意賅,同時身子微移,避開了我一直攀著他的肩膀。

咦?我心中一驚,這個聲線沉得出乎我的想象,莫非……我的目光落到他的脖頸處,他的長衫是立領的,有無喉結看不到。接著我轉念一想,山野裏的婦女經常扯著嗓子喊話,可能是聲音嘶啞了吧。隻不過這一打岔,還是讓我方寸大亂。

“我……我……”我準備好套情報的話術頓時忘了一半,不知如何啟口,低頭看見他手臂上搭著什麽,仿佛是一塊折好的靛青色紮染棉布,一下子找到話題,“這個賣嗎?”

我承認,我是想買他點東西,給他點甜頭,接下來我要做的事,少不得本地人的牽線搭橋。如果他能看在錢的分上幫我一把,我此行任務的成功率便會大大增加。

可惜我的算盤落空了,聽到我想買他的東西,他直接麵無表情地拒絕:“不賣。”說完就利落地離去。

嗬,正好。我的本職工作經常遇見不肯賣的人,磨煉了我有如牛皮厚的臉,以及鑽牛角尖的倔強勁兒。

此刻,我像猴子一樣靈敏地躥到他的麵前,嘴裏滔滔不絕:“小姐姐,你先別說不賣,我們商量一下價格,可能你會改變主意的。說不定我付的錢,夠你買好多雙城裏女孩愛穿的漂亮高跟鞋呢。”

我低頭看著他的赤腳,算是女孩中的大碼嗎?估計得歐美的品牌才有這麽大的女鞋尺碼。

“十萬。”在我觀察他的腳時,他冷冷地報了一個價。

“十塊?”我愕然抬頭,懷疑地重問了一次。

“有空去看耳科。”他繞開我,往前走遠了。

而我過了很久才回過神,氣得口不擇言:“就這窮鄉僻壤,你想錢想瘋了是不是?十萬!你不如去搶!”

山穀裏久久回蕩著我的聲音,然而前麵的人徐徐而行,不受驚擾。

2.有人不喜歡大城市

那人走遠後,好在過了一會兒我又遇見一個在田邊玩耍的小女孩,這次我隻用一個棒棒糖就套到了我想要的信息。

這裏是青碧村,前幾日天降流星雨,有一些流星落在這裏,還砸壞了個別村民的屋頂和雞圈。按理說,流星一般在進入地球大氣層時就燃燒殆盡了,很少會幸運地降落在地表上,而這些罕見的天外來石就是我此行的目標物——隕石。

對於科研人員來說,隕石作為外太空的標本,很有科研價值。畢竟現在人們普遍相信,未來有一天,我們不止生活在地球上,那麽越早了解外太空的情況就越有利。

我父親是天體物理研究方麵的專家,對隕石著迷。我和母親都十分支持他的愛好,他人手不夠,收集隕石需要全世界各地跑,於是我們就心甘情願成為他的助手,幫他四處收集隕石。這就是我們這個家的特殊性,雖然沒有常年膩在一起,可是彼此明白互相的愛意。

隕石是天外來物,說不清歸屬,常常有人撿到了就據為己有,甚至哄抬價格,和黃金一樣以克數喊價兜售。至於價格,根據隕石的品質、類型和新鮮程度而論,有低至幾十元每克的,也有數萬一克的。

還有很多人,覺得撿到隕石是氣運所在,把它當傳家寶一樣供著,任我怎麽勸說拿出來作科研用途也不同意賣出。

所以,回收隕石之路千難萬難。

“小妹妹,謝謝你。”現在確信了自己沒有走錯地方,我又從兜裏抓了一把糖,塞給小女孩。

小女孩睜大黑白分明的眼睛,想要又有些猶豫,搖著頭拒絕:“阿娘說不能要別人這麽多糖。”

“沒關係,你不要一次吃完就不會長蟲牙了。小妹妹,你知道嗎?這世上比你貪婪的人多了去了。”一想起剛才那人,我就氣得嘴歪,瘋狂吐槽道,“就像我剛剛遇見一個人,隻一塊布而已,就敢獅子大開口賣我十萬塊。”

小女孩收下我的糖,感覺和我熟了些,話也多了:“姐姐,你說的那個人是不是頭發很長?”

“嗯!”我重重地點點頭。

小女孩一下子笑得很甜:“姐姐,你肯定誤會了,他的布要是賣那麽貴呢。阿娘說他的布不是布,城裏人都說是藝術品,求著他賣,買來也不穿,而是收藏起來。”

我驀地愣住。

“那他不是這裏的人?”

“不是,但搬來住了很久了,說是城裏太吵,這裏清靜些。真奇怪,姐姐,你說,怎麽會有人不喜歡又好玩又熱鬧的大城市呢?”

我語塞,總覺得臉有些發燙。

3.冤家路窄重相逢

小女孩帶著我往村裏走去,一路上,她唱著悅耳的山歌。鄉野的風景很美,而我的心情卻亂糟糟的。

忽然,天上響起轟鳴的直升機聲,看樣子像是商用型號。

我心中一緊,問小女孩這裏是不是常見直升機。

小女孩搖搖頭,說也是第一次見,在原地蹦蹦跳跳地朝天空揮手,很是興奮的樣子。

“糟了。”我暗道不好,撒開腳丫子往前方的村落跑去。一路上滑了好幾跤,可我顧不得處理身上擦破的傷口,反而跑得越來越快。我知道,現在是爭分奪秒的時刻。

珍貴的隕石不僅科研人員感興趣,民間還有不少人自詡“隕星獵人”,靠炒作隕石牟利。他們一聽說哪裏有隕石落地,就馬上聞風而動,以低價收入隕石,再高價賣出。

他們的顧客有修仙小說看多了,以為天外隕石是一塊法寶,自帶一方小世界的書迷富二代;也有迷信天外神力可以治療百病的白發老翁;還有把隕石當珠寶一樣佩戴的時尚佳人。反正隻要客戶給得起錢,他們是誰都賣。

我與他們交鋒數次,幾乎次次慘敗。因為科研工作者給不起太高的收購價,而這些獵人卻是出手闊綽。當然,東西到底給誰,我不苛責別人的選擇,隻能盡全力在獵人出現之前完成交易。

現在,我看著天上的直升機,心裏緊張得要命。

不用懷疑,肯定是他們。

當我連滾帶爬總算跑進了村子,卻見到一張熟悉的臉。是個板寸頭的男人,看著就不是善茬,我所知最難纏的追星獵人——老貓。

“章誠誠,我勸你還是早日改行吧。遇見你,我都贏膩了。”老貓笑著招手喊我。

我看著他正從一戶人家運出一個黑色的大箱子,料想已經錢貨兩清,裏麵肯定裝著從這家收購的隕石。而周圍有不少村民圍著他,有的看熱鬧,有的在形容自己家那塊石頭,讓他趕緊去看看,順便估個價。

看樣子,我已經失去了先機,此行很有可能是白跑一趟。想到這一路山長水遠,我險些哭出來,表麵卻不露怯,咬牙切齒懟回去:“想得美,我偏不改行,你不是還沒收購完嗎?我還有機會,一家一家地談,磨著他們改變主意。”

“這樣吧,別說我大老爺們兒欺負小姑娘,我給你指條明路,”老貓叼著一支煙,豎起大拇指,往後指了指,“那幢房子裏也有隕石,不過我們吃了閉門羹,就看你有什麽本事拿下了。”

老貓身後是一幢灰瓦白樓,看著很有年代感,不過維護尚可,並沒有像一般農家那樣到處雜亂地堆放許多東西,顯出主人家對生活的認真情趣。

我問旁邊的小女孩那幢房子住的是誰。

“姐姐,就是你一路上念叨想錢想瘋了的人。前些天,他家確實有一塊石頭從天上落下來,把屋頂砸破了,他才動手補上。”

“呃……”

那個長發高冷姐?

4.與你多話,浪費時間

老貓他們現在也不急著去別家收購隕石,似乎是故意看我的好戲。他坐在一個石磨上麵,饒有興致地看我怎麽辦。

我隻能硬著頭皮去拍門。

門一開,我先聞見一陣淡淡的藥氣,有點像小時候感冒時喝的板藍根,然後才看見人。與此同時,高高的他低頭看見是我,臉上浮現一陣不悅。

“聽說有隕石砸破了你的屋頂?”我怕他關門,語速飛快。

他眉毛一揚,往後看去,注意到老貓也瞅著這邊,於是簡短地問:“一夥的?”看樣子如果我說一夥的,他會馬上不客氣地送客。

“不不不!”我連忙撐住門,撇清關係,“如果我和他們是一夥的,我至於走那麽久的山路嗎?早搭直升機一起了。”

他似乎認可了這個說法,斜斜地倚在門邊,一派隨意的風流瀟灑。我這才理解他是給我時間讓我解釋,便趕緊掏出工作證,同時道明來意:“我是研究所的,天外隕石關乎外星信息,可能對人類未來有著重要影響,我希望能夠把它帶回去研究。至於您需要多少補償,可以說個數,隻要在我的能力範圍以內,我一定為你爭取。”

聽到我在談價,老貓故意高聲提醒:“剛剛我們可是開了十五萬的價格哦。”

我一下子怔住,苦笑,如果是六位數的價格,那真的遠超了我的能力範圍。

就在我絕望之際,眼前的人翩然轉身,回屋拿出一塊石頭,直接丟到我懷裏。我頓時重得彎下腰,但因為長期接觸石頭,我堪稱人體稱重秤,很快就估算出這一塊大概有一點六公斤左右。

再看細節,石頭的外麵有一層漂亮的褐色熔殼,是隕石經過大氣層燃燒時的痕跡,看樣子不似偽造。而且若論品相,這塊堪稱上乘。

此刻,老貓的眼睛都瞪直了,看來我這一小塊的品質贏過了他那一箱大的。我不由得有些暗爽,可心裏還是有些惴惴不安。

“你還沒說你想要多少錢呢?”我怕他報出一個天價,畢竟我對他賣一塊布的事還心有餘悸。

沒曾想他冷冰冰地逐客:“我以紮染為生,不以賣石為生。石頭拿走了就別再煩我。”

不要錢?

我眨巴著眼睛,喜出望外,笑得就像村頭搖著尾巴樂嗬嗬的田園犬。

一旁的老貓見我不止一舉成功還分文未付,氣得跳下石磨,罵罵咧咧地招呼著手下先把這箱搬走,然後去下一家收購。

我趕著和他去搶剩下的隕石,忙不迭地道別:“小姐姐,你真是人美心善,下次有緣再相見。”

話音剛落,我耳尖地聽到走出老遠的老貓還在打雷似的怒吼著訓人:“你們幾個記著,回去後一定要招個女的,說不定哪天做生意就異性相吸省一大筆錢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倒回去看。

什麽異性相吸?

誰和誰是異性?

老貓和這個小姐姐才算異性吧?

可老貓的眼光毒辣,我毫不懷疑。因為隕石價高,市場上常有人造假,老貓從沒上過當,堪稱鑒賞力一流的人精。

“小姐姐……哦不……小哥哥……嗚嗚——你到底是……”我開始舌頭打結,捋都捋不直。

“嗯,你一直叫錯了。”他的眼底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心如止水。

“啊?那你怎麽不早點糾正我?”

他瞥我一眼,關了門,丟下一句:“你又不是什麽重要的人。與你多話,浪費時間。”

5.板藍根可用於紮染

雖然高冷男對我的打擊很大,但現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時候,老貓還在和我競爭,於是我趕緊收拾好心情,去下一戶據說有隕石的人家。

一走進這家昏暗的廳堂,我便知道有戲,因為老貓還在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苦苦勸說:“大爺,您看您家裏這條件,要是能賣了它換點米麵糧油,重新修繕一下這破屋子也好啊。何況啊,這東西說不定有什麽外太空的放射性元素,對您老身體不好,不如給了我們保險。”

我在旁邊還沒來得及自我介紹,白發大爺就直勾勾地瞅著我,嘟囔道:“可是何大師都把石頭給她了。”

老貓的情報不愧詳盡,一下子就說出高冷男的名字:“大爺,您說的是何方朔吧。您和他能比嗎?人家是紮染大師,作品是國際上都知名的,一輩子不愁吃穿,白送塊金子也無所謂。可是您啊,就靠著這塊石頭改善晚年生活呢!”

大爺也知道老貓說得不錯,可就是猶猶豫豫,拿不定主意,直說再想想。

老貓也不在一個地方耗久了,畢竟還有好幾戶村民眼紅第一戶得了錢,盛情相邀他去估價,於是起身丟了句“那您別後悔,等我出了這門,剛剛報的價就得打對折”。

老貓跨出門檻的腳步一滯,老人終沒喊住他。這倒稀奇,不止這家,剩下的所有人都是一個態度,在我和老貓之間舉棋不定。

眼看耗到晚上了,老貓花了錢找了戶人家住下,我本來也打算找戶人家借宿的,可我找哪家,他就給哪家兩倍的錢,讓他們別收留我,想用這種法子把我逼出局。

我實在沒辦法,隻能回到何宅前。這是全村唯一一戶老貓收買不起的人家。

仍是何方朔開的門,見我落魄的樣子似乎了然,但瞧著沒有憐香惜玉的意思,著手就要關門。

“何先生,如果您不喜生人借宿,我就隻問問,你們村裏晚上有沒有野狗野狼什麽的?沒有的話,我就在外麵的壩子裏露宿一晚好了。”

夜晚的山林裏常傳出不明動物的叫聲,聽著瘮人。我這麽說,他眉間之色倒是微微一軟,低頭讓我進來了。

我跟著他,還沒走進院子,望見空中有好幾個古人漂浮著,好像在飲酒作樂,詭異非常。

“啊!”我尖叫一聲,忙躲到他身後,攥緊他的衣袖。

他不客氣地把袖子從我手裏抽出來,諷刺道:“膽子這麽小,還敢說要露宿?”

我揉揉眼睛,定睛一看,才看清那隻是院中撐杆晾曬的紮染布料,隨風飄動,布上的人臉栩栩如生。

在這之前,我見過的紮染都是花草或紋路的圖案,今夜才知道連人臉這麽精細微妙的細節也可以紮染,如畫一般。

我這人知錯就改,立即為早上的魯莽道歉:“何先生,今天是我無禮,您的作品的確值十萬。”接著深吸一口氣,風中的板藍根香氣更濃,倒不似治病,便問他板藍根是不是用於紮染的。

何方朔點點頭,莞爾道:“鼻子倒靈,不如眼睛那麽瞎。”

呃,好端端又提我把人認錯的事做什麽?

6.曲水流觴宴諸君

翌日清晨,我被陌生的人聲吵醒,似有四五人交替說話。從窗口看出去,院裏空蕩蕩的,那些紮染的布不知哪兒去了。而我走出門,發現一個裝垃圾的簸箕裏是一堆燒過的殘布頭,倒像是那些,看來他並不滿意。

廳堂裏,何方朔正在見客,我聽著這些人似乎身份都不一般,有博物館長,有拍賣行主管,有歸國華僑,還有一個百年酒廠的繼承者。他似乎想求作品,特意帶了一瓶鎮廠的白酒。一個助手模樣的人想幫他為眾人斟酒,卻被何方朔喝止了。

“如果如你所說是好酒,好酒也是藝術,不能尋常法子喝了。”何方朔站起來,像飄一樣往外走去。

今日我本來打算出門做自己的事的,沒想到那酒廠的人見到我,恭敬地死纏爛打著邀我一起。我經常被人拒絕,倒不知該如何拒絕別人,隻能應了,回過神來想他多半以為我住在何宅,與何方朔身份不一般。

我以為隻有我們幾個,可走出何宅才發現原來外麵還有更多人候著,烏壓壓地排著隊,隻不過剛剛沒有得到主人家的允許,不能入內罷了。現在見何方朔出來,他們一口一個“何大師”,緊緊跟著。

何方朔帶人來的是一條天然河渠,旁邊草被因晨露微濕,但他毫不介意坐下,眾人也學他一樣,沿著河渠稀疏坐下。

“曲水流觴的確更配好酒。”博物館長率先洞察他的用意,忍不住拍手叫好。

我坐在末席,見斟著酒水的酒杯順著水流到我麵前,伸手一撈,一飲而盡,恍惚回到了古代。再抬眼一看,遠遠的何方朔如魏晉佳公子,發披身後,在這濁世中清俊出塵。

我從旁邊人的議論中聽到,原來昨日一場海外拍賣會,何方朔的一件舊作拍出天價,收藏價值陡增,所以他們不惜翻山越嶺找到這裏。

現場求作之聲不絕於耳。何方朔一言就讓他們閉了嘴:“我已經決定對外封藝了,餘生隻自娛自樂,再不流出作品。這席酒宴,算我買酒請諸君的,望以後再也不見不擾。”

說完,他起身離去。我見他腳步有些踉蹌,擔心地追上去,果然在一棵槐樹下,眼明手快扶住差點被樹根絆倒的他。看來他酒量不怎麽好,已有些醉意了。

7.我們倆明明是很相反的人類

一整天我都在何宅照顧何方朔,本想出去再和有隕石的幾戶人家磨一磨,可看何方朔醉酒的樣子又實在不放心,隻能耗在屋裏。

聽說對流星許願能夠成真,火燒火燎的我也顧不上唯物主義,對著何方朔給我的那塊石頭虔心禱告:“求求你的同伴不要被老貓帶走,隻要願望能成,我之後生場大病作為代價也無所謂。”禱告完,我又擰了溫熱的帕子,打算幫何方朔擦擦臉。

沒想到他已經醒了,一雙幽亮的眸子,麵頰殘紅。

“你許願倒是有趣。”

“我不敢貪心,凡事付出代價,才收得心安理得。”

“既然這事這麽重要,你怎麽不出去忙自己的?”

“呃……”我把帕子遞給他,老實說,“萬一你因為嘔吐物窒息,人死了變成天上的星星,我怕我以後收的哪顆隕石會有你的冤魂不散。”

他坐起來,忽地臉色一變。

我以為他哪兒不舒服,急忙問他怎麽了。

“你腳挪一下,踩到我頭發了。”

我的臉現在比醉酒的他更紅,這輩子我都沒想過有個男人會對我說這句話。何況我還離他挺遠的,會踩到實在是因為他頭發太長。

我把腳挪開,實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問:“那個,你到底是為什麽留這麽長的頭發?跟古人似的。”

他今日比昨日柔和,沒有嫌我聒噪,居然願意回答我:“大概是因為我習慣一個人生活,沒人提醒我頭發該剪了……加之我一直喜愛魏晉風度,就留著了。”

其實我語文和曆史都不太好,我擅長的是自然科學。魏晉風度是什麽,我不懂,憋得慌,想問又不敢問。還記得他那一句“你又不是什麽重要的人。與你多話,浪費時間”。

好在他主動答了:“魏晉時期格局動亂,人們見慣生死離別,不願再在有限的生命裏拘束本性,而是超脫決然,率性而為,隻做喜歡的,隻愛想愛的,人生盡興才好。”

“我讚同!”我簡直像找到知音一樣激動,就像好多人,憑什麽以為我吃不了這行的苦,我偏要做自己喜歡的事。

話匣子一打開,那一天,我們好似兩個踏入新的星球的人,興奮地詢問對方的世界,談到深夜還不覺得餓,精神飽飽的。

真奇怪,我們倆明明是很相反的人類。

他好過去,對現代科學的發達煩不勝煩,他所傳承的紮染本就是古老的工藝。

我好將來,對人類每一次取得的技術革新激動非常,太空之事就是人類的明天。

8.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翌日一早,老貓來敲何家的房門。我們一直沒睡,他才告訴我魏晉時期嵇康的故事,我正在說我上次如何坎坷地收到一塊火星隕石。

門一響,我馬上去開。老貓的氣色看上去不好,我問他有什麽事。他讓我別裝,我明明已經賴在何家這麽久,肯定是知道現在破局的關鍵點在何方朔。

“什麽意思?他隻是個外來的,難道村裏的人賣不賣都聽何方朔的?”我疑惑。

老貓直接推開我,邊往裏衝,邊嚷嚷著:“你還真猜對了,現在所有老老少少都在等何方朔的態度。我現在就找他問個清楚!”

院子裏,何方朔披著一件淺藍的紮染袍子走出來,站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下,淡淡地說了三個字:“滾出去。”

我知道老貓做事一向猛如虎,沒想到他的氣勢完全被碾壓,現在真的乖得像一隻花貓,一步也不敢往前走了,站在原地畢恭畢敬地請教:“何先生,您是藝術家,我不想打擾你的清靜,但現在好多村民在等您的意思,您能不能……”

“滾。”這次更簡潔了。

老貓神色憤恨,最後還是敗下陣來,灰溜溜地出了大門。

與此同時,我在門外看熱鬧的人群裏看見那個帶我來村子的小女孩,急忙擠出去,問她糖吃沒吃完。

果然,小女孩又竹筒倒豆子一般倒出不少事。

原來何方朔剛到這裏定居時,村民不知道他是藝術家,隻當他是個怪人,每次見麵總要含沙射影諷刺他幾句,言語裏很是瞧不起他的特立獨行。直到一個富商搬了一整個行李箱的錢放在何家門口,重金求作,他們才知道何方朔不是一般人。

好多村民都想拜何方朔為師,擺脫貧窮命運,又一想到自己曾折辱過他,隻不過他把這些當空氣一樣無視而已,便後悔得很。

僵局在我和老貓出現時有了轉機。

他們見何方朔選擇把隕石無償交給我,便想效仿他,以此示好,解除心結。可是老貓又出大價錢收購,他們便難以抉擇。

“這有什麽可猶豫的?你們想找何方朔學工藝是為了改善生活,老貓給你們錢,也可以改善啊。”我一時不明白。

這個答案小女孩說不明白,倒是她大姐姐在旁邊說得清楚些。

大意是,早些年,這裏作為貧困山村,收到過很多人的救濟,但錢很快花光了,村裏人仍然繼續受窮。各家各戶聚集到一起,爭了很久才達成一致,同意拿錢沒用,要學會可以和外麵競爭的謀生手段才行。

比如何方朔和他的紮染。

我驚訝村民們的清醒,竟懂得“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道理。

9.承蒙您照顧這麽久

我又在何家住了兩日,聽說老貓在外麵把隕石收購的價格又翻了一倍,卻還是沒有人成交。

我很為難,不知道該不該勸何方朔對外授藝。他的作品廣受海內外認可,肯定有他的獨門秘訣,雖然我明白,如果我能說通他,那些村民肯定會感恩戴德地把隕石交給我,但我不願勉強人。

深夜的時候,我還是睡不著,於是躺在院子裏看星星,這是我從小最愛做的事。我爸會給我講天文地理,我媽會給我們倆打扇子。

肉眼可見的天空忽然有無數流星劃過,我欣喜若狂地坐起來,這代表我又有新的任務了。

過了一會兒,屋外已經人聲鼎沸,老貓的人吆喝著準備離去,畢竟這裏打不開局麵,他們就要跟著新的流星去找新的賺錢機會。如果有村民後悔,他們也留了聯係方式,到時候再來收。

我也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向何方朔告別。

他不在臥室裏,我在屋子裏找了一圈,才發現他在紮染房裏,長發綰在腦後,嘴裏咬著一根棉線,專心致誌地給一方絲綢紮結。我大概知道,紮染之所以被稱為紮染,就是先把織物紮起來再進行染色,紮結的方式會決定最後的圖案。

我見過他的作品,一幅幅如同古代生活畫卷,很難想象如何紮染而出的。我也見過他把不滿意的作品付之一炬,明白一個藝術家對自己作品的嚴苛要求,於是不敢打擾創作中的他,幹脆倚著門等,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不怕趕不上老貓嗎?”

我應聲醒來,已是晨光熹微,他似乎剛剛忙完。而我的腳麻得厲害,隻能勉強扶著門站起來,笑了笑:“承蒙您照顧這麽久,總不能一聲不吭就走了。”

這下總算正式告別了,我舉了舉背包,裏麵裝著他給的隕石,認真地承諾:“等我把它交到所裏,測出相關的數據,我會再寫信告訴你。”

我知道他像個古人,沒有手機。

10.像已經相識四十六億年

我追上老貓是在一個星期後,南部海邊的一個小漁村。我和他都聞訊趕到流星群最有可能降落的地點,可惜一無所獲。因為這一次,所有的隕石都落入了大海。這也是大多數有幸沒有在大氣層燃燒完的流星的最終歸宿。

這一次沒有矛盾和競爭,我們格外融洽地喝了一場酒。

海邊的篝火,配著烈酒和新鮮的海魚。

老爸第一時間給我打來電話,說上次的隕石檢測結果已經加急出來了,是一塊鐵隕石,形成於四十六億年前。在全球範圍都罕見這樣的珍品,他興奮得差點心髒病都犯了。

老貓見我麵露喜色,問我剛剛電話裏講什麽。我也沒瞞他,存心氣他一下。果然,老貓聽完就灌了一整瓶燒刀子酒,怒喊“早知道不問了”,知道自己和這樣的寶物擦肩而過,他整個人生無可戀。

“後來村民有聯係你賣嗎?”

“沒有,倒是有線人告訴我,我們走後,姓何的問過村裏人對隕石是什麽想法,那些人也都老實告訴他,他們願意一切都聽他的,隻求他不要介意以前的流言,以後能幫忙帶幾個聰明的後生,願意教多少是多少。”

“他居然對這件事有興趣?我還以為他對別人的事都淡淡的。”我感到奇怪。

“是啊,我也奇怪。”老貓頗有深意地看我一眼。

今夜已喝了不少,我感覺自己有些頭暈,便回了帳篷,借著手電筒的光給何方朔寫信。

“何先生,你知道嗎?你交給我的隕石足有四十六億歲,它默默見證著整個太陽係的興衰變遷。雖然我們相識的時間很短,可又像已經相識四十六億年。我真心認為,就算人生不是短短數十載,而是漫長如四十六億年,我們肯定也不會覺得彼此無聊,因為我們倆太不同了,可聊的實在浩瀚……”

11.趁還存在的時候更亮一些

這封信寄出後,我又踏上新的征程。網上有人發帖說自己撿到一顆隕石,我風塵仆仆前去鑒定。

手機的最後一次對外通信,是爸爸告訴我,所裏收到一個大包裹,裏麵全是大大小小的隕石,落款是四十六何。

該不會是何方朔吧?我趕緊打開手機搜索新聞。果然,紮染工藝大師何方朔在小山村開班授藝,建設紮染之村的新聞已經鋪天蓋地。

記者采訪時問他為什麽決定公開授藝,現在許多傳統工藝的消亡,就是因為許多傳人不願外傳。

他很誠實地答:“本來不願意的,後來一想,億萬年間,多少星河燦爛,最後卻墜落下來從此消逝。倒不如趁還存在的時候更亮一些。”

與廣袤的宇宙相比,自私實在是一件太小氣的事。

文中說,這是一個朋友教會他的道理。他為了這個朋友,還和村民們做了一筆交易。至於是什麽,他沒有說。

看到這裏,我的手機已經被人奪走,摔碎在地上。

刀抵著我的後背,我已經感覺衣服被血染濕了。那個被我鑒定隕石為假的男人,瘋狂獰笑著威脅我:“你到底給我出不出具隕石證書?我找了那麽久的隕石都一無所獲,最後自己觀察了幾年,辛辛苦苦偽造了一塊這麽逼真的隕石,隻差一張鑒定證書就能賺很多很多錢,絕對不能被你毀了!”

老貓說過,我的脾氣比鐵隕石還硬。我想我沒有辜負這句話,當第二刀、第三刀刺來的時候,我還在堅決地說他“做夢”。

12.差不多等於生生世世了

聽說我住院的時候,研究所裏很多人來看過我,老貓也來看過我。但最令我意外的是,在我醒來後,護士跟我形容,有一個很俊美的男人天天來看我。

我認識的人要麽是沉迷科研的宅男,要麽是老貓這樣的糙漢子,哪有什麽美男子?

我以為護士開玩笑,直到見到何方朔。

他現在的頭發比我短,難怪不會再被誤認為是女生。我問他頭發怎麽剪了,他說是聽到我病危的消息的時候,正在裁布,剪刀沒拿穩,一下子剪了大半的頭發。

“對不起。”我連忙坐直,畢恭畢敬想要道歉,沒曾想這樣一動就牽扯到背上的傷口隱隱裂開了。

護士進來,一通忙亂地幫我重新包紮好傷口。

“嗨,沒事,”我臉色慘白,衝還在這裏的何方朔說,“我皮糙肉厚著呢。”

他的臉上一向不見喜怒哀樂,這次的生氣卻很明顯,仿佛暴雨將至。他逼近我,語氣不善:“必須沒事,約定四十六億年,你要是膽敢英年早逝,我就算掘墳也要把你掘出來。”

“什麽四十六億年?”我一臉蒙,人生不過百載,四十六億年,差不多等於生生世世了。

他提起舊事:“我把隕石交給你的時候,你說過我需要多少補償,可以說個數,隻要在你的能力範圍之內。”

“這話沒錯,可是……”我正要坐起來,卻又被他牢牢按住。

“現在我想好了,你把自己補償給我,以四十六億年為期。”他的動作變成擁我入懷。

我後來才知道,自我走後,他紮染的每一塊布,都是我們相識的畫麵——

山野鄉間,我與他前後疾行;

眾人圍聚,我與他交接隕石;

白日郊野,我與他曲水流觴;

夜晚小樓,我與他無話不說;

晨光熹微,我與他淡淡惜別……

還有我所不知道的畫麵——在我走後,他每一日仰望星空。

他說,每一顆星辰都在告訴他,人生在世,對酒當歌,莫留遺憾。

更新時間: 2023-08-04 1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