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得佳年

張貼日期: 2022-09-30 19:09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幸得佳年

文/素水流顏

01

晚上十一點二十分,陸佳年從一堆財務報表中抬起頭,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她摁亮手機,通知欄有一條來自沈明昭的消息。

沈明昭:警報!您的工作時長已達上限,請珍惜頭發,適當休息。

還配上了一張禿頭的表情包。

陸佳年不禁失笑,回複道:就知道瞎操心,你也趕緊去睡。

這是她連續加班的第八天,公司規模不算很大,但年末財務工作繁重。財務室的員工當然不止她一個,但另一個會計是關係戶,任務自然全壓到了她頭上。

眼看一時半會兒也做不完工作,陸佳年準備下樓透透氣。最近加班回去,她總感覺有人跟著。昨天她還看到一個酒鬼搖搖晃晃地朝她走過來,又被另一個人拉走了。當時巷子裏太黑,她看不清楚,也不知道兩個人是不是一夥的。她有些後怕,所以今晚準備留在公司裏。

十二月的深夜,寒風凜冽。她買了杯熱咖啡,坐在便利店的窗邊發呆。公司所處的地方臨近商業街,又有跨年活動,對麵一片燈火通明,映在瞳孔裏仿佛五彩斑斕的星河。

忽然間,一道烏雲擋住了璀璨的星光。

那是個身著灰色毛衣的男人,大概剛從便利店買完煙出來,恰好就站在了陸佳年的眼前。他的肩很寬,脖頸線條很好看,從烏黑的頭發下延伸至灰色的衣領間。這一幕無端讓陸佳年想起讀書時曾看中的一個花瓶。

一支煙燃盡,男人轉身將煙頭丟進煙灰缸。陸佳年仿佛被他撞到頭似的,瞬間彈直了身體,手裏的紙杯被捏得有些凹陷。

男人也注意到了她,靜默片刻後,隔著玻璃朝她鉤手指示意。便利店隻有一個出口,逃是無處可逃的,陸佳年隻好走過去。

他雙手插兜,背脊挺得筆直,低下頭看著她:“陸佳年,真的是你啊。”

她不自然地笑了笑:“好久不見……傅延晞。”

好久是有多久呢?

回想起來,陸佳年上一次見到傅延晞,還是在她的大學門外,時間落在秋老虎的尾巴上。兩座城市之間還沒有直達的高鐵,他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黑眼圈深得像挨了兩拳,身上的汗味熏得石獅子都想貓著腰躲開。

她一接到電話,就立刻打了車往學校趕。可當她遠遠地看到校門口的人影時,腳步卻放慢了。

傅延晞雙手插兜,像帶了情緒似的踢著水泥地,發出“嚓嚓”的聲音。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顯得他更瘦了。

她深吸一口氣,走過去,迎上他滿是怒火的眼睛。

那時,他質問她:“陸佳年,你為什麽騙我?”

回憶像卡帶的老舊DVD碟,停在那一天的那一個場景。於是,她抽出了這張碟,當成那便是故事的結局。

02

故事的開始還得追溯到很小的時候,兩家從父母輩起就是鄰居。陸佳年從小乖巧聽話,成績又好,屬於別人家的孩子,而傅延晞就是她的一根小尾巴。

還是又吵又煩人的那種。

“佳年,聽說你又拿了競賽一等獎,你可真厲害!”

“佳年,老師讓我們寫作文《最想成為的人》,你們班要寫嗎?”

他像早晨窗外嘰嘰喳喳的麻雀,長久以來,陸佳年深受其害,能一直忍到現在,全是看在傅延晞媽媽的麵子上。畢竟傅母一直對她很好,媽媽工作忙,她每晚都是在傅家度過的。

飯後,她照例去給傅延晞輔導作業。沒想到他雙手一攤,半個身子趴在作文本上:“作……作文就不用了!我自己會寫。”

她“哦”了一聲,坐到另一邊埋頭刷奧數題。傅延晞用餘光偷瞄她,還嫌不放心,又輕輕挪了一下椅子背對著她。

第二天放學,陸佳年沒有等到傅延晞,最後她是在教學樓背後的垃圾區找到他的。

傅延晞嚇了一跳,低頭用衣袖抹著什麽,聲音隔著布料聽起來悶悶的:“我作文本不小心丟進垃圾堆裏了,找了好久。”

陸佳年皺起眉頭:“誰幹的?”

“啊?”

“我說,是誰把你的作文本丟到垃圾堆裏的!”她不由得加大了音量。

傅延晞不說話,她也沒再問,一把將他手裏的作文本拽過來,用紙巾輕輕擦去上麵的汙漬。她翻開封麵,標題是《最想成為的人》,旁邊有老師用紅筆標出的高分和誇獎的評語。

陸佳年卻臉皮一抽,因為這篇作文的第一句寫著:我最想成為的人是陸佳年的爸爸。

傅延晞臉上還掛著淚痕,怯怯地抬頭看她:“陸叔叔為救人而犧牲,是個大英雄,我隻是……也想成為像他一樣的警察。”

她哼了一聲,撇著的嘴角微微勾起來,對陸爸的誇獎似乎讓她很受用。她將作文本撫平後遞給他:“走了,哭包子英雄。”

他尷尬地摸摸後腦勺:“我剛才把腳崴了,你先回去,不用管我。”

黃昏的霞光鋪滿天穹,仿佛打翻了莫奈的調色盤,連雲朵也被浸成濃墨重彩的茜色。陸佳年背著傅延晞走在長長的坡道上,沿途的迎春花綻放著。他大概是真的找累了,沒過多久就趴在她背上睡著了,淺淺的呼吸聲混在晚風裏,還夾雜著幾句夢囈。

她無奈地笑了笑,聲音輕輕的,散在無人的校園裏。

“可是傅延晞,你知道嗎,我不希望他做什麽大英雄,我隻想他能看著我長大。”

陸佳年將作文本的事報告給了年級主任,很快,老師查出了欺負傅延晞的人,那個人是他們班上有名的搗蛋王。從主任辦公室挨了訓出來後,他不屑地白了傅延晞一眼:“陸佳年的小跟屁蟲。”

當時的傅延晞沒怎麽長個子,瘦瘦小小的,因為總是跟在陸佳年身邊,一直受到搗蛋王的嘲笑和排擠。陸佳年突然狠狠地踹了他一腳,在他的哀號聲中拉著傅延晞飛快地逃離“案發現場”。

傅延晞跑不動了,雙手撐著膝蓋直喘氣:“你就不怕他去主任那兒告你的狀?”

“告就告唄,老師指不定是信他還是信我。”陸佳年滿不在乎地回答。

傅延晞一臉感動地望向她。他膚色偏白,劇烈奔跑後臉微微泛紅。陸佳年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一本正經道:“傅延晞,體能這麽差是當不了警察的,聽我一句勸,回頭是岸。”

傅延晞覺得自己的感動給早了。

那樣美好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畢業前夕,陸母準備再嫁,陸佳年要搬去另一個城市。她很高興媽媽能有新的開始,隻是一想到傅延晞,便覺得有些惆悵。果不其然,送行的那天,傅延晞哭成了核桃眼,跟在傅母身邊,一言不發。

陸佳年搖下車窗,朝他招了招手:“小哭包,我們開學那天校門口見。”

那個夏天變得無比漫長,終於熬到了桂花發香,傅延晞早早地換上新校服,一路上想了無數要說的話。

那日的天格外藍,風格外溫柔,可是他在校門口等了很久很久,始終沒有等到陸佳年。

那是陸佳年第一次欺騙傅延晞。

03

再見到傅延晞,是在三年後的高中開學典禮上。

陸佳年作為高一的新生代表上台發言,講台之下是烏泱泱的新生,不知為何,她卻能一眼就看到傅延晞。他長高了許多,一米八的個頭像竹子似的佇立在人群中,清爽的板寸,挺拔的身姿,倒真有幾分警察的風采了。

陸佳年沒敢前去相認,害怕他還記著當年失約的事,愧疚如洪水淹得她透不過氣。

直到半個月後。那是個周末,陸佳年在學校附近的照相館做兼職,聽見風鈴被撞響的聲音,她回過頭去,就這樣猝不及防與傅延晞打了個照麵。

傅延晞打量了一下四周,問:“同學,能拍照嗎?”

他臉上沒有絲毫意外的神色,是知道她在特意過來的嗎?陸佳年心裏思緒萬千,過了一會兒才掀開內室的透明門簾,領著他進去。照片很快拍完,陸佳年開單據給他,卻緊張得一直手抖,寫錯了不知多少張才終於開好,讓他三天後來取。

他說“謝謝”,接過單據時卻發現對麵的人也在用力。一張薄薄的單據在兩方之間被拉扯,他沒有抬頭看她,頭垂得很低。

陸佳年心裏有種鈍鈍的難受感,像有根木槌一下下敲打著心髒。曾經無話不說的他們,如今隻剩下客套,她隻是他的同學。而那句遲到的道歉卡在喉嚨裏,就此沉默。

隨後,她鬆開了手,目送他走出照相館。

“丁零零——”風鈴聲再次響起。

陸佳年霍然回首,就見傅延晞又站在門口。秋風吹過來,他眨了眨眼:“陸佳年,我等了你三年。”

“是一千零九十五天。”他加上注腳。

“明明被騙的人是我,卻連重逢的第一句話也非要等我來開口。”他長長地歎了口氣,“陸佳年,我真是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陸佳年的眼眶霎時紅了,她伸手去揉,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沒想過會失約。那時候,我弟弟身體不好總是住院,媽媽忙著照顧他,不放心我一個人過來讀書。”

“哎,陸佳年你別哭啊!”

傅延晞從小隻見過陸佳年恨鐵不成鋼地罵他,哪裏見過她哭?他被嚇得手忙腳亂。正趕上照相館老板回來,還以為傅延晞是從哪裏來的流氓,欺負自己店裏的丫頭,差點就拿掃帚把他攆出去了。

高中的第一年秋天,風裏攜著淡淡的桂花香,陸佳年與傅延晞重修舊好。

他們交換著彼此的生活,也會談遙遠的未來。傅延晞一如既往想考警校,而陸佳年卻想當導演。傅延晞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覺得她不切實際,反而替她找到嚐試的機會。

下個月便是學校的四十周年校慶,學生會策劃拍一部紀念短片。陸佳年熬了很多個通宵去看影像資料,為了拍攝學生在晨光中陸續踏入校園的鏡頭,她清晨四點摸黑趕到學校。這種事不好麻煩別人,陸佳年獨自背著器材走出門,卻不期然看見了早已等候在外的傅延晞。

一片深重的夜色裏,路燈的光打在他的身上,像電影裏披光而來的英雄。

最終短片播出後,獲得了全校師生的一致好評。借著這個機會,陸佳年向班主任提出轉到編導專業班學習。他們高中是全市唯一有專業培訓的學校,但文化尖子生始終才是學校的重點培養對象。

當晚,陸佳年約傅延晞出來散步,兩個人並肩坐在河堤旁。頭頂是天上星河,腳邊是人間霓虹。

班主任覺得以她的成績考一所重點大學不成問題,轉去學藝術就是在浪費時間,勸她慎重考慮。

“傅延晞,我是不是太任性了?”說著,陸佳年仰頭,伸長手臂去夠頭頂的垂柳,一下、兩下、三下,卻始終差了毫厘。

傅延晞見狀也舉起手,衣袖下滑露出線條流暢的前臂。他個子高,手也修長,輕鬆地拉低了柳條,放到她的手心裏。

“決定了就去做吧,你以後一定可以成為大導演的。”

“你真這麽覺得?”她驚訝地看著他。

“老實說,以前我也覺得你未來是要走學術那條路的,可是……”傅延晞回想起四點多的那個清晨,夜色深得像一整桶墨兜頭潑下,她手裏的攝像機是唯一的光源。他沉浸在回憶中,如同夢囈一般,“可是佳年,你拿起攝像機時眼睛特別特別亮,勝過那一日破曉的晨光。”

陸佳年一愣,手裏的柳條“嘩啦”一下彈了回去,驚醒了在樹上棲息的一群鳥,紛紛從她心裏振翅飛起。

原來發著光的好像不止她一個。

04

高中生活過得忙碌且充實,陸佳年在編導班學得也很好。最後的那個寒假,她跟隨班級前往外地做藝考前的培訓,每天教室、宿舍、食堂三點一線。

那個冬天很冷,可傅延晞還是送了她一場煙花。

那是除夕的夜裏,室友都已入睡,陸佳年戴著耳機,蒙在厚實的被子裏,傅延晞送的煙花就盛放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

“陸佳年,新年快樂,願新的一年你能得償所願。”

寒風呼嘯吹得樹枝搖曳,她從屏幕上看到,傅延晞按住帽子的手凍得通紅,也不知道為了這幾分鍾的煙花,他到底在冷風裏準備了多久。

陸佳年抱著手機翻了個身,仿佛有無數的煙花還在心裏次第綻開,聲音一下快過一下。

十七歲的煙花很美,陸佳年以為未來也會一樣美好,她可以跟傅延晞考去同一所城市,卻沒想到最後失約的人依然是自己。

高考後,陸佳年瞞著傅延晞去了另一所著名的財經大學,學了與編導毫無關係的會計專業。大學開學後,傅延晞來找她,問她為什麽,為什麽要騙他,為什麽要放棄導演的夢想。

她隻是歎了口氣,很平靜地道:“報誌願前班主任找過我,她給我看了很多真實的例子,讓我明白了夢想並不能當飯吃,付出的心血得不到相應的收獲,所以我放棄了。”

“你想要什麽收獲?”

“錢啊,誰工作不是為了錢呢?以前我以為當導演會很有錢,可真正接觸了才發現,能賺錢的隻是極少數人。”

陸佳年笑起來:“我這叫及時止損。”

傅延晞直直地望著她:“我不是。”

陸佳年避開他的視線,看著路燈上撲光的飛蟲:“我知道啊,你跟我爸是一類人。可是他英勇犧牲後,留給家人的又是什麽?撫慰金留給了爺爺奶奶,我媽含辛茹苦打幾份工把我拉扯大,這麽些年才找到新的依靠,還要被人戳著脊梁骨罵。”

她的聲音越來越冷:“你們覺得他偉大,我隻覺得他自私,為了自己的理想飛蛾撲火,痛苦全留給活著的人承擔。”

傅延晞忽然覺得她好陌生。

陸佳年讀懂了他眼裏的失望,有些自嘲地笑起來:“傅延晞,我其實一直都是這樣的,膽小、搖擺不定、權衡利弊,當初失約不敢主動認錯,後來不敢為了夢想果斷轉專業。你覺得失望,是你始終沒有認清我。”

“嗯,我明白了。”傅延晞轉過身去,可沒走幾步,又出聲喊她,“陸佳年,盡管我們的追求不同了,可還是祝你得償所願,未來皆是佳年。”

他沒有回頭,一直向前走出了她的視線。

陸佳年以為那個場景就是傅延晞留給她最後的記憶。沒想到多年以後,小城市的跨年前夜,她會猝不及防與他相遇。

隔著漫長歲月,陸佳年客套地詢問:“你怎麽來這邊了?”

傅延晞淡淡地笑起來:“過來出差的,難不成你以為我是為你而來?”

這話說得不太漂亮,卻戳中了陸佳年內心深處的那一絲妄念,讓她尷尬得無地自容,成年人該有的風度蕩然無存。她不願再與他多生糾纏,生硬地說要回去加班。

傅延晞的腳步比她還快,朝著她公司的方向走去:“這麽晚了,我送你吧。”

陸佳年婉拒道:“不必麻煩,我公司很近的。”

“我堅持。”傅延晞用行動表示態度。

兩個人就這樣沉默地走在夜色裏,走了幾步,陸佳年意識到什麽,停下來盯著他:“你怎麽知道我公司在這邊?傅警官,我應該不是你的嫌疑人吧?”

傅延晞神色如常:“哦,我在便利店就看到你從樓裏走出來。”

買包煙需要在便利店逗留那麽久嗎?茫茫人海,他就能第一時間鎖定她?

可這些都是妄念。

陸佳年不願再想,隻是應道:“那你的眼神可真好。”

傅延晞受用地一笑:“這也是我們警察的職業技能之一。”

零點的煙花驟然炸響在天空,陸佳年抬頭去看,想起那年他送過她一場煙花,不由自主道:“傅延晞,新年快樂。”

傅延晞側過身子,低頭看向她,半晌才動了動嘴,沒什麽情緒地道:“新年快樂。”

陸佳年的手機在這時響起來,屏幕上是明晃晃的“沈明昭”三個字。她接通後往一旁走了幾步,臉上帶著笑意說著什麽。傅延晞在一旁等待,莫名地煩躁起來,掏出煙想點燃,想了一瞬卻是將煙狠狠地捏爛在手裏。

簡短的通話結束,陸佳年走回來,心情好了許多,笑著對傅延晞說:“今晚謝謝你了,我的公司就在前麵,再見。”

她說得禮貌,如果這是他們的結局,至少保留應有的體麵,從此再不相見,相忘江湖。

陸佳年轉身離開,手臂突然被輕輕地拽住。她回過頭,傅延晞身後是霓虹燈成片的絢爛光影,他的臉籠在黑暗裏,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其間仿佛有一場急雨將要落下。

下一刻,她就被用力拉進他的懷裏,強烈的心跳聲透過肌膚相貼的地方傳過來。

“陸佳年,我說謊了。

“我是特地來這裏找你的。”

他眼裏的暴風雨落下,將她卷入其中,無法自拔。

05

那一晚落荒而逃之後,陸佳年總是重複做著同一個夢。夢裏,她買回了心心念念許久的那個花瓶,每天換上最新鮮的花。可是在某個平常的日子裏,花瓶意外地摔碎在地。

陸佳年在夢魘中掙紮,最終是被沈明昭的電話吵醒的。今天是媽媽的忌日,他們約好了一起去祭拜。

將勿忘我放在墓碑前,沈明昭才慢悠悠地說起這一年來的事情。深冬的天陰沉,風吹來寒冷,竟有雪花飄然落下。

陸佳年還在包裏翻著傘,頭頂便有一抹黑影籠罩下來。她抬起頭,撞進一雙熟悉的眼中。

傅延晞穿一身黑,手握一把黑色的傘,傘麵全部向她傾斜。他的目光越過她的肩頭,看到墓碑上的照片。他蹙眉:“阿姨什麽時候過世的?”

沈明昭搶先答道:“六年前。”

這個敏感的時間,讓傅延晞不由得聯想起當年的事,她的放棄會不會與阿姨的過世有關?

陸佳年瞪了沈明昭一眼,他立刻在嘴邊做了個拉拉鏈的動作。

傅延晞轉頭看著他們親昵的一幕,握著傘的手背上青筋凸起。他皺了皺眉,卻沒有開口問。

陸佳年也沒介紹的意思,自傅延晞出現的那一刻起,她的腦子裏如一團亂麻,隻想側身從他的傘下躲開,便幹脆拉住沈明昭的手:“看完媽了,我們回去吧。”

傅延晞瞳孔緊縮,迅速抓住她的另一隻手,問:“他……他是誰?”

陸佳年想說,這與你有什麽關係呢?

他們早就從多年前的告別開始分道揚鑣,從此墜入人間的許多無奈之中。她所有的現在與將來,早就同傅延晞說了再見。

就讓他這樣誤會,也未嚐不可。

可沒等她說話,沈明昭就上前朝他伸出手:“你好,我是陸佳年的弟弟。這說起來有點複雜,我的親爸是她的後爸,她的親媽是我的後媽,你明白的吧?哎還有,不是我說,你這個人也太偏心了吧,我站在這兒這麽久了,也沒見你把傘往我這邊偏一點,好賴我也是我姐的弟弟啊。”

坐在副駕駛座上,陸佳年一直沉默,沈明昭蹭到了順風車還嫌不夠,巴巴地找傅延晞閑聊。傅延晞的心情似乎變得有些愉快,竟也有問必答。

“我來看警校的同學,他前不久在任務中犧牲了。”

可等到問他出差的事,他的目光有些恍惚,握著方向盤的手上青筋微起。

陸佳年的手指向前探了探,又無力地收回。她垂眸:“你過來是為了他的事?”說完,她又覺得不妥,“抱歉,你不想說可以不說。”

“你是在關心我嗎?”正好遇上紅燈,傅延晞偏過頭來看她,目光幽深,“佳年,我對你沒有秘密,你想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

沈明昭閉上眼睛,靠向椅背,卻偷偷豎起了耳朵。

車子啟動,傅延晞雲淡風輕道:“我外調過來是為了接手他未完成的案子,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會在這邊,你有需要的話可以打我電話。”

直到下車後,陸佳年才發覺手心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痕跡,但她始終沒把心底那句“會很危險嗎”問出口。

沈明昭湊過來:“姐,你在擔心他。不過你的小竹馬已經長大了,我覺得他很可靠,做姐夫很好。”

“小屁孩懂什麽。”陸佳年毫不留情地將他的臉拍開。

她是擔心傅延晞的。

在看不見的黑暗中,總有英雄在替他們這些普通人負重前行。

隻是,為什麽她在乎的人都要去做這個英雄呢?

06

從六年前開始,陸佳年就隻剩下沈明昭一個親人,今年的除夕夜也是兩個人一起過。

門鈴突然響起,陸佳年打開門,看到傅延晞的一瞬間便愣住了。他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笑得爽朗無害:“明昭喊我來的,正好休息。”

沈明昭風風火火地將人迎進來:“延晞哥一個人過年,你也忍心?”

陸佳年恍然大悟,沈明昭的胳膊肘已經向外拐了。

電視裏放著晚會節目,桌子上的火鍋“咕咚”煮著,還配了啤酒。傅延晞需要隨時待命,不能喝酒,沈明昭的酒量差極了,幾罐下去,人已經歪到沙發角落裏。

陸佳年麵不改色地喝著,傅延晞就坐在她身邊,肩膀時不時能碰到。

“你原來這麽能喝嗎?”

“練出來的。”剛畢業進公司,她沒少在酒桌上應酬,名牌大學畢業,在職場上也不過是個長得好看能陪酒的女員工。

傅延晞偏過頭看她,眼神裏心疼滿溢:“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

陸佳年不在意地笑笑:“成年人的世界都不容易。”

“原來這麽多年,我一直錯了。”傅延晞的聲音很低,一下就被電視裏的喝彩聲蓋過。

他探身拿起桌上的遙控器,將電視機調成靜音。滿室靜悄悄的,隻剩下沈明昭熟睡的呼吸聲。陸佳年詫異地看過去,撞見他那樣灼熱的目光,忽然有些畏懼。

她畏懼的是命運。

命運從她的人生中奪去了很多,每一次當她以為自己足夠幸福時,總是要失去點什麽作為代價。

小時候,她有著令人羨慕的家庭和聰慧,然後她失去了爸爸。長大後,後爸很好,雖然弟弟體弱多病,媽媽忙於照顧,讓她第一次失約於傅延晞,但後來得以重逢,她又在追夢的路上一路平坦。

就在她滿心憧憬著未來時,後爸的項目出了事故,不僅人沒了,還留下一大筆天文數字的賠款。媽媽受不住打擊病倒,弟弟才剛升初三,十八歲的陸佳年隻能用瘦弱的肩膀獨自撐起這個支離破碎的家。

那時她才知道,在殘酷的現實麵前,原來夢想是那麽昂貴的一個詞。

她知道,如果告訴傅延晞,就不用一個人承受了,可這些是她的苦難,與傅延晞何幹?她怎麽能自私地將他拉入這個泥潭呢?

那個暑假,她獨自走遍了所有親朋好友家,見識了人情冷暖。幸好最後有一個叔叔出手相助,於是畢業後,陸佳年放棄了高薪的工作,進了現在這個公司。一切應酬加班她都毫無怨言,隻為報當年的恩情。

那些難熬的日子裏,她隻會在夜深人靜無法入眠的片刻才敢想一想傅延晞,那是她心底唯一的禁地。

她不敢再次打開。

陸佳年想逃,傅延晞一把摁住她的肩膀,逼她正視自己。

陸佳年掙脫不開他的禁錮,秀眉蹙起,一副不高興的樣子:“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意義?”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眉間凝著化不開的愁緒:“陸佳年,當年你選擇什麽也不說推開我,現在我知道了真相,總是要為自己求一個答案的。”

如果沒有那場意外,在他們一同奔赴那個城市的秋日裏,傅延晞會跟陸佳年表白。他做好了一切準備,她卻再一次失約了。

這些年,她換了所有的聯係方式,可他沒有忘記過她。盡管得不到回複,每次出任務前,他都會對著那個灰蒙蒙的頭像說話,任務結束後也會報平安。這次,他有機會借調過來,來到她的公司樓下。她每天都要加班,回去很晚,每一次他都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後守護著她。十二月的夜色深重,那個纖瘦的身影是他永恒的牽掛。

“以前,我以為我喜歡你,我能為你做一切,可原來我一直做著的,隻是在原地等你。我跟在你的背影後麵,卻忘了有朝一日,我應該做你身前的光。

“我實現我的夢想,是為了告訴你,你也可以。我積攢我所有的勇氣,是為了再次走到你麵前,成為你的光。”

他握起她的手,輕輕地放在自己的胸口:“我想讓這束光生在你的心裏,它發誓,將會照亮你未來的一切黑暗,永不暗淡,永不熄滅。”

火鍋燒出的水汽漫上來,模糊了陸佳年眼前的世界,她心裏固若金湯的壁壘開始坍塌。當年的她,親手摧毀了少年炙熱的真心,時隔多年,他再次將真心剖出,小心翼翼地捧到她麵前。

她想伸手,卻又不敢。

最後,是手機鈴聲打破了長時間的靜謐。

傅延晞聽著電話,臉色一變,立刻起身:“緊急任務,我走了。”他抄過一旁的黑色外套,毫不停留地走了出去。

不知為何,那道背影竟和記憶中父親的身影重疊,陸佳年心裏生出濃烈的不祥的預感。她快步追出去,漆黑冷清的街角卻沒有了傅延晞的身影。

她一進家門,就見沈明昭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嗑鬆子。陸佳年皺眉:“你裝醉?”

“哪有,我剛醒。”他接得很快。

陸佳年心不在焉地看著春晚,半晌才道:“家裏的事,是你告訴他的?”

“姐,別再做讓自己後悔的決定。”說完,沈明昭得意地露齒一笑,“終於輪到我操心你的事了。”

07

那晚,陸佳年久違地給傅延晞發了條短信,仿佛是群發般的新年祝福。然而過去了一周,她已經正式開始工作了,卻始終沒有收到回複。

陸佳年將許多本地的新聞號設置了特別關注,在她第三次簽錯報賬單時,同室的關係戶小妹憂心地問道:“陸姐最近不舒服嗎?從沒見過你這麽心不在焉……”

陸佳年放下筆,捏了捏眉心:“最近睡得不太好。”

在小姑娘苦口婆心的勸解下,陸佳年請了假回家,經過樓下的便利店時,她走進去點了杯咖啡。她就坐在不久前重遇傅延晞的那個位子上,透過玻璃看出去,整個城市從假期中複蘇,到處都是忙碌的身影,路邊一棵不知名的樹上甚至已開出了素白的花朵。

她又想起了那個花瓶。

因為害怕它破碎,所以不去購買和擁有,是對的嗎?也許它早已破碎在另一個地麵,也許它連最新鮮的花朵都沒見過,孤獨地在架子上積灰衰敗。

就在這時,沈明昭的電話打了進來:“姐,延晞哥正在醫院動手術,你快去!”

陸佳年霍然起身,衣擺將咖啡杯帶落在地。服務員高聲喊著,她卻已經不管不顧地衝了出去。她氣喘籲籲地跑到醫院通道口,有警察上前攔住她,她焦急地道:“我是傅延晞的家人,讓我進去看看!”

裏麵有便衣警察走出來,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夥子,看起來和傅延晞差不多。

“陸小姐?”

陸佳年點頭,小夥領著她走進去,簡單地跟她說了一下情況。在這次抓捕行動中,傅延晞中了兩槍,現在手術還沒結束。

等待的過程中,時間的流逝仿佛放慢了十倍。陸佳年始終盯著“手術中”的紅燈,夜色慢慢爬過窗戶,走廊慘白的燈光投在冰冷的瓷磚上,空氣中有濃烈的消毒水味。她一直沒有進食,胃絞得難受,但這些痛與傅延晞此刻所受天差地別。

曆時十個小時,傅延晞的手術成功結束。麻醉時間還沒有過,他的嘴唇慘白幹裂,陸佳年時不時用棉簽蘸水為他擦拭。

直至淩晨,傅延晞的眼睫顫了顫,像一隻破繭的蝴蝶,緩緩睜開了眼睛。

陸佳年連忙上前按住想要坐起來的他:“你還很虛弱,先別起來。”

她眼裏的淚落下來,滴在傅延晞的手臂上。

“佳年……別哭……”他抬起手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花。

他不說話還好,破碎沙啞的聲音響起來,陸佳年的眼淚更加止不住。她背過身去用衣袖抹眼淚,聲音悶悶的:“為什麽你們一個兩個都要做英雄,有沒有考慮過身邊的人?”

“英雄是偉大,做英雄身後支持的家人同樣偉大。這些不正是你和阿姨一直用行動告訴我的事嗎?”

傅延晞拽了拽她的衣角:“佳年,你一直做得很好,出了那麽大的事,你一個人也扛得很好。就是以後,你可以試著依靠一下我嗎?”

陸佳年憤恨地扯出衣角,傅延晞的眉頭皺起來,捂著傷口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她怎麽才發現,這個人原來是個演技派。

又擔心他是真的痛,她妥協著坐回床邊:“要不要叫醫生看看?”

傅延晞搖搖頭,眉目舒展開,將強烈的痛楚藏得不露絲毫痕跡:“讓你擔心了,以後我會更加小心。”

陸佳年歎了口氣:“這筆買賣怎麽算都是虧本生意,這不符合我會計人的職業操守。”

傅延晞立刻握住她的手,無比鄭重地道:“就讓我在有限的生命裏,給你無限的愛與回憶。”

微涼的手被暖意包裹,陸佳年微微勾起嘴角,又強行壓下去,板起臉道:“總給我開空頭支票。”

等待手術的過程中,陸佳年始終在想,如果這一次是永別,她將無比悔恨沒能珍惜以前他存在的時光。生命總是有限的,長長短短,或因意外或因疾病,她不願意再為了規避未知的風險,而錯失能與他共同度過的年年歲歲。

他笑起來:“佳年,我會用餘生將它兌現。”

那雙眼睛太亮了。像夜空中永遠明亮的北極星,是迷失方向的人永遠凝望著的那顆星。

陸佳年此刻也望著這顆星,可她又不同,因為她可以伸出手,將這顆遙不可及的星星摘下來,握在手中,放進心裏。

用它照亮未來,永不暗淡,永不熄滅。

清晨柔和的陽光灑進病房,窗外的玉蘭花早早地開放,陸佳年摘了幾朵插在花瓶裏。傅延晞坐在病床上時而看書,時而看她。

春和景明,他何其有幸,往後歲月皆是佳年。

更新時間: 2022-09-30 1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