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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意從小到大都很喜歡留長發,很長很長的頭發。
於是她的長發留了剪,剪了留,就這樣兜兜轉轉了幾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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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意從小就有一頭讓人羨慕的好頭發。
發絲濃密烏亮,長得又快又直,兩三年就能長到齊腰,發量還多到大人一手抓都抓不住,在這個八十年代時、攏共還隻有兩條半街的偏僻小鎮上,任誰見了,都得誇一聲:“嘖嘖,這小姑娘的頭發可真漂亮。”
那時候邱意還很小,懂的事不多,但她知道這是一句誇人的好話,是比山楂糖和冰棍兒更難得到、更珍貴的好東西。
因此邱意很寶貝自己長長的頭發。
和鄰居小夥伴一起玩過家家的遊戲時,她也最愛給頭發上披一條破了洞的絲巾,假裝自己是童話故事裏的長發公主。
可惜邱意不是公主,她家連說是普通人家都勉強,經濟上一直挺困難的。
母親時常病著下不了床,家裏又有六個女兒要養,父親一個人在外打工也沒多少收入,生活中無數瑣碎的裂縫,連同那些灰撲撲的蜘蛛網一起,密密麻麻爬滿了家中每個角落。這個家就像個可憐的破水罐,表麵看著還是完整的,水一倒進來,立馬就不知道從哪兒漏沒影兒了。
窘迫的境況讓邱意家裏不得不牢牢抓緊能得到的每一分錢,分分厘厘都是活命錢。
就連女兒賣頭發的錢,也是絕對不能放過的。
在邱意的童年記憶中,一直存在一個很可怕的人物。
就是那個每隔半年便會出現的精瘦老頭兒,騎著輛破三輪車,在狹窄街巷間來回穿梭,車上還播放著反複循環的錄音:“收破銅爛鐵,收舊書舊報,收瓶子頭發。”
小邱意對那個場景很害怕。
印象中,老頭兒總是出現在天氣陰沉的傍晚,他推開門,背著光,黑漆漆的輪廓堵在門口,隻有手上一把大剪子還帶著光亮。大大小小幾個女孩子縮在牆角,被老頭兒的目光壓得微微發抖。
不是每個女孩都會被挑中,畢竟頭發長得沒那麽快,得多等些時間才能蓄得起來。
可是每次總會有一兩個女孩被挑中。
老頭兒直接上手纏住女孩的長發,攥成一把,再旋幾圈,擰得女孩頭皮生疼、踉踉蹌蹌跌出人堆之時,大剪子再貼著頭皮“哢擦哢嚓”,蓄了很久的長發就被收割,成了漂亮而沉默的屍體。至於剩下的短發,則像狗啃了一樣參差不齊,亂七八糟支棱在頭頂,這禿一塊那冒一頭,是犁得稀爛的田地。
小邱意的頭發長得最快,這意味著她每隔一年多兩年多就得這樣捱上一次,每次剪完頭發,她都會難受得大哭一場,不想照鏡子也不想出門見人。
但上學又不能不去,她注定會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裏,淪為班上同學的笑柄。
孩子們有意無意的嘲弄,刺得小邱意心尖尖都在痛,她無比希望老頭兒能把頭發稍微剪少一點,剪整齊一點,至少別是那麽斑斑禿禿的難看樣子。
可是不行。
老頭兒隻關心能從女孩頭上裁下多少頭發,裁下來的頭發要是不夠長,就賣不上價,對這個潦倒的家庭而言可是重大損失,除此之外的講究都得靠邊站。無論小邱意掉多少眼淚,該遭的罪都一分錢也不會少。
這個家承受的其他折磨太多,孩子心裏這點小小的折磨,誰都顧不上。
從小學到初中,邱意一直過著拿頭發換錢補貼家用的日子,從最開始的害怕哭鬧,到後麵跟五個姐姐一樣,不躲不閃,習以為常。
邱意本以為自己已經不在意了。
直到很多年後,有一次她和朋友一起看電視,無意間看到農場裏綿羊被剪毛的紀錄片。
農場工人從縮在牆角的羊群中隨意拽出一隻,仰麵按在地上,大推子往羊身上一推,厚實的毛墊就落了地,綿羊肚子上露出光禿禿的一大塊。
朋友看得津津有味,邱意卻下意識地將頭轉到一邊。
此時電視裏在播放什麽都不重要了。
邱意的心中,隻有那種“哢擦哢擦”的響聲,一直貼著頭皮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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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到了九十年代,幾個姐姐一個接一個地中斷了學業,都說念不下去,家裏也沒錢供,聽說沿海有個叫深圳的城市最近兩年發展得很快,不如出去打工賺錢。
隻有邱意堅持了下來,還以擦邊的成績考進了縣城裏的高中。
這本來是件喜事,可邱意還是愁,家裏一分錢都拿不出來,離家住校的開銷沒有著落。
好在世上總有好心人,親戚家的表姑媽拿了些錢接濟她,鎮上也覺得能出個進重點高中的娃娃不容易,打申請幫她弄了點補貼金。
盡管這些錢加起來也沒多少,邱意平時每支筆、每張紙的花費都得仔細算過,連表姑媽給的一罐子鹹菜都得數著吃,但能繼續上學了,她還是很領情,很感激。
學校裏到處貼著“高考改變命運”的宣傳畫,這種有盼頭的苦日子,邱意覺得值。
更讓她感到高興的是,自己可以將頭發留長了。
或許是因為她住校,讓回家賣頭發這件事變得不太方便;或許是因為家裏隻剩一個女兒在,就算賣頭發也賣不了多少錢,家裏不再惦記;又或許是因為收廢品的老頭兒年紀大了,再也不會騎著破三輪走街串巷,他們家從此少了一個賣頭發的門路。
不管什麽原因,邱意總算不用再賣頭發補貼家裏,這頭發她想留多長就能留多長了。
隻是高興之餘,洗頭發的花銷稍微有點讓人煩惱。
去學校的公共澡堂洗澡,需要花錢買澡票,一次也花不了多少錢,其他同學吃個冰棍的錢都夠了。可是邱意的生活裏本來就沒有冰棍的存在,她算了又算,硬是算不出自己還能再從哪兒摳點兒錢出來,補上這個缺口。
沒辦法,邱意隻能自己去水房打熱水,擠在宿舍樓陰暗的公共洗手間水槽裏洗頭,有時還會躲在狹窄的廁所隔間裏擦澡。要是趕上天氣熱,她連打熱水的錢都省了,就接一桶冷水,放宿舍窗邊曬一下午,溫溫涼涼的水也能湊合著用。
帶牌子的洗發香波當然買不起,她洗頭洗澡洗衣服,都是撿同學用剩下的肥皂渣。
不過這些都沒關係,邱意的頭發就是天生漂亮,不管怎麽折騰,洗完的頭發都是柔順黑亮,清清爽爽,同班女生都很羨慕,說從來沒見過誰的頭發能這麽好,那些香港電影裏的女明星都比不上,電視台該直接找邱意去拍洗發香波廣告。
人年少時,怎麽可能一點兒虛榮心都沒有呢。那些羨慕和讚美,對於當時什麽都沒有的邱意來說,就是生活裏最大的安慰和獎賞。
光靠著這一點點甜,邱意就能哄得自己相信,辛苦都是暫時的,未來會像她留長的頭發一樣,越來越好的。
這聽起來可能有點荒唐,可這一頭長發就是邱意當時心裏的支撐,最寶貴的信念。
直到有一天,學校出了新規定。
所有學生都隻能留短發,現在是長發的學生,也得立刻剪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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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校門口那家理發店剪頭發的時候,好多女生都哭了。
邱意當時沒有哭,一點兒都沒有哭。她是在回宿舍的路上,看見路邊有個女生手裏拿著一把被剪掉的長發,至少手頭還留了個念想時,沒忍住流了眼淚。
邱意沒有留下來的頭發,她把頭發都賣給了理發店,不然她連去理發店把頭發修得稍微整齊點的錢也付不起。
那一夜,邱意獨自躲在宿舍樓道裏,哭得格外傷心。
既為不得不和心愛的長發告別而傷心,也是為了自己在傷心之際,居然還能冷靜地繃著臉,跟理發店就賣頭發這件事討價還價而更加傷心。
可是她又能怎麽辦呢?
下周一要交的班費,下個月要交的夥食費,又不會因為她的傷心而自動消失。過分的拮據,會讓人連個念想都不敢留。無論邱意從小到大有多痛恨剪頭發賣錢這件事,事到臨頭,那些寶貝的頭發,還是被她用來換成錢,應了一時的急。
邱意能留給自己的,就隻有這一夜的痛哭而已。
哭過之後,她還是會擦幹眼淚,對著天上的月亮發誓,自己一定會拚命學習,緊緊抓住高考這個救命稻草,去到一個準許自己留長發的地方,到時候不管是錢還是規矩,都困不住她。
邱意也確實做到了。
她的高考成績出人意料的好,老師同學都向她表示慶賀,連校長都在全校舉辦的高考慶功大會上表揚她,順便還自誇了兩句他們學校作風優良,管理嚴格,把學生從頭頂規範到腳底,不然一個剛入學時成績隻是中不溜的學生,最後出不了這樣的好成績。
去領高考獎金的邱意笑得有點勉強。
校長說得倒也不全錯,她的好成績,的確和當初被迫剪掉的長發有點關係。
可誰又會記得,曾經有個不起眼的夜晚,一個女孩因為失去了自己最寶貝的長發,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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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上學上得早,邱意獨自拖著大蛇皮口袋,拿著一張皺巴巴的站票,擠上要連開三十多個小時的綠皮火車的時候,還差一點才滿十八歲。
許多少年人離開家鄉去遠方讀大學時,會對家很舍不得,但邱意沒有什麽舍不得。
家?已經沒有家了。
就在邱意查到高考成績之後沒幾天,醉酒的父親在工地上失足摔落,最後回到家的,隻是一方小小的木盒,還有一筆不算多的賠償款。
母親那時候本來就病得很重了,又遇到這樣的打擊,再也熬不下去。
邱意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是和母親的病危通知書一起來的,她抓著錄取通知書,急匆匆地往醫院趕,想讓病重的母親高興一下。
母親確實很高興,蠟黃的臉上都多了一絲喜悅,她伸出皮包骨頭的手,摸了摸邱意落在耳邊的頭發,笑得很吃力。
“好,咱們家六丫頭最乖,最有出息,以後再把頭發留長些啊,媽喜歡看。”
那就是邱意對於這個家最後的回憶。
不會再有更多了。
之後母親的葬禮上,五個姐姐當中有四個為了父親那筆補償款鬧得不可開交,還有各方討債的親戚湧上門,把家裏最後一點值錢的物件搜刮幹淨,如此種種,雖然都還與這個家有關,但它們都不是這個家活著時的一部分,隻是這個家死去時殘留的一點影子罷了。
所以邱意一個人拖著大蛇皮口袋擠上綠皮火車時,並沒有什麽對家的留戀。
更多的,是對未來的迷茫。
過去她熟悉的一切,都被遺留在火車窗外飛速掠過,火車前進的方向,指著一個邱意從來沒有去過的大城市。
那裏會有各種各樣她沒見識過的新鮮事物,還有形形色色的陌生人,盡管生活仍然會拮據窘迫,不過邱意早就習慣了,她不會害怕已經吃過的苦。
望著自己映在車窗上的影子,邱意悄聲對自己說,不怕,不要回頭,前麵會更好的。
她想,被剪掉的頭發遲早一天會慢慢長出來。
那被撕碎的生活,也會重新愈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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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生活在邱意的期待中開始了,問題當然有,但邱意不會被嚇倒。
她就像一顆被風吹到懸崖邊上的雜草種子,怎麽著都能想出辦法往石頭縫裏紮根發芽。
見識太少,就去看去問;基礎不牢,就去學去補;沒有錢用,就去申請學校的助學金,去學校外麵打零工當家教,去跟成績最好的同學較勁,用高分贏些獎學金,這樣學費生活費就都能完全靠自己兜住了。
盡管每天從早到晚忙得跟陀螺一樣,生活品質沒法跟同學們比,可是邱意本來也沒有時間去比較,去委屈。
人太忙的時候,時間就會過得飛快,快到不留痕跡。事後回想,邱意甚至覺得當時那段日子自己就好像忙到失憶了一樣,想起不來當時究竟具體都做了哪些事情。
好在一頭漂亮的長發替她給那段流逝的時光做了標記。
大學的夥食要更好些,至少食堂的免費粥和特價菜管夠,營養跟上來,邱意的頭發長得更快了,暑假軍訓結束就快夠到肩膀了,等寒假過完蔓過了後肩,再到暑假,已經是紮起來厚厚長長的一大把了。
就算因為平時太忙,她跟其他同學交往不夠密切,可整個班級乃至整個專業的同學,一提到邱意還是會有印象,都知道她是那個每次上課都坐第一排,背後拖著長長馬尾辮的女生。
那一頭烏黑的頭發,任誰看了,都會覺得實在是漂亮。
不過厚厚的長發好看是好看,也是問題。
大學這邊的天氣和邱意老家差得很遠,一個潮濕一個幹燥,頭發在老家洗完很快就能變幹,在大學這邊洗完卻老也幹不了。有時候邱意洗完頭,頭發濕漉漉的狀態甚至能持續六七個小時,哪怕外麵那層看起來是幹了,撈起來一摸,裏麵那層還滴著水。
一開始邱意還想著忍一忍,很快她發現這個沒法忍。
天熱的時候,濕頭發就像大夏天往背上裹了條剛浸過熱水的厚毯子,悶熱又黏糊;天冷的時候,濕頭發又把單薄的棉衣浸了個透,冷風一吹,渾身的熱氣都給散光了,凍得邱意直打顫。
而且白天有空洗頭都不算最糟,要是不巧碰上隻能晚上洗頭,睡覺把濕頭發壓得亂七八糟都不說了,就等著第二天劇烈的偏頭痛找上門來吧。
看來吹風機是必須弄一個了。
邱意沒有馬上買,而是忍了很久之後才買。因為她一直以為吹風機都很貴,自己得先多攢點錢。等攢了好久的錢,她才發現,原來在每年畢業季時學校搞的跳蚤市場上,那些顏色花花綠綠的二手吹風機一點都不貴,少吃幾頓早飯錢就夠了,這真是一個驚喜的意外。
在幾個大四學姐擺的攤子上,邱意選了一個黑色的吹風機,雖然它笨重了些老舊了些,邊角都掉漆了,舉在手上也比較費勁,一打開,風還是吹得熱呼呼的,濕頭發很快就能吹幹。
邱意對這個老吹風機愛不釋手。
千禧年的元旦節前夜,邱意坐在宿舍裏吹頭發,聽見窗外的人群正在為新世紀的即將到來而歡呼,邱意心頭也感到一陣莫名的雀躍。
吹風機的風從指縫穿過,暖暖的,癢癢的。它不漂亮也不貴重,但它是聒噪的關心,是難得的愜意,是遲到的幸福。
邱意不挑,她很開心,她很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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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結束的那個暑假,因為老宿舍樓要重新整修,邱意搬進了新宿舍,帶著最初的蛇皮口袋,還有那個醜醜笨笨的老吹風機。
新室友和她都不是同一個專業,交情不深,又臨近畢業,大家各忙各的事,相處起來很平淡。
這倒是沒什麽,倒黴的是,有一個室友非要說邱意用吹風機的聲音太吵,讓她隻能在自己沒睡覺的時候才能用吹風機。
本來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問題是這位室友跟其他人不太一樣,平時二十四小時都待在宿舍,既不去上課,也不去食堂,一日三餐都讓人幫忙帶回來,絕大部分時間都躺在上鋪的床上,除非要上廁所了才會下來。
就算是邱意想找她不在宿舍睡覺的空檔用吹風機,也根本找不到。
邱意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這位室友躺在床上時是否睡著,試圖在對方明顯是清醒狀態時抓起吹風機,可隻要吹風機一響,對方立馬翻身坐起,居高臨下地罵罵咧咧起來。
邱意不想搭理她,架不住室友先去宿管舉報邱意違規使用電器,可學校規定宿舍裏可以用小功率的吹風機,邱意沒違規,宿管阿姨不能沒收她的吹風機。
見舉報沒用,室友又鬧到了輔導員那裏去,輔導員說和了好幾次,皆是徒勞,問題一點兒也沒有得到解決。
而室友的態度是一天比一天差,從最初說自己睡覺被吵到,到後麵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宣稱自己神經衰弱,完全聽不得吹風機的聲音,一直休息不好,身體越來越差,總之邱意再用吹風機,就是要把她往死裏逼,其他人對此要是縱容,也都是混蛋,都是幫凶!
邱意有一段時間不敢再用吹風機了,至少是不敢再在宿舍裏用了。
她想過很多辦法,比如去宿舍走廊有插頭的公共區域用吹風機,或者去隔壁關係稍好一點的宿舍用吹風機,可即便做到這個程度,苛刻的室友仍然沒有消停,她總能找到新的起事由頭。
比如抱怨邱意每天在宿舍要落好多頭發,這些頭發飄得到處都是,搞得她都要呼吸過敏了。
又比如說邱意晚上披著長頭發的樣子很像女鬼,自己心髒不好,要是被邱意的鬼樣子嚇壞了,身體和精神的損失都要邱意來賠。
邱意對這位不可理喻的室友真是忍無可忍。宿舍其他人雖說都是短發,可她們偶爾也會用吹風機啊,從來不見這個室友反應那麽大,她擺明了是故意針對自己。邱意很困惑,她自認為並沒有得罪對方,為什麽這個人就跟個瘋狗一樣專門咬著自己不放?
萬般無奈之下,邱意想要換宿舍,申請交上去,石沉大海。
她去問為什麽不給換,負責的老師來了一句:“都大四了還換什麽換啊?室友之間鬧點小矛盾是很正常的,別那麽斤斤計較,心胸大一點嘛,現在的小孩怎麽都那麽小氣。”
邱意不再多言,掉頭就走。
這世上有許多苦痛,沉得都快把人壓垮了,在別人看來,卻是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夠打發了。
邱意早就明白,也早就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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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邱意不慣著那個喜歡吹毛求疵的室友了,隻要不是大家在宿舍休息學習的時間,吹風機她想用就用。
對方當然對此很不痛快,成天在宿舍裏陰陽怪氣,邱意就當沒聽見。
直到室友不知道從哪兒偷看到了邱意過去填的助學金申請表,知道了邱意的家庭情況,當天晚上她就在宿舍裏,對正在吹頭發的邱意尖酸道:“嗬,怪不得有的人這麽沒教養呢,有媽生沒媽養的。”
邱意放下吹風機:“你說什麽?”
“我說啊,你那個破吹風機吵死人了。”對方不屑地笑。
吵架就是這樣吵起來的,中途室友落了下風,氣急敗壞間,居然跳下床來,抓起邱意的老吹風機就從宿舍窗戶扔了出去。聽到老吹風機掉到下麵,發出“砰”的一聲響,邱意感覺自己腦子裏有根弦一下子繃斷了,她衝過去,跟室友廝打成一團。
宿舍裏其他幾個人圍過來勸,沒用,當時邱意身上已經捱了幾下,這個暗虧她不吃,常年幹活,她手上是有力氣的,使勁往對方身上招呼,扯著什麽拽什麽,旁邊桌麵上的東西被推灑了一地也不停手,總之憋了那麽久的火是要一次發個夠,不可能再留一點客氣。
然後,她就扯掉了對方的假發。
原來室友小時候遭過意外,頭皮被燙掉一大塊,成了疤痕遍布的癩頭,再長不出頭發來。
如今這個隱藏許久的秘密忽然曝光,喧鬧的場麵被迫暫停,宿舍裏其他幾人麵麵相覷,室友倒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猙獰的疤痕就那麽赤裸裸地擺在那兒,可憐是真可憐,難看也是真難看。
邱意站在一旁,僵硬地別開了視線,不說話,也不願意再多看對方一眼。
此刻她的心中沒有絲毫憐憫,隻覺得煩躁,還有厭惡。
其實對方一開始並不是介意她用吹風機,這隻是個無關緊要的由頭,真正的原因,是那些無法言說的隱秘嫉妒。這些嫉妒與可憐摻在一起,混成了可悲和可惡,有人看了同情,有人看了討厭。
邱意突然覺得很沒意思。
自己竟然跟這樣一個瘋子空耗了那麽久,一點意思都沒有。
邱意決定結束這些無聊的糾葛,時間寶貴,浪費不起。她平靜地坐回自己的座位,翻開了一本專業書,沒想到這番舉動反而惹惱了室友,她最引以為豪的痛苦,換來的居然隻是邱意的漠然以對,她咽不下這口氣。
或許邱意的不以為意,才讓她最是在意。
下一秒,室友抄起剛才在扭打中落在地板上的剪刀,發瘋一樣揪著邱意的頭發一通亂剪。
事情發生得太快了,誰都沒有反應過來。
邱意再次失去了她的長發。
而且它們還被室友一把撒向了窗外,被風吹散,撿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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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在學院裏鬧得還挺厲害。
其實邱意並沒有鬧,她隻是冷靜地向學院反映了情況,希望學院給個公正的處理,是室友那邊鬧得更厲害。
她一天天地給學院連打好多個電話,哭得要死要活的,甚至揚言說要從學校主樓頂上跳下去。很快室友的父母和本地的親戚們也出了場,他們三天兩頭往學校跑,一會兒說自家女兒身體不好,受不得這些壓力,一會兒又說要找媒體曝光,說學校欺負人。
但凡了解點內情的人,都知道這事兒是室友不占理,邱意被欺負。
奈何室友一方人多勢眾,氣勢洶洶,而邱意身後孤零零的,隻站了自己的影子。
於是每一個正在被這件事打擾、想要盡快擺脫麻煩的人,包括學院老師、輔導員、以及宿舍裏其他幾個人,都開始和稀泥:“算了算了,邱意,不要再跟她鬧下去,就讓這件事翻篇吧。”
憑什麽?
邱意咬緊牙關,她鬧的事情,卻要我算了。
見邱意不肯鬆口,那些想要息事寧人的說客又換了一套說辭,將室友的童年遭遇加油添醋說一遍,再帶著老好人的口吻對邱意說:“你看你看,她多可憐,就不要跟她計較了嘛。”
邱意漠然地想,哦,不就是把生活的傷疤掏出來給人看討同情嘛,我也有,我也能。
但她沒有那麽做。
有些傷疤,毫無遮掩地擺出來給所有人看,會比傷疤被捂得發臭發爛更疼。
所以拉鋸戰到最後,邱意妥協了,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學院給她換間宿舍。這回學院倒是答應得很爽快,趁著那位祖宗大小姐被父母接回家過周末的當頭,邱意迅速收拾好了原本就不多的東西,拖著還是當初入學時用的大蛇皮口袋往門外走。
宿舍裏其他幾個人心虛地別開目光。
對於她們先前也是偏向息事寧人、沒怎麽替自己說過話的事,邱意是無所謂的。本來大家平時交情就淡,遇到事了還指望別人跟自己一起分攤麻煩,不現實。
他們隻是沒那麽好,也沒那麽壞罷了。
邱意沒有拖著對室友們的怨氣一起離開,她的蛇皮口袋已經滿了,放不下這些無用的東西,她選擇將這一切都拋之腦後,不要為了注定會疏遠的陌生人費神。
她甚至可以心平氣和地跟室友們說再見,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麽的風平浪靜。隻是在邁出門檻的瞬間,邱意低頭,看到一縷長頭粘在地板角落縫裏,眼淚卻突然湧上眼眶。
她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她的頭發,整個宿舍隻有她才有這麽長這麽黑的頭發。
心髒開始一陣陣劇烈地抽搐發疼。邱意想不通這究竟是為什麽,明明這些頭發都是死物,是她渾身上下唯一舍棄了也該無所謂的東西。
就算剪掉,也不該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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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意大學畢業時,距離千禧年沒過多久,大學生在市麵上還算是金貴的,找工作不算難事。
不過畢竟是小地方來的人,她對行業啊公司啊都懵懵懂懂沒什麽了解,那時候網絡信息還不如後來發達,家裏也沒有任何有見識的長輩能幫忙指點幾句,邱意就像隻不認路的小飛雀,撲騰著翅膀,跌跌撞撞撲進了求職大軍裏。
最後她留在了大學所在的城市,在一家正在擴張的建築設計院裏得了一份中不溜兒的工作,待遇湊合,前景尚可,單位還分了間單身宿舍給她住。
雖然宿舍窄了點兒、老了點兒、破了點兒,好在是一人獨享,邱意在宿舍裏隨便幹什麽都沒人過問,再也沒有愛挑事兒的室友在跟前煩人。
不過邱意並沒有心安理得地把自己藏在這間小宿舍裏,她沒這樣打算。
她的新出路,是在宿舍之外。
先前在大學宿舍裏跟室友鬧那一場,還有找工作時的稀裏糊塗,都讓邱意模糊地意識到,再像過去那樣成天隻顧著忙“正事”,獨來獨往,日子過是能過,可想要過得更寬裕更舒服,這樣就不夠了。
她要想要在這個大城市真正地紮根,沒有親人,至少得有些關係不錯的朋友,工作上也該把和人的關係理順些。比起凡事隻靠自己一個人抓瞎,好事有人提攜,壞事有人指點,路總歸是能更好走一些。
可具體該怎麽做,從來沒有人教過她,教科書上也沒有寫,邱意隻能一點點去試。
中間有過很多試錯的時候,比如把同事當朋友,過於坦白信任,卻被對方抓著把柄背後捅了一刀;也有過平時隻知道埋頭做項目,不知道多和領導溝通表現,到了項目得獎該分餅了,連點餅渣子都沒分到的時候。
一邊是工作上的專業事務不懂,處處都要從頭學起,一邊是生活中的人情世故不懂,處處也要從頭學起。本來設計院的工作就不輕鬆,總有做不完的項目、畫不完的圖紙,於是邱意工作之後的日子比上學時還要更忙,忙得披星戴月,腳不沾地。
時間再一次於繁忙中飛逝,不知不覺間,邱意的短發長過了肩頭,又披了厚厚一層。
有時她加完班回到宿舍已是深夜,累得隻想撲床上倒頭就睡,可是不行,她還得強打著精神洗頭發吹頭發,這一小時的辛勞不能省。想要留著好看的長發,這是必要的代價。
邱意也曾試探著問鏡子中的自己,要不幹脆剪成短發算了?短發是沒長發好看,可是就不用那麽麻煩,自己也沒那麽累。
她看見鏡子中的自己倔強地搖了搖頭。
那好吧,就不剪。
邱意咬著牙,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氣,頭發也要留長,工作也要上進,人情世故更得好好去學,哪一方麵都不能落下。
所幸這些辛苦都是有回報的,沒過兩年,邱意就因為在同屆入職者裏表現最優,受到部門領導賞識,被提了職,工資也跟著漲了不少。這下日常開銷是完全不用愁了,逢年過節,邱意還能給老家的表姑媽包個大紅包,作為她當年接濟自己上高中的感謝。
看著銀行賬戶上的數字穩定增長,心裏一直緊繃了一根弦的邱意終於鬆了口氣。
她看向鏡子中的自己,挺胸抬頭,烏發如瀑,眉眼間的光彩比過往任何時候都更好看,嘴角不禁慢慢翹了起來。
這些都是她完全靠自己掙來的。
邱意很感激自己過去的堅持和努力,連那種堅信生活和頭發一樣,就算一時失去還能再好起來的傻氣也感激。
要是不這樣犯傻,她撐不到走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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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意沒想到,這頭漂亮的長發,還跟紅線似的,給自己引來了一段姻緣。
有一次她去外省某個小城出差,在做項目現場調研時,不巧趕上刮風沙的壞天氣,邱意被灰頭土臉地吹了一身,頭發間也夾滿了沙礫,想著第二天還要跟當地合作方的領導開會匯報,這頭發是不洗不行。
當天晚上,邱意結束工作,回到條件簡陋的小城招待所,在房間浴室裏湊合著用冷熱交雜的水洗完頭,一用上自帶的電吹風,整個房間忽然變得黑漆漆一片。
邱意嚇一跳,還以為是自帶的吹風機讓房間跳閘了,之後才發現整棟樓都停了電。
招待所前台的服務員對人也沒個好聲氣,麵對邱意的求助,冷淡地說了句“這個我們也沒辦法”,然後就把頭轉過去,無論邱意說什麽都裝聽不見。
邱意生氣之餘又很無奈。
在外奔波一整天,她太困了,等不了頭發自然風幹,可要是枕著濕頭發睡覺,一早起來,頭發還不知道得炸成什麽樣子,去見客戶也不禮貌。
外麵還“呼呼”刮著風沙,邱意也不敢貿然出門,不然又得洗一次頭發。正發著愁呢,邱意回房間的路上,突然發現走廊上的一盞小燈居然還亮著,再順著小燈的電線一看,電源插在走廊牆壁頂部的插座上,插座上還有空的插口。
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就單單這個插口還有電呢?
邱意搞不明白,但她也管不了那麽多了,死馬當成活馬醫,邱意從房間裏搬來椅子,站在椅子上將電吹風的插頭插了上去。
結果還真的能用。
可惜高興不過幾秒鍾,剛剛還中氣十足的電吹風就啞巴了。原來是插座太容易鬆動,必須得用手按住才能用,否則稍微一扯就會馬上斷電。
這場麵就很為難了。
邱意站在椅子上,一手按著插頭,一手舉著吹風機,頭垂著將長發散開,用這個難度極高的姿勢戰戰兢兢地保持著身體平衡,擔心自己隨時都會不小心摔下去。
而人就是怕什麽來什麽,邱意手舉累了,剛想放下吹風機歇一歇,突然腳下不穩椅子一晃,她渾身也跟著歪斜,差點沒摔出個靈魂出竅。
一個陌生的年輕人衝過來幫她扶住了椅子,還好奇地問她在幹什麽。
邱意驚魂未定,狼狽不堪,她伸手撥開自己亂糟糟、濕漉漉、並且一直往下滴水的長發,小聲解釋了一下方才的狀況。
年輕人聽完以後哈哈大笑,他讓邱意先下來,自己可以幫她按住電源插座。
那插座離地麵實在太遠,就算年輕人個子挺高,也還是夠不著。所以那天晚上,是他站在椅子上幫忙按著插頭,看著邱意站在下方吹頭發。
這是個尷尬的場麵,卻也是個友善的瞬間。
中途邱意偷偷仰頭去看這位主動幫忙的好心人,看暖黃色的燈光映在對方的臉上,把那份笑容暈染得更加隨和親切,她又不好意思地把頭埋了下去。
燈光昏黃,晚風微涼,星月靜謐,夜色悠長。
誰也沒有說話。
空曠的走廊裏,隻有電吹風的“嗚嗚”聲,一點一點吹幹了邱意發絲上的水跡。
然後走廊左右兩邊的景象也模糊了,所有光線縮成一團,攏在一高一低的兩人之間,整個世界隻餘了這麽一方小天地,安寧平緩。
短短半小時,卻讓邱意覺得莫名溫暖。
***
一年多以後,在兩人的婚禮上,邱意聽到了青年對於當夜狀況的另一番描述。
他打趣說,當時自己大半夜的走過烏漆嘛黑的走廊,突然看見前麵有個白衣女鬼懸在天花板下,張牙舞爪,臉也沒有,隻有一團黑頭發掛在半空搖晃,差點沒給他嚇得腿軟。
“幸好我看見女鬼要從椅子上摔下來了,也還是想要見義勇為幫個忙,不然就把我那麽大一個好媳婦兒給摔沒了呀,哈哈哈。”
是的,那個熱心腸的年輕人,後來成了邱意的丈夫。
遇到邱意的那次,他也是去那座小城出差的,兩人回程的火車,也剛好在是同一班車上的同一節車廂。兩人在火車上愉快地聊了一路,下車時還交換了名片。
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吧。
不過兩人的戀愛過程有些波折,主要是男友的父母對邱意很不滿意,他們認定了像邱意這種小地方來的窮女人,故意來招惹大城市出身的男友,肯定是動機不純,總得貪圖些什麽。
男友試圖向父母解釋邱意根本不貪他什麽,是他主動追求的邱意,奈何兩邊誰也說服不了誰,吵架吵了好多回,關係越鬧越僵。中途邱意都疲了,覺得再這樣磨下去也沒用,她跟男友說,要不我們還是算了吧,鬧成這樣,就算硬要結婚,以後我們兩個也過不好的。
男友答應了分手,雖然邱意看得出來他極不情願。
其實邱意心裏也很不好受,她強忍著難受,特意去訂了那家兩人過去一直舍不得去的高檔餐廳的位置,跟男友說我們兩個第一次吃飯是你請我,這回該我請你吃頓飯,咱們好聚好散吧。
走去餐廳的路上,邱意看男友整個人一直沒精打采蔫蔫的,還主動安慰他,拿自己以前剪頭發的事情舉例,說沒關係的,很多我們看重的東西,就跟這頭發一樣,剪了還會再重新長出來,就是需要多點時間,最後總能恢複的。
男友突然停住腳步,抬起頭來,緊緊抱住邱意。
邱意聽見他哽咽著說:“可是我知道,你每次剪頭發的難受都是真的,剪掉的頭發也都再回不來了。”
於是邱意也哭了。
她知道男友說得對,假如能讓頭發好好留著,誰又舍得總是用“頭發剪了還能再長”這種理由來搪塞自己呢。
兩人站在街邊路燈下,相擁而泣。
結果那頓飯吃了之後,兩人不僅沒有分手,反而敲定了婚期。
男友也算是個很能拿主意的人,他替邱意將父母的不滿都擋在了身後,自己從家裏搬了出來,還跟邱意開玩笑說,你能靠一個人在這個大城市裏立住腳,那我也不會輸給你的,說不定還能比你做得更好呢。
零幾年的時候,大城市的房價已經不便宜了,好在兩個名校畢業的年輕人踮踮腳還是夠得著的,兩人各自的積蓄統統掏出來一算,都夠給一套小一點的三居室付首付了。
隻是錢要是都用來買了房,其他地方就不寬裕了。男友當時一邊驚歎邱意太能攢錢,工作年限比自己少兩年,積蓄居然不比自己少,一邊又對買三居室有些猶豫,說不然我們還是先買個兩居室做過渡,剩下的錢拿來給你辦場風光點的婚禮?
邱意不同意,她想起了小時候全家人住在一套窄破房子裏打擠的日子:“不用,不辦婚禮都行,我就想咱們家敞亮點,住著舒服啊。”
因此兩人的婚禮辦得很簡單,就請了兩桌朋友,司儀也是新郎的好哥們,氣氛很是輕鬆愉快。
婚禮上司儀問新郎,他是怎麽和新娘結緣的,新郎又把那次初遇拿出來,非常浮誇地當眾描述了一番自己半夜遇到“女鬼”的場麵,笑得前仰後翻,形象全無。
邱意忍不住想對他翻白眼。
見新娘子一臉嫌棄,新郎趕忙過來摟著她,哈哈大笑著親了一口她的長發。
“也幸虧我好人做到底,還幫她按住吹風機的插頭,一直耐心地等她吹完頭發,這才知道我媳婦兒原來長得這麽好看,頭發那麽漂亮!”
***
婚後沒多久,兩人買的新房還沒交房,邱意就懷孕了。
這個孩子懷得很辛苦,邱意的孕吐反應持續了好幾個月,吐得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把孕吐止住,在丈夫的精心照顧下長了些肉吧,邱意又變得特別怕熱,稍微一動,背上就全是虛汗。
再讓那厚厚的頭發往背後一捂,整個一大火爐貼上來了。
邱意試過把頭發紮起來,沒用,厚實的頭發依然緊捂著頭皮,汗水被捂得噌噌噌地往外湧,頭皮很快油了癢了,每天都得洗。
而大著肚子洗頭確實不方便,一大把長發浸滿了水,就像個沉重的船錨似的直把邱意往後拖,拖得她在浴室裏站都站不住,從小椅子上起身也是踉踉蹌蹌的。
丈夫放心不下,每次都要來幫邱意洗頭,洗完以後還非要幫她吹頭發。
他說濕著頭發怕她感冒著涼,對母子兩個都不好。
那段時間丈夫的工作正好也忙,新房子交房了要裝修,請的施工隊辦事又不實誠,處處都得費心看顧。丈夫一個人又要忙工作,又要盯裝修,還要照顧孕婦,原本挺精神一年輕人,很快就累得眼袋都顯出來了。
這些邱意都看在眼裏,無數次勸丈夫不用這麽緊張她,洗頭吹頭的事她自己能搞定,讓丈夫有空多歇歇,丈夫卻很堅持,就是不聽她勸。
不過人再逞強,也有撐不住的時候。
有天晚上,丈夫幫她吹頭發,大概是實在太累了,手還拿著吹風機往上舉,腦袋卻瞌睡得不停地往下點了又點。
這讓邱意想起自己剛工作那會兒,也是經常大半夜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了,但還堅持著洗完頭發要吹幹,仗著年輕身體好,總是硬挺著不肯向生活低頭,寧願自己多受累。
奇怪的是,很多時候人可以對自己心很硬,無論多難多苦都不當回事。可一看到心愛的家人受罪,心卻立馬軟了,再多一刻都忍不下去。
第二天,邱意主動去了理發店,說要把及腰長發全部剪掉。
理發師舉著剪子遲遲不敢下手,反複確認道:“哎呀,這麽好的頭發,真要全剪了啊?”
邱意朝鏡子中的自己點點頭,篤定地一揮手:“全剪了!”
那天晚上丈夫下班回到家,本來跟往常一樣是笑嗬嗬的,絕對不會把在家外麵受的累和委屈往家裏帶,可一看到邱意的短發,他的眼神立馬就僵住了,滿滿的都是心疼。
這家夥明明平時話很多的,這時候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但也不必多說什麽,他們之間,很多話不用說出口,互相也都明白。
邱意挺著肚子走過去,跟丈夫來了一個不碰肚子的擁抱,丈夫的臉貼著她的臉,有一股說不上來具體是什麽,卻讓人感到很安心的熟悉味道。
邱意撥弄著丈夫的胡茬,偷偷地想:好奇怪,這次剪掉頭發的感覺很新鮮,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雖說頭發是剪了,心裏卻仍然覺得很圓滿。
***
女兒出生了。
迎接新生的喜悅消退之後,邱意頭疼地發現,這個不智能的小家夥,照顧起來要比日常工作還要麻煩一百倍。
工作、孩子、家務、房貸,種種壓力合夥襲來,夫妻兩個每天忙得跟打仗一樣。那段時間,他們就是同一個戰壕的戰友,每天被生活瑣碎轟炸得人仰馬翻,完了之後連喘息恢複的時間都沒有,還得互相攙扶著馬上爬起來,並肩麵對下一場戰鬥。
這種情況下,邱意哪有心思再留長發呢。
幹練的短發造型就這麽保留了下來,邱意自己沒覺得有什麽,倒是丈夫時常覺得可惜。
有次兩口子一起給寶寶洗澡,邱意隨口感慨了兩句寶寶頭發生得濃密,以後留長發肯定好看,丈夫便打趣說,老婆,你那麽喜歡長頭發,自己也留著吧。
“我記得談戀愛那會兒,你留長發是很好看的。”
“嗨呀,我可沒談戀愛那會兒年輕了,就算留長發也沒那麽好看了。”
邱意一邊開著玩笑,一邊拿了毛巾給剛洗完澡的寶寶擦幹,那邊丈夫將寶寶接過去,熟練地換上小裙子和尿不濕,抱著寶寶親了一大口,故作正經地看向邱意。
“老婆,這我可就要批評你了,有時候謙虛過分就顯得假了啊。”
小寶寶趴在父親肩頭咯咯笑,男人立刻得意起來了。
“你看,女兒也同意我說的,幹脆這樣吧,老婆,你和女兒就一起把頭發留起來,比一比誰的頭發長得更快。”
說完,男人將寶寶翻過來抱在懷裏,父女兩個一起對著邱意傻笑。
“老婆,你想啊,到時候我右手抱著女兒,左手挽著你,咱們一家三口就那麽雄赳赳昂昂地上街去,街上其他人一看,喲,這個帥哥好福氣啊,有一大一小兩個漂亮的長發姑娘陪在身邊,別人不知道得有多羨慕我呢!”
邱意差點沒忍住笑,假裝生氣去撓老公的癢癢,老公護著寶寶躲到沙發上,順便伸手一撈,把邱意也撲倒撈到沙發上。
一家三口抱成一團,也笑成一團。
***
之後兩年,邱意真的又把頭發留長了。
夫妻兩個的工作都步入正軌,小女兒也越養越乖巧,為父母省下了許多麻煩,於是苛刻的生活為邱意開出一道細細的縫,從中撒了些小小的輕鬆。
這點輕鬆不夠做別的,但足夠她把頭發慢慢留長了。
這一回,家裏會欣賞她長發的人,除了丈夫,還多了女兒這個小觀眾。
邱意有時會把長發編成一條烏黑的大辮子,小女兒特別喜歡,每次都好奇地摸了又摸,聞了又聞,就好像那條大辮子是什麽了不起的寶貝,別的東西再好都比不過。
要是女兒因為什麽事情哭鬧了,拿別的玩具都哄不好,就要邱意這條大辮子,一給她揪著不放,小丫頭立馬就哭臉換笑臉,變成了一臉幸福的乖娃娃。
邱意認為這是種甜蜜的煩惱:“這小丫頭怎麽那麽喜歡玩頭發,也不知道是隨誰的。”
丈夫也不急著來替邱意解圍,調侃的話是一套一套的。
“充分說明她是我們兩個親生的啊,老婆,女兒頭發長得好,隨你,女兒喜歡你的頭發,隨我。嘿嘿,咱們女兒真會長,把父母的優點都學過去了。”
邱意被丈夫這幅耍賴皮的樣子搞得沒脾氣,隻能抱緊女兒朝他拋出一記鄙夷的眼神。
丈夫就當看不見,還是樂嗬嗬的。
“等我這陣子工作忙完,女兒的頭發也該足夠長了。老婆,到時候幹脆我們請假去看奧運會現場吧,隨便什麽比賽都行,我要帶著兩個漂亮的長辮子姑娘到奧運場館裏去顯擺!”
***
丈夫的心願沒有機會達成。
偶爾邱意回想起來,也會覺得這大概是自己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她還記得,那天是個周末,丈夫出差在外。吃過晚飯,邱意帶著女兒去家附近新開的兒童樂園玩了一會兒,等再從場館裏出來,外麵居然下起了暴雨,一時半會兒也沒有要停的意思。
邱意在場館附近找了一圈都沒有找到賣傘的,打車也打不到,路程太短,費勁又不賺錢,沒有司機願意接這個活兒。
女兒玩得困了,哭鬧著要回家,邱意正在發愁,丈夫打來了電話。他剛從外麵出差回來,看見母女兩個不在家,擔心她們是被大雨困在了外麵。
“你們先好好在室內坐著等,別著急,我馬上帶傘來接你們啊。”
這是丈夫對邱意說的最後一句話。
在帶傘去接她們娘倆的半路上,他被打滑側翻的水泥車給壓著了。
“好在是沒受什麽苦,立刻就過去了。”在殯儀館忙前忙後給丈夫安排後事的時候,邱意很平靜,還會說些安慰的話給親友們聽。
中途需要回家一趟拿東西,邱意把女兒托付給靠譜的同事照顧,獨自一人回到家裏。
家裏空蕩蕩的,光腳踩在地板上,都會發出回音。
邱意突然腦子一木,忘了自己原本回家是要拿什麽,而是木然地收拾起家裏來。
收拾了一會兒,她看見丈夫出差用的行李箱還擺在家門口,就習慣性地打開,髒衣服丟進洗衣機,剃須刀放回盥洗台,文件袋放在他書桌上,穿過的臭襪子她不用管,但證件票據這些都要分類收好,其它零零碎碎的物件也有該去的位置。
收拾到後麵,她看見行李箱最下麵壓著一個包裝盒,大概是被壓了太久,表麵都起皺了。
不用打開,光看盒子上印的廣告圖,邱意就知道裏麵是什麽。
她先前隻是看電視廣告時隨嘴提了一句,說這個牌子的吹風機貴是貴了點兒,但應該挺好用的,沒想到在一邊聽到的丈夫上了心,特意在出差的時候買了一件。
盒子拆開,裏麵還有丈夫親手寫的小卡片。
他說,老婆,我才發現你原先用的舊吹風機都漏電了,很不安全,我給你買個新的用。
他說,老婆,別總對自己那麽省,你放心,有我在,我們以後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他說,老婆,我要幫你吹一輩子的頭發。
邱意忽然渾身一軟,癱在地上,死死抱著那把新吹風機,嚎啕大哭。
***
邱意將自己的長發編成一個大辮子,一剪子剪斷了。
那一瞬間,她沒有什麽心疼的感覺,隻是微微有些心涼,還空落落的。
她想,丈夫生前最喜歡她的長發了,如今他要去到一個離自己和女兒很遠很遠的地方,她心疼他,不想讓他兩手空空地走,那太孤單了,總該帶點兒什麽念想。
所以邱意剪了自己的頭發,趕在火化前,把大辮子放在丈夫冰冷的身體旁。
“這個就算是咱們相認的信物,你好好拿著,小心點,別迷路了啊。”這是邱意對丈夫說的最後一句話,“等下輩子,咱們再……”
這句話邱意並沒有說完,隻說到一半,就哽咽著戛然而止。
因為邱意根本不相信人有什麽下輩子。
她騙不了自己。
就像這一剪子剪斷的頭發,燒了就是沒了,不可能再重新長回去。
***
對邱意而言,丈夫離世,是一時的劇痛。
之後要怎麽帶著年幼的女兒好好活下去,則是漫長的鈍痛。
沒有人可以給她這個單親媽媽搭把手,邱意的父母早已去世,幾個姐姐也有各自的家庭和難處,又都不在一個城市,沒法多幫她什麽。
至於婆家那邊……唉,本來當初結婚的時候就鬧得不愉快,平時來往很少。丈夫過世以後,公婆不僅死攥著車禍的賠償款不放,還打邱意家房子的主意,非不承認這套房子邱意也出了一半的首付和貸款,試圖把房子整個搶過去給他們家小兒子結婚用。
之後種種,不提也罷,總之,邱意這回沒有戰友了,她隻有她自己。
孤兵作戰的感覺可真糟糕啊。
現在邱意一個人的收入要扛房貸,要雇保姆,便宜的公立幼兒園又沒能排得上,還要給女兒交昂貴的私立幼兒園學費,經常是顧得了這頭又顧不了那頭,家裏的賬目總也平不上。
為了討生活,邱意必須把工作緊抓著,就算女兒經常哭著說“媽媽別走”,她也得狠著心腸,將女兒往幼兒園老師懷裏一塞,自己一邊抹淚一邊往公司跑。
偏偏零八年之後,那段時間經濟大形勢不好,邱意所在的行業受到了很大衝擊,好些原本紅紅火火的公司說垮就垮,邱意的公司也是風雨飄渺,說好的年終獎不明不白就沒了,每天壓過來的工作卻還是隻多不少。
邱意卻不敢貿然辭職跳槽。
如今職場上更聰明好用的年輕人一茬茬接上來,快要三十歲的她沒了底氣冒險去拚。
現實的壓力憋得邱意喘不過氣,更可怕的是晚上下班回到家,看見女兒哭著說想爸爸,對丈夫的思念還有愧疚就會趁虛而入,讓邱意忍不住一遍遍回想,回想當初在靈堂上公婆痛罵要不是被她纏上自家兒子就不會死的場景。
前半生幾乎從不回頭看的邱意,那陣子時常整夜整夜地失眠,會鑽進牛角尖反複質問自己,要是當初不讓丈夫送傘是不是就好了?要是當初不帶女兒出去玩是不是就好了?要是當初幹脆跟還是男友的丈夫分手是不是就好了?要是當初不去那座小城出差是不是就好了……
白天拚命工作,晚上精神折磨,就算邱意是鐵打的,也要撐不住了。
老家的表姑媽聽說了她的事,打電話給邱意說,不然還是把小閨女放回老家,我幫你看一段時間吧,多少也能省點開銷,你先把工作顧好再說,該休息的時候也得多休息,休息好了才不會胡思亂想。
邱意舍不得。
奈何舍不得不能當飯吃啊。
那年夏天,在女兒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邱意硬著心腸讓來接人的親戚把女兒帶走了。離開前,女兒使勁伸手揪住邱意的衣領,哭著問媽媽你不要我了嗎?
邱意覺得心都要碎了。
她扯開女兒揪著自己的手,開口時既像是在給女兒回答,又像是在給自己立誓。
“芃芃,等你的小辮子變長,媽媽就去接你回來。”
***
年底的時候,邱意總算得了空,可以請假回老家看望女兒。
那時候視頻通話還不常見,老家的親戚也沒那個條件,邱意平時想女兒了,隻能通過電話聽聽女兒的聲音。
但她也不敢多聽,因為她回答不了女兒一次次稚嫩又迫切的詢問。
媽媽,你什麽時候來看我呀?
媽媽,你什麽時候接我回去?
媽媽,你不會把芃芃忘了吧?
一聲聲詢問,像一把把尖刀紮在當媽的心上。
不過讓邱意最難過的事,是到了某一天,女兒突然不問了。
是因為表姑媽跟她說這樣問會讓媽媽為難,懂事的女兒就不再問了嗎?還是說女兒終於對這個糟糕的媽媽失望了,再也不相信媽媽還愛著她想著她了嗎?
邱意不敢細想,隻能拚命工作積攢假期,對女兒的思念是一天多過一天。
所以這次能回老家看望女兒,邱意是非常高興的,女兒喜歡的零食玩具裝了滿滿一大箱。雖說出了火車站之後,這個大行李箱在坑坑窪窪的石頭路上拖著走會很費勁,但邱意心裏是輕快的,期待的。
等走到表姑媽家所在的那條巷子口,邱意給一群忽然圍上來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親戚家的小孩子們分了一袋糖,正打算再往巷子裏麵走時,突然被旁邊一陣響動吸引了注意力。
是幾個小孩子去鬧一個坐在路沿的小女孩,這個去揪一下她的頭發,那個去扯一下她的衣領,小女孩被惹得急了,胡亂舞著雙手想把他們推開,可惜雙拳難敵四手,幾個小孩就怪笑著看她幹著急,還合夥炫耀自己手上有糖,她沒有。
邱意看不下去了,正要過去阻止,有個拿了糖的女孩先攔住她。
“阿姨,你別過去,她身上髒,頭上還有虱子呢。”
邊上幾個小孩又跟著哄笑,還大聲喊著那小女孩的名字,說沒爹養沒媽管的孩子就是這樣髒,頭上都長虱子啦。
邱意僵硬地扭過頭去,簡直不敢相信這個被欺負的小女孩就是自己的女兒。
記憶中活潑可愛的小女兒,此時就髒兮兮地蹲在街邊,身上裹著不知道多久沒換的小襖子,臉上撲了灰,鼻涕掛得老長,頭發長了卻也亂糟糟的,太久沒洗,油得都起膩了。
此時此刻,她正在委屈大哭。
不是因為自己頭上長了虱子而委屈,而是為了自己孤零零一個人而委屈。
她大哭著說,我是有爸爸媽媽的,我媽媽沒有不要我。
說著,小姑娘從自己亂糟糟的頭發間扒拉出來一根歪歪扭扭的小辮子,不像是大人給編的,倒像是小姑娘自己努力編出來的。
她流著眼淚說:“等我的辮子長長了,媽媽就會來接我回去了。”
邱意箱子一扔,不管不顧地撲過去,也抱著女兒哭。
她說,芃芃,媽媽這就接你回去。
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
***
邱意帶女兒回去的時候,倒不覺得表姑媽存著故意苛待女兒的心思。
她還記得小時候表姑媽對自己一家挺照顧,那些年其他親戚都對他們家避之不及,隻有表姑媽時常惦記著給他們家送些吃的用的,還拿錢給她上高中用,為人真的挺好的。所以邱意當初才會放心把女兒送回老家,心想有表姑媽幫忙看著,女兒的生活費自己也不會少給,應該不會有大問題。
隻是時過境遷,如今表姑媽年紀大了,身上又帶著病,前陣子還住了院,照顧小孩大概是力不從心了,聽說平時主要都是表姑媽的兒子兒媳在管看孩子的事,邱意也不好再多要求什麽。
回程的火車上,邱意一直在思考接下來該怎麽辦。
理論上,她還能把現在仍然欠著房貸的房子賣了,還掉房貸,拿剩下的錢帶著女兒去房價便宜的小城市買房安居,至少這幾年手頭能寬裕些,不用總是為錢犯愁。
可是,她又能帶著女兒去哪兒呢?
從讀大學算起,她在這個大城市已經待了十多年,所有的朋友、客戶、項目資源和事業積累都在這裏,最近行業回暖,她的苦熬眼看就要見到曙光了,當初提拔過她的部門領導終於上位掌了權,許諾明年給她一個更好的位置。
要是賣了房子去到舉目無親的小城市,像她這樣人到中年的單親媽媽,別說保住曾經的事業了,就算想找個待遇好點的工作也不是那麽容易。
眼下房價雖說比剛買的時候漲了點,可惜碰上大形勢不好,價格又掉下去一些,等還掉房貸,剩下的錢隻能扛得住這幾年,幾年之後坐吃山空,又該怎麽辦?
還有女兒的戶口和教育問題、賣房買房的稅費和資格問題、一切重頭開始也未必有想象的那麽輕鬆的問題……零零碎碎的問題一擁而上,攪得邱意眉頭緊鎖,心神不寧。
最後她無奈地歎了口氣,先低頭看了看即使睡熟了也緊緊抱著自己胳膊的女兒,再抬頭望向火車窗外。這趟火車幾年前就提了速,窗外有關家鄉的一切都被更加快速地遺留在過去,車窗上映著邱意的臉。
邱意忽然想起來,十幾年前,自己也搭過這趟從家鄉到那座大城市的火車。
雖然那時候的自己才十八歲,全部家當就是一個被磨得發毛的大蛇皮口袋,連一張坐票都沒有,隻能擠在綠皮火車上硬挺挺地站通宵。可那時候的她好像什麽都不怕,心頭輕輕鬆鬆的,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期待。
如今人到中年,她擁有的明明比十八歲時更多,可當初那種無畏的輕鬆卻找不回來了。
怎麽會這樣呢?邱意想不明白。
直到列車即將進站,她終於模模糊糊想出來個大概。
年少的自己心頭輕鬆,是誤會了生活總會越過越容易,後來投身社會才漸漸明白,生活的考試和念書的考試不一樣,根本沒有標準答案。這世上能拿高分的人是少之又少,大部分人成天忙碌憂心,也隻不過是指望自己盡量多掙幾分,才能險險夠到及格線。
這就像她總沒機會留長的頭發一樣,邱意心頭是不滿意,是覺得有遺憾。
可除了繼續湊合著過,又還能怎麽樣呢?
***
邱意最終還是決定賭一把,帶女兒留在大城市。
過去三十年,她人生最溫暖的記憶都發生在這裏,被風吹到懸崖邊上的雜草種子早已沐浴著陽光紮了根,一時的狂風吹不倒它。
丈夫的離世更是讓她體驗夠了人生無常,邱意心想,那就不留遺憾地往前衝吧,衝到哪兒算哪兒。她還有衝勁兒,女兒也乖巧懂事,她會努力替年幼的女兒遮風擋雨,母女好好守在一起,不會連這一關都熬不過去。
隻要拿定了主意,邱意辦事是很利索的。
很短的時間,她就把自家那套三居室租了出去,再在公司附近租了套一居室給自己和女兒住,從中賺點房租的差價,這樣房貸壓力減輕很多,裝著一家三口所有幸福記憶的房子也能保住。反正就她們母女兩個,用不著住太寬敞,新家小是小了點兒,原先的家當好好收拾起來,也能布置得有模有樣。
不過把女兒重新送去上學之前,邱意得先解決她頭上的虱子問題。
雖說把女兒頭發剃掉是最省事的做法,但邱意無論如何也不敢讓女兒頂著可能會被同學取笑的寸頭去上學。
那是她心頭抹不掉的童年陰影,邱意舍不得讓女兒也跟著再來一遍。
那段時間邱意到處尋找去除虱子的藥水和偏方,每天給女兒洗完頭,還會花很多時間給她翻找藏在發根的虱子和蟲卵。
這是個很繁瑣又無聊的事情,邱意本來擔心女兒會坐不住,沒想到女兒居然很受用,每次邱意找到一個蟲卵,女兒還嚷嚷著讓邱意把蟲卵遞給她,兩個小小的指甲往中間一掐,就聽見一聲清脆的哢嚓響,蟲卵完蛋了,女兒也跟著笑。
邱意問女兒為什麽喜歡玩這個,女兒指著電視裏播放的動物世界,有一隻母猴子正在給小猴子梳理毛發,偶爾會逮到一兩個虱子,它放嘴巴裏一咬,一聲清脆的哢嚓響。
邱意覺得好笑:“傻閨女,我們是人,不是猴子,不要跟著猴子學。”
“可是它們和我們一樣,都是媽媽和孩子啊。”女兒很認真地回答。“有媽媽愛的孩子就不會長虱子。”
邱意不笑了。
她隻是默默抱住女兒,臉貼在女兒柔順的頭發上,聞到了一股熟悉和心安的氣息。
***
邱意什麽辦法都用盡了,總算是趕在寒假結束前,把女兒頭上的虱子徹底消滅掉了。
當然,女兒一頭柔順的黑發也保住了,邱意心中十分欣慰。她看著女兒那粉嘟嘟的小臉蛋,真心覺得這樣可愛的小姑娘,就該配上這麽漂亮的長頭發才對嘛。
而且光是留長頭發還不夠,太單調了,還得編辮子、盤頭發、戴發飾,總之就是得怎麽豐富、怎麽好看怎麽來。
正好女兒被接回來以後,就有了喜歡讓邱意給自己編辮子的習慣,每天早上,都不用邱意催,女兒就會乖乖地、從床上爬起來,一臉期待地將梳子和皮筋遞給母親。
邱意以前對自己的長發很少做複雜的編盤,這回卻可以在女兒身上大顯身手了。
沒過多久,邱意就成了最會給女兒編頭發的媽媽,從幼兒園到小學,班上其他小女孩都好羨慕芃芃,總是圍著她打轉。他們的父母可不會因為當季電視劇裏的仙女俠女流行什麽發飾,就給自家女兒也安排上,大家隻能眼巴巴地盯著芃芃的新發飾過幹癮。
就連學校裏搞活動要表演,老師也會請邱意來幫小姑娘們編頭發,邱意很快成了女兒班上的大紅人,這也替芃芃積累了廣泛的同學人脈,想競選班長都不用特意去拉票的。
不過這些零碎的快樂,隻能算生活的點綴,當不了生活的底色。
那幾年母女兩個的日子總體還是辛苦的,編辮子不過是在這個基調上的苦中作樂。
一會兒女兒又生病得送去醫院了,一會兒公司領導又對邱意請假不給好臉色看了,一會兒同事又造謠她這個單親媽媽和某個男客戶的桃色新聞了。糟心事輪番上演,邱意感覺自己每天早上一睜眼就在走鋼絲,比頭發絲還細的鋼絲。
在女兒頭發越長越好的同時,邱意的頭發卻因為過度操勞而大把大把地掉。
她盯著那些落發,有些沮喪地想,生活早給她編好了牢籠,用的正是那些散落的發絲,綿密柔韌,密密麻麻,將她死死困在裏麵,逃不出去。
有次邱意實在太累了,吹了陣冷風就著了涼,燒得迷迷糊糊地躺床上起不來,是剛上小學三年級的女兒給她端水拿藥敷毛巾。邱意吃藥以後退了燒,可整個人也發了好多汗,連頭發都浸濕了,又是女兒找來吹風機,替虛弱無力的邱意吹幹頭發。
她舉著吹風機很認真地說:“媽媽,我先幫你吹幹頭發再睡,以前爸爸說過,濕著頭發睡覺,頭會痛的。”
那一刻,邱意想哭又想笑。
想哭是因為她想起丈夫還活著時,也經常這樣替自己吹頭發,年幼的女兒原來還沒有忘記爸爸;想笑,是因為女兒跟她爸一樣,是最堅定和邱意站在一起的小戰友,自己從來都不孤單。
所以無論再苦再難,邱意都不會逃,在女兒麵前連抱怨也沒有一句。
偶爾午夜夢回,與丈夫的幻影重逢,邱意的悲傷也平複了不少,會釋然地對丈夫說,你放心,我和芃芃都會把日子過好。
邱意心中一直有個信念,正是因為生活太苦了,自己才要和女兒一起多創造些甜,不能讓整個生活都被苦給滲進去。女兒的童年隻有一次,過了就回不來了,等她長大再回想起來這段日子,當媽的希望女兒記住的都是些高興的事情。
而用心給女兒編的辮子,也是邱意這種願景的一部分。
她願意多費心力,用一條條漂亮的小辮子,為女兒的童年留下盡可能多的快樂痕跡。
***
事實證明,邱意當初賭那一把是賭對了。
熬過那幾年的經濟危機,整個行業迅速回暖,咬牙撐下來的從業者都獲得了不錯的回報,邱意被提拔成了部門負責人,薪水坐著火箭往上竄,不僅迅速還清了原來的房貸,還有餘力在新城區多供了一套房子。
這是邱意特意給女兒準備的,雖然女兒那時才剛上初中,換做其他父母,至少要等到孩子上大學才開始考慮房子的事,但她就是忍不住要提早做準備。
大概是她小時候家裏什麽也沒給準備,邱意就恨不得把自己當年沒有的東西都給女兒補上。結果也算是運氣好,邱意的這種急切歪打正著,買房時機正好踩在了2016年房價暴漲之前的時間點,之後看著房子一天一個價,沒幾年就翻了好幾番,邱意咋舌的同時又感到慶幸。
她慶幸女兒以後會有個安安穩穩的家,不用像自己一樣,什麽都得從頭起算。
這時候她家最難的日子已經熬過去了,女兒上了重點中學,成績相當優秀,生活自理能力也強,不需要母親多費心。邱意在單位裏的職位也不算低了,雖然再想往上很難,好在目前的待遇就很不錯了,工作內容也駕輕就熟,不需要太過操勞。
生活終於對邱意網開一麵,這是她活了快四十年,從未有過的舒坦局麵。
她總算是可以鬆口氣,歇一歇了。
後來邱意過四十歲生日,女兒拿出壓歲錢,請她去影樓跟自己拍套母女合照做紀念。當時化妝師給女兒盤的頭發不是很合意,邱意幹脆自己上手,給女兒弄了個特別符合那套妝容的盤發造型,看得化妝師嘖嘖稱讚,問邱意以前肯定也留過長發吧,手法這麽熟練。
就是這麽無意的一問,卻勾起了邱意塵封多年的留長發的心思。
這些年同事朋友都誇她短發幹練利落,邱意也一直覺得這樣方便省事,但內心深處那一點留長發渴望,即便沉睡多年,也沒有徹底消失。
邱意認真考慮起了再留長發的可能性,其實到了生活這個階段,時間、財力都更寬裕,完全經得住她留一頭長發的。
奈何歲月不饒人啊。
邱意仔細端詳著鏡子裏的自己,臉型、身型相比年輕時候都有了很大的改變,本以為會一直濃密的頭發也變少了,抓起來就那麽可憐的一小把,稀疏的黑色中還夾著斑駁的白色,是連染發也遮掩不住的疲憊。
生活的辛勞就算過去了,可它來過的痕跡是不會消失的。
邱意去不同的理發店問過,得到的回複都是:“姐姐,你這個氣質更適合留短發,稍微燙一下就很有效果,頭發留太長會顯得沒那麽有精神。”
不信邪的邱意打算先把頭發留長試試,結果頭發長得極慢先不說,稍微留長一點,發梢就開始幹枯分叉,炸成了一團雜草,又難打理又不好看。
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起,邱意打消了留長發的念頭。
這世上很多願望都是有時限的。
邱意不得不承認,年少時那一頭順滑柔亮的長發,也已經隨年輕的歲月一起,留在了過去。
***
邱意自己是不留長發了,但她還能從女兒身上找到些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女兒長得和她年輕時頗有些相像,發質也特別好,放下來就是烏黑油亮一大把。每次女兒從高中放假回家,邱意總是忍不住盯著她長發及腰的模樣看了又看。那是獨屬於少女的亭亭玉立,讓人光是看著就心生歡喜。
想到現在女兒住校,自己沒法再經常替女兒編頭發了,邱意還有些惋惜。
更惋惜的是,有一次女兒放假回家,滿頭長發居然不見了,變成了隻剛夠到耳邊的短發。
邱意的第一反應是問女兒,這是不是學校強製剪掉的?這樣不對,媽媽得馬上表明態度,自己和女兒是站一邊的,會去跟學校老師溝通,不會任由女兒受這樣的委屈。
女兒哈哈大笑,說老媽你想太多啦,我們學校是出了名的開明,哪會強迫學生剪短發呢。
她的一頭長發,是剪下來捐給了專門為癌症病人提供免費假發的公益機構。
“媽媽,那些病人很可憐的,生病以後做化療,頭發都掉光了,這個公益機構隻收從來沒有染過燙過的天然長發,怕殘留的染發劑會傷到病人,我看自己的頭發正好符合要求,就剪下來捐給他們了。你以前資助貧困山區的學生時不是跟我說過,自己力所能及的話,能幫一個是一個,我這是跟你學的呀。”
邱意沉默了一小會兒。
她當然知道如何處置那一頭長發是女兒的自由,做父母的不該把自己的願望壓在孩子身上,那她也不會勉強女兒,替她做決定。
女兒一天天長大,肯定會有自己的新主意,這是好事,人對生活的決斷就是這麽一點點鍛煉出來的,自己當初也不是這麽摸索過來的嘛,就算女兒的新主意和她想的不一樣,做父母的也該為女兒感到高興。
所以邱意隻是微笑著誇獎了女兒做得好,願意主動去幫助別人,這樣很棒。
誇到最後,到底還是有一抹兒意難平沒忍住,它悄悄竄到邱意嘴邊,化成了一句夾雜著歎息的玩笑話:“隻是媽媽也很需要你的長頭發啊。”
女兒不解地“啊?”了一聲。
邱意別過目光。
“芃芃,媽媽印象裏,你還是那個老嚷嚷著讓媽媽給編辮子的小姑娘呢,你現在突然剪了短頭發,媽媽都要認不出來了,你也不需要媽媽……再幫你編辮子了。”
***
邱意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女兒永遠留在身邊,孩子大了,做父母的不可能一直跟著。
隻是邱意以前也很少想過,有一天女兒長大了,大到不再需要自己的陪伴了,生活又會變成什麽模樣。
這次捐頭發事件提醒了邱意,女兒不久之後就會更加獨立,獨立到逐漸退出她的生活。邱意理智上告訴自己,年輕人嘛,不出去闖蕩,也就永遠自立不起來,她隻要做好女兒的避風港就行了,母女情分又不會因此而斷掉,沒必要為此唏噓太多。
隻是這些年習慣了和女兒相依為命,一想到未來的分別,她情感上又很舍不得。
坐在理發店裏,邱意看理發師將那些細碎的亂發一一斷去,有些自嘲地想,要是人和人的感情可以像頭發一樣被打理得整整齊齊,不需要的部分說斷就能斷,一點兒淩亂打結都不會有,那就好了。
可惜她對女兒的舍不得是生活中無數個一點一滴積累出來的,沒那麽容易說斷就斷,它們彎彎曲曲地纏繞在一起,在邱意心中胡亂打著結,想到女兒馬上就要高中畢業去讀大學,說不定還是要去讀外地的大學,從此家裏隻剩自己一個人,她不免有些失落。
懷著這種失落的心情,邱意去參加了大學班上的二十周年畢業同學會。
說實話,邱意當年和大學同班同學的關係挺淺的,那時她忙著學習和打工,班級活動參加得不多,大三結束時還換了宿舍,沒和同班的女生住一起,交情就更少了。
不過就算共同的回憶很少,它們依然值得邱意花費一整天周末的時間,把自己收拾體麵,開三小時的車去城郊的度假酒店赴宴。邱意知道,與其說她是懷念那些大學同學,倒不如說她是懷念自己那段年少青春的時光——那段雖然也存在許多問題,卻又同時充滿朝氣、美夢和真誠的時光。
人到中年,這些已經很難再在生活圈子中找到的東西,她希望還能從老同學們身上看到殘留的影子。
這是邱意去參加同學會的初衷。
然而飯桌上老同學們推杯換盞、泛著酒氣熟練說著場麵話的場景,還是讓她略感失望。
其實也沒什麽,到了這個年紀,大家能聊的無非就是房子孩子,又或是在工作上麵互捧兩句,拉拉關係,再不就是抱怨這兩年整個行業都下滑得厲害,業績難看。
邱意這些年習慣了職場打拚,對這種氣氛已經算是很正常的飯局,應付起來不要太熟練,不至於會失了體麵。
隻是,與老同學們分別太久,她有些不認識他們了。
中途起身去洗手間的路上,邱意苦笑著想,所謂朝氣,所謂真誠,並不是說放在一邊任由時光埋沒、都還會老老實實留在原地不變味的古董,妄想它們不出現在自己眼前就不會變化的想法太可笑了。它們也會腐化變質,就算像古董一樣被深埋在土裏,也什麽都隔絕不了,遲早會和外麵的世界變成一個樣子。
邱意停下腳步,伸手拉了拉領口,酒店裏暖氣開得太過,熱得她有點憋悶。
正巧一陣風從走廊拐角處流入,冷冽,清爽。邱意往前幾步,偏頭一撇,發現有個中年男人正坐在露台,一個人吹著冷風,眺望著遠處城市的燈火。
這個人她還認識。
他是她的大學同學,陳新。
***
關於陳新的情況,邱意先前在酒桌上聽了一些。
陳新畢業時留校當了老師,如今已是資深教授。他和邱意上學時關係淡淡的,畢業後即使身處同一個城市,也沒有再聯係,二十年不見,幾乎可以算是陌生人了。
所以邱意也沒留意陳新是什麽時候離開酒桌的,隻是當下碰到了,就過去打聲招呼。
她問,陳教授,難得跟老同學們再會,你怎麽一個人坐外麵吹風呢?
陳新說,剛才出來接了個學生的電話,順便坐這兒吹吹風。郊外空氣比城裏好,錯過可惜了。
邱意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大概是先前在室內確實被暖氣熱暈了頭,此時腦門一熱,竟然接話說,嗯,出來吹吹風也好,外麵要清靜些,不像裏麵那麽沒完沒了的。
話一出口,邱意就後悔了。
她無意間跟陳新抱怨了這場同學會的無趣,這不是該在外麵隨意說的話,兩人一點兒都不熟,交淺言深,很不妥當。
就在邱意懊惱的當頭,陳新卻笑了,那笑容看著有點兒疲憊,倒也真誠。
他說,沒關係,聊累了就出來歇會兒吧。裏麵那張飯桌上能聊的東西,平時去到任何一張別的飯桌上都能聊,少聊一會兒,應該也沒什麽關係。
邱意怔了一下,隨即也笑了。
她聽懂了。
於是她也走到露台邊,就著晚風與燈火,和陳新聊了會兒天。
包括過去學校主樓背後那排一到冬天就長出貓來的暖氣井蓋,某個食堂萬年不漲價卻總也排不到的麻辣香鍋,圖書館外那條每到秋天就變得遍地金黃的銀杏大道,還有一入校就讓每個學生心驚膽寒的三千米體能測試。
都是些隻有在老同學之間才能聊得起勁的話題,它們在別的地方沒有去處。
中途兩人還短暫提及了各自畢業後的境遇,都講得很淺淡,蜻蜓點水一般,水麵略微抖動兩下就沒了痕跡。
邱意猜得到陳新為什麽不願意多談自己照顧癱瘓在床的妻子整整十年,還有前兩年他的妻子最終因並發症而離世的事。
就像她也不願意多談自己丈夫車禍去世之後的種種。
有些話,光是回想一下就太沉重了,要是聽的人沒經曆過,白白剖了心給人家看,人家也未必懂。所以沒必要多談,輕描淡寫兩句就行了,話題很快又拐回到昔日的大學生活上。
其實那些年的大學生活,兩人幾乎是沒有什麽交集的,如今卻聊得挺投緣。
大概是那時候他們都還很年輕,各自沒有走到一條道上,本來也沒什麽話好講。如今他們都捱過生活的苦,再回過頭去看同樣的年少時光,才會比常人多幾分緬懷的默契。
最後話題落在了某間被拆除的老食堂上,邱意惋惜那間食堂的免費粥可好喝了,陳新說前些年學校還拆了不少老樓,很多地方都和原來不一樣了,邱意如果再回學校,不一定還能認得出來。
邱意感慨道:“二十年啦,哪兒哪兒都變了,今天剛來時,連好幾個同學我都沒認出來。”
陳新點點頭:“其實今天一開始我也沒認出你來,我記得你上學時頭發挺長的。”
邱意摸了摸自己的短發,打趣說沒辦法,年紀上來以後想留長發都留不住了,還是年輕的時候好啊,自己現在看見年輕人都忍不住羨慕。
“嗯,年輕當然是好的。”陳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他的兩鬢間有了花白的痕跡,但笑起來仍然帶些儒雅的風度。
“不過我們剛才聊的那些,年輕時也不會懂。”
***
邱意後來還和陳新見過幾次,也一起吃過幾次飯。
有時是陳新想給自己帶的研究生找實習機會,來跟邱意他們公司商量;有時是邱意公司去大學裏開校園招聘會,順便也通知了陳新;還有時是業界在外地召開一年一度的大型年會,他們兩個正好都去參加了。
總之每次見麵和吃飯都有個挺正經的因公由頭,不算因私約見。
隻有一次例外,是陳新說市中心的展覽館正在開一場世界建築藝術展,其中有些難得一見的大師手稿,問邱意有沒有興趣同去看看。邱意當時有些猶豫,說自己的車今天限號,開不進市中心,而且晚些時候她還得去學校接放假的女兒回家。
陳新說沒關係,我開車來接你,正好等看完展覽,可以順路搭你女兒一起回來。
邱意的女兒就是那次搭便車時第一次見到陳新的。
年輕的女孩兒好奇心重,自那之後,她總會有意無意地在飯桌上向邱意打探,一會兒問老媽你最近跟陳叔叔有沒有再見麵啊?一會兒又提起自己以前有個師兄現在是陳叔叔的學生,聽他說陳叔叔的人品和能力都很靠得住……
邱意試圖用雞腿堵住女兒的嘴:“專心吃你的飯吧,少說話,別噎著。”
但女兒是雞腿也要吃,八卦也要問,嘴巴忙得很。
邱意對此很是無語,表示女兒啊,要不然咱們先談談你最近有沒有什麽心動對象?
“學習就是我的戀人,沒什麽好談的。”女兒一邊揶揄,一邊給邱意也夾了個雞腿。“老媽,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後麵還和陳叔叔見過麵對不對?居然還躲著我,這就太見外了吧。這樣吧,下次你幹脆把陳叔叔約上,我們一起光明正大吃個飯,我也替你把把關!”
邱意看著碗裏的雞腿,有些哭笑不得。她告訴女兒,陳叔叔和我,隻是朋友而已。
這樣的回答完全不能打消女兒的探究之心,看著女兒一臉興奮的模樣,邱意忽然覺得,年輕確實是很好,在年輕人眼中,關於戀愛和婚姻的一切,都是那麽簡單直白,充滿期待。
這種期待也不能完全算錯,邱意體驗過家的冰冷,也品嚐過家的溫暖。她不否認自己至今仍然懷念那些溫暖,那些可以給人帶來支撐和慰藉的東西。
可惜她早就不和女兒一樣年輕。
陳新確實是個不錯的人,不過到了他們這個年紀,生活不可避免地添了太多顧慮。
她是,陳新也是。
兩人最近是有些接觸,可要更進一步,卻是沒那麽容易下定決心,需要更多時間去謹慎考慮。
邱意對這一切都沒有隱瞞,她願意將即將成年的女兒視作密友,去商量和探討很多東西。那天晚上,母女兩個摟在一起聊了很多,關於戀愛,關於婚姻,關於財產,關於責任,關於人到中年生活中各種事項的重新排序,關於重組家庭對每個家庭成員的牽扯和改變。
直到夜已深沉,女兒打了個哈欠,親昵地貼著母親。
她說,媽媽,謝謝你願意跟我說這些,不管怎麽樣,我都希望你過得幸福。
邱意笑著揪了揪女兒的頭發。
“芃芃,從第一次給你紮小辮子起,媽媽就一直很幸福。”
***
2022年的夏天,邱意的女兒高考之後,被當地一所很好的大學錄取了。
邱意高興壞了,三天兩頭帶女兒出門吃慶祝大餐,結果一個暑假吃下來,女兒吃胖了好幾斤,而邱意不僅一點兒沒胖,先前一直減不下去的體重還猛掉了不少。
當時邱意還跟女兒炫耀,說太難得了,自己居然又能穿得上幾年前買的連衣裙了,可等女兒從大學回家過中秋節,看到短短一個多月就瘦了一大圈的邱意,說什麽都要催母親趕快去醫院檢查身體。
去拿檢查報告時,醫生讓邱意先讓家屬來跟他談,邱意平靜地搖搖頭說不用了,我家除了個剛成年上大學的女兒,就我一個人,醫生,有什麽話你直接跟我說吧。
醫生當時的表情是不忍心,可是,檢查結果並不會因為不忍心有任何改變。
檢查結果,是一種很罕見的癌症。
而邱意的第一反應是問醫生,這病費錢嗎?費了錢就一定能治好嗎?
她的女兒還沒有完全自立,當媽的早已經習慣了替女兒多做打算,讓邱意現在為了一場不一定能治得好的病把家產都投進去,她下不了這個決心。
醫生說得很委婉,但邱意聽明白了。
這病倒是不用費太多錢,因為這個病在全世界範圍來看都太罕見了,研究很少,目前也沒有什麽特別有效的治療方法,都是聽天由命。
這樣也好。在回去的路上,邱意安慰著自己。
其實她現在心裏很堵,堵得眼淚沒有去處,一直止不住地往眼睛外麵冒。然而生活讓她養成了一個根深蒂固的習慣,無論心頭再堵,她也硬要從中挖一個開解自己的縫兒出來,這一次當然也不例外。
邱意輕輕巧巧地想,這樣也好,老天爺先幫我選了,隻有一個結果,雖說自己要受的罪可能不會少,至少留給女兒生活的錢是能保住了。
這總比痛苦地折騰半天,最後還是人財兩空的情況要好一些吧。
***
女兒的反應遠沒有邱意這麽平靜。
她還太年輕,對生死看得沒邱意那麽習慣。邱意告訴她這件事時,女孩慌了神,抱著母親崩潰大哭:“媽媽,千萬別放棄,咱們再試試啊?再治來試試?咱們把房子都賣了,我還可以申請休學,帶你去最好的醫院治,一定有辦法的!”
此時邱意反而成了安慰女兒的那一方,對女兒說別衝動,也別害怕,重要的事情要先冷靜下來再做計劃。母女兩人此時的表現似乎錯了位,但邱意不覺得有什麽,就算生了病,她也是母親,安撫哭泣的女兒,這是她的本能。
她把女兒抱在懷裏,輕輕拍著女兒的後頸,溫和地安慰著,哄著。
這番場景讓邱意有片刻的恍惚,仿佛時光回到了許多年前,那時候女兒還隻是個小嬰兒,嬌嬌弱弱的一小團,也是這樣被她抱在懷裏,輕聲哄著。
那時的她覺得幸福,如今,也依然覺得安慰。
女兒依偎在邱意懷裏,情緒比之前稍微緩和了些,她小聲啜泣著,喃喃道:“媽媽你得去治病,肯定能治好的。”
邱意也順著她,說別擔心,媽媽會去治病,媽媽會堅持下去。
這並非完全是邱意的本意。
但她是芃芃的媽媽,如果這是芃芃的心願,能讓芃芃心裏好過些,她樂意再去做些努力。
之後便是漫長的求醫之路,跟公司那邊請長假倒是問題不大,反正這兩年行業總體又不景氣了,業務萎縮得厲害,下麵眼巴巴等著上位的新人也多的是,她退下來不影響什麽。
至於醫院那邊的情況就不太妙,前後谘詢了好幾家醫院,都對邱意的病沒有太多辦法。還好遇到一位熱心腸的女醫生,對方主動張羅著把邱意收進了一個新藥試驗組,進去之後可以免費試用最新研發的藥物,省掉很多治療費用不說,據說治療效果還比常規藥物要好不少。
邱意倒是不太在意新藥可能隱藏的風險,都到這個地步了,再大的風險都抵不過身體裏的腫瘤風險大。事到如今,隻得再跟生活賭一把。
雖說邱意對生死已經看得很開,她還是希望自己這一把能再賭贏。
女兒還需要她,如果有可能,她想撐到女兒讀完大學,那時候的女兒一定是可以靠自己好好生活,讓媽媽放心的成熟大人了。
病程發展得有點快,治療本身也會帶來新的折磨,但邱意拿定了主意,她要努力活下去。
她不想女兒跟她一樣,才剛張開雙手想要擁抱這個世界,一回頭,卻發現自己已經成了沒有媽媽的孩子。
***
自己得病的事,邱意也一開始就告訴陳新了。
還沒等陳新從錯愕中回過神來,邱意已經先開口替他做了決定。
她說,老陳,你以前就照顧了很久的病人,我都知道,你已經苦夠了,人這輩子受的苦該是有數的,不該一直苦,那樣誰都受不住,真的受不住,這一點我比誰都明白。
她說,老陳,能再遇到你我挺高興的,可惜緣分差點兒,不過沒關係,本來咱們也就隻是朋友,以後也還是朋友,對吧。
她說,老陳,作為朋友,我想托你一件事。芃芃現在年紀還小,家裏也沒個能指望的長輩,我怕她以後遇到問題不知道該找誰商量,希望你能認芃芃做個侄女。當然,我給她準備的生活費夠用,平時她的事你也不用操心,我就是想啊,萬一她以後在一些大事上遇到難處,光靠自己想不通,你經驗多些,關鍵時候能幫忙指點兩句,別眼看著她走彎路,你看行不行?
陳新答應了邱意的請求,邱意對他真的很感激。
之後,她沒有再麻煩過陳新任何事情,就連陳新想來醫院看望,也被她找借口拒絕了很多次。倒是逢年過節的時候,邱意都叮囑女兒記得帶些禮物去拜訪陳叔叔,該顧的禮數都要顧周到,要敬重陳叔叔,把關係維護好。
她還跟女兒說,芃芃,平時沒事盡量不要去麻煩陳叔叔,陳叔叔有自己的生活,你不要去打擾,一定是等真遇到麻煩了,你再去找陳叔叔商量,他會幫你的。
因為邱意明白,有些情誼是經不住反複折騰的。
生活不是電視劇,沒有那麽多牢不可破的山盟海誓,對於普通人而言,哪怕有些關係看起來挺牢靠,單方麵的麻煩多了,也很容易被磨損殆盡。
邱意身邊能拜托的人不多,陳新是其中之一,她得把這點寶貴的情誼先替女兒留著,斷不能任由自己隨便揮霍。
做好這些安排後,邱意心裏踏實多了,隻是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看到那滿地因為化療而掉的頭發,她心頭才會稍微生出一些惋惜。
如果能早一點遇到陳新的話……
唉,生活沒有如果。
活了這麽多年,邱意早就明白,生活裏所有沒有機會得到的東西,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
邱意不記得自己化療了多少次。
她隻知道,因為化療,自己頭發一大把一大把地掉,如今幾乎全禿了。
想當初邱意還跟女兒開玩笑,說自己也很需要她的長頭發,沒想到一句玩笑話,如今竟然一語成讖,她真得靠戴假發過日子了。
女兒從外麵給她弄了一頂很漂亮的假發,烏黑柔順,摸起來滑溜溜的很舒服,這讓邱意不禁想起來,自己年輕的時候,頭發也是這麽好的。
隻是那時的她有一張和頭發相匹配的臉,青春飽滿,不像現在,鏡子裏的自己完全瘦得脫了相,憔悴得很,再戴上這頂厚實的假發,總有一種不太搭配的違和感。
女兒大概也看出這其中的不妥,主動上手說要給媽媽編辮子,邱意知道女兒其實不太會,坐自己身後擺弄了半天也沒擺弄出什麽成果來,不過邱意也不在意,就當這是個母女相處的好機會,正好現在病房空著沒有別人,她可以好好跟女兒交代一下家底。
房產,存款,還有以前買過的人壽保險,雖然治病花掉一部分錢,剩下的林林總總加起來,也夠女兒生活了。
邱意將這些仔仔細細數了一遍,跟女兒說,等兩年你大學畢業了,想繼續深造也行,想去工作也行,自己想清楚就好。頭幾年沒經驗,可以先踏實些,等以後有經驗有能力了,有新想法也可以去闖蕩試試。隻是凡事都要多想,拿主意之前可以先找陳叔叔商量一下,不要著急。
“芃芃,媽媽年輕的時候是沒有退路,做什麽決定都慌慌張張的,來不及細想,隻顧得了眼前,再長遠一點就顧不上了,哎,現在回頭想想,還是有不少遺憾的。”
“還好你不用像媽媽這樣,遇到事情先不用慌,一時做錯了決定也沒關係,你有退路的,退回來再好好想想,想好了再重新來過,都沒關係的。”
“對了,以後記得要定期做身體檢查,也別太擔心,媽媽這個毛病所有親戚都沒得過,全世界都沒多少人得,應該不會遺傳,隻是健康問題一定要多注意。”
“芃芃,不要怕,你是媽媽的女兒,媽媽能做到的事,你也不會差,媽媽對你有信心,你以後一定也能把日子過好的。”
女兒安靜地聽她說著,時不時點點頭,最後邱意說完了,女兒緊緊握了握邱意瘦骨嶙峋的手,起身出門去了洗手間。
其實女兒是躲到樓道裏偷偷哭去了,邱意知道。
但她不會拆穿女兒的,就像女兒也不會拆穿母親同樣會因為病症發作時太過痛苦,躲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默默哭泣。
她們總是很相像的,畢竟她們是血脈相連的母女。
***
女兒這回大概是真的傷心狠了,出去很久都沒有回來。
邱意百無聊賴地靠坐在病床床頭,腦子裏閃過一些紛亂的思緒。
新藥的幾個療程已經試完,效果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神奇,可邱意還是很知足,自己能在醫生的驚歎下活過兩年,已經比大多數得同樣病症的病人要幸運了。
這其中新藥起了多少作用,邱意自己的毅力又起了多少作用,她不知道,也無所謂。
她隻知道,自己好累,太累了,到底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呢?
想到這裏,邱意又覺得有點諷刺,自己年輕時總是不服輸,就想著要一直往前跑,沒想到跑著跑著,總覺得自己還能再跑一會兒的時候,終點卻那麽早就要到了。
邱意埋頭看向被女兒編得亂七八糟的假發,突然想起來,很多年以前,自己還是個小女孩時,那時候她生病的媽媽也像自己現在一樣,靠坐在散著木頭潮黴味的床頭上,替家裏最小的女兒將頭發編成兩條短短的小辮子,動作很溫柔,很親切。
那時候的自己好像問了媽媽一句話,具體是什麽,邱意不太記得了,隻記得大概意思是,媽媽,你的病什麽時候才會好呀?我們的日子什麽時候才能好過呀?
媽媽當時是怎麽回答的呢?
邱意努力地想了很久,哦,她終於想起來了。
媽媽揪著她兩個短短的小辮子,笑著說:“等你的頭發留長了,媽媽的病就會好,我們的日子也會好過啦。”
邱意苦笑一聲。
幾十年過去了,原來自己仍然困惑於同樣的問題,兜兜轉轉,一直沒能走出去。
眼下那個稚氣的小姑娘依然坐在床邊,抬頭看著邱意,認真地發問:“你的頭發什麽時候才能真正地留長呀?你的生活什麽時候才能真正地變好呀?”
邱意不知道答案。
一路獲得,一路失去,間或的幸福,紛繁的痛苦,這究竟算是變好了,還是沒有呢?
邱意取下假發,伸手摸了摸頭頂,一陣刺撓的觸感,是新生的頭發。
難道這又是下一個輪回嗎?
這條崎嶇的路,還有多少沒有走完?
隻要邱意還活在這世上一天,故事就還沒有真正結束。
END
更新時間: 2022-11-05 0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