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故事 | 微茫月

張貼日期: 2023-07-02 15:07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愛情故事 | 微茫月

文/章青定

01

這是程嶺書頭一回親眼見到天光墟。

夜半的長壽西路上,先是一盞燈亮了,也許是煤氣燈,也許是馬燈,又也許是蠟燭,接著便有一團一團的光漸次點起。光是暗淡的,卻也漸漸勾勒出暗處的影子來。人佝僂著的背,藏在陰影裏看不分明的臉,看不出顏色的布單上擺著各種撿來的、收來的、來路不明的、可疑的、明知卻要假裝不知來路的東西。譬如埋在泥地底下十天半個月剛做出綠黴的“青銅器”,不知騙了幾個才入行的古玩玩家;據說自康有為祖父所修建的小蓬仙館裏流出來的木刻浮雕、孤本古籍,等著真正識貨的古董商人去分辨;也有一文不值的破爛舊物,攤主自四處遊蕩撿來,堆在麵前的麻石街板上,窮困的人們借著夜色,遮掩住臉上的困窘和羞愧,像逛真正的洋行那樣仔細挑選。他們從裏麵選出兩件還能看的東西,討價還價一番,在本就低廉的價格上再得到一點小小的便宜,拿回家去,精心修補清理,又是一口煮出全家人飯食的銅鍋,或是一床家中的小孩子們翻來滾去的竹席。

“阿程,看到沒有?第三排那個穿藍白條長褂的後生女,正同人吵架那個。”周先生是警察局裏上司的上司,程嶺書進了警察局一年零四個月,周先生與他說的話都不及今日的多。

程嶺書看見了,那個年輕女子正站在一盞馬燈下,照得她的臉比旁人要亮幾分,蹙著眉,劉海虛虛地罩在一雙杏仁眼上。此時那雙眼睛瞪大,一副凶巴巴的模樣。

“過去探一探。”周先生輕輕抬了抬下巴。

程嶺書知道,這就是今天帶他來的用意。

前幾日,西關沈家少爺到警察局報案,說家中有宣德年間的雲鳳紋金瓶,本是一對,近日丟了一隻。

“瓶子雖算不得多貴重,但父親生前極為喜愛,當然不能讓它流落在外頭。我本也想讓下人們去找,不勞煩周先生,可又一想,這瓶子保管得很好,尋常毛賊不易得手,肯定是出了家賊。父親剛去世不久,家中尚有些亂,難免疏忽,不知到底被偷去多少東西,還是得警察局出手,一網打盡才好。”

西關人家報案,警察局向來不敢怠慢,更何況沈少爺好言好語,又雙手滿滿,周先生當然沒有不答應的。報完案不過兩日便有了消息,說有人在天光墟的檔位上看見過那隻金瓶。

“先看看是不是,再看那攤主是既盜又賣,還是隻管銷贓。如果他後頭還有別人,一並扯出來才好。”程嶺書進去替他們添茶水時聽到一句半句,覺得這個沈少爺比周先生更像運籌帷幄的人。

他退出去時,他們正在商議需派個人先去探探風。

“如果是幾個人抱團,想來做這種事不是一樁兩樁了,警覺得很,得派個眼生的人去,別被認出是警察局的人才好。”

就是程嶺書了,進警察局時間不長,又一向在辦公室裏做些記錄抄寫的工作。他見的陌生人少,平日又安靜,就連一棟樓裏的同僚也不一定對他有什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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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程嶺書來之前也設想過百八十遍,要如何同一個虯髯大漢鬥智鬥勇,但從未想過對方看上去尚不及自家芸表妹大。

她站在攤位前,一邊和中年婦人大聲講著一隻銅壺的價錢,一邊向老太展示一件補丁數尚在三個以下的斜襟袍子,忽又伸出一把蒲扇,拍開了一隻自暗處悄悄伸到攤位上的男子的手。

程嶺書隨著周圍的人叫她老板,問她可有隻刻著鳳鳥圖案的金瓶賣。

他以為她會警覺地打量他,思索是否該對這個陌生麵孔說話,不料她已經一連聲答應道“有有有”,然後從背後的竹筐裏取出那隻金瓶來:“看先生你麵善,算你五十塊大洋。”

程嶺書有些愣怔,他不懂古玩,但宣德年間的東西想來也不止這個數。

“這隻瓶昨天也有人問過,先生你若是猶豫,也許轉眼便會被那個人回來買走。”她熱情地推薦。

程嶺書問:“是真東西嗎?能不能再便宜些?”他記得周先生叮囑他的:不要太爽快,多問兩個問題,講講價錢,以免對方起疑改口。

“當然是真貨了,先生一看就懂行,我怎麽敢拿贗品騙人。五十塊很便宜了,再不能少了。這樣吧,附贈先生你一塊乾隆朝的玉貔貅,開運辟邪,財源廣進。”她從隨身的布包裏掏出一塊淡白的貔貅,連同那隻金瓶一起遞給他。

程嶺書捧著金瓶一路擠開人群,沈少爺的車就停在距離天光墟不遠的街上,周先生和幾名警察局同僚也一同在那裏等。那塊貔貅在他的上衣兜裏,貼著皮膚,冷冰冰的。程嶺書不由得覺得好笑,她方才從包裏拿這塊東西時,他瞥見包裏似還有十塊八塊。她倒不嫌重,什麽乾隆朝,都是騙人的鬼話。這樣看,這隻金瓶也不一定是沈家丟的真貨。

不料沈少爺隻仔細看了看瓶底,便肯定地對周先生點了點頭。有同僚往天光墟走去,程嶺書看到他們很快便帶出來一個纖細的身影。女主穿藍白條紋長褂,短了一小截的闊腳褲子,驚慌地仰頭跟身邊人說著話,也許是疑問,又也許是辯駁。不知為何,程嶺書明知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麽,不過是完成了上司交辦的任務,可他還是在那個身影漸漸靠近時忽地轉了身,避到了汽車後頭。

周先生在一旁瞧他,笑道:“看不習慣這種場麵?後生仔天天坐在辦公室,到底少了曆練,多看幾次就好了。這樣,你同炳輝一起去做訊問筆錄吧。”

炳輝是老資格了,問題由他來問,程嶺書隻管低頭記。

盛滿玉,十八,家中尚有一兄一妹,以在天光墟擺賣舊物為生。

“你賣給這小子的那隻金瓶自何處得來?”炳輝的語氣很凶。

“長官,東西太多,記不清了。要麽是炸毀的廢宅裏刨出來,要麽是地底下挖出來的,還有一些四處撿來的丟棄物修修補補。”她答得一派坦然。

炳輝生了氣,站起來拉了程嶺書一把:“走,我們先出去透口氣,讓她好好想。”

程嶺書聽人說過,對不配合的犯人有時是會用這招,屋子既小又熱,且無水和食物,許多人關上半夜,脾氣沒了,腦子也轉不動,實話便一股腦倒出來了。

他忙合起記錄簿跟炳輝出去,起身時,突然瞥見盛滿玉腳踝上有一道口子,不知是不是剛才在慌亂中劃的,滲出細細的血珠。

夜很長,有人打盹,有人吃麵,有人偷偷喝一口酒。程嶺書去那間屋外轉過兩次,盛滿玉竟已靠在硬邦邦的椅子上睡著了。不知是太累,還是不懼,她看上去毫無掛礙,睡得酣暢淋漓。

炳輝到底也沒問出個究竟來,盛滿玉隻承認賣給程嶺書的金瓶是假的,連同她攤子上那堆永樂青花康熙銅爐都是假的。古玩這行從來各憑眼力,天光墟多少隻兩天前才出土的假古董,從來沒也見警察局為這個抓人的。

周先生帶著程嶺書去了沈家。那盛滿玉的話沒有一點錯漏,不能一直這樣關著不放。

“周先生沒有別的手段?”沈少爺似乎認定盛滿玉一定和失竊有牽連。

“來硬的?”周先生看看沈少爺,搖頭笑,“天光墟一向複雜,看著窮酸的一個攤主,也許後麵是警察局中人,又或是關帝廳的人馬。沈少,我提議不如先放了吧,我們再想別的辦法。”

是程嶺書帶她出的警察局,她客客氣氣地衝他鞠了一躬,慢慢走下大門口十幾級石階。他站在原地,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出了聲:“盛小姐,請等等。”

程嶺書走近她,遞給她一小瓶紅藥水,那是他昨晚去醫務室倒出來的:“腳踝上的傷還是處理一下比較好。”說完,他轉身一氣走上台階,身後也許有猶猶豫豫的一聲“多謝你”,又也許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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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程嶺書再到天光墟,是一個星期後。天尚早,未開墟,他拿著調令找到在這片區域的老巡警,調令的生效日期是今天。

“犯什麽錯貶來這裏了?”老趙抬頭看他,轉而又笑嗬嗬,“後生仔,別怪我無情,你是倒了黴,我可高興,一個人巡了這麽久的邏,終於也輪到我鬆口氣了。”他草草交代了程嶺書幾句,便熟門熟路地擺開玉冰燒、花生米,拉開竹椅斜倚著坐下,示意程嶺書自己巡邏去。

人漸漸多了,破木桌、油紙布一一鋪出,各式燈火掛起,程嶺書從未見過的各種麵目也在燈下顯現。有人爭客人,有人搶檔位,有人貪便宜,有人受了騙,吵得麵目猙獰,互不相讓,甚至動起手來。他去找老趙,但老趙不知喝了多少,已經醉倒。程嶺書在其中徒勞無功地呼喝維持,可並無任何作用,甚至有人轉而指責他“是非不分”“暗中藏私”“百無一用”。

突然有人高聲道:“蓮嫂,講些道理,你和鄭伯的地盤從前趙叔早就劃定了,我們都能作證,不要趁著這位年輕長官是新來的就想翻臉不認。”

聲音又高又亮,一長串話從她嘴裏滾落出來,連個小結巴也沒打。那聲音近了,又繼續說下去:“陳阿婆,占到一些便宜好住手了,你哪次來我攤位買我沒多送你一樣,麗姐揾食也艱難,幹嗎一定要她也次次多送你?”

一時竟無人出聲,隻有蓮嫂小聲道:“你的攤位好,當然說得輕鬆。”可她到底沒大聲說出來,人們呆站了一會兒,就也散了。

程嶺書扭頭看著那個人,由衷地讚歎:“盛小姐,你可真厲害。”

“這裏不講厲不厲害,隻會講大道理壓人的話沒人肯聽的。你以為趙叔是拿你剛剛說的那套規則律法管了這裏這麽多年?扶老憐弱,互相給麵,你講出來的話大家才肯聽一聽。”

後半夜的巡場,程嶺書不再提著一口氣,挺胸背手要做出秩序維護者的樣子來。他隻是替矮小的阿婆掛了掛煤氣燈,幫眼盲的母親滿場找她亂跑的小孩,天快亮,眾人將離場時,已零星地有人和他招呼道別。

盛滿玉也收拾了攤子,用油紙布打成包袱背在肩上,和她身量極不相稱的一大包,讓人疑心她會不會被壓倒。

程嶺書上前幾步說:“盛小姐,當真多謝你。”

許是聽出了他語氣裏的誠懇,盛滿玉轉身看著他,也放緩了語氣答道:“我是為了謝謝你那瓶藥水。”

“傷口有沒有好轉?如果不夠我再去要一點來。”

盛滿玉伸出腳踝來給他看:“這種程度的刮擦對我們來說是家常便飯,一向是由它去的。這次能有這種待遇,怎麽會不趕緊好。”

“對了,還有這個。”程嶺書從口袋裏掏出那塊貔貅,“之前忘了還給你。”

盛滿玉沒伸手接,她說:“長官,留給你好了,雖然不是什麽乾隆朝的東西,卻也能圖個好意頭。”

“對,開運辟邪,財源廣進。”程嶺書脫口道,這是上次她滿口胡謅的鬼話。

盛滿玉笑起來,她此時的笑容有些稚氣,像是一個與此前不太相同的盛滿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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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與從前在辦公室裏做文書工作的日子相比,在天光墟當值的生活紛亂嘈雜,一晚下來程嶺書常覺筋疲力盡。但日子漸久,他也能自周阿婆處收獲她門前桃樹上結出的兩枚果,得到麗姐手織的一頂遮陽草帽,閑暇時和盛滿玉說幾句話。

盛滿玉曾問他為什麽突然從警察局辦公室調來這裏。

“找錯了賊,誤抓了你,隻怕還驚動了真正的目標,所以被派了過來。”程嶺書老老實實地答。

“嗬,你們果然當天光墟是窮山惡水,把這裏當荒蠻之地發配。”

“不不不,我並沒有這個意思。”他連連擺手。

“原來長官你聽不出玩笑啊。”杏仁眼彎成一道弧線,裏頭閃爍著天光墟高高低低的光。

程嶺書對玩笑話的反應一向不及其他人快,但更多的是因為他沒想到盛滿玉竟會同他開玩笑。他偏頭看看她,嘴角扯了扯,又不習慣似的趕緊拉平,最終還是沒忍住,低頭笑起來。

“長官你一直是滿腹愁苦的樣子,原來會笑啊。”

盛滿玉的語氣是平常說笑那樣,但程嶺書的心上卻像有木槌重重地砸下,敲開了某處機關,也敲得他胸腔裏充滿回響。

誰發現過他愁苦?自小人們都隻說“阿嶺乖巧,程太你好福氣”。稍大些,同學老師都知道,程嶺書一向沉默,討論課上一言不發絲毫不足為奇。進警察局近兩年,與同僚們的關係也隻是泛泛,曾有前輩好心相勸:“做這行合群些,不然遲早吃虧。”人人都隻當他是性格天生內向,但程嶺書自己記得,小時候在街上當“孩子王”,鬥嘴打架之類的紛爭小孩子都知道來找他。他講話向來公道,那時他想過,長大後當個推事也很不錯。他還記得,自己帶著幾個小夥伴砸過街尾爛仔陳的窗子,因為爛仔陳最愛欺負街上的老弱。

是自何時變成現在這樣的?程嶺書記不清了,或許也並沒有“某一天”“某一刻”這樣明確的界限,總之是在父親去世後發生的。程家失去了父親作為郵遞員的固定薪水,但開支並未減少。程嶺書要讀書,鄉下的奶奶每月需寄錢回去贍養,母親在微弱的燭光下做針線活的時間越來越長,勉力支撐著他們的生活。

一日,程嶺書在街頭遇見爛仔陳,爛仔陳正從梁伯處奪芋角來吃,一口氣吃掉三四個不算,還想再拿走些。梁伯苦苦哀求,爛仔陳隻當聽不見。梁伯已年邁,一條腿又行動不便,情狀可憐,程嶺書一股豪氣上湧,跑近前去一頭撞開爛仔陳。爛仔陳沒防備,被撞得仰麵摔倒,待他爬起來,自然已不再惦記那幾個芋角。他拎起程嶺書的衣領,去向程母要賠償。

後麵的事程嶺書至今仍分毫未忘,母親對他劈手打下的一掌,對爛仔陳的眼淚和哀告,還有最後了結此事的那筆洋元,由母親從一層層的包袱布裏取出,顫抖著手遞給爛仔陳。晚上,他在燭光下給奶奶寫信,母親口述,他動筆,訴說本月艱難,無錢寄出,希望奶奶堅持過這個月,下個月一定寄錢回去。奶奶在鄉間如何熬過,程嶺書不敢細想。自那以後,程嶺書明白,程家早已是風中燭火,隨時會滅。多餘的義氣、輕率的決定、不相幹的玩笑,甚至是身不由己的受傷或疾病,都可能是吹滅蠟燭的那陣風。他開始學著沉默,試著變鈍,喜悅、憤怒都慢人一拍,這樣會不那麽容易在衝動之下做出什麽舉動。

如今程家經濟上再不那般困窘,但謹小慎微的空氣似凝住一般從未變過。母親常掛嘴邊的仍然是“平順”“當心”“不要出頭”,不當引人注目的那個,更不做與眾不同的人。與人相同的人生包括老老實實做好一份工,當推事就不要再想了,再往上念,家中負擔太大,讀警察學校劃算得多,並且做了警察,程家也不那麽容易受欺負;也包括聽從父母之命娶一門親,母親早已看中芸表妹,溫柔嫻靜,知根知底,他不喜歡不緊要,要知道古往今來多少麻煩都是“愛”這回事惹出來的,缺了這一樣倒更能無波無瀾,相敬如賓。

程嶺書的人生隻能循規蹈矩地走下去,一步也不能錯,不能有新的活法,也不能有意外。他被調來天光墟,母親已哭了幾次,說他定是犯了錯才讓人罰了去。要是這份差使沒有了可怎麽了得,學校白上,學費白付,芸表妹也不知娶不娶得回來。程嶺書一句“我並無打算娶芸表妹”幾次湧至喉頭又咽下去,他怕母親急出個好歹。

如今卻有人看出他木訥沉默下的苦悶來,他在這一刻忽然有些明白伯牙對子期、荊軻對太子丹的情義。他看著盛滿玉,而她並不覺自己說了什麽要緊的話,趁著此刻客人稀少,認真地做著紙燈。

“原來快到中秋了。”程嶺書這才驚覺,天光墟的時間似乎比從前的時間要好過得多。

“是,從前住在竹棚裏,每年隻能看別人家豎旗舉燈過中秋,自己連豎旗的地方也沒有。今年好歹租到片瓦遮頭,雖不能比大戶人家的高旗彩燈,但也想勉力豎一杆旗,掛兩盞燈,好好過個節,滿珠也不用再問‘為何人家有我們沒有’了。”竹篾在她的手指上劃了一下又一下,但盛滿玉麵露微笑,絲毫不覺。

程嶺書的嘴角也跟著勾起來,這次他沒有試圖將它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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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中秋夜,月被濃雲遮住,但並不影響人們興高采烈地過一個中秋。不少人家的樓台上高豎著七星旗,長長一串燈籠垂下來,在風裏擺得輕靈。大戶人家早將燈籠裏的蠟燭換成電燈,幾十盞同時打開,大放光明。參加提燈大會的人們拎著花燈而行,映得大街小巷似漂滿荷燈的河道。

程嶺書在陶陶居門口的兔子燈下遇見炳輝,炳輝十分熱情地同他打招呼,又從手提紙袋裏掏出兩個彩色紙盒塞給他,說:“新出的公仔餅,餅上畫著彩色小人,拿回去逗小孩子開心。”

除卻知道盛滿玉有個小妹滿珠,程嶺書並不認得什麽小孩子。他揣著那兩個餅走去天光墟當值,打算給盛滿玉帶回家去。但盛滿玉並未出現,整個天光墟人跡寥寥,想是都在家中過節或是去參加提燈大會了。

有必要送去盛家嗎?未免小題大做了些。但這餅頗為可愛,滿珠看見一定會高興,比留在他這個成年人手中更值得。那麽便送吧,等散墟未免太晚,中秋夜也已過去。程嶺書心中有七八個念頭翻來轉去,一晚上心神不定。老趙看出來了,笑道:“怎麽,趕著去見心上人?去吧,平時托賴你,我貪了不少清閑,今天讓你一次。”

盛家的地址在上次做筆錄時曾問過,程嶺書仍記得。但那片區域有些雜亂,石屋和木棚層疊搭蓋,小巷交錯,根本無門牌號可言。程嶺書隻得一家家走過去,走完好幾條巷子,沁出一額角汗,參加提燈大會的人也漸漸回來了。他終於遠遠看見一間石屋前懸著兩盞鵝黃紙燈,走近一看,上頭正是盛滿玉讓他幫忙寫的“慶賀中秋”。

但屋內無人,有人從一旁的窗子探出頭來說:“滿玉找小妹去了。”滿珠和巷中的其他孩子同去觀燈,散了場,獨獨滿珠未回來。程嶺書找來一個小孩,細細問了他們晚上的路線,也掉頭去找。

那段路線頗長,且程嶺書從未見過滿珠,邊走邊得不停地叫她的名字,仔細聽可有回應聲。街上漸漸沒有行人,燈籠一盞盞滅了,月仍躲在濃雲中,中秋夜就這樣過去了。程嶺書覺得喪氣,他再叫一聲“盛滿珠”,心裏已不抱什麽希望,卻聽得微弱的一聲回應。滿珠跌落在一條窄溝裏,因她不知如何用力上蹬,程嶺書要獨自將她拉上來並不容易,太過用力又怕拉傷她的胳膊,索性跳下去推她上來。最後滿珠爬了出去,他卻卡在那裏動彈不了。

“找你姐姐來幫忙。”他叮囑滿珠,心裏當然忐忑,小女孩能否記住這個位置?滿玉在外尋找妹妹不得會不會並未回家?但擔心也無用,他幹脆仰頭看天。

自從到天光墟當值,程嶺書已許久沒度過這樣安靜的夜,斷斷續續幾聲蟋蟀的鳴叫,遠處細細的流水,不知風刮倒了哪家門口的竹筒,終於,傳來了盛滿玉叫他的聲音。

爬上來的程嶺書十分狼狽,衣褲鞋襪全部蹭髒不說,胳膊上也被溝邊的砂石蹭破一片。盛滿玉低著頭,幫他拂掉身上的塵土,她鼻頭紅紅,顯然是方才急哭了。

“程長官,多謝你,要是隻靠我剛剛那樣亂找一氣,還不知能不能找到滿玉。”

“情急生亂也很平常。”程嶺書寬慰她。

“滿珠一向聽話,我與大哥整天忙著謀生,常常顧不到她。外頭亂,我總把她關在家裏,她就老老實實坐在那裏,看我們撿回來的破畫書。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她就自己學著幫我做家務,擦桌子、生火、煮粥。如果今天真的找不到她,我和大哥以後再也不會過中秋了。”她認真地看著程嶺書,再三道謝。

程嶺書從未這麽近看過她,連額角的汗珠也看得一清二楚。他忽然有些慌亂,忙低下頭問:“對了,你們大哥呢?今晚他沒有和你一起找嗎?”

“大哥去了外地。聽說有地方不太平,炸彈炸毀了不少房子,不少大戶人家的東西來不及拖走,散落在廢墟裏,如果能撿到一些拿到天光墟賣……”盛滿玉的聲音漸漸低下來,看了一眼程嶺書,問,“有些無恥是不是?”

程嶺書搖搖頭,本想說些生活艱辛、黑白本不分明之類的話,但不知想到什麽,終究未說出口。

“不知道程長官今晚本是為何事而來?”

程嶺書突然想起來,忙去翻口袋,隻見那兩個公仔餅早被壓得稀碎。

“本是想帶給滿珠吃的。”他很懊惱。

盛滿玉卻笑眯眯地說:“滿珠肯定已經睡著了,程長官,辛苦了一晚上,不如我們吃了吧。”

他們靜靜地坐在窄溝旁,分吃那兩個餅。濃雲已經淡了,薄薄一層籠在圓月上,透出微光,是遲來的中秋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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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程嶺書開始擁有一些不曾體會過的樂趣。

比如在下午三點的太陽底下逛東山公園,因為他和盛滿玉隻在下午才稍有空閑,兩個人都走得滿身是汗,站在門樓下吃一支最便宜的冰棍,被冰得瞪圓眼睛。他們也試過在散墟後走去海珠橋吹風,夜晚暗沉沉的海麵,讓人心中生出微微畏懼,但若有月光照著,波光粼粼的海麵卻又多出些活潑的意味。兩個人也常去一德路,從整條街的涼果、海味、鹹魚裏慢慢穿過,盛滿玉仔細地看著那些老板如何做生意,怎樣和客人打交道,而程嶺書有時看鹹魚,有時看她。

當然也有從前沒有過的煩惱,例如怎麽教一個九歲的小孩子學會二十八加二十,怎麽教她畫一艘輪船,怎麽在她“阿程哥,名字太難我學不會”的嘟囔聲中一遍遍地教她“盛滿珠”三個字。盛滿玉笑嘻嘻地坐在一旁看著他們,不時地發表評論:“程嶺書,你脾氣太好,連滿珠都知道不用怕你。”

但在天光墟裏他們並未表現得如此親近,因為盛滿玉說一旦被人得知,以後如果她和別人起了爭執,即便程嶺書秉公處理,人們也會說他徇私。盛滿玉既如此說,程嶺書也就不再堅持。每過去一天,他們都會小小地口頭慶祝“並未被人察覺”,可他心裏又會有隱隱的失落。為什麽還沒人發現?難道沒有人覺得他們之間特別親近,格外默契嗎?

當然也有情緒無法控製的瞬間,無人發覺,但他們知道。有小偷偷了麗姐的東西被發現,程嶺書追上去與那個人纏鬥,將其抓住。一回頭,發現盛滿玉扔下攤位跟了過來。

“小心他還有同夥聲東擊西,快回攤子上去,我一個人夠了。”

“剛剛明明是他占了上風,為什麽他忽然一縮手,讓你給抓住了?”盛滿玉有些好奇。

程嶺書笑著從衣兜裏掏出那塊貔貅,說:“想來一拳打在了這個上麵,有些痛。

“嗬!”盛滿玉佯裝驚訝,“還隨身帶著,長官居然也信這個?”

“是,圖個好意頭嘛。”程嶺書也一本正經地答。答完,兩個人就一起笑起來。

盛滿玉先收了笑容,有點嚴肅地說:“我已經同哥哥講了。”

“什麽?”程嶺書反應不及。

“我跟哥哥寫了封信,說起了你。今早我收到回信,他說他快要回來了,到時候請你到家裏吃飯。”

程嶺書似是不敢相信,一時間竟麵露茫然。他呆立在原地,好一會兒才點頭道:“好,我一定去。”

這頓飯倒讓程嶺書添了好大一樁心事,他不如之前和滿玉一起時那樣快活。站在東山公園的門樓下吃冰棍時,他有時會走神,冰棍水滴到鞋上也不覺,要盛滿玉推他一把才醒過神來;走在一德路上,他也不似從前那樣興致盎然。

盛滿玉問他在想些什麽,他問:“你說我買些什麽帶去好?海味行不行?大哥可愛吃?”

盛滿玉笑道:“早知這樣就不提前告訴你了,等到大哥回來再叫你去,反正我不信大哥不滿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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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程嶺書記得,盛家大哥盛滿津回廣州是在十一月十一,那個日子他在心裏頭翻滾過百八十遍。

那天他換了衣服出門,路上繞了兩個彎,去利南茶樓買些點心。因為隊伍排得太長,耽誤了些時間,因此一路上他都低頭行路,無暇他顧。

走到盛家所在的巷子中間時,程嶺書終於放緩了腳步。太不對勁了,他不由得環顧四周。靠牆停著三四輛自行車,自行車如今什麽價格程嶺書是知道的,這條巷子的人斷不像買得起的,倒是警察局曾買過幾輛給出警的同事們用。再往前看,前方聚著一堆人,正推搡著朝這邊走過來。

程嶺書一張臉煞白,他已經知道中間被反剪了手的陌生男人是誰了。自己本該在今天和他一起吃頓晚餐,叫他一聲“盛大哥”的。在盛滿津後麵被帶過來的女子原本低著頭走過,但在周先生招呼一聲“阿程,你來了”時,猛地回過頭來。那雙杏眼程嶺書再熟悉不過,有時生氣,有時愉悅,有時盛著天光墟的燈,有時蕩漾著海珠橋下的光,如今裏麵全是震驚,還有憤怒。但她很快被身旁的人推了一把,走遠了。

“薄皮粉果、沙河粉、紙包雞。”周先生盯著程嶺書的東西笑笑,“很豐盛的一餐啊。阿程,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你買這些東西的薪水是從哪裏來?”

程嶺書不答,周先生也無須他作答,繼續說下去:“我並不同你談些上警校時宣過什麽誓言、做警察要抱有何種原則誌向,我隻問你知不知道為何每月都能領到薪水?不是為了讓你和這些盜賊為友,徇私包庇的。”

是,他無可辯駁,他有違原則。

程嶺書記得調來天光墟之前,周先生同他說,沈家洋行的夥計們懷疑過一個人,是盛家那個未曾露過麵的老大:“到底還是警醒,不知避到了哪裏,調你去天光墟,想法子從那個盛滿玉身上搜獲些信息,等案子了結了,便升調你回來。”

是他已失去判斷,一顆心不受控製地跑,他便跟著這顆心跑。得知盛滿津要回來,他在心裏思量過無數遍。同周先生說,抑或不。他甚至妄想過盛滿津突然改變主意,永遠避在外麵。

他沒有向周先生吐露半個字。

“阿程,你到底還是稚嫩了些,你剛來時是如何按規矩向我匯報的?後來卻什麽也問不出。你自己不知道自己變得厲害,旁人卻看得出來。”

程嶺書訝異地看著周先生,原來他還派人跟著自己。

“開始自然沒有,讓你來是完全信任你,可你……”周先生再看看紙包雞,“今天你要不是買這麽多東西,也許我還猜不出盛滿津回來了。”

他輕輕拍了拍了程嶺書的肩:“既然你喜歡天光墟,就繼續留在那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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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程嶺書去探過一回盛滿玉。她出來見了,坐在他對麵,逼視著他問:“從送藥水開始便都是假的,是嗎?”

並不。看見她腿上的傷口時,他已經決定要去醫務室替她要一點藥水,那時計劃還在周先生的腹中。他也是後來才想到,周先生讓他去送盛滿玉時,計劃可能便已開始,隻不過那時他與盛滿玉都蒙在鼓裏,那瓶藥水是一個意外的“正好”。

盛滿玉抬頭對著他微微笑了一下,說:“程嶺書,你說起謊來真讓人真假難辨。”

程嶺書也不再為自己辯解,會麵的時間快到了,他隻來得及叮囑:“你講清楚你知道的就行,你不知情,不會有什麽事的。”

“程嶺書,原來你當真不信我們,我不是賊,我哥哥也不是,我們誰都不知情。”

開庭那日,程嶺書去聽審。盛滿津是主犯,被判坐監六年。盛滿玉雖聲稱不知貨物來源,但兩個人是共同生活的親兄妹,這一說法很難被采信,最後被判一年半。兩個人拒不認罪,高聲反駁,席間有記者拍照,準備寫成小報新聞。

盛滿珠因無人撫養,被送往救濟院。她並不知姐姐對程嶺書已生怨,拉住程嶺書的衣角依依不舍道:“阿程哥,你能不能常來看我?”程嶺書點頭。

救濟院在郊區,程嶺書每去一次耗時不少,但他仍堅持隔兩天便去探望。他知道那個小世界裏的規則,先進的、年長的小孩會有他們的話語權,他擔心盛滿珠會被欺負。

春天來臨時,程嶺書拎了小小一盆花去看滿珠,那天正巧資助人前來參觀檢查,孩子們都被叫去了小禮堂,平時嘈雜擁擠的場地竟有幾分空闊。程嶺書坐在廊柱後,風輕柔地刮著,他不覺盹著了。夢裏,他和盛滿玉又去了一德路,兩個人說笑著閑逛,但很快被人擠散。他叫盛滿玉,她聽不見,他去推前麵那個擋路的人,那個人回頭說:“你當她還會理你嗎?”那聲音似是周先生,又似是沈少爺。

程嶺書驚醒,發現沈少爺的聲音不是在夢中,而是在不遠處的走廊上。

“母親要再多捐一筆就讓她捐,她愛來聽小孩們唱歌便讓司機送她來,哄她高興也沒什麽。隻是有一件,她再怎麽提讓鄭叔父回洋行這件事都不要接話,也不要出聲。又不真是一家人,白占一個叔父的名頭,怎能把生意交給他?就是親叔父,也該把位子讓出來了,偏偏他不自覺,倒讓我費那麽大的事,還險些叫老周挑的那個小警察給耽誤了。”

另一個人答了“是”,接著他們便轉向其他話題。但程嶺書心裏的疑惑已經升起,和盛滿玉那句“我們誰都不知情”纏在一起,在他心裏“砰”地炸開了。

程嶺書借著想調離天光墟的名頭一次又一次地去找周先生,從他的隻言片語中拚出一個真正的“沈家盜竊案”。其實並沒有什麽治家不嚴,也不是內外勾結,隻是關乎沈家二十六間洋行的話事權,沈少爺要從那個協助他父親白手起家的鄭叔父手裏拿走所有權力。老臣根深,且並未犯錯,所以沈少爺想設計讓鄭叔父背個勾結外賊、倒賣家財的罪名。他特意安排洋行購了一批裝飾用的銅花瓶,外頭燒了金色,因貨物運送途中向來有損耗,壞了幾隻瓶子實屬正常,他便讓人將雲鳳紋金瓶混在其中。洋行損耗的貨物定期是要清理的,以極低的價格賣給願意收的人,四處為自家在天光墟鋪位搜尋舊貨的盛滿津便是無辜卷入這場爭鬥的犧牲品。他在購回這幾個瓶後便去了外地,這出乎沈少爺的意料,卻讓沈少爺的圈套更像個合理的懷疑。

所以並沒有什麽老謀深算、畏罪出逃,盛家兄妹的清白與自由不過是為了分出沈氏洋行那一方小天地裏的勝負。

“周先生,那又何必這麽麻煩地做這一整場局呢?您說有罪犯就是有罪犯,那位鄭叔父還能質疑您嗎?”

周先生也許聽出了程嶺書話中的諷刺,但他並不在意這個小人物的諷刺:“沈少爺也是有些顧忌的。”

自然,周先生也有,他們不能讓一件做得不完美的事情成為日後可能會爆炸的隱患。

程嶺書不再說話,他有禮地向周先生告辭,退出門去。他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強拉著他去向爛仔陳道歉的那個下午,他在那一天知道自己的生活像風中之燭,所以不要攪動周圍的氣流。可是風不可料,一支燭既然燃燒了,總要燒出些什麽才好,突然爆出的燈花、凝固得堅硬的燭淚,都算是證明這支燭曾經燃燒過。

他已決定要去尋那日庭審上曾見過的小報記者,記者也許會有興趣再寫一則與沈家有關的八卦報道,他也要去找那個讓周先生也顧忌的上司,他要做好不再領這份薪水的準備,如果那樣,他會和盛滿玉一起在天光墟支個小攤子,盛滿玉會原諒他嗎?他不確定,但他知道,明天他仍要去救濟院探望滿珠,還要給盛滿玉寫一封信,告訴她海麵今晚升了月亮,站在海珠橋上能看見粼粼波光。他很想念她,波光也很想念她,等她同看。

更新時間: 2023-07-02 1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