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樂小米
1
他叫容淵,鳳凰城的人都尊稱他為鳳凰。因為姿容之美,傳說中月光都會為之失色,所以很多人稱呼他月光傾城。
他是這座鳳凰城裏最尊貴的王。鳳凰教裏的所有宗長、長老們都說他是不世出的人中龍鳳。偏偏,這個人中龍鳳,看中了我——
我叫錦瑟,很多年後,我將死去,成為人們口中的錦瑟夫人。
此刻,我還活著,活著同這個叫容淵的男人展開一段生與死、愛與恨的人生糾纏。
我的命運其實很簡單——從我被鳳凰教收養的那一刻起,我就同所有和我一樣被收養的女童們麵臨同一命運——做一顆聽話的棋子。
我們的命運就是——讓鳳凰城裏這個最驕傲的男人愛上,然後,再給他最致命的背叛。最終他會殺死我們!從此,絕情滅愛!
女巫們說,你們的鮮血,會為我們鳳凰城成就一位最偉大的王!絕情滅愛!這是你們的榮光!
於是,那一群女孩,驚懼著,卻又雀躍著。驚懼是因為死亡,雀躍是因為傳說中我們少年的王,容淵,他有一副顛倒眾生的皮囊。我不驚懼,不雀躍,我隻是餓!
為了自己能吃飽飯,也為了阿爹阿娘和姐姐弟弟能吃飽飯,我就跟著一群被洗腦的女孩,走上了這條不歸路。
吃飽飯的感覺啊,真好——這是十一歲時,我對鳳凰城的第一印象,我都快餓死了,我沒有時間在乎我們的王偉大不偉大。
那些年長於我的小姐姐,已經小有神仙姿容,和我這條餓狗不同。我盯著食物,她們盯著少年教主的畫像。如果畫像能吃……我或許會多看一眼,但畫像不能吃——所以我隻盯著食物。
大殿之上,是鳳凰城裏最蒼老的神巫,她叫檀梨。她說:“從此,你們不要當自己是女人。”
於是,那群被選中的女孩裏,有幾個人天真無邪地調笑著問檀梨:“婆婆,如果不當自己是女人,如何能勾引到教主的愛?”
第一次,我聽到有人將“愛”和“勾引”放到一起。
檀梨沒理睬她們,隻是憐憫地看著那些調笑自己的女子,冷笑道:“你們會為自己的話付出代價的!”
她們會不會付出代價我不知道,反正當晚我就付出了代價——我吃太多,把自己撐“死”了。
一位嬤嬤試了試我的鼻息,最後試了試我的脈息,對檀梨說:“幹巴瘦!沒點兒肉,也不知道將來出落成啥樣,救過來怕也無益。”
她說:“神巫大人,咱們就別費這力氣了。”
檀梨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於是,我就被破草席裹著扔向亂葬崗。
2
我心裏想:我不要死!
但是我說不出話來。我又想:算了!好歹是個飽死鬼。
就這樣,經過長長的走廊,突然有個少年清冷的聲音,如擲地琉璃。他說:“你們幹嗎?”
為首的內侍慌忙跪下,說:“稟教主……有個女孩兒把……把自己給撐死了……神巫大人讓扔出去……”
少年皺眉:“咽氣了?”
我心裏答:“沒!”
好在內侍誠實:“稟教主!還沒咽氣……但是快了。”
原來,在鳳凰城的教義裏,對教主說謊是要下拔舌地獄的。
少年皺皺眉頭,眉眼繾綣,如雲河在天。他說:“我第一次聽說有人把自己撐死……”
他圍著我轉了一圈,環佩清越,長袍威儀,他說:“把她救過來!”那時的容淵大概想要看看我是何等人才,以後還會用什麽方式作死!
他對身邊的近身侍衛說:“許婀娜!你跟著!看好了!”
許婀娜是他最得力的近侍!男!巨重!為人忠心耿耿,為了救我,上來就用三百斤的體重給我做心肺複蘇,直接給我壓斷了兩根肋骨!少年容淵冷著小臉,屏退了所有人。他低頭問許婀娜:“我要是現在不救了,會不會有損我教主威嚴?”
“會!”許婀娜毫不留情。
許婀娜又說:“傳出去,別人就會說,她不是撐死的!是被教主你給‘治死’的……”
少年看著許婀娜,說:“可是……是你動的手……”
許婀娜毫不留情地說:“那也是主上您下的旨意!”
少年說:“我的旨意是讓你看好了!”
言下之意:我又沒讓你上手……
許婀娜說:“主上!流言蜚語這東西,才不管這些。反正這鳳凰城裏,所有人眼睛盯的是教主您!而不是小的我……有不世醫神稱呼的是王上您,也不是小的我……”
好有道理!少年教主皺眉,起身,長袖如雲,大手一揮,說:“傳太醫!”
許婀娜剛要扯著嗓子喊“傳——太——醫——”的時候,少年擺擺手說:“算了……還是搬到我的寢殿裏,我自己救吧!”
於是,我們的王,容淵小郎君,先對我有了害命之舉,後有了救命之恩。
3
少年容淵救了我的性命。我醒來後,寢殿冰冷,唯有燭火昏昏,還有少年容淵俊美無雙的容顏。
醒了?他放下手中的劍,看著我。
我來鳳凰城的第一課——神巫大人就告誡我們,他性情乖癖,寢殿無人敢闖。除了許婀娜,任何人不得進入他的寢宮。
否則——殺無赦!
一想到我闖了他的寢殿,馬上會死,我就開始發抖,也不顧傷口的疼痛,連忙往外爬。我說:“我這就……就……出去……”
容淵看著我,說:“我救了你性命,你就一句感謝都沒有?”
他大概還不知自己惡名在外。
我因疼痛一個趔趄倒在地上,再次暈了過去。容淵皺眉,上前,俯身將我抱起,向床邊走去。他歎氣道:“可真是麻煩。”
就這樣,我留在了容淵的寢殿裏——
半夜時分,萬籟俱寂,容淵打開了寢殿後院的木屋。這個時候,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受傷的猴子、兔子,還有小鹿、鸚鵡,總之各種飛禽走獸……從木屋裏紛紛來到容淵的寢殿之中。
許婀娜一邊打著瞌睡,一邊喂兔子。兔子一口胡蘿卜,許婀娜一口……
他說:“兔子啊兔子,你為啥不吃肉!”
容淵嫌棄地白了許婀娜一眼,繼續給小鹿和猴子檢查傷口。許婀娜說:“主上,你這樣可不行啊!一屋子飛禽走獸……”
我豎著耳朵聽,並不敢睜開眼——居然喜歡收養受傷的小動物?!容淵這是偷了什麽神仙傻白甜女主人設!
這男主……不,我們的王,真是太別致了。原來,不讓別人亂闖他的寢殿,說什麽“殺無赦”,是藏著這樣的秘密——
外表冷酷的王,心裏住著一個傻白甜小糖瓜?
“你醒了?”容淵出現在我麵前,手指纖長,撫摸著小鹿。
居然被發現了。我吃驚,卻還是閉著眼睛裝“睡”。
容淵看著我,說:“別裝了!我學醫十多年,人醒著的呼吸和睡著的呼吸是不同的。”
都被戳穿戳成篩子了,我也沒臉再裝下去,想要下床跪地而拜,卻被他一把扶住。
“我可不想第三次救你。”容淵說。
他聲音淡淡,少年的悠遠和青年男子的寂寥在他身上混合著,天然的蠱惑。那夜,容淵看了看四周的小動物們,又看看我,說:“你既然已經發現了我的秘密,那就留在這裏休養吧。”
我嚇出一身冷汗,以為他會說:“你既然已經發現了我的秘密,那就去死吧……”
許婀娜立刻站起來,強烈反對:“主上……您的寢宮不能留女人……”
容淵打量了一下身形如女童一般幹瘦的我,問許婀娜:“這是女人嗎?”許婀娜據理力爭,說:“族長們可說了,這宣宸殿裏的蚊子都不能是母的!”
容淵沉思了一下,道:“也是。”
宣宸殿的規矩不能壞!容淵讓宮人給我送來了新衣服——一身男裝。他說:“以後,你就扮成男童,侍奉在我身邊吧。”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終於,這位神仙哥哥想起了。
“錦瑟。”我小聲說。
“錦瑟……”他沉吟了一下。皓齒紅唇,清風徐入懷。
於是,鳳凰城裏至高無上的王,從此,有了兩個近身男侍,一個是真男人,許婀娜;一個是假小子我,錦瑟。
4
在宣宸殿裏,我的身體漸漸康複。
漸漸能跑、能跳,和容淵收留的那些受傷的小動物一樣,漸漸鮮活起來。容淵有時候看看小動物們,有時候看看我——顯然,他對自己的“醫術”以及“愛心”甚是滿意。
不過許婀娜力大無窮,顯得我更加瘦弱。於是,容淵對我的三餐甚是關心。階層分明、守衛森嚴的大殿裏,他屏退左右,將我碗裏的飯堆成山。我不敢上座,隻敢跪拜。
因為我知道,他是王,而我,不過一個小小的奴——他的這份愛心,隻是像豢養那些受傷的小動物一樣,豢養著我。
“吃!”他說。
於是我就埋頭吃……
他說:“你為何這般小心翼翼?”
我說:“您是王……”
他說:“那些小兔子、小鹿、小猴子從來不會對我這般戒心……”
我心說:因為它們傻……
整整大半年,我留在容淵身旁,一身男兒裝,一顆丸子頭。他的宣宸殿冰冷得如同廣寒宮,和他整日裏在前朝冷著的臉很襯。
後來,許婀娜對我說,要想鎮住這些倚老賣老的宗長族長,他隻能如此,像個鋼鐵機器,像是冰冷神祇,唯獨不像人。
容淵唯一像人的時候,就是夜深人靜和那群小動物在一起時,以及……他用手撥弄我的丸子頭的時候。那一刻,他是生動的。
將我當男子藏匿於宣宸殿——容淵以為天衣無縫的事情,還是傳到了神巫檀梨那裏,族長們議論紛紛也憤恨——
五百年宣宸殿,居然有了女人!於是,容淵外出巡視的時候,我被闖入宣宸殿的侍衛五花大綁,拖到了檀梨那裏。
“殺了她!遲早的妖孽!”大殿之上,所有人如是說。
唯有檀梨一直沉默。她看著我,良久,屏退了左右。她說:“所有人都想你死……”
我驚恐地搖搖頭。檀梨很慈祥,說:“我可以讓你生!”
我含著眼淚看著她慈眉善目的模樣,她說:“隻要你忠於我,我便保你全家人性命。”
十二歲,我不傻,我懂得,這是要挾。而我,無可選擇。
父親殘疾,母親多病,弟弟妹妹……還有垂垂老矣的祖父母……無一不是我這種女孩的軟肋。
那天,容淵持劍走入大殿的時候,檀梨還是愣住了。劍上有血滴下,那是將我捆綁至此的侍衛們的血——容淵冷著臉,凜然不可侵犯。檀梨跪下,恭敬至極:“王上……”
容淵說:“神巫大人,如果宣宸殿容不下一個她,就別怪鳳凰城容不下一個你!”
檀梨看著容淵將我抱走。容淵大步向前,我卻能看到身後的檀梨,她蒼老的臉上,是一種很滿意的表情。
我想,當時容淵救我,就和他救那些小動物一個道理吧。
不是因為我是錦瑟,而是因為他是容淵。
5
從此,我留在了宣宸殿。依舊一身男兒裝。呼風喚雨的王上,前呼後擁的侍衛奴仆,依舊擋不住少年容淵的孤單。有一天,他問我:“錦瑟,在來鳳凰城之前,你有小夥伴嗎?”
我點點頭,看著他落寞的模樣,又連忙搖搖頭。他笑笑,摸摸我毛茸茸的小腦袋:“你什麽時候說謊說得像一點兒就好了。”
他問我:“有好朋友是什麽感覺?”
我想了想,說:“一起爬樹,一起掏鳥窩,一起分一顆烤紅薯。”
於是夜裏,容淵吩咐宮人們給自己加餐——點了一顆烤紅薯。許婀娜端進來的時候,容淵將烤紅薯剝開,分了我一半。
我誠惶誠恐跪下的那一刻,他拉住了我,說:“我想知道有好朋友是什麽感覺。”
於是,夜涼如水的階下,我和我們的王,容淵,並坐在一起,一同看著月亮,分食一顆烤紅薯。
他說:“如果你不再怕我,就更好了。可以嗎?”
良久,我點點頭,說:“可以。”
心裏說的卻是:遵命,教主。
鳳凰城以教治國,鳳凰就是我們的教主,我們的王。我們懼怕自己的王,因為他掌握著我們的生死。我幫容淵照顧小動物——一顆桃子,猴子一口我一口;一顆胡蘿卜,兔子一口我一口。
許婀娜終於解放了,淚流滿麵。容淵看著我和小動物們,眼中是瀲灩之光。它們康複的時候,我陪容淵放它們走……
“你也想走吧?”有一天,容淵問我。
我猛然點頭,又慌張搖頭。
容淵歎息:“小沒良心的!”
宣宸殿的歲月長,不覺四年時光。
我在容淵的“旨意”下,努力扮演著他的朋友。我有時候很羨慕許婀娜,他是如何做到不害怕容淵的?而我,無論奉了多少笑臉和所謂的“友情”給容淵,我心裏還是怕他的。
我帶容淵爬過樹,我卻失足從樹上墜下,容淵飛身接我的時候,被枝丫劃破了臉。從此,他如無瑕之玉的臉上留下一道疤。
我帶容淵掏過鳥窩,害得容淵被一隻大喜鵲追著啄——其實,他武功那般高強,根本不需要怕一隻鳥。看著我像一隻小母雞一般護著他,驅趕大喜鵲,容淵漂亮的眼睛裏是隱隱的光亮。而容淵,帶我學會了騎馬、寫字、讀書、作畫、絲竹之樂……太多太多。
我忘了從什麽時候開始,宮裏人開始往容淵的寢宮裏送女人。最開始,我和許婀娜兩個人笑得跟大尾巴狼似的。容淵並不笑納,他會將內侍們連同女人一起轟出去,然後狠狠地瞪我和許婀娜。
許婀娜說:“主上……讓你做鳳凰城的王,又不是讓你做苦行僧……王年少,血氣方剛,及時行樂,我和錦瑟絕不笑你!”
說完,許婀娜一巴掌拍拍我的肩膀:“是不是?錦哥兒!”
他一巴掌能把我拍進牆裏,我也尷尬不失禮貌地附和:“王!我和許婀娜絕不笑您!”
容淵很生氣,他說:“許婀娜!罰你到外麵站著!”然後他看看我,說:“你!這個小沒良心的!”
那天夜裏,容淵罰我在宣宸殿默寫了一千遍:我是個小沒良心的!
罰的字沒寫完,我卻趴在案上昏昏睡去。容淵將我抱上錦床,拉上錦被。我一個轉身,四仰八叉,睡相差成狗。他幽幽歎息,喉結是一道漂亮的弧線。他說:“真的是!小沒良心的!”
但是,不知從何時起,隻剩下許婀娜一個大尾巴狼笑,我突然開始不會笑了——當那些風姿綽約的女子被送進宣宸殿的時候。
有一天,天空飄著雪粒子,一個叫若兮的女子被送入大殿之中。那一夜,她沒出來……
雪地裏,我和許婀娜,一左一右,像兩個門神。雪輕輕落下,我的眼淚也在心裏落,心裏盛不住,就落到了臉上。許婀娜問我:“怎麽了?”我說:“眼睛裏進了沙子。”
直到容淵的手帕遞到我眼前——他看著我,黝黑的眸子裏是看穿一切的表情。他說:“終於,你不是一個小沒良心的了。”
那一刻,我突然好想抱著他大哭一場,他的錦袍衣衫一定溫暖極了吧——可是我卻不敢。他是高高在上的王。
我十五歲及笄之年,容淵已弱冠,英姿煥發,目不可直視,我見了他便會臉紅。許婀娜整天笑我:“錦哥兒這是開始畫胭脂了嗎?跟個猴屁股似的。”
容淵看看我,心下了然,隻是笑。清風明月不及他。
某一天,我癸水至。流不盡的血,讓我以為自己得了絕症,抱著膝蓋在階上哭。容淵從前朝回來時,問我:“你怎麽了?”
我哭著對容淵說:“你的好朋友可能要死了……”當容淵看到我白衣染的血色的那一刻,他立刻明白了。
他悄然將我抱起,溫存如在懷。他的下巴摩挲著我的頭發,說:“地上涼。”
他說:“我們的錦瑟長大了,再也不能做男孩子了。”
那一天的宣宸殿,宮娥魚貫列。
她們說:“恭喜娘子,賀喜娘子。”我直接蒙了,知道的是我來大姨媽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懷上龍子了呢。
宣宸殿裏有了女紅妝,宮廷裏卻翻了天。檀梨候在宣宸殿外的時候,許婀娜很緊張,說:“主上,神巫大人和宗長大人求見!”
容淵看著梳洗成女兒妝的我。
菱花鏡前,他抬手,輕輕從袖間掏出一支碧玉簪,綰在我的發上。他說:“宣!”
麵對檀梨和宗長,容淵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麽多年,你們給我物色了佳人許多。而我,隻想要她一個。”
宗長聲音顫抖,說:“敢問王上……是何意?”
容淵說:“我要娶她!做鳳凰城的王後!”
宗長瘋了,說:“荒唐!鳳凰城五百年就隻有王!沒有後!”
檀梨在一旁阻止了宗長,笑笑,看著容淵,說:“王!可以讓我單獨見見……王後嗎?”
“王後”一詞,令容淵眉眼瞬間柔和,不再淩厲。他說:“準。”
6
大殿空空蕩蕩,唯有燭火明明滅滅。
檀梨說:“這些年來,你也知道,那些跟你一同來的女孩子,一個個走向他,接近他,卻一個個失敗。”
是的,我知道。我還知道,失敗之後,這些女孩又一個個神秘消失……
但我低頭,不語。檀梨說:“你還記得,你們初到鳳凰城,我就告訴過你們,在他麵前,不能將自己當女人嗎?”
我小聲說:“記得。”
檀梨說:“那你告訴我,為什麽?”
我沉默了一下,說:“如果你是一個女人,如何能不愛上眼前這男子!”
檀梨說:“這麽說,你也愛他?”她笑笑,看著我,“如今,他愛上了你,你必須背叛他。”
“為什麽?”我不甘也不懂。
檀梨說:“因為鳳凰教的教主,鳳凰城的王,可以有很多女人,可是卻不能對女人動情,這是規矩!”
“這是什麽破規矩?!”我憤怒。
檀梨歎氣,說了實話。她說:“錦瑟啊,鳳凰城的教主,從被選中那天起,便身中情人蠱,一生不能言情。”
她說:“倘若言情,情人蠱便會發作,夜夜遭蠱毒折磨,生不如死,卻不死不滅。唯獨用你的血方可解救。所以,你必須讓他殺掉你!”
她說:“除非你想看著你所愛的容淵,夜夜被蠱毒折磨,生不如死?!”
我呆呆地看著檀梨。她歎氣:“五百年來,曆任教主,每個人恪守教規,佳麗萬千,卻無情無愛。為什麽到了容淵……他明明知道情人蠱如何可怕,卻還是選擇了冒鳳凰城的大不韙愛你……”
“愚蠢!”檀梨說。
7
宣宸殿,幾度離合。果然,容淵開始夜夜遭受情人蠱發作的折磨,痛不欲生——而我的血,是解他身上情人蠱唯一的方式。
從此,如何讓容淵殺掉我,便成了我在這變態人間的課業!
我憐憫自己,更心疼他——他痛到難以自控的時候,讓許婀娜將我帶走。我去求檀梨,求她告訴我一種如何讓容淵殺掉我的方式——她主意果然很多,大概這種事情做順了手。
檀梨將一張紙遞給我,說:“這將是你的‘真實身份’,以及你要做的事情……”
看完,檀梨將紙付之一炬。
當我手裏的匕首刺向容淵時,他竟沒有閃躲。
許婀娜將我手中的匕首擊落在地,他說:“錦哥兒!你瘋了!”
這個時候,檀梨匆匆進門跪拜。她說:“王上!我今天才剛剛得知,錦瑟是教主年少時曾下令殺死的錦城家女兒!如今,她是替全家老小來尋仇……請教主恕卑職失察之責。”
說完,她就對手下侍衛說:“還不將罪臣之女拖下去!打死……”
容淵卻捂著傷口,搖搖頭,說:“我欠她的,我還!”
我心疼地看著容淵,這張好看的臉,我喜歡了多少年。如今,我卻做著傷害他的事。容淵說:“放了她。”
然後,他便暈了過去,血染白衣。
後來,容淵一直將我留在身邊,寸步不離。
檀梨說:“真沒想到,我們的王居然是個情種!你對他這般,他都不肯殺你!居然還試圖感化你?”
我沉默不語。檀梨說:“罷了!你且隨他去!”
我知道,檀梨在等,等待命運給我們的最後一擊。
我留在容淵身邊。而試圖彌補自己曾經的錯的容淵,卻全然不知道,自己是在一個陷阱之中。
而我,亦是困獸。就這樣,我戴著命運給我的麵具,帶著這座鳳凰城給我的假身份,和鳳凰教的旨意,同他“相愛”了。
我“認了命”,愛上了“與自己有殺全家之恨”的仇人,這讓容淵感動不已。對我,他更加珍惜。
情人蠱讓他夜夜不能安眠。終於有一天,我忍不住問容淵:“你可知你身中情人蠱!而殺掉我以血解蠱,是你唯一的出路?”
他笑笑,說:“我知道。”
我說:“你為什麽不這麽做?”
他說:“舍不得。”
我的親人兄弟姐妹尚在檀梨和族長們手中,我無法割舍。我是被命運祭祀的羔羊。
容淵開始準備我們的大婚之時,檀梨再次召見了我。
人前,她拜我,王後娘娘。人後,我跪她,神巫大人。
檀梨看著我,看著大殿為新婚準備的堆紅疊綠:“沒想到!終於還是到了這一步!”她說,“你是時候讓他長長教訓……從此做一個滅情絕愛的王。”
我沉默不語。檀梨說:“你恨我?”
我說:“不敢。”
檀梨笑笑。她將一張紙遞給我,說:“背叛他!讓他知道,情愛不值得一個王紆尊降貴。”我看完,檀梨再次將紙付之一炬。
從此,這將是我和檀梨的秘密。
我心裏想的是:一群瘋子!嘴上卻是:遵命!
檀梨和族長們給我的指令是——讓我在新婚之夜移情別戀,激起容淵的憤怒與殺心。
8
事情順利得厲害,甚至不需要其他演員。不久之後,荒郊野嶺之中挖草藥時,我救回一個受傷的異國將軍,足可以充當“奸夫”的角色。是的,挖草藥!我大概是瘋了,才會想自己有能力幫助容淵解掉身上的情人蠱。
這個異國將軍叫史東方,他是無辜的。我不過幾次眉眼含情,他便愛上了我——眼前這個對他有救命之恩的異族女子。
甚至在他知道我將是教主夫人時,他也萬死不辭。
新王後在野外草廬之中養了一個野男人的消息,不知從何時起,傳遍了鳳凰城。
許婀娜看我的眼神都有些變化,唯一不肯相信的就是容淵。
直到新婚那一天,鳳凰城上下,掛滿紅綢的大殿之上,史東方拚了性命都要將我帶走。盛怒之下的容淵,不敢相信地看著我。
這份在他的臣子麵前給予他的背叛和屈辱,令他持劍逼問我道:“告訴我!這就是你最終的選擇?你不後悔?”
他盼望我後悔,盼望我求饒。他紅著眼睛:“你給我服個軟!”
他一身紅色喜服,持劍在我的頸項前。一貫冷靜強大的他,這一刻,聲音都在顫抖。我也一身紅色喜服。這一天,大殿之上,萬民中央,是我嫁他的日子。而我,卻執意要跟著那個被我從荒郊野嶺撿回的年輕北國將軍私奔。
我仰頭,看著他:“你可以殺了我!但我隻要他!”
他持劍的手,哪怕有一絲顫抖,我都會血濺當場。
我看著容淵,看著我從小愛慕的王,我知道,他有著月亮一般柔軟的心腸——我多想永遠待在他的身旁,待在宣宸殿日日夜夜陪伴小動物的夜晚裏。
我深愛的他啊——可是,我卻不能再讓他日日夜夜遭受情人蠱的折磨,唯有惹出他的天子之怒,血流千裏……
我固執地拒絕了,眼睛望向史東方,眼裏含著淚,是深情,是不渝。於是,容淵揮劍,劍鋒凜冽而出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到解脫,緩緩閉上了眼——終於。
從此,我愛的人啊,再也不必遭受情人蠱的折磨。
容淵揮起承影劍,我身上的繩索紛紛斷掉,這一切不是我的期望——因為我知道的,如果不用自己的血解掉他身上的情人蠱,他此生都必將遭受折磨和痛苦。
可他居然放棄了。
“你居然會認為,我會殺你?!”容淵心碎地看著我,苦苦一笑。
我還想哀求什麽,容淵卻已蠱毒發作。他滿頭白汗,眼中滲出紅色的淚。他看著我的臉說:“你這個小沒良心的啊,我……怎麽……舍得?”
族中長老們凜冽的眼神裏,史東方拉起我的手:“快走!”
本應是我們的新婚夜,我離開了容淵,隨史東方去往了北國。
9
後來的那些年啊,我不知道我的容淵過得好不好,我隻知道,我不好。我很想念他。後來,將軍府邸,我誕下一子。江湖傳言紛紛,我遭遇了史東方的冷落,兒子因為禦賜金靴之刑變成了殘疾,我也哭瞎了雙眼。隻有我知道,我不恨史東方。
這個孩子,是容淵的。而我和史東方,從未有過夫妻之實。離開了鳳凰城,我便像一座冰雕——大概史東方也知道,我不過是利用了他,至於為什麽利用他,他並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將軍,美人兒是從來都不會缺的。這個世界上,像容淵般缺心眼的,大概隻有容淵自己了吧。
我在將軍府遭遇冷落、哭瞎眼睛的消息,不知道多少年後,傳到了鳳凰城。然後,那個叫容淵的男子踏月而來。
長劍承影,皓月當空。整個將軍府,無人敢阻,也無人敢擋。
容淵將我和孩子帶回了鳳凰城。
那一年,孩子五歲,我給他取名簡鉞。容淵很少來看我們母子,他依舊憎恨我,更憎恨這個在他看來是別的男人的“野種”。
我曾跪求過容淵,求他醫術無邊,救救我的孩兒……
容淵坐在冰冷的大殿之上,他看著我,說:“你憑什麽覺得,你殘花敗柳之身,還有資格求得我的憐憫!”
他說:“錦瑟,別癡心妄想了!我救你,不過是不想我鳳凰城臣民流落他鄉,僅此而已!”
他說:“錦瑟,你別再肖想一個王的愛!”說著,他身邊更多年輕漂亮的女人紛紛而上。她們大好年華,她們喂他水果。
他原本很享受,最後,在簡鉞哭起來的時候,他說:“滾!”
於是,我便抱著簡鉞倉皇離開。
最終,我卻因為眼疾,滾落階下,狼狽如泥。
那一天,我並沒有聽到身後容淵失神的聲音。他說:“我不是叫你‘滾’,我是讓她們滾!你啊,還真是一個小沒良心的!竟會這般想我……”
不知是簡鉞我兒夜裏的啼哭讓我碎了心,還是容淵那一字的“滾”讓我離了魂,於是那一夜,在鳳凰城的城樓上,我徘徊了很久。
我想著,這十多年來,我和容淵的種種。
我將藏匿在袖間的碧玉簪重新簪到發間,然後留下一封信,每一個字都曾是那個叫容淵的男子教我寫的——
我說:“我用我性命謝罪,請求王上務必救我兒。”
“因為,他也是你的骨肉……”這句話,我卻不敢寫下。因為,我的父母親人都在檀梨手中。
我答應過檀梨,讓容淵成為一個無牽無掛、滅情絕愛的王。
我被容淵帶回鳳凰城後,檀梨就悄悄來見了我——
我問她:“我能見見我的家人嗎?”
檀梨搖搖頭,說:“不能。”
她說:“我保他們平安。你不能要求更多了。”
我說:“我能替十六歲時的自己問您一個問題嗎?”
她說:“講!”
我說:“為什麽我不能和容淵長相守?”
檀梨說:“一個耽於男女情愛的王,是不可能帶領鳳凰城走向偉大的。你必須讓他深愛上你,也必須在他深愛你後背叛他!而你,最終以死成全他的偉大。”
我心裏想的是:一群瘋子!嘴上卻是:遵命!
縱身從城樓而下的那一刻,我的一生了斷了。
再見,容淵。如果有來世,讓我做一隻受傷的小兔、小鹿、小猴子陪在你身邊吧……哪怕是做三百斤的許婀娜,陪在你身邊,也好。唯一不要做的就是,再做一個小小的女子。
太苦了,容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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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江湖上,一直流傳著鳳凰教主和錦瑟的愛情故事——
隻不過他們和容淵一樣,都以為,我是得不到史東方的愛,而自戕於鳳凰城的。唯獨我自己知道,我愛容淵。
後來,還有很多傳聞,我已不再想知曉。
鳳凰城草木青青,也發生了很多宮闈傾軋與秘聞。生與死,罪與罰,關於簡鉞的,關於月光傾城的。哦,對了。所有人都尊稱他為鳳凰。容淵這個名字,是他成為鳳凰教主前的名字,我是唯一知道的人。而外人都道,鳳凰教主是沒有姓名的。
鳳凰教主是有姓名的,隻是,他隻告訴了他想告訴的那個人——那一夜,芙蓉帳裏,他將碧玉簪拔下,我青絲如瀑在兩肩。
他將我輕輕擁在床上,吻落下,他的青絲也落下。他細細碎碎地喘息著,說:“喊我容淵。”
“容淵……”
我最後死去,還有一個目的,就是用一腔鮮血,解掉容淵身上的情人蠱——可是我卻不知道,容淵之所以被稱為鳳凰城不世出的王,是因為這些年,他早已自行解開了情人蠱。
所以,你們瞧,我死得毫無意義。
據說,那天的鳳凰城,容淵抱著我的屍體,走在蕭瑟的秋風裏,許婀娜在他身邊。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從麻木中醒來。
他說:“你醒醒啊!小沒良心的!”
他說:“你再不醒來,我罰你抄寫一千遍!一萬遍!”
他說:“求你醒來!你罰我抄寫一千遍!一萬遍!好不好!”
……
突然,他的眼淚落下。我卻無法如他曾經在雪地裏那樣,遞一方手帕到我眼前那樣,給他遞一方手帕——
我還記得,那一天,他看著我,黝黑的眸子裏是看穿一切的表情。他說的是:終於,你不是一個小沒良心的了。
是的,容淵。對於你,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小沒良心的。
隻是,這句話,我一輩子都沒辦法告訴你。
更新時間: 2023-07-15 1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