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故事 | 彼得潘和螢火蟲

張貼日期: 2023-05-19 20:05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彼得潘和螢火蟲

文/布二

楔子

他在那個夏日的尾巴衝我笑著點了點頭,伸出的手一攤開,就有漫天的螢火蟲忽地散開。一點點的熒光閃爍在他臉側,將他的雙眼點成兩塊幽暗的翡翠,像是森林的精靈,隻藏在誌怪的傳說中。

民俗學這個研究生專業實在冷門,以至於畢業前夕,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找選題。還好導師記掛著我,邀請我去一個偏遠山村做研究項目,我樂不可支地答應了。

“所以你當初為什麽要選這個專業呢?”

去山村的路上,大巴被陡峭的山路顛得一抖,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學姐,便倒在一旁,抱著我的嘔吐袋醉生夢死去了。

但是學姐篤定我愛極了這個專業,不然兩載學業,屢屢出遠門,我必定暈車感冒一條龍,就這樣我還是堅持不懈地四處跑,怎能說不愛?

行吧,我沒力氣掙紮,下了坐了三個小時的大巴,繼續坐村民自家的貨車,兜兜轉轉才到了目的地。我們一群人撐著傘,在雨中東倒西歪,最終和車一起陷在泥地裏。

村民跑回村子裏找人幫忙,我吹了一路的風,腦袋如裂開一般疼。我顫抖地在風中歪了歪,就往後倒了下去,紮進一個軟乎乎的懷抱。

學姐不是坐我對麵嗎?

難道偷著學了瞬移?

那我也不告訴她我為什麽要讀民俗學,其實跟理想、熱愛什麽的都沒有關係,我隻是想找到一個小男孩,或者說,一個精怪?

我迷迷糊糊地想著,思緒墜入一片黑暗,卻又漸漸走進那一點微光中。

那是很久以前的夏夜,漫天都是星星。那些璀璨的光落在我麵前的河水上,被風一吹,那些漣漪都帶著碎鑽似的光慢悠悠地蕩開。

我迷路了很久,卻並不害怕,反倒很高興地衝進河裏,想要去掬一捧星光。但是我失策了,河水看著美,可對於還是小孩的我來說,還是有點深度的。

我掙紮著想要回到岸上,卻踩不到實地,眼看著河水就要沒過我的頭頂,一隻細瘦的手忽然將我抓住,拚了命地將我扯回岸邊。

我咳得撕心裂肺,救命恩人在我耳邊也沒命地喘著氣。我眨了眨眼睛,偏頭看去——那是個很瘦弱的身軀,一點也不像有力氣把我拉上岸的樣子。水珠從他的臉頰滑落,沾著星光滑落在他的手背上。他緊緊抓著草地,手腕凸起的骨頭上刻著一條紅色的傷痕。

我當時才十歲,聽了許多神鬼誌異的故事,隻覺得這就是誌怪小說的標配。於是我在逃生的後怕中嗚咽:“我不好吃,你要不還是抓我做媳婦吧。”

那個喘息聲更重,後來發生了什麽我也不記得了,隻記得自己發了一場高燒。

發燒的感覺真難受啊,就像現在這樣,我抬起沉重的眼皮子,感覺有人在我額頭上搭了一條冰冰的濕毛巾,舒服極了,讓我忍不住睜開眼。

眼前的輪廓有些模糊,隻能瞅見一隻瘦白的、骨骼分明的手腕。那一塊凸起的小骨上,清清楚楚地印著一條褪色的傷疤,像是一條遊蛇,倏地鑽進我心裏。

“是你!”

小時候因為太爺爺生病,我被爸媽帶去鄉下住了一段時間,四處撒野。

我的體質還算頑強,高燒燒了一天就退了,醒來就要找我的恩人。但大家都說是我爸從河邊把我背回來的,從頭到尾都沒看到有什麽小男孩。

這就讓我更確信自己的猜想。

雖然大人們三令五申讓我不要出去,但是他們忙得很,管不到我這條漏網的魚。

我裹著外套溜出門,忽然發現屋外的大樹後頭有點異樣。我這個人從小玩找不同就沒有輸過,一眼就抓到了那點抖動的衣角。

我想了想,遮住眼睛衝到男孩麵前,一把抓住他的手。那隻手又細又冰,還有些粗糙,像是一截樹枝。

感覺到他有些僵硬,我連忙告訴他:“我知道精怪不能被人看到,我閉著眼睛,絕對不睜開!”

過了很久,我才聽到一聲很輕的回應,聲音估摸著十來歲。我張嘴笑了笑,從口袋裏掏出一堆糖果,摸索著放在他的掌心。直到我掏出第五顆糖,他又開口問我:“你到底有幾個口袋?”

我掐著手指算了算,鄭重地回答:“五個吧,我有條褲子有八個,可惜被我摔破了。”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再問:“那你給我糖是……是供奉我?”

“不是啊,是謝禮啊。”我蒙了一下,說,“你要供奉嗎?我爸說供奉要燒紙錢,你要的話我去拿點給你。”

氣氛有點僵硬,我沒察覺出來,迫不及待讓他把糖吃了。三秒後,他幽幽地問我:“這是什麽味?”

“榴梿呀!”

他抱著大樹幹嘔了一陣,我有些遺憾地聞了聞掌心的榴梿味,大概精怪無法適應人類加工食品的味道吧。

於是我變著花樣帶零食,隻是他不經常來找我,有時隔三天,有時隔五天。但每次他身上的衣服都是髒兮兮的,偶爾還會看到胳膊上有兩三道紅痕。

我掏出幾張卡通創可貼給他,他沒有接,隻是跟我說他並不覺得疼。

可是有道傷口還在流血,我用水壺裏的水給他清洗,小心翼翼地把創可貼一張挨一張地貼上去,疑惑地問:“真的不會疼嗎?精怪也會受傷,也會覺得疼的吧?”

“你不覺得疼,它就不會疼了。”他低聲說,“反正……沒有人會聽我說話的。”

我拍了拍臉,恍然大悟:“我忘了隻有我能看得到你,那你下次再來找我吧!我還有十張小兔子、六張小狗……當然啦,你不疼是最好的了。”

他似乎笑了笑,喊我名字時的語氣很輕,帶著點笑意:“鍾蘅,你為什麽都沒有問過我名字?”

我不敢告訴他,我心裏早給他取了一堆外號,不過他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

他摸了摸創可貼,又說:“你給我取一個吧,誰給精怪取名字,誰就是精怪認定的好朋友。”

“這個好是有多好呢?唯一的嗎?”

他的笑意更濃:“嗯,唯一的。”

可惜我年紀小,才疏學淺,加上鄉下稱呼男孩大多都是什麽生的,於是我就直接喊他鍾生。

他很喜歡這個名字,每次我叫他時,他都會笑。而且他會很認真地傾聽我所有的奇思妙想,並且真心實意地覺得我很厲害。

我以為,我可以和他做很久的朋友,久到永遠。

太爺爺的病好了又壞,壞了又好。從小學到初中,每年假期我都會被帶去鄉下待上一段時間。隻不過他們很少讓我去看望太爺爺,大多數時間,我都悄悄溜去找鍾生。

我對死亡知之甚少,大多來自於書上雲淡風輕的描寫。所以直到太爺爺出殯,我都沒有很大的感觸。但是當看到泥土把那一副薄薄的木棺淹沒,我不知為何,突然覺得害怕,又難過。

“你說太爺爺還會回來嗎?我看書裏都說,死去的人總是很快回來,因為他們掛念我們。”

鍾生沒有安慰我,直白地說:“不會,書裏並不是什麽都是真的。”

我打開他的手,不滿地說:“那我也願意相信書裏說的,我相信,它就是真的。”

鍾生沒有反駁我,可我還是不開心,加上白天的事確實有些嚇到我了,便忍不住紅了眼睛,低聲哭起來。

鍾生有些不知所措,他估計是想哄我,可他身上什麽都沒帶,也什麽都沒有。

他笨嘴拙舌地說要給我講故事,我便頂嘴,書裏的不是假的嗎?他說要帶我去捉魚,我一向討厭魚,便哭得更大聲了。

我哭了一會兒,發現身邊靜悄悄的,鍾生不知什麽時候走了。我委屈極了,卻也知道自己這樣發脾氣是不好的,便在河邊擺弄石頭。

鄉下的星星特別亮,像是黑布上潑了白色的墨,一片連著一片,時常讓我連月亮都找不到。鍾生還帶我認過星星,我便想著看過的書,磕磕絆絆地給他講星星的故事,他總是聽得很認真。

“別哭了,給你看星星。”

鍾生竟然回來了,一身汗地跑到我麵前。他的指縫間漏出瑩瑩綠光。我瞪大了眼,看著熒光在他的手心飛舞,不由自主地跟著抬起頭,卻不小心看到了他的臉。

跟他的手一樣瘦弱蒼白,眉骨處還有一道剛結痂的傷口。他的睫毛很長,低垂著看我,將我整個人包裹在他眼中那片燦爛的光芒中。

我的第一反應是掏創可貼,第二反應是遮住眼睛,結果手忙腳亂,整個人往鍾生身上撞。他順勢墊在我身下,剩下的螢火蟲亂糟糟地衝向四周,像是發光的捕蠅草,把我和他裹在其中。

天上的星星連著地上的星光,亮眼得很。一瞬間我什麽都忘了,隻捏著鍾生的衣角,生怕他變成魚啊鳥啊還是別的什麽跑了。

但是鍾生沒有,他隻是問我摔疼了沒有。我慌亂地搖頭,拉著他的手給他指了指地上的石頭——歪歪扭扭地擺了個“對不起”。

“我看了你的臉,你不會消失吧?”

我膽戰心驚地等著鍾生的回答,他一邊撿起河邊的石頭,用一個小布袋仔細地裝起來,一邊衝我挑了挑眉,笑道:“不會,你看到的話,沒事。”

我總覺得他在騙我。

但我還是很喜歡鍾生,以至於我初中畢業後,知道自己要去一所寄讀的高中,很長時間不能來找他,還拉著他哭了好長時間。

萬一以後有別的人來找他,他會不會變成李生、王生,再也不是我的鍾生了?

“能讀高中很好的。”鍾生說,“也不知道你以後的學校是什麽樣的,會有小水池嗎?水池旁也會種許多樹嗎?”

我告訴他學校很漂亮,興奮地拉著他問要不要去學校看看,還把我家的地址告訴了他。可他卻詭異地沉寂著,神情莫測。

我便忐忑地問:“你會來找我嗎?”

他搖了搖頭,說:“我是精怪,不會去城市的。”

我想了想,抽噎著說:“那我以後放假都來找你,你還要在河邊等我,不準忘了我。”

鍾生沒有說話,隻送了我一個小布袋,裏麵裝了許多漂亮的野花,什麽顏色都有。他說:“這是夏天的花,以後你來,我會送你春天的花、秋冬的花。”

可是無論我怎麽嗬護,布袋裏的花最終都腐爛了,我再也沒有等到別的季節的花朵。從那次分別之後,我也再沒有見到鍾生,沒有人相信我遇見過他,除了我自己。

鄉裏人說,有幾個孩子被人販子拐跑了,可能鍾生也在裏麵。

我固執地相信鍾生是個精怪,也相信我遲早會找到他的。

他還欠我好多花呢。

調查的工作在導師的安排下有序進行,我躺了一天,精神逐漸好轉,便自告奮勇申請去村子東邊調查,因為那個男人的家就在附近。

其實我有些躊躇,畢竟快十年過去了,連我都從一個小胖墩長成了大姑娘,更何況鍾生不愛讓我看他的臉,一時間也不敢認。

“鍾生……是你嗎?”

我見他皺著眉,訥訥地放開他的手,表情和聲音都冷得像窗外的雨:“你說什麽?”

眼前的男人眉目冷硬,活像山林中倀鬼身後伺機待發的老虎,讓我有些忐忑。

“你們要是好了便去村長那兒,我這裏不住客。”

我失落地垂下頭。

學姐走的時候忍不住抱怨,最後歎道:“昨天看他把你背回去,挺焦急的樣子,還以為是一個挺溫柔的人呢。”

如果是鍾生的話,確實是個溫柔的人。

村東大多都是些老人,連續幾天下來,我們才勉強問出一些東西。

村裏有條河,是從山上水潭流下來的。村莊幾百年來依水為生,久而久之便延伸了許多和水有關的民俗和傳說。

導師敲定下來:“過兩天停了雨,就去山上的水神廟看看,下個月剛好是他們五年一次的祭祀。”

我點了點頭,心裏想著村民說的話。他們說那個男人是四五年前來的,木訥寡言,但是很勤快,便將東邊的破屋和荒地都給了他。

問到名字,他們倒是笑了:“名字可怪,叫終生,不就是一輩子的意思?”

我緩緩吐出一口氣,勾了勾嘴角。

不過我沒有急著上門去對峙,隻是時不時地到鍾生門口轉悠。鍾生沒有理睬我,兀自修著他的菜園。我看他活幹了一半,便扔了顆糖給他,說:“話梅味的,嚐嚐?”

他隻放到口袋裏,轉過身不理我。

裝,我看你繼續裝!

雨下了整整三日,好不容易放晴,導師便拉著我們往山上跑,領路的人裏就有鍾生。

山路泥濘難行,就連幾個師兄都忍不住抱怨,我卻跟屁股點了炮仗一樣追在前麵,圍著鍾生問東問西,導師一個勁地誇我勤快。

但是沒承想,快要到山腰的時候,大雨滂沱而下。我和鍾生跑到最前頭,竟然跟他們走散了。所幸水神廟就在前麵不遠處,鍾生為我探路,帶著我艱難地進了廟。

他的皮膚很涼,手心卻是滾燙的,將我的手緊緊抓著,像是怕我也走散了。

我忽然就想起小時候,我喜歡捧著鍾生的手,給他編草戒指,又在他手心畫花,但是他從來都不生氣,最多就是掐掐我的臉蛋,揉亂我的頭發。

他一直一直都很溫柔。

廟裏物資充足,我生了火才發現,鍾生的腳崴了。我連忙脫了外套去接雨水給他冰敷,他疼得臉色蒼白。我翻遍全身才找到一顆黏糊糊的糖,不好意思地塞進他嘴裏。

“鍾生,甜不甜呀?”

他迷迷糊糊地應了我,我用指尖點了點他眉毛處那道熟悉的舊傷疤,偷偷咧嘴笑:“被我抓到了,你再也不能否認啦!”

他卻抓住我的指尖,無意識地摟在懷裏,呢喃了一句:“鍾蘅,別鬧。”

我的心快跳出嗓子眼,“撲通撲通”的聲音比廟外的雨都急促。我掐了掐自己紅熱的臉頰,按捺著無處安放的心跳。

就像那年分別的時候,我哭得一臉鼻涕眼淚,鍾生無奈地安撫我,用帕子替我擦臉。我就勢鑽進鍾生懷裏,任他的身軀將我的五感覆蓋。

所有的一切都是安靜的,除了那莫名跳快的心髒。

就像當年,就像此時。

“別鬧啊。”

這雨來得疾,走得也快,第二日便放了晴,我和鍾生也被上山來尋的村民接了回去。

我一直看著衛生所的醫生給他敷了藥,又一路跟著村民送他到家。直到他安然地躺在床上,我才舒了口氣,發現自己還穿著一身半幹的衣服,身旁學姐狐疑地看著我,我心虛地轉動眼珠。

鍾生的屋子布置得很整潔,東西很少,桌上隻有個攤開的本子,裏麵夾著泛黃的剪報。

學姐拉著我問昨晚的事,我想要糊弄過去,她卻一眼看穿了我,皺眉罵我:“小蘅,我們遲早是要走的!”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鍾生,哪裏願聽學姐的話。

我興致勃勃地抱著甜湯去探望鍾生,沒想到有姑娘先我一步抱著湯罐走了出來。我不由得想起來,之前去調查時,村裏老人提起過,要不是鍾生悶得很,還是有很多人想把姑娘許給他的。

算起來他如今二十來歲,一張臉正好是現下流行的白淨小生,我躲在樹後偷偷比較那姑娘的模樣,有些喪氣地去敲鍾生的門。

進去發現他骨頭湯喝得正香,我有些憋悶地問:“你要不再喝點甜湯搭配一下?我下午留這兒扶你上廁所?”

鍾生瞥了我一眼,然後安靜地做他的啞巴。我憋了許久,忍不住問他:“剛剛那個姑娘是誰啊?怎麽無緣無故來給你送湯?”

“你不也無緣無故就過來了嗎?”

他說話還是夾槍帶棍的,我噘著嘴說:“不一樣,你是因為我崴的腳,而且……你的名字也是我取的,緣故多了去呢!”

“那又怎麽樣呢?”鍾生低垂著頭,說,“你為什麽要來找我呢?”

因為忘不了啊。

年少時所有不明所以的心思被歲月覆蓋,可它就像是一團將熄未熄的火種,隻消如今重逢的一眼,便將它點燃,便將我點燃。

那不是不明所以,是原來如此。

我咬唇望著他,有些委屈,卻仍裝若無其事地說:“想見見你啊,你當初說下回見麵送我花,可我回去找了你好多次,夏天的花都枯了,我也沒見到你。”

眼眶不知道為什麽有些發熱,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沒有那麽顫抖:“我就隻是想要見見你。”

鍾生抬了抬手,最後又收回身側,遞給我一塊帕子,輕聲說:“鍾蘅,很多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麽美好,你不能總是相信你看到的。”

我用帕子捂著臉,悶悶地說:“可你也愛騙我,你讓我相信什麽?”

鍾生似乎有些無奈,看了我一眼,目光深得像窗外的天,一團烏黑,不知藏著什麽樣的風雨。可他隻是平靜地說:“把湯放下吧,不燙手嗎?”

村子的初步調查已基本完成,導師組織我們準備離開,下次再來就是下個月的祭祀了。我心裏陡然升起危機感,暗促促地蹲在鍾生屋前,說是要和他告別,其實就想跟他見一麵,讓他不要輕易忘記我。

那天難得是個晴日,於是到了夜裏,繁星也漫天。我眨了眨眼問鍾生:“是不是很浪漫?”

鍾生低頭看我,聲音低沉:“你說的浪漫都是表麵的東西,如果你去探究,會發現什麽都沒有,世上沒有那麽多浪漫的東西。”

我不管他的打擊,興致勃勃地接著說:“可是浪漫又不需要探尋,煙花最後是一堆化學物,月光隻是陽光的漫反射,但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浪漫。”

“就比如……我喜歡你,也不需要尋根究底。”

鍾生明顯被我的話嚇到,整張臉再也繃不住,白淨的臉皮紅成一片。我掏出一顆糖,在他麵前晃悠,笑著說:“但你還是要給我答案的,答好了,我就把糖獎勵給你。”

過了這麽多年,我與他第一次這麽親近,近到我看清他神色中的躊躇、不安,以及莫名的陰鬱。

但下一秒,他的話打碎了我所有的希冀。

“鍾蘅,其實我並不是很想再見你。”

我望著他,他將我曾經看到的剪報遞給了我,說:“去看吧,我一直在騙你。”

回程的路上我暈乎乎的,一到家我就把那幾張剪報翻來覆去地看。

那上頭就說了一則新聞,寫的是警察抓了一夥人販子,為首的是一對夫妻,長期利用小孩去拐騙他們的同齡人,其中包括自己的養子。而他們窩藏的地方,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故土。

我突然想起來,有一次鍾生一連七八天沒來找我,再出現的時候,卻是一個人落寞地坐在湖邊。

我那時不明所以,隻輕輕攀上他的背,雙手摟著他的脖子,有些惱地問他去哪兒了。

鍾生的睫毛動了動,我的手背便觸到了滾燙的水珠。他吸了吸鼻子對我說:“鍾蘅,我想吃糖。”

於是我掏光了身上所有的糖給他,學他的動作揉了揉他的頭發,聲音軟軟地說:“下次不要讓我等這麽久哦。”

鍾生沒有說話,隻是將頭抵在我的掌心,很久才說:“好。”

剪報上年代久遠的照片泛黃而又模糊,被水浸濕又風幹的痕跡圍繞在四周,像是一圈暗淡的螢火蟲。

我抓著剪報,死死盯著那幾個泛黃的字眼——福利院、離奇失蹤……

祭祀開始的前兩天,導師就把我們拉去了村子。天還在下雨,所幸我們有了上次的經驗,車還是穩穩地開進了村裏。

村子裏的青年都被叫去搭祭台,鍾生也不例外。我借口去拍照,急忙往祭台那兒跑。

大家都穿著雨衣幹活,我一時也分不清哪個是鍾生,隻好小心地避開人群尋找。沒想到台子上一塊木頭沒釘好,往我身邊砸下來。

我連忙抱著相機打滾避開,村民卻以為我被砸傷了,一個接一個大聲嚷道:“城裏學生傷了!”

然後一個高大的人破開人群,衝到我身邊。我仰起頭,雨珠密密麻麻往我臉上砸,讓我難以睜開眼。

可觸感是真實的,聽覺也是真實的。

那隻探向我額頭的手在顫抖,耳邊詢問的聲音裏夾雜著擔憂和惶恐。

鍾生又救了我。

隻有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我抹了把臉,向村民示意我沒事後,就抓著鍾生在雨裏狂奔。雨路難行,鍾生反手握住我,怕我摔了。

我忍不住想笑,又忍不住想哭。這個人總擺著一張冷硬的臉,可偏偏每一個動作都怕我受傷。

我想告訴他,我查到了他當初住的福利院,知道他當初在那裏待了四年多,直到有一天清晨忽然消失了,誰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而他住的小房間,白色牆壁上,靠著枕頭的地方,刻了一個鍾蘅,挨著一個鍾生,還有零散的星星繞在名字四周。

院長說他是個奇怪的孩子,喜歡撿花,攢滿三個袋子後又埋在樹下,還喜歡夜晚安靜地坐在院子裏看星星,在星光燦爛的夜晚會忽然消失,過兩三天又會忽然出現在樹下,隻是衣服總是濕漉漉的。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他不跟任何一個孩子說話,總留著長長的頭發,不願意讓別人看到他的臉。”

我們跑到他的院子裏,雨聲掩蓋了我的喘息。我看向鍾生說:“我要問你許多問題,不許再騙我。”

“你是不是去找過我?”

他點了點頭,我接著問:“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們不一樣。”

是什麽不一樣?

他冰冷的手觸碰著我眼角的淚,笑得無奈而又難過。他說:“總有一天,我會消失的,然後雨水會衝刷走我的痕跡,你不要記掛我,也不要再來找我了。”

“鍾蘅,我們不一樣的。”

我不甘地昂起頭,抓住他的手,質問他:“那為什麽我受傷你卻第一個出現?”

鍾生看著我,抿著唇不說話。

“我們是一樣的啊,鍾生。你分明舍不得我,這麽多年,隻有你,讓我一直記掛。”我見鍾生的目光閃躲,破涕為笑,“以後攢花不要埋起來了,送給我啊,我等一個圓滿的四季等了好久。”

“好嗎?”

那天我還是沒能等到鍾生的答案。

他隻是沉默而無奈地看著我,最後說一句——你遲早要走的。

所以,何必呢?

鍾生看著我的目光一如當年,好像我還是那個因為上高中要離開的孩子,而他隻是看著我的背影,不說一句挽留。

我想告訴他,我已經長大了,我能明白他所有的心思,也能同他好好計劃以後的事情。但研究的工作千頭萬緒,村裏的祭祀第二天就要開始了,我打算等事情結束後再好好同鍾生談談。

這裏的村民拜水為神,祭祀前還要打水洗去一年的汙垢。如果有心懷大罪想要誠心悔過的人,可以在祭祀後挑個日子,自己到水神廟旁的水潭裏虔誠祈願,表示心意。

我小聲嘟囔:“那山路那麽難走,上一次都差點被困在山裏了,萬一出點……”

鍾生有些不高興,他很看重村子,連同這裏的風俗。

我趕緊轉移話頭,同鍾生一塊看台上的祭典。

台上幾個年輕女孩正在表演歌舞,其中就有那天送湯的姑娘。不得不說,她跳舞的身段確實好看,就是帶笑的眼神時不時就往鍾生這邊瞥。

於是整場舞蹈我都在用兩條胳膊和那姑娘的眼神爭鬥,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隻恨自己身高不夠,做不了一米八的屏障。

鍾生有些無奈地看我,我舔了舔唇,掙紮著說:“雖然你沒答應我,卻也沒答應她,公平競爭,她攻我防!”

他板著臉,我心虛地低頭,甩了甩酸痛的臂膀,卻沒站穩,摔進鍾生懷裏。

“鍾……鍾生……”我結結巴巴地叫他,抬起頭,正好對上他的雙眼。他匆匆撇過頭,隻讓我抓到那一隻紅透的耳郭。

“她母親人好,對我一直很照顧,我拿她當妹妹看。”

“哦,哦……”我眨了眨眼,悄悄把耳朵往上推。周圍的聲音那麽喧鬧,我努力找準他胸口的位置,聽著那聲音比台上的鼓聲還密,忍不住笑著問他,“你說你的心還能不能跳得更快?”

我忽然忘了這段時間所有的煩憂,忘了原本想好要如何步步為營、循循善誘去勸說鍾生,腦子裏隻有一個問題——

現在的心跳聲到底是鍾生的,還是我的呢?

看著那點紅染滿了他整張臉,我素來是個得寸進尺的人,立即用手圈住鍾生,將整個人埋在他胸前,笑嘻嘻地說:“我聽到了,好快啊。它是不是在說,我喜歡鍾蘅,我想和鍾蘅在一起?”

我以為鍾生還是不會給我答案,也做好了又一次失望的準備,可他這次卻輕輕地回抱住我,灼人的氣息湊近我的耳朵。

“是,我……我喜歡你,鍾蘅。”

那一瞬間,我的問題有了肯定的回答。

應該兩者都有吧。

回程的路上,我笑得合不攏嘴。要不是這次要先回去整理材料,我又不敢違抗導師,我巴不得在那兒抱著鍾生三天三夜。

臨別的時候,鍾生看著我,外頭的雨水短暫地歇停,可雨雲仍在聚集,密謀著下一場瓢潑大雨。

四周暗沉沉的,但鍾生望著我的眼裏有一點微光,像是夏夜飛舞的螢火蟲,弱小卻又堅定地發亮。

“你等著我來找你,這次,你不準消失了啊!”

“好。”他說,“鍾蘅,我……我不會失約了。”

於是我便抱著滿懷的歡喜等待,買了各種各樣的糖果裝進包裏,想著下次見麵一定要讓鍾生說更多好聽的話,要衝我多笑笑。

所有的遺憾、所有的等待,終究會畫上圓滿的句號。

每一個我喜歡的故事都是這麽結尾的。

那個村莊信號不好,隻有幾戶人家裝了電話,所以我想給鍾生打電話都很困難。加之學姐又天天拿電話做蘿卜,吊著我這頭驢賣命地推磨。

為了早點見到鍾生,我從早熬到晚,終於趕在一周內把材料整理完,隻是還沒喘上一口氣,人就病了一場。

病得迷糊的時候,我的耳邊似乎還有連綿的雨聲,由遠及近,一點一滴敲打著窗戶,仿佛有人在輕叩著門,等我應答。

我下床倒了一杯熱水,外頭一道驚雷劃過,像是急促的流星,將遮擋著夜空的雨幕照亮。

這般大的雨,鍾生會在做什麽呢?

那邊山頭連綿,山路又崎嶇難行,他應該跟我一樣,窩在家中的床褥裏吧。

我低頭笑著,學姐剛好打來電話。我歎了口氣,想讓她看在我這麽賣命的分上,千萬不要再攔著我去見鍾生了。

可電話那頭卻是沉默,很久的沉默。

我勾了勾嘴角,故作輕鬆地笑道:“怎麽?你這個地主愧疚,不敢見長工了嗎?”

沉默終於被打破。

我聽著學姐在電話那頭啞聲開口,一字一句,我似乎聽懂了,又似乎不太明白。

村長給她打了電話,說鍾生消失了。

有人說他去了水神廟,可連下了幾日的大雨,山體滑坡帶來了泥石流。等到天災過去,大夥上山翻遍了水神廟,也沒找到鍾生的痕跡。

隻在水神廟旁的水潭邊找到了一個裝著花的、殘破的袋子。

大雨,泥石流,天災。

我咀嚼著這幾個字眼,像是第一次讀書時一樣,每一個音節都拆開來,又拚湊回去,試圖將這幾個詞的意思弄明白。

可是我做不到。

我不明白,明明鍾生上一秒還在說喜歡我,為什麽下一秒又不見了?

他說過,他不會失約的啊。

我又病了一場,病好後,我不顧學姐的阻攔,硬撐著身體去了村子。學姐拗不過我,便跟著我一起去了。

“鍾蘅,別這樣,你清醒一些。”

我很清醒,我也知道自己很清醒。

那場泥石流沒有帶走鍾生,鍾生是精怪呀,他或許隻是太累了,於是陷入了沉睡,所以大家才找不到他。

我隻是要過去將那袋花帶走,替他埋在郊外的樹下。

那是我很喜歡的一個地方,隻要太陽落山,夜空會捧來漫天的星光,偶爾還會有螢火蟲飛舞,我要在那裏等鍾生。

這不過是一場更加漫長的等待,長過四季,從生到死。但我相信,那個時候,鍾生一定準備好了要送我的花,滿載著四季的芬芳,而我也會帶著許多糖果去回贈他。

他隻是暫時睡在了星光下。

等著有一日我來叫醒他。

更新時間: 2023-06-07 1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