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傾顧
1
周樵樵被退婚時,在報紙上還有一席之地。
是八卦小報,拍下她站在一輛豪車外,被雨淋得渾身濕透。配文也聳動:大小姐求愛不成,雨中癡等惹人憐愛。
周樵樵說起來還有點生氣:“我是想把東西還給他,他不要,推來推去傘掉了,才渾身都淋濕了。”
楚小孟是她閨密,聞言笑起來:“廉威平常不是很有紳士風度嗎?怎麽見你淋雨也不知道送你一程?”
說起這個,周樵樵更尷尬了。她和廉威算是青梅竹馬,廉威兩年前被家裏逼婚,和她商量好,兩個人先訂婚應付家裏。上個月,他找到了今生的摯愛,就和周樵樵退婚了。周樵樵不占他的便宜,要把之前他送來的禮物都還回去。
可廉威哪裏肯要?
周樵樵歎了口氣,外麵有人喊她:“樵樵,該走啦。”
她連忙要掛視頻,楚小孟又對她說:“今晚有同學會,你別忘了。”
等上車後同事問她:“準備得怎麽樣了?”
她歎了口氣:“準備得挺好,就是不知道他能回答幾個。”
同事笑起來:“能約到ASH的CEO接受你的采訪已經很了不起了,別忘了,這可是國內頭一份。”
ASH是最近國外風頭最盛的網絡公司,隻是CEO性格古怪,這次周樵樵能約到他,也是托了自己老爸的福。
這樣走後門,她其實不太喜歡,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等見了CEO的麵才知道,他居然這麽年輕,看到她後上下打量:“原來是你。”
周樵樵以為他和自己父親認識,微笑著說:“初次見麵,我是周樵樵。”
“有所耳聞。”年輕的CEO說,“周小姐,請坐。”
這一場采訪比想象中要順利得多,采訪到最後,周樵樵起身感謝:“謝謝您的配合。”
他卻又問:“這就完了?周小姐,你可以再問幾個問題。”
周樵樵有些意外,卻還是說:“是我準備得不夠充分,如果有機會,下次,我一定會帶更多問題來的。”
CEO見攔不住她,竟然站起身:“我送送周小姐。”
周樵樵一頭霧水地被送到電梯前,CEO又說:“其實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在公司裏轉轉,都是新裝修的,很漂亮。”
周樵樵再遲鈍,也察覺到他想把自己留下。同事偷偷給她發微信:“他不會看上你了吧?”
周樵樵一時間啼笑皆非,恰好電梯上來,她說:“實在很感謝您今天的招待,隻是我們還有事,下次再見……”
電梯門打開,她一邊說一邊往裏走,話沒說完就撞到了別人懷中。
這人胸膛很硬,個子又高。周樵樵抬起頭,就看到黎宙站在她前麵——
她以為自己很難認出他來,畢竟兩個人已經將近十年沒見麵了。
可原來不會。他比過去還要高一點,皮膚沒那麽黑了,是健康的小麥色,眉眼仍舊那樣鋒利,看著她,讓她一瞬間以為自己會在這樣的注視下哭出來。
還好沒有,因為他似乎沒有認出自己。
周樵樵低下頭去,聽到黎宙對她說:“不好意思。”
她說:“沒關係,是我自己沒有看路。”
他沒再說話,越過她出了電梯。電梯門漸漸合攏,他忽然看了過來。四目相對,周樵樵的視線模糊,那一線縫隙合攏,他就再也看不到了。
同事詫異地道:“樵樵,怎麽哭了?”
她連忙把眼淚擦掉,不好意思地道:“剛剛撞到鼻子了。”
同事又說:“不知道那個人是誰,長得好帥啊。”
確實很帥,周樵樵恍惚地想,原來從小就帥的人,長大了,也還是這麽帥。
2
兩個人回到公司,已經到了下班時間。周樵樵給楚小孟發消息,說:“今晚同學會我不去了,太累了。”
然後她立刻把手機調成靜音,免得楚小孟一直追問。
樓裏的燈一盞一盞熄滅,周樵樵坐到最後才站起身來。下到樓下時,她卻頓住了。外麵停了一輛沃爾沃,有人站在車邊,正低著頭點煙。
燈火暗淡,他的手籠著一團橙紅色的火光,風吹過來,燈火搖曳。這一點光芒,也好像落到無邊的水波中去。
周樵樵以為自己看錯了,可分明沒有,就是黎宙。
他忽然抬起頭來,看到是她,頓了一下,反手將煙揉皺了丟到一旁。見麵第一句話,周樵樵竟然問他:“不燙嗎?”
他說:“還好。”
她這才回過神來:“你怎麽會在這兒?”
“來接你……”
他話音未落,從車裏鑽出一個人來。楚小孟笑意盈盈地跳下來:“你怎麽才下來?我和黎宙都來接你了。今天同學會,大小姐賞個臉一起去吧?”
周樵樵一時間不知說什麽好,等稀裏糊塗地上了後座,就看到楚小孟已經大大咧咧地坐在副駕駛座上:“知道你剛和廉大少分手心情不好,可是也不能天天加班啊。今天好好玩玩,放鬆一下。”
她是心情不好,不是因為廉威,隻是生氣狗仔亂寫。現在被楚小孟這麽一說,卻品出不同的滋味來。
她想解釋,卻又閉了嘴——
前麵的黎宙目不斜視,車子開得很穩,像是完全沒聽她們在說什麽。
周樵樵泄了氣,下車時問楚小孟:“他怎麽也來了?”
楚小孟甜蜜一笑:“我叫他來接你,他當然要來咯。”
語調曖昧,像是兩個人關係匪淺。
周樵樵胸口像是堵了什麽,悶悶的。三個人進去時,同學會已經開始了。周樵樵坐在角落裏聽他們喝酒談天,旁邊有個男人和她搭訕:“周樵樵,還記得我嗎?是我啊,高追!”
她總算想起一點,這個人上學時說過黎宙的閑話,被她給推了。想起來更尷尬,高追已經伸手要來摟她:“還是這麽漂亮,來,我敬你一杯。”
打斜裏伸出一隻手,指節分明,修長有力,拽住高追的手臂,將他甩了出去。場上一時鴉雀無聲,卻是黎宙進來了,坦然地在周樵樵身邊坐下:“不好意思,她不喝酒。”
高追罵罵咧咧地爬起來:“你……”
他被大家七手八腳地拉到了一旁。
周樵樵歎了口氣,旁邊黎宙的神色還是那麽平靜,問她:“被嚇到了?”
“啊?沒有……”她說,“就是覺得,大家都變了樣子,我認不出來了……”
黎宙問:“那我呢?”
“什麽?”
“你能認出我嗎?”
他問得嚴肅,周樵樵下意識地看過去。四目相對,她沒來由地想到高中的夏天,他在後排埋頭寫試卷,她拿著小小的鏡子悄悄去照。他忽然抬起頭來,視線就和鏡中的她撞在一起了。
那時他的視線也像現在這樣,像是遠而冷的月光。
她低下頭:“是你沒有認出我……電梯那裏,我一眼就認出你了。”
心裏不是不耿耿於懷,她一眼就認出了他,可他偏偏沒有。
“我知道是你。”他彎了彎眼睛,月光好似就有了溫度,“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要趕去ASH?”
周樵樵猛地抬起頭來,剛要說話,那邊的楚小孟就說:“你們兩個人躲在角落裏說什麽呢?”
見大家都看了過來,她就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可心裏的大石頭卻已經輕快地飛走了。
同學會結束,楚小孟喝得有點多,要往黎宙身上倒。黎宙避開她,問周樵樵:“我送你?”
楚小孟差點摔倒,周樵樵連忙扶住她:“你送她就好,我不順路。”
黎宙隻好扶住楚小孟,看著她往前走了兩步,又退回來:“差點忘了問……要不要加個微信?”
他一瞬間幾乎沒有反應過來,看她的笑要往下落,連忙掏出手機:“我掃你。”
周樵樵的嘴角就又勾了起來,她走路還和以前一樣,輕盈得像是要跳起來。黎宙看著她,嘴角也勾得很高,懷中的楚小孟忽然說:“人都走了,還看?”
他把楚小孟冷冷地推開,楚小孟說:“她讓你送我回去!”
“自己打車。”他抽出一張紙鈔,“夠嗎?”
楚小孟咬牙,感覺到屈辱,卻又對著他笑了:“讓我帶你來找她,現在卻過河拆橋。黎宙,真有你的。”
3
黎宙並不在意別人怎麽看他。
第二天去公司,喬至問他:“和初戀重逢的感覺如何?”
“她不是我的初戀。”
“不是?”喬至年紀輕輕就當了ASH的CEO,可說起八卦卻擠眉弄眼,“我特意拖延時間,免得你們錯過了。她看到你的時候,眼淚都要落下來了。黎,她一定很喜歡你。”
黎宙看他一眼:“不要這樣議論她。”
喬至把嘴巴上的拉鏈拉好,卻又好奇:“你在美國發展得好好的,突然要回來,就是為了她嗎?”
“不是。”
“那是為了誰?”
“我是說,我不是突然要回來。”他說,“我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回來所做的準備。”
而另一邊,周樵樵正在翻黎宙的微信朋友圈。他的朋友圈僅半年可見,卻隻有寥寥幾條,最近一條是同學會前兩天拍的紐約機場的黑夜,他寫:我回來了。
所以那天在ASH見麵,他是剛下飛機就趕了過去?
周樵樵無法確定,高中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夏季火熱,玫瑰盛放,而少年最初的愛,在告別中漸行漸遠。她以為這一生都不會再見到黎宙,可命運總愛開玩笑,在人猝不及防的時候將意外展開。
是驚喜?抑或是午夜夢回時落下的一滴眼淚?
手機振動,是她消失已久的“前未婚夫”廉威向她哭訴:“樵樵,我失戀了。”
周樵樵趕到酒吧時,就看到廉威坐在那裏,身邊全是酒瓶子。看到她來,他立刻撲入她的懷中放聲大哭:“我被甩了!這輩子我第一次被人甩!”
見他哭成這樣,周樵樵好氣又好笑。她剛要找人把他扛走,餘光卻看到有個人走過來。周樵樵轉過身,剛好和黎宙臉對臉。
酒吧燈紅酒綠,沸反盈天,到處都是放縱的男男女女,是紅塵最熱鬧的地方。他們對視,他臉色很差,唇抿得緊緊的。周樵樵沒來由地有些緊張,不敢看他,訕訕地打了聲招呼:“好巧。”
黎宙問:“你未婚夫?”
周樵樵連忙說:“前任……我們已經解除婚約了。”
醉醺醺的廉威忽然抱住她,撒嬌說:“樵樵,你不能不要我!”
周樵樵無奈,簡直想把廉威敲暈。卻見黎宙一臉冰冷地抓住廉威,毫不費力地將他扛到了肩頭。
周樵樵:“……”
黎宙把人扛上車,又把從廉威懷裏摸出來的車鑰匙丟給代駕:“送他回去。”
他又對周樵樵說:“我送你。”
周樵樵連忙說:“我自己回去就行……”
可黎宙已經轉身走到另一輛車旁,給她把車門打開。周樵樵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上了車。
廣播裏放著一首歌,女聲溫柔地唱:“怎能忘記舊日朋友……而如今卻勞燕分飛,遠隔大海重洋……”
“吧嗒”一聲,是他轉了台。周樵樵試探著問他:“這麽多年,你一直在國外?”
“不是一直。”他回答說,“大三的時候,有一個機會可以出去。”
“你弟弟妹妹……”
“我妹妹也快念大學了,弟弟被送去了專門的殘疾人學校……我上大學的時候一直勤工儉學,遇到好心人賞識,也算賺了一筆小錢,足夠照顧他。”
他隻寥寥幾句,卻聽得出其中的艱難。一個人,要有多努力,才能從無到有,一路走到現在的高度?
周樵樵有些心疼,卻不敢表露出來,連忙低下頭去。可他已經從車內後視鏡中看到她的眼睛,烏黑明亮,帶著永恒的溫柔同關切,經年累月,從未改變。
異國他鄉的夜晚,他是孤獨的一個,想起她,就好像有了無窮的力量——多麽俗氣的一句話,可他一直追尋的,也就是這樣簡單平常的快樂。
“你這次回來還走嗎?”
“不一定。”他說,“ASH將總部從紐約搬回國內,公司內部也有很多質疑,我跟過來就是為了確保一切順利。”
這是她不知道的內幕,新聞裏隻說ASH看到了國內市場的巨大前景,卻沒想到是他在一手推進。周樵樵下意識地坐直身子,問:“據我所知,ASH的創始人一共有兩位,一位是喬至喬總……”
“另一個就是我。”
果然是他!
周樵樵問:“排除萬難將ASH搬回國內,除了看到國內前景,還有別的理由嗎?”
他看她一眼,她神情專注,若是手裏拿上錄音筆,活脫脫一個愛崗敬業的記者。他輕輕地笑了笑,淡淡地道:“周小姐,如果想要采訪我,請和我的助理約一個時間。”
周樵樵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職業病犯了,訕訕地又轉了回去:“抱歉,我最近在做專題。”
“你知道,我從不接受采訪。”
這一點周樵樵確實知道,ASH從創立起就很神秘,台前的一直隻有喬至一個,沒想到另一個隱在幕後的就是他。
她有些遺憾:“理解……”
“不過,如果是你的話,我願意給你一個專訪。”他說著,遞來一張名片,“拿著這個,你隨時有來見我的權利。”
4
名片很簡單,聯係方式、公司地址,還有他的名字,湊近了還能聞到一點點洋槐的氣息。
同事看她又拿著名片發呆,問她:“這都多少天了,你怎麽還不去采訪?”
“我還沒準備好嘛……”
“有什麽好準備的!”同事恨鐵不成鋼,“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去采訪都沒有門路。你不去就給我……”
周樵樵連忙把名片收起來:“我又沒說不去。”
她拿著電話躲去廁所,電話拿起又放下。外麵的同事突然過來砸門:“周樵樵快給我出來!”
周樵樵一頭霧水:“怎麽了?”
同事太激動,拽著她就往外走,遠遠看到總編辦公室裏坐了個人,正和總編對飲好茶。見她進來,總編先說:“小周,你這是跑到哪裏去了?黎總過來,差點找不到你。”
周樵樵僵硬地看他,他氣定神閑地坐在那裏,對著她露出一個禮貌的笑容:“周小姐貴人事忙,上次說要采訪我,我激動地準備了很久,卻一直沒等到你的電話,就隻好親自上門了。不知道你今天有沒有空,能對我進行一個專訪嗎?”
從來隻有她們追在他屁股後麵求專訪的,哪有他主動上門的道理?
兩個人步入會議室,一人一邊,她整個腦袋都停止運轉,機械地問他:“請問黎總,您將ASH搬回國內,是有什麽內部驅動力嗎?”
“從宏觀角度來看,國內是一片紅海,我們公司能帶來更先進的理念,也能在這片應許之地獲得比在美國更多的利潤。至於從我個人的內部驅動力來說……”
他微微一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說:“因為答應了一個人,要後會有期,所以一定要回來。這樣的理由夠不夠充分?”
“刺啦”一聲,是周樵樵太過用力,手裏的筆劃破了紙張。
會議室裏的綠植繁盛,捕捉日光,催生希望,他們之間隻隔了一張桌子,就好像是曾經的萬水千山、日日夜夜,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哪怕知道他說的或許不是自己,可周樵樵的心跳仍快得要命。
她深吸一口氣,勉強維持著語調的平穩:“隻是因為一個約定,您就排除萬難一定要回來,這樣是不是對公司不太負責,也會對您自己未來的發展增添一些波折?”
“回來是我的願望,為了回來,我也做了無數的報表、調查,說服了董事會上上下下無數人。這並不是心血來潮,我更願意稱之為……一個橫跨了數年的漫長計劃。”
他臉上的笑容帶著絕對的掌控同自信,再也不是高中時那個孤高、冷漠,自己坐在角落裏的少年。
時間改變一切,將璞玉打磨成寶光四射的長劍,劍出鞘時,所有人都要驚豔於他的華光。
她愣怔地看著他,一瞬間,幾乎想不起他曾經的模樣。可他看過來時,眼中的自信又變成更溫情脈脈的東西……像是望著她時,甘願將整個世界贈送給她。
“至於我未來的發展,”他說,“我最大的計劃,就是想問一問周小姐,我們之間的約定,還作數嗎?”
5
周樵樵又聞到了玫瑰花的香氣。
月光下的玫瑰,開成一片赤色的海洋,為了她的十八歲生日,自遙遠的異國空運而來。
而她和黎宙被花簇擁著,少女的青春盛大,澎湃出難以言說的赤誠,望著他,聲音幾乎顫抖地道:“我想和你做朋友,可我不止想和你做朋友。”
他們之間隻有一步之遙,可他說:“謝謝你的喜歡,周樵樵,可我現在,也隻能和你做朋友。”
夢碎在了十八歲的第一天,他從她的世界消失。哪怕知道他考上了哪所學校,她也再不敢去打擾他。
少女的喜歡是一層紗,被風吹上了天空。春日的花盛放,卻結不出秋日的果實。她以為自己不再想他,可原來隻是自欺欺人。
周樵樵睜開眼睛,對著天花板發呆。黎宙送她的禮物上寫“前途似錦、後會有期”,他前途似錦,卻又跑回來,問她可不可以後會有期……
手機亮了一下,是楚小孟發來消息,約她周末一起去爬山。周樵樵剛要拒絕,楚小孟又發來一條:“求你啦,就當是陪我。”
她歎了口氣,到底打了個“好”字。等到了周末見麵,楚小孟卻帶了個男人一起,竟然是那天那個高追。
三個人開了一輛車,高追當司機,楚小孟讓出副駕駛座:“我去後麵躺著睡一會兒。”
周樵樵有點尷尬,上了車,高追和她打招呼:“那天嚇到你了吧?”
“沒事……”
“不過黎宙力氣是挺大的。”高追看她一眼,“你們倆談戀愛了?”
“沒有。”
“高中時就覺得你們倆挺膩歪,怎麽沒在一起啊?”他“嘖”了一聲,“不會是倒貼沒貼上吧?”
周樵樵終於忍無可忍:“停車。”
後座的楚小孟總算開口:“老高,你說什麽呢?”
她又勸周樵樵:“他這個人嘴欠,沒別的意思,你別生氣。”
可周樵樵舉著手機說:“不停車的話,我報警了。”
車子停下,高追還罵了一句:“裝什麽裝,臭娘兒們!”
周樵樵隻當沒聽見,沿著山路往下走。周末的早晨車子本來就少,又下了雨,路上濕漉漉的。她走了很久,到底發了一條消息出去。
小雨迷蒙,遠山也像霧裏看花。黎宙到的時候,就看到她蹲在路邊,赤著腳,不知道在幹什麽。
他放慢車速,怕嚇到她,遠遠地就將車窗降下來:“你在看什麽?”
“這邊有杜鵑花。”她笑著說,“我外婆家以前也有一盆,開得可沒這個紅。”
碧綠的山下,是一叢火似的杜鵑。她的頭發濕漉漉的,有幾縷沾在雪白的臉頰上,眼睛烏黑,對著他笑的時候,火就蔓延到了心裏。
這是夢裏才有的一張臉,可他現在和她麵對麵,像是夢成真了一大半。
他凝視著她,一時間忘了說話。她察覺到什麽,低下頭去,不好意思地道:“我打不到車,又不想跟我爸媽說,所以隻好……”
他已經從車上下來,周樵樵以為他是要看花,可他卻將她打橫抱起來。
她嚇了一跳,差點叫出聲來。他又把她輕輕地放在車座上,半蹲在她麵前,用紙巾把她腳上的泥擦掉。
車裏帶著一股淡淡的香,冷冷的,和他這個人一樣。離得近了才知道,他的掌心也是溫暖的。
氣血從他握著的腳踝一路上湧到臉上,滾燙至極。周樵樵有些擔心,自己心跳的聲音太大會被他聽到,可他抬起頭來,視線猝不及防和她撞在一起。
四目相對,兩個人都安靜下來。她看著他,遲疑好久才低聲道:“謝謝。”
“不用謝。”
“黎宙……”她遲疑地問,“你生氣了?”
“我來的時候超速了,因為我聽你說自己在路邊等我。”他幾乎有些咬牙切齒,“下著雨他們卻把你一個人扔在路邊,我真恨不得……”
恨不得什麽他沒有說下去,因為她把手輕輕地搭在了他的手背上,對他說:“黎宙,我真的沒事。”
許久,她又輕聲說:“你別怕。”
他怎麽能不怕?
在國外待得久了,新聞不知看了多少,路旁等車的少女,轉頭就消失不見。他把車子開得飛快,看到她的一瞬間,才發覺自己的手一直在顫抖。
他慢慢地看向她,想把她的每一根睫毛都看清楚。天上下著雨,帶著一點淡淡的青紫色,籠在她的臉上,像是豔而輕的紗。
“周樵樵,”他以為自己說不出口,那些在心中翻湧過無數次,在深夜一遍又一遍咀嚼誦讀的話,終於脫口而出,“這麽多年過去,你還喜歡我嗎?”
“如果還喜歡……你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明明知道沒有。
窗外雨聲滴答,撞在玻璃上,很大一顆緩緩滾落下去。
“我從十八歲開始等這句話,等了很久,以為自己等不到了。”她的眼淚也像是雨珠,望著他,睫毛輕輕一抖,便滾了下去,“黎宙,可我不能就這樣和你在一起。”
十八歲時的傷心、十八歲時的委屈,哪怕如今提起,仍舊觸目驚心。
雨還在下,淋濕了稚嫩的青春,心中的雨季,卻不能在簡單的幾句話裏結束。
他眼中的光芒熄滅:“對不起。”
道歉淹沒在雨聲中,最後,他隻能無措地望著她,輕聲說:“是我錯了,樵樵……你別哭。”
6
周樵樵為自己的十八歲哭了很久,第二天腫著眼睛去上班。
同事嚇了一跳:“你這是怎麽了?”
“看小說看哭了。”
同事笑道:“都多大人了,看小說還能哭?”
下班時,周樵樵看到楚小孟發來的道歉短信,她沒有回複。下了樓,她就看到楚小孟可憐巴巴地站在那裏:“樵樵。”
楚小孟上班的地方離這裏很遠,一定是請了假來找她的。
周樵樵的心又有些軟了,楚小孟看她出來,把手裏提著的袋子遞給她:“給你買的蛋糕。是我不好,我沒想到他是那種人,你別生我的氣。”
兩個人這麽多年的朋友,周樵樵到底說:“我不喜歡他,下次不要帶出來了。”
“我這不是看你失戀了,想給你介紹男朋友嘛。”
周樵樵忍不住想到了黎宙,一時有些走神。楚小孟察言觀色,問她:“你……有喜歡的人了?”
她喜歡的人,其實一直沒有變過。可她羞於啟齒,轉移話題說:“去吃飯吧。”
楚小孟卻問:“是不是黎宙?他向你告白了?”
周樵樵驚訝地道:“你怎麽知道?”
“樵樵,”楚小孟嚴肅地拉著她的手說,“你一定不能和他在一起,你知道他為什麽要從美國回來嗎?”
周樵樵皺了皺眉,直覺告訴自己不該聽,到底好奇地問道:“為什麽?”
“ASH的財務出了大問題!”楚小孟臉上帶著微笑,神秘地對她說,“他們回來是想尋求投資的。樵樵,你爸爸多有錢不用我來告訴你吧?這麽多年形形色色的人你都見過了,可不要因為以前喜歡過他就昏了頭。”
周樵樵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可……可你怎麽會知道?”
她的笑變成了一種憐憫,幾乎高高在上地看著她說:“同學會那天,我和他一起去接你,路上我聽到他打電話,用的是英語。他大概以為我沒聽清,可我讀的是英語專業,聽得清清楚楚,ASH出現了財政危機。”
見周樵樵不說話,她又道:“如果你不信,可以打電話問問你爸爸,看他有沒有去拉讚助不就知道了?”
一個電話就可以問出他是真心還是假意?
她努力平靜地道:“我相信他不是這種人。”
“那你為什麽不敢問?”
周樵樵心煩意亂地轉過身去,匆匆說:“我還有事,先走了。”
楚小孟看著她逃一樣的背影,露出一個鄙夷的笑容。這樣一個人,如果不是有錢,憑什麽被所有人喜歡?就連黎宙,離開了那麽久,也還是對她念念不忘。
可是沒關係,楚小孟哼著歌想,這顆釘子在心裏種下去,就算他們真的在一起了,有朝一日也一定會生根發芽。兩個世界的人,注定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7
黎宙從飯店出來的時候,抽了支煙。
風把酒色財氣吹開了,露出皎潔的月亮。喬至剛剛吐過,對他抱怨道:“酒桌文化真是糟粕,我不懂談生意為什麽一定要喝這麽多酒。”
“還好談下來了,以後就不用天天受這個罪了。”
黎宙扶著他往外走,喬至忽然想起來:“你和周小姐怎麽樣了?這幾天咱們天天出來陪客戶,她不會生氣吧?”
看看黎宙的臉色,喬至不可思議地道:“你還沒向她告白?”
“告白了,可她不相信我的誠意,所以拒絕了。”黎宙笑了笑,“我會讓她相信的。”
他的愛情之路任重而道遠,喬至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明天別遲到了。”
明天就是ASH回到中國後的第一次亮相,除了他們倆,幾位大股東也會列席。而他作為創始人之一,也有重要事情要宣布。
電梯門打開,房門口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蜷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小小一團,看起來可憐至極。
黎宙頓了一下,便大步上前,單膝跪在她麵前,溫柔地喊她:“樵樵,你怎麽來了?”
她緩緩抬起頭來,有些迷茫地看他一眼,忽然喊他:“黎宙?”
“是我。你喝酒了?”
她傻笑兩聲:“喝了一點。”
“是有什麽要慶祝的嗎?”
她搖了搖頭,忽然伸出手來摟住他的脖子。她的手臂柔軟,如同絲綢,纏綿地劃過肌膚,身上淡淡的酒氣混雜著難以言說的淡淡香氣,他幾乎沉醉在與她的每一個觸碰裏。
可她的頭埋在他的肩上,有溫熱的液體滑過他的脖頸。
她哭了……
他立刻回過神來,問她:“心情不好?”
“黎宙。”她悶悶地喊他的名字,“我上高中的時候,真的好喜歡你。”
他說:“我知道。”
她懷疑地道:“真的嗎?”
一個人怎麽會察覺不出別人的喜歡?因為喜歡是這樣熾熱的東西,無法忽視,耀眼而又奪目。
誰能無視太陽?誰又能永遠把喜歡深埋心底呢?
他說:“因為我像你喜歡我一樣,也喜歡著你。”
她輕輕地笑起來,卻又說:“騙人。”
“為什麽說我騙人?”
“我喜歡你……隻是因為你是你,無論你是貧窮還是富有,我都喜歡你……”眼淚沿著臉頰落入深不見底的夜色,她哽咽著慢慢說,“可如果我沒有一個有錢的爸爸,黎宙,你會喜歡我嗎?”
他終於察覺到有些不對:“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麽?”
“我都知道了。”她說,“我知道你是為了我爸爸的投資才來找我告白的。可你找錯人了,我從來不會對我爸爸的生意指手畫腳,就算我再喜歡你,也不會幫你……”
她說到這裏,忽然愣住,呆呆地看著他:“可我這麽喜歡你,如果你開口,我一定會幫你去求爸爸的。”
“黎宙,”她“哇”的一聲哭出來,“我為什麽會這麽喜歡你啊!”
喜歡是這樣莫名其妙的東西,落在心上,就再難擺脫。十八歲的喜歡,綿延過雨季,交織成無法散去的雲朵。她是這樣喜歡他,傻傻地追在他的身後,隻要他一回頭,她就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她在他的懷中哭得渾身顫抖,他輕輕地抱住她,心也像是被揉成一團的紙,卻又為了她而用力地跳躍。
“我知道,”他說,“你有多喜歡我,我都知道。”
她的喜歡,他少年時以為是負擔,所以頭也不回地逃開。少年的心在困苦中磨礪得堅韌,卻也明白一份不求回報的愛究竟有多珍貴。
光陰不曾寂滅喜歡,一顆真心永遠值得奉上神壇。
他虔誠地親吻她的額頭,如同親吻生命中唯一的神祇。
“這是我最後一次讓你哭。”他說,“我保證。”
8
周樵樵艱難地睜開眼睛,隻覺得頭疼得要命。
她酒量不行,昨天給父親的秘書打了電話,知道父親真的給黎宙投了資,話都沒有聽完就掛斷電話,衝動地喝了兩瓶啤酒,然後就跑來找黎宙哭……
周樵樵猛地僵住,環顧四周,這裏一定是黎宙家,充滿了單身漢的冷清氛圍。電視開著,上麵是一個熟悉的人正在說話:“將ASH轉移回國內,最初隻是我一個人的想法……”
是黎宙。
從電視上看他,又是和現實中不同的體驗。他那樣高,高而瘦,眉眼的鋒芒哪怕經過信號轉播也不曾丟失。此時,他正麵帶微笑地對著鏡頭說:“在這裏,我要感謝我的合夥人喬至,是他力排眾議,第一個讚同了我的觀點。同時,我也要感謝周建遠先生,他作為我的天使投資人,從最初的投資,便一直鼓勵著我。到如今,他更是追加了一筆投資,幫助我們渡過難關。”
周建遠就是她的父親。
原來爸爸早就慧眼識英才給了他投資,那麽他接近自己,也就不像楚小孟說的那樣,隻是為了錢了!
電視上,黎宙還在說:“而我最應該感謝的人,她並不在現場。高中時,我隻是個窮學生,家徒四壁,還有弟弟妹妹要養育。那時我就想過要輟學打工,是她一直鼓勵我、默默地幫助我。在這裏,我想對她說,謝謝你,如果沒有你,一定不會有現在的我。”
“你問我,如果你沒有一位有錢的父親,我還會喜歡你嗎?我想告訴你,那時我離開,就是因為明白我們之間的距離。我以為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無法給你幸福,所以不能自私地拖累你。這麽多年,我的每一分努力,都隻是為了離你更近……”
說到這裏,他停下來,透過鏡頭,像是同周樵樵無聲地對視。
“為了展示我的誠意,我決定將我在ASH所有的股票都轉贈給周樵樵小姐,自願贈予,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追回。”
這是如同結婚宣言一樣神聖的誓言——對於一個白手起家的人來說,更是如同將一生都托付了出去。
周樵樵捂住嘴,看到他忽然深吸一口氣,這個麵對一切都從容不迫的人,第一次這樣緊張:“無論貧賤或者富有,我的愛都不會改變。所以,我想請問周樵樵小姐……”
手機響起,周樵樵接聽,聽到他在電話那頭問:“你願意嫁給我嗎?”
現場爆發出無邊的驚呼聲和掌聲,白鴿同煙花一起飛入天空,數十年光陰打馬而過。
他們前程似錦,他們後會有期。
宇宙見證玫瑰,銀河落幕後,每一顆星辰都將愛鐫刻。
眼淚一顆顆落下,周樵樵大聲說:“我願意!”
更新時間: 2022-09-16 1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