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故事 | 西窗燭

張貼日期: 2024-06-24 22:06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愛情故事 | 西窗燭

喜歡一個人,會在朝陽明媚時想到她,會在陰雨連綿時想到她;看到春花燦爛想到她,看到雨打殘荷也想到她;看雪時想她,聽雨時想她……

1

阮虞卿生在六月份,出生那天阮家花圃裏的虞美人恰巧開花。她是虞美人送來的女孩,因此得祖父賜名虞卿。

阮家是江南望族,世代書香門第,祖父是丹青國手,父親是書法大家。阮虞卿生得美,長眉如煙,目光如水,眼角微垂嘴角卻微勾,靜美的五官有致地落在一張鵝蛋臉上,像是從祖父的工筆畫上走出來的古典仕女。

阮虞卿不僅長相古典,連愛好也一樣古典。

民國九年,靜慧女中的小禮堂裏,為迎接即將到來的文藝會演,女學生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緊鑼密鼓地籌備著節目。有人準備的是朗誦新詩,有人準備的是演文明戲,有人準備的是拉大提琴,都是些西洋玩意兒。而阮虞卿準備的,是昆曲折子戲。

是《紫釵記》裏那一折《寄生草》——

怕奏陽關曲,生寒渭水都。是江幹桃葉淩波渡,汀洲草碧粘雲漬。這河橋柳色迎風訴,纖腰倩作綰人絲,可笑它自家飛絮渾難住。

阮虞卿獨自坐在角落裏低聲唱,蹺起一條腿,手搭在膝蓋上,骨扇輕敲手背打節奏,浸入霍小玉的世界裏渾然不覺外物。直到聽到一聲嗤笑,轉頭看,是同班同學麥小姐。

麥小姐出身官宦家庭,平日和阮虞卿最不對付。她愛西洋文化,這次準備的是演舞台劇《羅密歐與朱麗葉》,她看向阮虞卿的眼神裏帶有輕視:“都什麽年代了,還在唱這種舊中國老掉牙的東西。”

阮虞卿性格恬淡,微微一笑,不欲與她爭辯。

然而一個清越的男聲卻從背後響起:“舊中國五千年,糟粕不少,精華也多。這本《紫釵記》是明代戲曲家湯顯祖的玉茗堂四夢之一,而湯顯祖可以稱得上是中國的莎士比亞。”

阮虞卿回頭看,一個年輕男人正站在她身後不遠處,笑意盈盈地看著她和麥小姐。

麥小姐冷哼一聲:“哪裏來的不速之客,你懂什麽叫莎士比亞嗎?”

男人沉吟片刻,開口道——

For who would bear the whips and scorns of time

The oppressor's wrong,the proud man's contumely

The pangs of despised love,the law's delay

The insolence of office and the spurns

That patient merit of the unworthy takes

When he himself might his quietus make with a bare bodkin

他的聲音高亢而飽滿,麥小姐聽得一臉茫然。

男人微微一笑:“這位小姐,莎士比亞不止一部《羅密歐與朱麗葉》,《王子複仇記》也同樣優秀。”

阮虞卿撲哧一笑,很顯然,這位麥小姐對她推崇備至的莎士比亞並沒有太多了解,隻不過用一部《羅密歐與朱麗葉》裝時髦裝新潮罷了。

倒是這個好看的年輕男人是誰?他會背誦莎士比亞,也知道什麽是玉茗堂四夢,他為什麽會出現在女中?

她好奇地看著對方,對方也笑意溫柔地回看她,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

就在這時,哥哥阮清文氣喘籲籲地走進小禮堂,抓住男人的袖子:“雁行,原來你自己先跑過來了,讓我一通好找。”

他轉頭給阮虞卿介紹:“虞卿,這是我的同學,沈雁行。”

沈雁行,阮虞卿歪頭一笑,原來是他。

2

關於沈雁行這個人,阮虞卿略知一二。

她知道他是北方割據軍閥沈大帥的獨生子,也是哥哥的朋友,更是自己父母深惡痛絕的對象。

幾年前,哥哥去美國留學讀經濟學,按照父母原本的計劃,他學成歸國後應該到上海大伯的銀行裏工作。但他去年回國以後,卻未經父母同意便跟沈雁行去了北方,成了沈雁行的秘書。說是秘書,實際上算是沈雁行的財政官,幫助他穩定一方經濟。

阮家父母因此勃然大怒,為兒子的自作主張,更為兒子與軍閥家庭糾纏不清。阮家是書香世家,最瞧不起沈大帥這樣趁著亂世靠槍杆子發達的丘八,因此也一並鄙薄上了他的兒子。

盡管阮清文跟父母解釋過許多次,沈雁行和沈大帥不一樣,他是有理想、有抱負的人,對割據地方魚肉百姓並無興趣。他身為將門之子,在美國讀的甚至不是西點軍校,而是東西方比較文學呢!

東西方比較文學,難怪他既精通莎士比亞,又對玉茗堂四夢信手拈來。

和阮清文、沈雁行一起坐在咖啡館裏,阮虞卿忍不住問他:“沈先生,你覺得東西方文學之間有什麽不同?”

沈雁行微微一笑:“我認為,最大的不同在於感情的表達。”

阮虞卿揚眉:“怎麽個不同法?”

沈雁行回答她:“西方人直白奔放,中國人纏綿婉約。西方人向心愛的女孩告白愛說I love you,而中國人……”

他停在此處故意賣個關子,阮虞卿問:“中國人怎樣?”

沈雁行粲然一笑:“中國人會說,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喜歡一個人,會在朝陽明媚時想到她,會在陰雨連綿時想到她;看到春花燦爛想到她,看到雨打殘荷也想到她;看雪時想她,聽雨時想她……想她想得實在沒法子,心像被放在烈火油鍋上煎熬,也不會說什麽“我愛你”,隻會狀似平靜地提筆寫一封家書。家書裏放著婉約的情詩,對她說一句,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即使相聚萬餘裏,也總想著回到你身邊去,把這一路的風景,都在一豆燈光裏細細地講給你聽。

這份纏綿婉約,正是阮虞卿對中國文化神魂顛倒的真正原因。但她一向是個羞於表達的人,沒想到今天竟然有人把她的心裏話說得這樣透徹分明。

看著沈雁行的眼睛,阮虞卿的心驟然狂跳,她趕忙垂下了眼瞼。

她岔開話題:“沈先生怎麽會來上海?”

他不是應該在北方嗎?記得哥哥之前說,沈雁行在北方大興改革,革除弊病,發展農桑、興辦教育、創建銀行,阮清文就在他的銀行裏做事。

咖啡來了,服務生端給阮虞卿,手一抖,裏麵的咖啡就要潑出來濺在阮虞卿身上。沈雁行眼明手快,伸手過去擋住,幾滴滾燙的咖啡落在他的手背上,燙得他一聲輕嘶,臉上卻還帶著笑,溫柔地問阮虞卿:“你沒事吧?”

他有一雙柔情似水的眼睛,看人的時候溫柔又專注,瞳色略淡,帶著微微一點藍,像晴日透明的天空。

阮虞卿懵懵懂懂地想,難怪有傳聞說,他的母親是一個白俄貴族。

沈雁行似是未察覺到她的異樣,他扯了一張紙巾,邊擦拭手上的咖啡漬邊回答她的問題:“上海現在是中國的金融中心,外國銀行林立,也有不少中國銀行崛起,我和清文想考察一下上海銀行的發展,清文還想順便讓我看一下你。”

阮虞卿的心不爭氣地一跳:“為什麽要看我?”

“清文說,他的小妹和我一樣愛古中國。他說現在愛古中國的人太少,人人都寂寞,而我會和你成為知音。”

知音嗎……俞伯牙和鍾子期是知音;江東周郎和那些“時時誤拂弦”的少女是知音;卓文君聽司馬相如一首《鳳求凰》而動芳心,先聞其琴複愛其人,也可算得上是知音。

知音……一個多麽曖昧的詞語。

那個下午,咖啡館裏,阮虞卿和沈雁行聊玉茗堂四夢,從湯顯祖的《紫釵記》聊到唐傳奇裏的霍小玉,咖啡逐漸冷下去,卻始終是滿杯。

天將黑時,沈雁行站起身來:“天色不早了,走吧,送你回女中。”

阮虞卿一眼瞥到他的手背,手背上那被滾燙的咖啡濺到的地方此時已經變成幾點紅,莫名其妙地讓她想到李香君那把以血為花的桃花扇。

她忍不住撲哧一笑。

沈雁行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旋即順著她的視線看到自己的手背,仿佛瞬間了然了她的想法,嘴角勾起,微微一笑。

3

沈雁行和阮清文來上海考察銀行業,一待就是小半年。

這小半年裏,因為阮清文,阮虞卿和沈雁行頻頻見麵。

沈雁行和阮清文去看了阮虞卿學校的文藝會演,阮虞卿唱《紫釵記》裏那一出《陽關折柳》,和她搭戲唱李益的,是沈雁行。

女中裏沒有同學會唱昆曲,阮虞卿原本是打算自己單唱霍小玉的。

但沈雁行來了,他學東西方比較文學,但不隻是個理論家。他會朗誦莎翁的十四行詩,也會唱昆曲,《牡丹亭》的柳夢梅、《紫釵記》的李益,他都唱得來。

會演當天,阮虞卿沒穿西裝不上頭麵,隻穿了一身嫩鵝黃的緞子旗袍,手持骨扇,靜坐在椅子上清唱。緞子旗袍上繡了花,是雙棲蝶,搭腿坐下來,雙棲蝶正頂在膝蓋上,翩躚欲飛一樣。

沈雁行演的李益卻穿著戲裝,他也不靜坐,整折戲他都是邊唱邊踱方步繞著阮虞卿轉。一站一坐,一高一低,阮虞卿仰望沈雁行,沈雁行俯視阮虞卿。

唱昆曲時的沈雁行,有一雙比平時更繾綣纏綿的眼睛。

這種表演方式是他們兩個人一同想出來的,假如都一本正經得穿著戲裝有什麽新奇的?假如男穿西裝女穿旗袍,未免又太現代。不如一古一今、一動一靜,出來的效果便是難分古今,不知誰在夢中,恰恰應了玉茗堂四夢這個“夢”字。

表演大獲成功,那一天,阮虞卿拿到了文藝會演的冠軍。

阮清文嚷著要她請客,犒勞自己和沈雁行兩個“功臣”。

阮虞卿和沈雁行脫口而出:“你算哪門子功臣?”

不約而同。

話一落地,兩個人相視一眼,阮虞卿紅了臉,垂下了眼瞼。

作為犒勞“功臣”的回報,那小半年裏,阮虞卿利用周末和假期帶沈雁行遊遍了江浙一帶。她帶沈雁行出入上海各大戲院,聽昆曲名角們唱戲;帶他去蘇州昆山,那裏是昆曲真正的發源地;和他去同遊富春江,飽覽黃公望曾隱居過的山水麗色……

阮虞卿問沈雁行:“沈先生,北方的景色和南方有什麽不同嗎?”

頭次見麵她問他東西方的文學有什麽不同,這次她問他南北方的景色有什麽不同。

沈雁行笑了:“當然不同,南方濕熱北方幹燥,所以南方的景色柔麗曖昧,北方的景色卻濃豔熱烈。北方夏天的烈日像鞭子,秋天的天湛藍高遠。《西廂記》裏說,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方的秋天就是真正的碧雲天黃花地,不到北方,難知秋色如許。北方的冬天也很漂亮,幹冷幹冷的,窗戶上結一層厚厚的冰花。在這樣的天氣裏,最適合吃火鍋煮豆腐,把豆腐切成小塊,在燒滾的白水裏燙一燙,除掉豆腥後,用長筷子夾起來,在醬油碟裏一滾,清爽又暖和……”

阮虞卿聽得出了神,她從未去過北方,但從沈雁行的描述裏,她可以想象出北方的秋天,一定是秋高氣爽、滿地金黃……現在已經是八月,馬上北方就要到秋天了。

她聽見沈雁行說:“阮小姐,我要回北方去了。”

半年時間匆匆過去,他要走了,他是北方的雁,遷徙的候鳥,有他自己的行跡。

阮虞卿低聲說:“你多保重。”

沈雁行走的那天,阮虞卿沒去送他。

沈雁行的火車在清晨,阮虞卿一直在寢室裏待到黃昏時分。黃昏時,有郵差來送信,舉著信封在樓下高喊:“阮虞卿,阮虞卿在嗎?有你的信。”

阮虞卿飛跑下去拿信,再飛快地拆開信封,裏麵卻空無一物。

蹙著眉頭想了半天,阮虞卿用銀剪刀沿邊線剪開信封,翻過來,果然,字寫在信封上。

信封上隻有兩句詩——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4

阮虞卿和沈雁行的事情被發現,是在沈雁行回到北方半年後。

阮虞卿從靜慧女中畢業,母親去接她回家,替她收拾行李時,在藤箱深處發現了一遝她和沈雁行往來的書信。

而最近的一封裏,是沈雁行邀請她去北方。

阮虞卿女中畢業後,不打算繼續讀大學,她把這個打算告訴了沈雁行。沈雁行提議她可以去北方遊曆一番再做打算,阮虞卿接受了他的建議,兩個人甚至連阮虞卿赴北方的時間都已經商定了。

阮家父母再次因為沈雁行勃然大怒。這個姓沈的丘八種,拐帶了他們的兒子不算,現在還想拐帶他們的女兒?他休想!

阮虞卿被軟禁在了家裏,時時有仆婦守著門不許她出去。母親連打牌都把牌搭子叫到家裏來,就在一樓的客廳裏堵著門,生怕她趁自己不備溜出去。

保姆悄悄告訴阮虞卿,這次老爺太太是動真格的了,已經在親朋圈子裏放出話去,要幫阮虞卿找一位德才兼備的良婿。

阮虞卿急得嘴上生了泡,看著鏡子裏臉色蠟黃、嘴唇生瘡的臉,她的腦海裏突然靈光一現。

故意踢了幾夜被子後,阮虞卿如願生病。她從小體弱,生起病來嚇煞人,非進醫院不可,這次也不例外。

在醫院裏,她終於尋到機會溜走,一出醫院就趕緊跑到電報局給沈雁行發電報,然後便直奔火車站而去。

直到火車轟隆隆地駛離車站,她一顆懸著的心才終於悠悠地落地。

還好,盡管經曆了父母這一場大鬧,她和沈雁行約定的時間也還沒到。他們的約定在九月,九月是北方的金秋。沈雁行對阮虞卿說,我希望你第一眼看到的我的北方,就是碧雲天黃花地。

北方的碧雲天和黃花地啊……在火車上,阮虞卿夢到一片金黃,接天連地的金黃裏,沈雁行站在中央,張開雙臂笑意盈盈地看著她,目光溫柔如水、繾綣如絲。

5

到了北方,一下火車,撲麵而來一陣蕭瑟的冷風,雙腳踩到月台上,漫天劈裏啪啦掉下雨點子,砸在阮虞卿的臉上和手上。

故都迎接阮虞卿的不是碧雲天黃花地,而是西風緊秋雨寒。阮虞卿裹緊了大衣,在心裏安慰自己,沒關係啊,盡管沒有看到碧雲天黃花地,卻可以和沈雁行一起共剪西窗燭,閑話夜雨時。

然而沈雁行並沒有來接她,就連阮清文也沒有來。來接站的是一個年輕的士兵,他告訴阮虞卿,沈雁行臨時有事,帶著阮清文和他的父親沈大帥去了東北。

阮虞卿被安排在一間客棧裏,這是阮清文的堅持。他認為妹妹與沈雁行現在無名無分,如果貿然住進沈家恐怕會招來閑話。到時傳到父母的耳朵裏,父母肯定怒不可遏,沈雁行與妹妹的這樁婚事在父母那裏就更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沈雁行托小兵帶給阮虞卿一句話:9月25號是中秋,那天我必回來,去客棧找你。

中秋啊……距離中秋還有一個星期。

阮虞卿獨自待在客棧裏等沈雁行回來,她終日就待在房間裏,也不出去逛,因為下雨,也因為一點小心思:北方的每一片景致,她都想由沈雁行帶著她,一點一點介紹給她聽。

一個星期時間很快過去,中秋來了。

一大早,沈雁行就換上了那身嫩鵝黃雙棲蝶的緞子旗袍,趴在窗邊眼巴巴地看著門口等著沈雁行來。外麵還在下雨,她聽見樓下傳來客棧老板娘的抱怨:“入了秋就一直下雨,今天都中秋了還在下,雨再不停,晚上連月亮都沒得賞。”

賞不賞月亮有什麽要緊的?阮虞卿懶散地想,我的心上人,他的眼睛裏有億萬片星光。

但是那天晚上,阮虞卿既沒有看到月亮,也沒有看到星光。

沈雁行沒有來,他甚至都沒有派人來解釋一下為什麽。

阮虞卿安慰自己,或許是他在東北被什麽事情給絆住了,所以沒來得及趕回來。

沒關係,她會等。

從南方來北方時本就帶著病根,中秋晚上又開了一夜窗子,第二天,阮虞卿病了。

這病來得洶湧,像有一把火在她的五髒六腑裏燒。她躺在床上,被燒得嘴唇幹裂、意識模糊,客棧老板娘來看她,替她請了大夫還吃了藥。藥能助眠,她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全然不知今夕何夕。

然而沈雁行一直都沒有來。

直到有一天,客棧房間的門被推開,走進來的既不是老板娘,也不是大夫,更不是阮虞卿心心念念的沈雁行。

而是她的母親。

沒有看到碧雲天黃花地的故都秋,也沒有見到那個說要與她共剪西窗燭的沈雁行,阮虞卿就這樣被帶回了上海。

6

回到上海後,阮虞卿才知道自己生病的這幾天裏,這個世界發生了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

哥哥死了。

就在中秋那天,從東北南下故都的火車上,沈大帥和沈雁行被殺手行刺。殺手一槍打中沈大帥的心髒,又把槍口瞄準了沈雁行。哥哥為沈雁行擋了一槍,還沒有送到醫院就停止了呼吸。

一向端莊優雅的母親歇斯底裏地朝阮虞卿咆哮:“如果不是他,你哥哥不會去北方,也不會為他擋這一槍。你去啊!去找這個害死了你哥哥的男人啊!”

難怪中秋他沒有來,阮虞卿坐在地板上麻木地想,原來他在忙著處理後事……我哥哥的後事。

阮清文的葬禮,還是要在上海由阮家人操持。

阮虞卿看著哥哥的黑白遺像,他還那麽年輕,隻有二十五歲。他死於意外,走得突然,沒有人會在二十五歲就預想到自己的死亡,所以他的這張照片不過是一張放大了的日常照片。照片裏的他嘴角上揚,意氣風發,阮虞卿還記得,拍這張照片時,她和沈雁行都在旁邊。

沈雁行……

沈雁行沒有來參加阮清文的葬禮。

他在北方,為他父親的葬禮披麻戴孝。他的父親是一方軍閥,如今父親死了,他不得不倉促地接過重擔。管他讀的是什麽東西方比較文學,到頭來終究隻能成為父親那樣的丘八。

但阮清文畢竟是為他而死。

他派了人來吊唁,那人離開時,特地繞到阮虞卿的身邊,他與阮虞卿擦身而過,把一封信悄悄塞到了她的手裏。

阮清文下葬後的那個夜裏,當一切喧囂都已經落地,阮虞卿這才打開那封信。

信封裏照舊是空無一物,要把信封裁開,才能在信封背麵看到寫在上麵的字。

仍然是短短兩句詩,就像當年他給她寫“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這次他寫的卻是:知君用心如日月,還君明珠雙淚垂。

7

阮虞卿再次見到沈雁行,是在民國十二年。

距離她和沈雁行初見已經過去整整三年,距離阮清文去世也已經過去整整兩年。

兩年裏,阮虞卿與沈雁行再未相見,她也再未涉足北方。什麽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她滿懷熱情地奔赴過一次,卻失望而歸。從那以後,她再也不想與它有關。

她乖乖待在上海,待在父母身邊,規規矩矩地做她的名媛。

民國十二年的阮虞卿,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她,也隻好用名媛。她美麗溫婉,昆曲唱得好,衣裳穿得美,上海的小姐貴婦們都把她當成時尚的風向標。阮虞卿今天梳了愛司頭,明天愛司頭就會風靡全上海;阮虞卿今天穿了緞子高跟鞋,明天小姐太太們就要拋棄自己的漆皮高跟鞋……

她還有了一個未婚夫,未婚夫叫周開陽,從英國留學歸來,和哥哥一樣讀的是經濟,目前在一家銀行做事。他年少有為、文質彬彬,阮家父母都很喜歡他。

阮家父母在哥哥去世後的第二年春天雙雙染疫病去世,在他們去世前,周開陽跪在床前向他們發誓,必然會照顧阮虞卿餘生周全。

阮虞卿偶爾也會聽聞沈雁行的消息,不是她有意要去打聽,而是他太過出名。

他年紀輕輕,被迫接手了父親的事業,倒是做得有聲有色。但比起他的政治手腕,人們更感興趣的是他的樁樁豔史,傳聞他與這位小姐定了親,又傳聞他與那位小姐出入舞廳……無一例外的,這些小姐都是和他一樣,出身將門。

人們都說,沈雁行不是個被攔在美人關前的庸人,你瞧他,談戀愛也隻選將門虎女,都是可以合縱連橫的對象。

沒有人知道,沈雁行曾經邀約過一個叫阮虞卿的人,邀約她一起去看看北方的碧雲天黃花地,邀約她和他一起共剪西窗燭,閑話巴山雨。

時間久了,連阮虞卿都忍不住懷疑,這些事情真的曾經發生過嗎?

如果不是那場名媛義演。

那是一場為蘇北水災而舉行的名媛義演,目的是籌措善款安置流民。作為滬上最耀眼的名媛,又是知名的昆曲票友,阮虞卿也被邀請在列。

她唱的,依舊是《紫釵記》裏那一折《陽關折柳》。

阮虞卿被安排在壓軸出場,這一次不比當年學校的文藝會演,對外賣票,自然要對得起觀眾,要穿戲裝上頭麵。

阮虞卿坐在後台化妝,對著鏡子描摹眉眼。突然,鏡子裏化妝間的簾幕被撩開,一個人走了進來。

阮虞卿的手一頓,也隻是一頓,繼而又若無其事地繼續描眉。

那個人,那個陌生而又熟悉,真實到滾燙又縹緲到冰冷的人,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麵前,站定了,輕聲開口:“虞卿,我們還有沒有可能重新開始?”

阮虞卿想笑,卻連勾起嘴角都覺得艱難。

半晌,她問沈雁行:“沈先生,你知道我和你最大的不同是什麽嗎?”

她總是喜歡問他“不同”,初見時,她問他,東西方文學之間有什麽不同?上一次見麵時,她問他,南北方的景色有什麽不同?而這次,久別重逢,她問他,你和我之間有什麽不同?

沈雁行啞然,不知該如何回答。

阮虞卿沒有說話,她隻是慢慢端起放在桌子上的茶杯,裏麵有潤喉用的半盞茶。

她一手拈著衣袖撩起,輕翻手腕,把那半杯茶潑在了地上。

她今天要唱的是《紫釵記》,要演的是霍小玉。

《紫釵記》脫胎於唐傳奇《霍小玉》,唐傳奇裏的故事不若昆曲裏圓滿。在唐傳奇裏,李益到底是辜負了霍小玉。最後,霍小玉在李益的麵前舉杯潑酒,斷此情誼,含恨而終。

霍小玉潑酒,阮虞卿潑茶,都是覆水難收。

沈雁行與阮虞卿有那麽多的共同點,他們都愛古中國,愛那份含蓄和婉約,用“何當共剪西窗燭”表達愛意,用“還君明珠雙淚垂”表達拒絕……然而阮虞卿到底和沈雁行不同。

沈雁行想要“重新開始”,而阮虞卿卻覆水難收。

什麽含蓄呀、婉約呀,他忘了,昆曲裏,其實個個是烈女。

8

在那之後,阮虞卿再也沒有見過沈雁行。

周開陽也沒有如他許諾的那樣照顧阮虞卿餘生周全,不是他不想,而是阮虞卿不願。

名媛義演結束後,阮虞卿向周開陽提出了分手,周開陽沒有拒絕。

再後來,阮虞卿遇到了一個更好的人。那個人和她很像,他是個讀書人,在大學裏教國文,年紀輕輕已經做到了教授。他有學問,人也斯文,和阮虞卿一樣癡迷古中國,對昆曲研究尤其深。他能和阮虞卿從玉茗堂四夢聊到《浣紗記》,他還會寫戲。後來阮虞卿和他結了婚,再參加名媛義演時,就不再演《紫釵記》了,而是演丈夫給自己寫的戲。

那出戲,還是她和丈夫兩個人共同創作的呢。

寒冬夜,兩個人偎依在台燈下,共披一條毯子,一句句推敲唱詞。暖黃的燈光溫柔,有時阮虞卿偏過頭看丈夫,會驀地想起好多年前的一個瞬間。

好多年前了……那時沈雁行還沒有給她寫“何當共剪西窗燭”,他們還是朋友,有一次看完電影從戲院裏出來,那是一部愛情片,沈雁行突然問她:“阮小姐,你希望你未來的丈夫是什麽樣的?”

阮虞卿想了一會兒,回答他:“要有很長很濃的眉,像南天星倒映在春水裏那樣亮又溫柔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上翹的嘴角,分明的鬢角……還要喜歡古中國,會唱昆曲。”

那時沈雁行不知道,這林林總總許多形容詞,總結起來不過是一個字——你。

而現在,阮虞卿看著眼前的人,眼前的她的丈夫,有很長很濃的眉,像南天星倒映在春水裏那樣亮又溫柔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上翹的嘴角,分明的鬢角,他喜歡古中國,會唱昆曲……但他不是沈雁行。

然而浮於表麵的圓滿到底也是一種圓滿,阮虞卿覺得自己很幸運。

再聽說沈雁行時,他的名字竟然是被與周開陽放在一起。

民國十六年,沈雁行與周開陽死在了一起。準確地說,是沈雁行殺了周開陽,然後周開陽在臨死前搏命一擊,也要了沈雁行的命。

沒有人能篤定事件的起因,有的隻是種種猜測。在這些猜測裏,最普遍被認可的一種是,或許是出於私仇。但這個私仇到底是什麽,沒人知道。

阮虞卿上在報紙上看到的這則消息,那時她正抱著女兒給她讀報紙,讀完一版翻到下一版,赫然映入眼簾的便是《京華亂起,沈雁行與周開陽雙雙暴斃》。

她一愣。

女兒已經略微認識幾個字,見媽媽不讀,便自己爬起來,跪坐在媽媽的膝蓋上,費力地指著大字挑認識的念:沈、雁、行、周、開、陽……

女兒仰起頭問阮虞卿:“媽媽,為什麽不讀了,你認識他們嗎?”

阮虞卿微微一笑,折起報紙:“沒有,不相幹的人罷了。”

9

沈雁行和周開陽去世的那天晚上,阮虞卿的家裏突然停了電。

隻好點蠟燭來照明,阮虞卿點起白蠟燭,在窗前就著一豆燈光讀書。

蠟燭中間是棉芯,燃燒得久了,燈芯變長變焦,吸不到蠟油,燈光也跟著變暗,這時就要把燈芯剪短,燈光才會重新變得明亮。

阮虞卿拿起小銀剪刀,剪短焦黑的燈芯。

那一瞬間,她突然想起了好多年前那一句“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唐大中五年,詩人李商隱仕居巴蜀,而妻子遙在長安。李商隱寫詩給妻子當家書,在詩裏寫: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可是從前慢,車、馬、郵件消息都太慢,他不知道,他的妻子早已在幾個月前病亡於長安。在他寫這首詩時,他的妻子已於黃泉之下泥銷白骨,不會有人再與他共剪西窗燭,閑話巴山雨了。

這是一首悲哀的詩,那時她和沈雁行卻都不知道這婉轉之後的悲哀。他們用這首詩定情,終究沒能得到好結果。

或許有些事情真的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10

沈雁行不知道《夜雨寄北》是一首悲哀的詩。

正如阮虞卿不知道,周開陽的死,是沈雁行一場籌謀已久的複仇。

故事要從何時開始說起呢?或許要從他和阮虞卿第一次見麵說起。那一天,在她學校的小禮堂裏,他朗誦了莎士比亞的《王子複仇記》。也或許從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他的這一生將會和哈姆雷特一樣,以複仇作為終結。

但還是從阮清文死的那一刻說起吧。

那一年,阮清文為救沈雁行而死,凶手卻得以逃脫。阮家父母得知兒子的死訊,北上接兒子回家。他們揪著沈雁行的衣襟,逼他發誓今生今世不再和阮虞卿有任何糾葛。

“你已經害死了我們的兒子,還要把我們的女兒也搶走嗎?”

他有兩種選擇:或者與阮虞卿一刀兩斷,或者去客棧見阮虞卿。隻是如果他選擇了後者,阮家父母將登報宣布與阮虞卿斷絕關係。

可阮清文是為他而死,他欠阮家父母的已經夠多了,不願再在他們的傷口上捅刀子,也不願意讓阮虞卿在他和父母之間做這樣痛苦的選擇。

他終究沒有去客棧,隻送了那兩句“還君明珠雙淚垂”的詩作為訣別。

原本他以為自己和阮虞卿的這一生就這樣結束了,直到後來他得知阮虞卿與別人訂了婚,那個人叫周開陽。他無法克製地去調查了這個周開陽,原本隻是想知道將與阮虞卿共度餘生的是一個怎樣的人,卻沒想到讓他最終查出來,周開陽原來就是那年刺殺自己和父親,最終誤殺了阮清文的凶手。

周開陽怎麽可以在殺害了哥哥後,還妄圖接手妹妹的後半生?

千裏迢迢,沈雁行再次去到南方。

他要為阮清文複仇,也要解救沈雁行被欺騙的餘生。

可是他不敢告訴阮虞卿她的未婚夫就是殺死她哥哥的凶手,如此一來,阮虞卿情何以堪?於是他問她,虞卿,我們有沒有可能重新開始?

她的父母已經亡故,曾經橫亙在他們中間的障礙不複,他以為他們或許可以重新開始。沒想到阮虞卿回答他的,卻是覆水難收。

所幸的是,阮虞卿到底還是和周開陽分了手。

後來,她找到了一個完全符合她曾經的期待的丈夫。但是她不知道吧,她將永遠都不知道,是有人故意將她引到這個人麵前的。而她,也是被人故意引到這未來將成為她丈夫的人眼前的。

這場浮於表麵的人生小圓滿,是有人故意為她促成的。

因為多年前,這個人曾經問過她,你希望你未來的丈夫是什麽樣的?

她說,要有很長很濃的眉,像南天星倒映在春水裏那樣亮又溫柔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上翹的嘴角,分明的鬢角……還要會唱昆曲,喜歡古中國。

而這些話,那個人永遠都記得。

至死都記得。

更新時間: 2024-06-24 2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