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卷耳白
模糊地迷戀你一場,就當風雨下潮漲。
01
談碧微那一巴掌落在我臉上時,其實挺痛的。
但我這人天生皮糙肉厚,我甚至都沒伸手去捂,任由臉頰火辣辣地疼。而她的失態亦不過幾分鍾,姬朗寧泊好車過來時,我們倆已一派和煦。
在這之前,我沒想過,我們仨的重逢會是在這樣的場合。
那天不是清明,墓地人跡罕至。
臨走前,姬朗寧要送我,我說我開了車,他遞給我一張喜帖,叫我別遲到。白底鑲金的帖子,落款是他與談碧微。姬朗寧要結婚了,終於。我曾無數次幻想過那番光景,總以為會五髒凋零六腑俱焚,未想竟無悲無喜。
他們走後,我坐在墓碑旁的空地上,望著墓碑上的相片。
黑白的相片,有些許褪色。相片上的人像是隔著一層白霧,潮濕模糊,又像是刻在心尖,鮮活如昨。那是一個年輕的男人,下巴尖尖,長眉長眼,沒有笑,顯得有些清冷。
但我知道,他一笑,眼角便會微微上翹,如湖水般瀲灩。
我忽然想起那會兒談碧微的話。她狠命地賞我一巴掌,眼底是憤怒的巨浪:“姬梅紫,要不是你,霈林怎麽會連命都不要!你怎麽還有臉來祭他!”
霈林,姬霈林。
我像驚濤駭浪中的一葉小舟,被撞得支離破碎。
後來我獨自開車回家,下了好大的雪,那輛老舊的福特陷在了路邊的積雪裏。我點燃一支白萬,將手伸出窗外,看著那一丁點火星被雪覆蓋。許多年前,我第一次踏進姬家大院時,亦是這麽大的雪。
奇怪,1992年的事,想起來就跟昨天似的。
02
1992年,我跟著我爸披星戴月由上海到北京。
我叫梅紫,我爸叫姬青山。我們不同姓,他是我的繼父。他對我好,和親生閨女沒兩樣。他本來是上海裏弄裏的剃頭師傅,我媽走後,他沒像別人所猜想的那樣丟棄我,為了讓我過得更好,他關了理發店,卻投資失敗,隻好帶著我回了老家。
那天的雪積得很厚,北京四合院厚重的門發出“嘎吱”聲,我還未反應過來便被一個雪球砸中,冰冷徹骨。一個穿著紅毛衣的少年跑過來,拿出手帕替我擦臉,一邊喊:“你砸到人了霈林!”
手帕很幹淨,他的手很暖。後來我回想起來,所謂的一見鍾情大抵如此。那是一種執念,一開始便紮進心底,頑固得如同牛皮癬。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我看到那個用雪球砸我的罪魁禍首。他站在陰影裏,穿著黑色滑雪衣。酷似的兩張臉,紅毛衣少年俊朗,他卻是種陰柔的漂亮。
我後來才知道他們是誰。
姬家在北京是大戶,老姬先生是上將,參加過抗美援朝,小姬先生也就是我爸的父親,從政多年卻英年早逝,就連姬太太亦是大學教授。三進深的四合院,我亦步亦趨地跟著我爸,姬太太坐在廳裏替我們介紹,紅毛衣是哥哥姬朗寧,罪魁禍首是弟弟姬霈林。
輩分是種奇怪的東西,我名義上的叔叔卻更像哥哥。
我爸將我領到姬霈林跟前,讓我喊小叔,我卻忽然結巴了。而姬霈林,在我卯足了勁的同時,當著所有人的麵站起來,無視我走了出去。我杵在原地,臉“唰”地紅了又白,還是姬朗寧安慰我:“他脾氣不好。”
那是我頭一回領教姬霈林的脾氣。那年我十二歲,改名為姬梅紫。我不像普通女生,那些嘰嘰喳喳蜜罐裏長大的女生。我的童年一直都籠罩在父母離異的陰影裏,我有強迫症,一緊張就結巴,心情不好便躲進屋裏畫畫。同學們都認為我是個怪人。
再也沒有比置身人群中卻感到孤獨更可怕的事了。住進姬家後,我更能理解這句話。好在隻有六年而已,六年後我成年,便不用再寄人籬下。我所能做的隻有拚命念書,低頭做人。
其實姬家對我不薄,姬太太出身知識分子家庭,不笑時總透著威嚴,但她對我挺好,替我安排了學校,讓我安頓下來,不至於顛沛流離。並且,我得以天天見到姬朗寧,我成了他的學妹。他打籃球比賽,我呐喊助威;他辯論演講,我做忠實聽眾。1994年的迎新晚會,他演小品,我上台獻花。有人問姬朗寧我是誰,他回答,侄女。
我挺滿足這樣的稱呼,故事到這裏也可以結尾了。但暗戀就像是古井壁上的苔蘚,越隱蔽越瘋長,那些我打算一輩子爛在肚子裏的心事,在某天被陰差陽錯地點破。
那天我見到了談碧微,在姬朗寧十八歲的成人禮上。
姬太太為姬朗寧宴請親友,吃完飯姬朗寧讓我一道去溜冰。那會兒溜冰很是時髦,我被豪華的場麵震懾,躲進角落,直到談碧微出現。第一眼,我便知道姬朗寧待談碧微是不同的,他看她時眼睛太過明亮。
有人起哄他們倆牽手,我獨自走出溜冰場。回到家,我將偷偷給姬朗寧畫的素描拿出來。對於一個十四歲的姑娘來說,燒掉紀念物便意味著斬斷情絲般神聖。就在我做著這樣一件神聖的事時,畫紙飄到門外,落在一雙麂皮鞋旁。我抬起頭,便看到姬霈林。
他彎腰拾起來,目光停留在紙上。
這是我最窘迫的時刻,我甚至忘了去奪,“砰”的一聲,用盡全力關上門。
畫紙的右下角,寫著一行細細的字:所愛隔山海。
03
其實那句話我隻是隨意摘抄自一部詩集的。
縱然如此,我還是對姬霈林這個人恨得要命,我恨他窺視到我的內心,如小偷般偷走了我最珍貴的心事。
姬朗寧的成人禮後,談碧微開始以同學的身份出入姬家,有時他們出去玩,姬朗寧會帶上我,他對他們說:“我侄女,不準欺負她。”
我其實並不想去,總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同樣是局外人的還有姬霈林,每次活動,他總是很無趣,除了談碧微偶爾會拿些水果糕點給他外,他幾乎不搭理任何人。
我發現他是個挺特別的存在。他經常曠課,賦閑在家,他唯一的愛好是折紙飛機。
姬家大院的西麵有個方形露台,一隻隻白色的紙飛機從露台起飛。我曾撿到一隻,還給姬霈林時,恭恭敬敬地喊他小叔。他睬都不睬我,我猶豫著問:“小叔能不能把畫紙還給我?”
姬霈林拿走了我給姬朗寧畫的畫像,卻沒有任何表示,這讓我十分不安,總覺得證據落入敵人之手,敵暗我明。誰知他居高臨下看了我片刻,慢慢說:“物歸原主罷了。”
當時我一定是腦筋短路了,那句話直到很久以後才懂。
為了拿回那幅畫,露台成了我蹲點的地方。放暑假後,我時常捧著書坐在石階上,一坐就是一個下午。姬霈林幾乎從不和我說話,他有一台小型錄音機,擱在地上放歌聽。唱歌人的聲音充滿磁性:“模糊地迷戀你一場,就當風雨下潮漲。”
七月的北京萬裏晴空,連風亦熱氣騰騰的,曬洗的被單鼓脹如帆。我們倆就像不期而遇的過客,自顧自卻有所關聯。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久,直到露台迎來第三位客人。
那天台風警報,我在露台看到驚心動魄的一幕。女孩踮起腳緊緊抱住男生,男孩垂著手麵無表情。男孩是姬霈林,而女孩——是談碧微。我躲在轉角,怒氣翻騰。談碧微走後,我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衝到姬霈林麵前大吼:“她是二叔的女朋友!”
說完我就跑了,沒幾步便被他逮住。天開始下雨,姬霈林盯著我,睫毛濕漉漉的:“你在替二哥抱不平?”
我咬著唇不吭聲。他不放鬆:“你喜歡他?”
我胸口起伏:“是的,我喜歡他,跟你沒關係!”
難得我沒有卡殼,一氣嗬成。姬霈林漆黑的眼睛暗了暗,隨後竟笑了,嘴唇白得像紙。我起先覺得他矯情,不就淋點雨至於嗎,後來覺得不對勁,伸手碰到他的額頭,被滾燙的溫度嚇壞了:“你發燒了!”
他沉默著掉頭就走,我跟在他的身後,他進了屋,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別告訴我媽。”
那一夜我很晚才回去,姬霈林迷迷糊糊中一直拽著我的手。
他生病的事還是被姬太太知道了,姬太太請來了家庭醫生。我在門外碰到姬朗寧,他像對待小朋友般摸摸我的腦袋:“老毛病了,你小叔不能感冒。”
後來我才知道,姬霈林不隻是感冒,他患有一種家族遺傳性免疫缺陷病,一點細微的感染都會不可收拾。姬先生便是因為這種病去世。到這一代,一半的概率落在姬霈林身上,而姬朗寧則幸免於難。
所以他總請假,還那麽不合群。我忽然有些難過。
假期結束後,我向我爸提出放學後去姬霈林屋裏做功課。後來姬霈林問我為什麽,我回答他:“因為我覺得小叔挺閑的。”
因為我覺得他挺寂寞的。
我原以為他會臭脾氣地趕我出門,出乎意料,他沉默片刻後,喊我:“姬梅紫。”
我睜大眼,他輕敲我的作業本:“這道題你也會做錯。”
04
姬霈林十七歲,我出現在他的生活中。
我慢慢了解他,他愛灰色,口味清淡,他反複放的那首歌是張國榮的《有心人》。我在人後沒喊過他小叔,他也再沒叫過我姬梅紫,姬家大院直係旁係一大堆孩子,我排行第七,他索性叫我小七。
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這個在相遇的第一天用雪球砸我、讓我難堪的男生,竟成為除我爸以外,我在姬家最熟悉的人,就連我十五歲那年的蛻變都被他親眼見證。
那個傍晚,我在解開一道繁複的化學題後,毫無預兆地肚子疼。和平日吃壞肚子不一樣,那種痛無法言喻,痛到想要蜷成一團。我跑去廁所,看到褲子上的鮮血,我忘了躲在裏麵多久,直到姬霈林敲門。打開門時我蹲在角落裏都快哭了。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清楚狀況,一刻鍾後,他錯開目光,遞給我一包東西。那一整天,我都麵紅耳赤心跳如鼓。
十五歲那年,我的初潮不期而至,是姬霈林從天而降拯救了我。當時的情景,我畢生難忘。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事,我想我們倆會成為一輩子的親人。
可惜,沒有如果。
姬霈林這人挺會冷嘲熱諷的,他曾問我是不是屬牛的,因為我在解題時總是一根筋。其實他不知道,我對待感情亦如此,我從未放棄過一見鍾情的那個人。高一那年,我報名參加了一個校外的新聞學培訓班,在報名表上原因一欄,我認認真真地寫:我想追趕上他的腳步。
姬朗寧就讀的大學,正是以新聞學出名。
姬霈林將那份報名表丟在我眼前時,我正在吃飯,他也不說話,就這麽靜靜地看著我將最後一粒米飯塞進嘴裏,才開口:“你沒說過你想學新聞。”
我其實對新聞並不感興趣。
“你喜歡的是畫畫。”他一針見血,不給我喘息的機會,“小七,你是為了二哥。”
十九歲的少年,成熟冷靜,目光深邃得讓我想逃跑:“你以為這樣他便會接受你?幼稚。”
輕輕的兩個字扯斷了我微弱的希望,我像隻被激怒的野獸:“不用你管!你是我什麽人!”
他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忽然一把將我抱在懷裏。他力氣太大,我無法反抗,隻能拚命仰起頭。記得剛來時我們倆差不多高,此刻他竟已長高許多。我抬頭看到他白皙的脖頸上跳動的青筋和微微滾動的喉結,他卻已鬆開我,眉目冷淡:“是啊,我算你什麽人。”
但最後,他出賣了我。我不知道他跟姬太太說了什麽,隻記得姬太太將我叫去,聽著京劇,一字一頓地說:“你不是想學新聞嗎?我給你找了一所學校。”
那所全寄宿製的學校遠在日本。我聽著“君王意氣盡,妾妃何聊生”,心沉落穀底。
去日本前最後一次見姬霈林,是幾天後,我們倆在院子裏不期而遇。我目不斜視,冷著臉腳步飛快,直到我快要走遠,他才問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非要是二哥嗎?”
我當時氣極,回他:“是!寧吃鮮桃一口,不要爛杏一筐!”
1997年香港回歸,我由北京的高中輟學,提著一個簡單的樟木箱子遠赴島國。我還記得他最後那次背對我的身影,瘦長如一棵寂寞的樹。
可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05
在大阪的日子很寧靜,與我一同出國的還有另外三人,彼此熟稔了,一起逛心齋橋,一起看《東京愛情故事》,為赤名莉香哭得稀裏嘩啦。
三個月後,又來了個中國交流生,人長得胖墩墩的,是姬霈林的遠房表哥,他們喊他老葛。老葛人不錯,就是有事沒事老跟我提姬霈林。他來了沒多久便塞給我一部諾基亞,財大氣粗地說是他用剩下的。那會兒手機還是時髦貨,我嚇得沒敢要。後來我每天吃拉麵,他又往我飯卡裏打了不少錢,說是借我的。
他們猜老葛想追我,否則不會如此殷勤。隻有我知道,老葛其實是個細作。我偶然聽到他打電話,匯報我的行蹤,事無巨細,電話那頭是姬霈林。
於是我再沒理睬過老葛。
我讀高二那年,姬霈林來了大阪,我住在同學家;我升入大學的第一年,他第二次來,我在北海道滑雪;我快畢業那年,他第三次來,我在一位日本學生家做家教。
之前,我從未想過會出國;而後,我沒想過再見姬霈林;最後,我想不到還會回北京,回姬家大院。2002年末,我接到姬太太的國際長途,我爸年紀大了,她希望我回去照顧,並說已經替我找好工作。2003年初,我二十二歲,回到北京。
姬太太替我安排的工作,是在一家電視台做記者。我在日本念的是新聞學,也算實現了當初的夢想。但我沒有見到姬朗寧,隻聽到一些關於他的零碎消息。他在美國念研究生,由最初的新聞係轉攻醫學,同去的還有談碧微。他們倆畢業後一起在當地醫院當實習生。
從十二歲開始,我便在追隨他的腳步,然而十年間,我們無數次擦肩而過。
而姬霈林,因為總是請病假,大學課程讀到一半後中途輟學,年前又感染肺炎住進醫院。
我在電視台實習的當天,接手一樁工地坍塌事件的報道。也是那天,我與姬霈林暌別多年後第一次見麵。那天下著大雨,我穿著雨披,滿腳泥濘,他的黑色奔馳停在工地外,等著我收工。
整整六年,轉瞬而已。
他剛出院,乍看還是舊時模樣,輪廓瘦削,眉目狹長。隻有當他靠過來時,我才發現他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孤僻少年,而是一個男人,周身散發著成熟的氣息。他問我日本好不好,我告訴他,東京不如北京,北海道比不過哈爾濱。
他聽得笑起來:“這樣啊,那怎麽舍不得回來?”
“哪有,恨不得立馬飛回祖國母親的懷抱。”我看著他,“身體好些了嗎?”
“就這樣。”他一語帶過。
二月的天空沒有一顆星,不知開了多久,他停下車:“我去看過你,三次,你用了三個借口。”
他極淡地一笑:“小七,你在逃避我。”
我鄙視說謊,隻好沉默。
他注視我:“那麽你這趟回來為了誰,大哥,還是二哥?”
他說得沒錯。要不是為了這兩個人,非洲美洲大洋洲,無論哪裏,我都不會再回姬家。我以為我會理直氣壯,開口卻結巴了。
“還是老樣子。”姬霈林神情了然,“一心虛就說不清話。”
我索性閉嘴,他發動車子:“無論如何,總算回來了。”
06
我在電視台實習期間,出過一次意外。
在某次醫患糾紛事件中,死者家屬情緒失控,拿起一把水果刀朝醫生揮舞,而我站在中央,極倒黴地挨了一刀。兩寸長的口子,在右臉上,鮮血“汩汩”地往外冒,當時不覺得,隔天半張臉都腫了,我打電話去電視台請假,卻被告知已有人替我請了假。
替我請假的人是姬霈林,吃過飯他來接我去醫院。忘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自然而然地,他已經習慣了替我做主。我不想去,他也不強迫,到了下午,家庭醫生來了,他總有辦法讓我無計可施。我的傷口有些感染,醫生替我先消毒再縫針。送醫生出門時,我聽到他問:“會不會留疤?”
我並不關心答案,他卻似乎比我更在意。後來傷口並未留疤,我對著鏡子故作歎息:“要是留疤就再補一刀,變浪客劍心。”
“放心,我不會讓我看著長大的小姑娘破相的。”他站在我身後說。
我回姬家大院快三個月,與姬霈林一直維持著不卑不亢的疏離,他似乎也並不介意。
離實習期結束還有半個月的時候,我的論文遭遇瓶頸,好像是小時候養成的習慣,我最後想到了姬霈林。他找來一位當記者的同學給我輔導,轉正考試通過那天,我覺得有必要一笑泯恩仇,於是打電話給他:“周末請你吃飯。”
電話那頭有稍許沉默,他問:“你會不會做日本菜?”
“關東煮算不算?”
然而最後我也沒能為他做關東煮,周末的清晨,姬朗寧回來了,他辭去了美國的工作,跟著談碧微一起回來了。也就是那天,我鼓起勇氣向他告白。但他吃驚過後輕聲說:“我一直把你當侄女,梅紫,永遠都是。”
赤名莉香沒有等到她的永尾完治,而我,在得到之前,也徹底失去了姬朗寧。
我臉色慘白地跑出去,姬霈林靜靜地站在門口。
後來那輛黑色的奔馳一直跟在我身旁,不緊不慢。我跑累了,蹲在地上,他走到我跟前,不動聲色地將我橫抱起來。我像瘋了一般踢他,他將我關進後車廂,一路上,他緊握方向盤,喜怒難辨。車子在蜿蜒的公路上疾馳,猶如離弦之箭。
後座上放著關東煮的食材和幾瓶清酒,我拿起一瓶,咕咚咕咚喝下去,辛辣直衝喉頭。直到我拿起第二瓶,他才驀然將車停住,一字一字說:“你不會明白對一個年輕就失去丈夫,獨自帶大孩子的女人來說,兒子有多重要。我媽不會允許二哥娶他名義上的侄女為妻的,何況一你的家境和條件,哪一樣她都看不上。”
他微微一頓:“所以,不用難過,你和二哥本來就沒可能。”
他說得極冷靜,像一把尖刀在我心上來回割。我終於放聲大哭,哭到眼前漆黑。他將我扳過來,我想要掙脫,他的聲音沙啞而隱忍:“世上難道隻有姬朗寧一個男人?”
許多年前,他也問我,是不是非要是姬朗寧?
我隻要姬朗寧。我閉上眼,淚水順著臉頰淌入頭發,他的手插進我潮濕的頭發,忽然吻住我的唇。開始時生硬,漸漸如潮水般洶湧,他閉著眼睛,深情而痛苦。
直到快要窒息,我才用力推開他。他靠在座位上大口大口地喘氣,臉上是一種透明的蒼白。良久,他低聲說:“那幅畫,我一直以為畫的人是我。你不知我有多高興。”
原來這便是“物歸原主”的含義。
我聽到他很輕地歎息一聲,如呢喃般:“小七,我居然會愛上你……”
酒勁上來,我昏昏沉沉,隻想做一隻鴕鳥,埋進草堆睡去。
07
十二歲時初遇,十六歲那年的擁抱,在日本時的探望,那天的吻。
我不是蠢到一丁點感覺都沒有的,然而,有時我情願做一隻鴕鳥。我怕我的回應會令我徹底失去他。看,我多麽自私,但現在我都沒辦法再騙自己。
那天後來姬霈林將我送回了姬家大院。隔天我接到主任的電話,讓我回電視台。
2003年,北京第一例SARS患者入院,市麵上出現搶購米醋和板藍根的風潮。那會兒整個電視台為了SARS事件忙得焦頭爛額。同事交給我一份Z醫院派遣的醫護人員名單,說裏麵有一對白大褂情侶,女孩被派去疫區救援,男孩決定跟去廣東,真是情深。我在名單的最末尾看到姬朗寧與談碧微的名字。
當天下午,我向主任自告奮勇跟團去采訪疫區的工作。
姬朗寧樂意為愛粉身碎骨,而我,明知沒有結果,卻仍固執地想要守在他身邊。
臨行前一天,我打電話給姬霈林,約他在後海見麵。有些事,總該說清楚的。在風平浪靜的什刹海邊,我猶豫許久才把話說出口:“小叔,我以後,還是喊你小叔吧。”
他沒回答,隻問我:“你要去廣東?”
我點點頭。
他竟是笑了:“那是個什麽地方你知道嗎?所有人都拚命離開,你卻要一頭紮進去。”
說到最後他忍不住咳嗽,卻不管不顧依舊冷冷地盯著我。
我知道。可當時的我卻如著了魔般執迷不悟,以為隻有與所愛並肩作戰,才能讓他明白我愛他的決心。
在我下車前,姬霈林說:“有一種新研製的藥,可以治我的病。”
我微微一頓,他說:“如果你去,我會拒絕用藥。”
我扭頭望去,他的側臉似乎更瘦了。而他臉上的神情讓我想起許多年前,他站在雪地裏看我時的樣子,孤傲,不羈。他寧可讓自己變成小孩,用如此幼稚的方法,逼我讓步。
可最後我還是義無反顧地關上了車門。
這天是2003年4月1日,愚人節,香港藝人張國榮由文華酒店24樓縱身跳下,化蝶而去。不知怎麽的,我最先想到的是姬霈林。我打電話他不接,後來我在露台找到他,他坐在地上,沒有喝酒,也看不出傷感,隻是安靜地放著那首《有心人》。
看到我,他甚至笑了笑,問我:“小七,要是有一天我走了,會不會有人哭?”
我回答不出來。他偏過頭凝視我:“你會不會?”
許多年後,我想起那個晚上,心還是會疼,絲絲縷縷牽扯不斷的疼。他在孤注一擲地與我賭一把,最後輸得體無完膚。
他從來都是個驕傲的人,我知道,他寧願驕傲地守在自己的世界裏。所以我沒想過,驕傲如他,也會義無反顧跟來廣東。
2003年4月,我在廣東K醫院。
醫院很大,病區是一排平房,過道逆著光,又長又陰冷。我采訪完一位患者,穿著笨重的隔離服,蹲在走廊上喝水時,看到了那頭的姬霈林。他穿著自己的衣服,沒有一丁點保護,就這麽出現在我麵前。
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那也是一種驕傲,他骨子裏是那樣驕傲,不肯服輸。
我幾乎是朝他吼:“你瘋了是不是?快回去!”
他卻格外平靜:“好,你跟我走。”
門外響起喧鬧聲,幾個醫生從急救車上跳下來,抬著擔架,飛快地跑向病房。我看到姬朗寧的身影,他跑得很快,根本沒有留意到我們。我招呼著身後的攝像師跟上,又看了姬霈林一眼,咬牙追上去。
接下來的好幾天,我忙得腳不沾地,無暇顧及其他。再後來姬霈林的消息,我還是從談碧微口中聽到的,他住在附近的旅館裏,因為高燒而被隔離了。
08
姬霈林並未感染SARS,隻是普通的流感。
可這場感冒特別頑固,隔離半個月後,姬霈林回到北京,姬太太請來醫生,在屋裏談了很久。醫生說,由於免疫力低下,他的肺部長期炎症且呈纖維化。
我站在門外的屋簷下,姬太太出來時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情緒複雜。
我輕手輕腳地走進去,天漸漸暖和起來,四月的黃昏時分,夕陽照在碧紗窗上,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姬霈林半靠在床上,並未回頭,隻望著窗外慢慢說:“我爸去世前也患過一場久治不愈的感冒。”
“人一輩子哪能不感冒啊。”我故作輕鬆。
他側過臉,話說到一半又咳嗽起來。咳得滿臉通紅,睫毛垂下來,神情痛苦。
“你說什麽?”我手忙腳亂地去拿水。
他喝了水後終於不再咳:“我說,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隻有愛情跟咳嗽瞞不住。”
越是隱瞞,就越是熱烈。愛情就跟咳嗽一樣。
我將溫度計遞給他:“不許再說話。”
“小七。”
我抬起頭,他笑了笑:“你還欠我一頓日本菜。”
“等你好了,等你好了我煮給你吃,你可別嫌難吃。”
他將溫度計放進嘴裏,難得溫順地閉上眼,等我回過神時,他已經睡著了。
那天晚上,姬太太在客廳裏等我。
年幼時我覺得她既美麗又威嚴,有些怕她,去日本後,我也不是沒怨過她。然而最後,我卻忽然有些同情她。她眼角已長出清晰的皺紋,看著我說:“是霈林求我讓你回北京的。”
我怔住,她又接著說:“這麽多年他第一次求我,我自己的孩子,從未見他那麽緊張過。”
我站在那裏不吭聲,她放低聲音:“你能不能多陪陪他?”
幾天後,姬霈林好了些,退了燒,人也精神了點。我們倆在西廂房的閣樓上煮了一大鍋關東煮,在鰹魚湯裏放上鱈魚卷、蟹肉鉗,冒著乳白色的熱氣。
夏天來臨的時候,我買了一台遙控飛機模型,姬霈林隻用了三天時間便組裝好了。我們跑到露台上,看著飛機旋轉著緩緩上升,比紙飛機飛得更高更遠。然後我們倆坐在地上,望著那片蔚藍的天空。這片天空,跟兒時一模一樣,然而,一轉眼便很久。久到我們已成年,不得不麵對離別。
初秋時姬霈林又病了一場,胃口越來越差。中秋節我排隊買到了他最喜歡的蓮蓉月餅,他一口氣吃了兩個。
除夕夜,姬霈林陪著我放煙火。巨大的煙花在夜空絢爛綻放,他從背後環抱住我,我不敢動,也不想動,他的骨頭磕得我生疼,他的擁抱平靜得像是取暖。我忽然想起十六歲那年,他將我緊緊抱在懷裏說,是啊,我是你什麽人。
北京下第一場雪時,姬霈林問我:“你會不會理發?我的頭發長了。”
他沒忘,我爸從前是上海裏弄有名的剃頭師傅,而我也跟著學過。
但他到底高估了我,我竟然不小心將他的耳朵割破了。倒是他像個沒事人似的,問我:“你知道我媽為什麽反對你與二哥,卻對你在我身邊不聞不問嗎?”
我不知道。
“因為我時日無多,本來便不是姬家和她的寄托。二哥才是。
“可就算時日無多,我還是想要和你在一起。
“我說有種新藥可以治我的病,其實是騙你的。我以為那樣可以留住你。”
“小時候我總覺得這個世界真不公平,百分之五十的概率,為什麽偏偏是我。可是小七……”他握住我放在他肩上的手,一根根與我十指相扣,“後來我卻覺得無比幸運,我比二哥幸運,可以毫無顧忌地和你在一起。我從來沒有那麽感謝過我這具生病的身體。”
姬霈林走的那天,是三月。院子裏的西府海棠開了,我采來一株放在他的床頭。一轉身,他閉上了眼睛,在蟬翼般的薄光裏,神情安寧。窗台上,放著他送我的紙飛機。
但我知道,那個折紙飛機的人,再也不會醒來。
09
姬朗寧大婚那日我還是遲到了。
到達酒店時,新郎已被灌得酩酊大醉,新娘亦不知所終。我好不容易將新郎從那群餓狼般的損友中解救出來,他滿臉通紅地摸摸我的頭,就像小時候那樣:“梅紫,你來了。”
我扶他到陽台吹風,他靠在欄杆上,我望著天邊那輪金黃色的月亮,問他:“姬朗寧,你真的那麽愛談碧微嗎?”
他怔了怔,很久才輕輕搖頭:“不知道。或許因為她另有所愛,所以我才越想要得到。”
我錯愕地睜大眼睛,他笑了笑:“那麽你呢?你真的那麽喜歡我?”
篤定多年的答案,那一刻,我竟開不了口。
不知怎麽會想起那天在四合院的庭院裏,我拿著剪子給姬霈林理發。深一刀淺一刀的,不僅將他剪成了瘌痢頭,還割破了他的耳朵,鮮血“汩汩”地往外冒。他側臉沉在陰影裏,是一貫的漫不經心。也許是我眼花,竟然覺得他在笑,那笑軟軟的,倒像是初春黃昏胡同裏的風。
我、姬朗寧、姬霈林三個人,我是一片烏雲,活在陰霾裏。姬朗寧是陰霾後的太陽,我渴望將我照亮的陽光,所以我渴望他,以為那樣就是愛情。
而姬霈林,姬霈林是什麽呢?
後來,我展開那隻紙飛機,在角落裏找到一行字。
——模糊地迷戀你一場,就當風雨下潮漲。
姬霈林是昨夜的一場潮汐,天亮退去,了無痕跡。
更新時間: 2024-04-11 1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