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故事 | 獨角戲

張貼日期: 2023-05-10 21:05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獨角戲

文/沈魚藻

九歲那年,林稚薇在剛搬進的新家裏失蹤。

那是一座擁有正廳、側翼、工人房、馬廄、花園,高大的熱帶喬木夾道的南洋法國風情莊園,叫漪園。保姆早晨七點半去小姐房裏喊她起床時,發現屋子裏悄寂無人聲。床鋪是空的,床邊昨天晚上小姐擺得整齊的棕色小皮鞋也不見了蹤影。

慌得她立刻嚷嚷開來,於是整個漪園十幾個下人都放下手頭的工作,幫她找尋了一上午,卻仍舊沒有半點小姐的蹤影。

直到女家庭教師到來,看到這一派騷亂繁忙的場景,胸有成竹地一笑:“跟我來。”

不多時,林稚薇被找到,她就藏在臥室的玩具城堡裏。那是爸爸上個月從法國給她帶來的禮物,高大的玩具城堡,可以勉強塞進一個瘦弱的幼兒。小小林稚薇蜷在城堡裏與大人們對視,卻對保姆催促她出來的命令充耳不聞。

直到家庭教師敲敲城堡牆,壓低聲音說:“萵苣姑娘、萵苣姑娘,我是王子,請你放下長發,讓我爬上去吧。”

《萵苣姑娘》,是前一天老師給林稚薇講的童話故事

那天下午,林稚薇蹲在花園裏看螞蟻搬家,背後傳來保姆與家庭教師低低的交談聲:“這麽喜歡演故事,或許小姐長大了可以去做電影明星呢……”

她從小就愛聽人講故事,保姆講的牛郎織女、梁祝化蝶,家庭教師講的白雪公主、萵苣姑娘……統統有英俊美麗的男女主角和纏綿悱惻的愛情。可是世上哪裏有一個愛情故事,比她父母的更加哀婉動人?他們是漪園不敗的傳奇。

傳聞父親和母親初次見麵,是在西貢的法國總督府。父親作為木匠去修繕總督書房昨夜被驟雨打壞的窗子,正巧遇到在花園裏陪著總督夫人閑逛的母親。他穿著褐衣短打,她穿著雪白紗裙,一個是雇工,一個是客人,原本不該有什麽交集。

但十七歲的少年和十六歲的少女,都那麽年輕美麗,隔著重重疊疊綠芭蕉葉的罅隙,視線隻一個相交,就向對方許諾了天荒地老。

他們的愛情受到外祖父的極力阻撓,外祖父是西貢總督的中國管家,搭著法國雇主的麵子,在當地華人圈子裏也算有頭有臉。他對女兒有很大的期望,萬不願女兒把餘生托付給一個小木匠。

於是結局自然是私奔。被嶽父瞧不起的小木匠發誓要讓妻子過上比以前更富足的生活,他頭腦靈活又挨得苦,終於在兩個人私奔的第十年,建起了一座比西貢總督府更為富麗夢幻的莊園,並且以妻子的名字“漪”命名它。

莊園裏有高大的紅磚房子、平整寬闊的青石道路、繁花似錦的花園,花園裏有鮮美的芳草地和白色圓頂的涼亭……

可惜“漪”無福消受,她在漪園建成前半年因病死去。最終,為她搭建的夢幻棲居隻住著孤寂的父女倆,少了女主人,再人聲喧鬧,也總讓人感覺有一塊填不滿的荒蕪。

又聽見家庭教師對保姆感歎:“可惜身上有病。”

是啊,可惜她身上有病,自娘胎帶來的心髒病和哮症。因為有病,她從小被父親當水晶擺件一樣小心嗬護。她絕少出門,更從沒單獨走上過街道,這世界與她之間隔著四麵透明玻璃,可望而不可親近。

九歲的林稚薇默不作聲地聽著別人談論她的病,伸出手指,輕輕彈翻一隻準備伏擊螞蟻的蟋蟀。

脆弱易碎的病公主,無法像別家女孩兒那樣穿上黑白色的製服去教會學校讀書,隻好請家庭教師來家裏單獨授課。

說是授課,但大多數時間,其實不過是講故事。

在西貢,林稚薇的家庭教師是個中法混血兒,她做了兩年家教,給林稚薇講了格林童話、王爾德、安徒生……她給林稚薇講的最後一個故事,是《海的女兒》。

海底人魚國最小的公主愛上了人類王子,為了他,用聲音和海女巫交換雙腿變成人。她上岸找到了王子,而王子卻愛上了別人。沒有得到愛情的人魚公主會化為泡沫,她的姐姐們割下長發和海女巫換來一柄匕首,隻要小公主把匕首插進王子的心髒,她便能重新回到海中。

保姆坐在床邊,邊納鞋底邊聽,她一直在撇嘴,表示對這個故事的不認同。講到最後,她斬釘截鐵地說:“這個小公主太傻了,不值得。”

林稚薇小聲反駁:“她不傻。”

家教笑了笑,幫林稚薇整理一下衣襟,輕聲同她告別:“到了上海,也請不要忘記我。”

漏夜趕科場,衣錦好還鄉,父親的生意版圖擴張,林家要回中國去了。

十二歲那年,林稚薇同父親來到上海,所帶的“舊人”,隻有從小的保姆。父親接手了一幢法國富商的別墅,為林稚薇新請了家庭教師。別墅內外種著高大的法國梧桐,家庭教師是個白俄姑娘,林稚薇的生活和在西貢時沒什麽兩樣。隻除了每天聽的故事。

少女豆蔻初開,不再適合聽童話了,白俄家教就給她講自己故土的故事,聶赫留朵夫和瑪絲洛娃、安德烈和娜塔莎,有時也從書店給她帶時新的鴛鴦蝴蝶派小說,張恨水與周瘦鵑。而保姆迷上了聽戲,教唆她向父親要了一台無線電,每天黃昏時聽電台播放“平貴別窯”“秋胡戲妻”……

遇見蔣固北的前一天,她們聽的是《牡丹亭》。深閨千金杜麗娘,春日偶入廢園,看見姹紫嫣紅都付與斷井頹垣,傷感不已,夢裏與俊俏書生相戀,醒來後惆悵不已,竟至於一病而死。

林稚薇聽得淚盈於睫,保姆卻一臉納悶。她沒聽懂,問林稚薇:“她怎麽就病了?”

林稚薇沒有回答她,隻是出神地望著窗外。嫩黃粉紅的野玫瑰攀上窗欞,垂下青澀的葉,在橘紅色夕陽光裏不勝涼風地搖曳。外麵的世界,春天已經來了啊。

趁著保姆午睡,她偷偷溜出了家門。

偷穿上女傭的外套,拿起保姆的零錢包,十五歲的林稚薇第一次來到外麵的世界。用從《新民早報》和《良友》上看來的經驗叫一輛黃包車,車夫問小姐要去哪兒,她無處可去,讓車夫隻管漫無目的地拉著她在城裏轉。

外麵的世界真熱鬧啊,太陽照耀、和風吹拂著的花有玻璃花瓶裏沒有的香氣;穿藍色校服黑色裙子的女生們背著畫夾,在花樹下斑斕的金光裏奔跑笑鬧;傳說中的十裏洋場,有人西裝革履行色匆匆,也有人破衣爛衫懶洋洋地躺在地上……

林稚薇希望這一天的太陽永遠不要落下。

但她的冒險止步於黃昏時分,哮症突然發作,她揪著衣襟從緩慢前行的黃包車上跌下來。車夫見狀,隻愣了一下,便立刻拉起車飛一般地跑了。她蜷在塵土飛揚的地上艱難地喘息,有人路過她,瞟一眼又加快步伐離開。

就在她以為自己會死掉時,十九歲的蔣固北從天而降。他戴著報童帽,穿著白襯衫與背帶褲,身上帶有海風的氣息,伸出有力的雙臂把她從地上抱起來,眼睛裏有真誠的鼓勵:“不要怕,你會沒事的。”

保姆對《牡丹亭》的困惑,一直持續到蔣固北受邀來林家做客。因為這困惑,她連新戲都聽不進去了,每日反複琢磨《牡丹亭》唱詞,嘴裏時不時拋出一句自言自語“她怎麽就病了,為什麽就死了”。

林稚薇坐在窗台上,凝望著林家別墅外那條梧桐長街,被她吵得實在煩了,便為她解惑:“因為她傷感。”

保姆用針頭搔一搔鬢角,越發疑惑:“傷感什麽?”

“傷感自己像廢園裏的牡丹花,在開得最好的時候孤芳自賞,沒有看客。”

保姆訕訕一笑,很顯然她沒能理解。

林稚薇扭過頭問她:“你還是個女孩兒的時候,沒有傷春過嗎?沒有……幻想過和一個男人相愛嗎?”

保姆哂笑:“小姐,我是個媽姐。我從小見到的男人都隻會吃酒、打女人、養小老婆,我從小立誌自梳,從沒正眼看過男人。”

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根情愛的神經,林稚薇啞口無言,半晌,對著保姆一笑:“不知道該羨慕你還是同情你。”

保姆卻突然指著窗外叫出聲:“喲,有人來了,是個挺漂亮的年輕男人呢。”

林稚薇的臉漸漸紅起來,她了然一笑:“是賞花的人來了。”

為答謝蔣固北對自己的救命之恩,父親請他來家中做客。

世間事就是如此巧合,那天,蔣固北把自己送進醫院,又問她要了家人的聯絡方式。父親趕來醫院,半是心疼半是嗔怪地訓斥了自己一頓後,仔細看一眼蔣固北,問:“我看你有些眼熟,你是不是利昌興的夥計?”

“利昌興”是父親名下的一間報關行,被問到,蔣固北才不卑不亢地回答:“是,我在利昌興做報關員。”

他半年前進入利昌興,做一名小小的報關員,每天往返於十六鋪碼頭和江海關之間。他萬萬沒想到,有一天會在大街上撿到老板病發的女兒。

於是他一躍成為老板私宅的貴客,鋪著白色亞麻布的長桌盡頭,父親笑容可掬:“稚薇體弱,所以我從不敢讓她輕易出門,可憐她白白住在上海,十裏洋場的金粉繁華全沒有見識過。如今認識了你我可就放心了。聽說今天有新電影上映,麻煩你陪稚薇去看場電影吧,她還從沒進過電影院呢。”

那天下午,林稚薇坐在蔣固北的身邊,看了人生中第一場電影,是阮玲玉的《野草閑花》。

那是個傷感而唯美的故事,富家少爺與賣花女相戀,他的父母卻嫌棄她出身貧賤。為了不阻礙他的遠大前程,賣花女佯裝墮落與他分手。最後,在她將要病死時,他終於得知所有真相,飛奔去請求她的原諒。銀幕上的阮玲玉那樣纖弱而悲傷,電影院裏觀眾的啜泣聲連成一片,林稚薇卻輕聲說:“啊,這是茶花女的故事。”

蔣固北驚訝地看她一眼:“什麽茶花女?”

黑暗中他的眼睛很亮,林稚薇怕被灼傷般羞怯地低下頭:“是小時候在西貢,簡小姐講給我聽的法國故事。”

簡小姐即是她的中法混血家庭教師,她接著說下去:“也是這樣一個故事,隻不過,女主角不是賣花女,而是一個,嗯……”

十六歲的女孩兒,無法毫無障礙地把“交際花”三個字說出口,更何況是對著一個漂亮的年輕異性。林稚薇漲紅了臉,甚至有些懊惱自己的多嘴。

蔣固北敏銳地察覺了她所想要表達的,以及她的羞怯,善解人意地引開話題:“那麽結局呢?”

“她死掉了,在他知道真相以前。”

“啊,真是一個很悲傷的故事。”

是啊,真是一個很悲傷的故事。

林稚薇應和著蔣固北的話,垂下眼瞼,在黑暗中安靜地微笑。

後來,蔣固北又陪林稚薇出去過幾次。

有時是陪林稚薇去醫院看病,有時是陪她去逛百貨公司、遊樂場或者看電影。

每次林稚薇都會寫一封信,永安百貨裏買來的精致卡片,寫上“聽說明天有阮玲玉新片上映,可否麻煩你帶我去四海大劇院”,或“報紙說百新書局新到一批外文翻譯小說,可否請你明天帶我前往”,鄭重其事地裝在粉色的小信封裏,信封上寫“蔣固北先生親啟”,滴上紅蠟封住口,委托父親帶給蔣固北。

莊嚴而做作,白俄家教有時候笑她:“像是中世紀的貴族在密謀叛亂。”

漸漸事情發生了變化。蔣固北的回信從千篇一律的“好,明日下班後到府上”變成了“抱歉,近日工作繁忙,恐耽誤小姐正事,請另覓他人陪伴”。

保姆和父親的司機咕噥了半天,匯報給林稚薇:“想是怕了公司裏的風言風語。”

林稚薇問:“什麽風言風語?”

還能是什麽?公司的小小職員,受到老板千金的垂青,每日出入老板家別墅,陪著大小姐逛商場、看電影……別人會怎麽想?

背後,老職員們都在風言風語,說怕是過不久蔣固北就要升職囉,怕是到最後連公司都要改姓蔣。

保姆告訴林稚薇:“聽司機老陳說,小蔣先生在考慮跳槽。他人伶俐外國話說得又好,上海好幾家報關行都想挖他過去呢。”

這天午後,林稚薇坐在窗台上發呆,突然看見梧桐長路的盡頭,蔣固北正步履匆匆地走來。他已經很久沒有登林家的門,此次前來是為一份合同,與外國商行的合同,急需大老板過目。偏父親今天沒去公司,於是他不得不親自跑一趟。

父親的書房在三樓,林稚薇的臥室在二樓,她聽著蔣固北的腳步聲“咯噔咯噔”上了三樓,過不久,又聽見“咯噔咯噔”的下樓聲。

她推開臥室門,輕聲喊:“蔣先生。”

蔣固北夾著文件夾,步履匆匆,正走到二樓樓梯口,聽得她喚,停下腳步,轉過身看她,神情平靜,眉眼裏卻有些訝異。他禮貌地向她問好:“林小姐。”

林稚薇微微一笑:“很著急回公司嗎?今天外麵陽光很好,不著急的話,可以陪我去花園裏走一走嗎?”

鳥鳴啁啾花香馥鬱,石子路上投著繁茂的花樹影子。走過一棵又一棵樹,林稚薇突然開口:“你最近是在躲我嗎?”

她問得這樣直接,於是輪到蔣固北詫異了。

半晌,他誠實地回答:“是的。”

“為什麽?”

她以為他會說,他不願意讓人說自己靠女人打天下,卻沒有想到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因為我已經有心上人了。”

她輕輕“啊”了一聲,才問:“她是什麽人,長得美嗎?”

蔣固北笑了:“我不知道她是什麽人,也不知道她美不美,我遇到她的時候,她的臉上蒙著紗,或許是因為在出疹子,怕醜。總而言之,我沒有看到她的臉。”

他向林稚薇講述了自己心裏的那道白月光,一個在自己最困頓的時候,慷慨解囊出手相助,拯救了自己靈魂的少女。他不知道她姓甚名誰,什麽模樣,是何方人士,甚至不知道未來要去哪裏尋找她,但他已經默默愛了她許多年。

是比她聽過的眾多故事都更離奇的愛情啊。蔣固北走後,林稚薇獨自坐在花園裏,呆呆地想了好久好久。

蔣固北到底還是沒有跳槽,轉眼到了年底,父親準備在家裏搞一個新年舞會,邀請生意夥伴和部分公司職員同樂。他讓女兒幫自己一個個寫請柬,他說名字,林稚薇寫。說到“蔣固北”時,林稚薇停下筆,認真地看父親:“都說強扭的瓜不甜。”

父親嗤笑一聲,安慰她:“他那些心事也同爸爸表白過,你還小,不懂男人,哪個男人少年時沒有點不切實際的綺夢?一個隻見過一麵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的女孩而已,等再過幾年,遇不到那個人,他的心思自然就會轉變了,你要學會等待。”

這一等,就是好多年。蔣固北一直沒有離開利昌興,隻是他的職位越來越高,隨之水漲船高的,還有圍繞著他和林家父女關係的那些謠言。

起初,人們都說蔣固北是個投機分子,林老板隻有一個多病的女兒,搞定了林小姐,利昌興偌大的家業不遲早是蔣固北的囊中之物?後來,隨著蔣固北在上海商界的名聲越來越大,閑話也掉了個頭,變成了林老板真是隻老狐狸,竟然有手段籠絡住蔣固北這樣的青年才俊,不僅能把自家事業發揚光大,百年之後多病的女兒也餘生有靠。總而言之,人人都認為,蔣固北遲早是林家的東床快婿。

隻有林稚薇和父親知道,蔣固北其實很少登林家的門,他恰到好處地保持著與林稚薇、與林家的距離。生意場上,他是借了林家的好風去上青雲,但這麽多年下來,其實反倒是他帶給林家的更甚於林家給他的。

後來,時局漸漸壞起來。北平開戰了,不久上海也開戰了,過完二十一歲生日,父親帶著“利昌興”,舉家搬到了武漢。

到了武漢,林稚薇才知道原來蔣固北竟也是出身巨賈之家。他的父親是武漢名聲赫赫的大老板,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多年前蔣固北離家出走流落在上海。這次他氣勢洶洶地還鄉,率領“利昌興”與親生父親打擂台爭奪生意,不僅大獲全勝,而且在父親過世後順利地繼承了家業。

一時之間,他成了武漢交際場上的大熱門,所有丈母娘的理想金龜婿。但很快交際場上又傳出另一種聲音:不要癡心妄想啦,蔣固北早已經被老東家“利昌興”的林老板下定,是林小姐的囊中之物。

保姆繪聲繪色地把自己聽來的小道消息轉達給林稚薇,林稚薇知道,這肯定是父親放出去的風聲。

風聲一放,倒著實讓蔣固北的風頭平息了片刻。直到有一天,保姆大驚失色地挽著菜籃子回家,迫不及待地向林稚薇公布重磅消息:蔣固北和人訂婚了,對方是武漢名門景家的三千金。

到武漢後,蔣固北第一次登林家的門。此來,他是為應付父親的詰責。他在書房裏和父親待了很久,隔著門時不時傳出父親的咆哮聲。林稚薇站在樓梯上靜靜地聽著,等待著。

書房門終於打開,蔣固北走出來。他剛走幾步,看到樓梯上站著的林稚薇,略有些吃驚,停下腳步,抱歉地報以微笑:“林小姐。”

林稚薇隻輕聲問了他一句話:“是她嗎?”

若是別人,聽了這三個字肯定是要一頭霧水的。但蔣固北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睛裏含著笑,點點頭:“是她。”

他找到那個女孩兒了,世界那麽大,竟然真讓他找著她了。那一天,林稚薇沒有看故事,如此奇巧的故事在身邊發生,一瞬間,好像所有書裏的傳奇都變得平平無奇。她讓保姆幫她打聽了那位景小姐的消息,知道她係出名門卻一身野性,讀過大學,是擅長跑步的運動健將,在報社做記者,還喜歡跑到陸軍醫院做誌願護士……一個生機勃勃、與她全然不同的姑娘。

借著去醫院看病的機會,她還讓汽車繞道到陸軍醫院,偷偷看過景小姐。景小姐正在照顧傷員,笑容明媚爽朗。林稚薇想象了一下蔣固北站在她身邊的模樣,似乎很登對。

然而就在她悄悄去陸軍醫院看景小姐的第三天,保姆又帶回來一個爆炸新聞——蔣固北和景小姐的婚約作廢了,是蔣固北主動退的婚,現在整個武漢上流交際圈都在痛罵蔣固北背信棄義呢。

高興的唯有父親。因為肝不好,父親早已經戒酒,那天晚上卻破天荒開了一瓶紅酒,喝到微醺,臉上帶著盈盈笑意和林稚薇說話:“爸爸早就說過,少年綺夢不可靠,來如春夢去似朝雲。怎麽樣,爸爸沒說錯吧?”

他又說:“我的女兒不愁嫁,倒不一定非要嫁給他蔣固北。隻是爸爸一圖他是個好人不會欺負你,二來是因為你喜歡他,你喜歡的東西,爸爸一定會幫你攥在手裏。”

林稚薇把手放在爸爸滾燙的手背上,沒有說話。

後來武漢的局勢也越來越壞,爸爸又把家搬到了宜昌,打算從宜昌坐船去重慶。可沒有想到,他竟在宜昌一病不起。

隻三天,情況急轉直下。第四天,接到電話的蔣固北披星戴月地從武漢趕來,送知遇之恩的老東家最後一程。

近來日本飛機四處轟炸,為避免空襲,宜昌全城天黑後燈火管製。林家也沒有開燈,臥室桌子上放著燭台,燭光昏黃如豆,慘淡地在夜風中搖曳,恰似深陷在床上的父親的生命。燭光給每個人的臉塗上一層鬆脂黃,像油畫,莊嚴、淒愴。

父親看看林稚薇,又看看蔣固北,用微弱的聲音威嚴地命令女兒:“你先出去,爸爸有話和蔣固北單獨說。”

林稚薇點點頭,腳步輕輕地走出去,帶上門。她沒有走遠,就站在門後,聽著房裏的交談聲。她聽見父親質問蔣固北:“事到如今,你還是不願意娶我的女兒嗎?”

蔣固北回答:“抱歉,今生今世,蔣某的妻子沒有第二人選。”

父親有些焦躁:“可是你已經悔婚了。”

蔣固北坦白:“悔婚非我所願,是她覺得我們兩個人之間太陌生,我們訂立了七年之約來互相了解。”

長久的沉默後,父親的口吻轉而帶了哀求的意味:“你有沒有想過,稚薇或許活不過七年。”

門外,林稚薇的手指甲猝不及防地掐進掌心裏。

多麽卑微啊,他的父親,他不是在嫁女,而是在托孤。

很久很久以後,蔣固北才開口:“我願意以哥哥的身份照顧林小姐直到最後,但婚姻並非兒戲,恕我不能從命。”

父親低聲咳嗽:“你何必這樣死心眼?娶了稚薇,整個‘利昌興’就都是你的,我在你西南公司的股份也全部屬於你。你有沒有想過,這對你的生意有多重要?男人借妻子妝奩發家,古往今來不在少數。稚薇多病,就像風中的蠟燭,未來你照舊可以娶你的景小姐……”

蔣固北打斷他的話:“對不起,但我不願任何女人重複我母親和小媽的命運。”

林稚薇曾聽保姆講過蔣固北父母的傳聞:他的父親借母親的嫁妝發家,成為一方巨富,卻在功成名就後有了新歡。母親性格剛烈,這才帶著兒女出走,離開武漢回到上海娘家,最終憂鬱地死去。

但這夜,她隔著門,聽到他一聲輕笑:“很少有人知道,小媽並不是父親的新歡,而是他的舊愛。他本來是漁家少年,和隔壁家女孩兒青梅竹馬,長大後為飛黃騰達娶了富家女,一朝功成名就,又回頭找到青梅姑娘。人人都以為他辜負的是我母親,但我常常想,他又何嚐沒有對不起小媽?他毀掉了我母親的人生,也把自己和小媽的愛情汙染得混濁不堪……我不願我愛的人,遭受小媽那樣的煎熬,日日夜夜地問自己,為什麽會從一片白月光變成一個令人不齒的第三者。”

父親沒有再說什麽。門把手“哢嚓”一聲,蔣固北推開門走出來,林稚薇靜靜地往後退了一步。這是她和蔣固北最後一次相見。

父親於三天後去世,所有後事都由蔣固北一手操辦。他竭盡所能地辦了一場隆重體麵的葬禮,倒像是死者的兒子。而死者真正的女兒因為痼疾發作,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在葬禮上。

葬禮結束後,蔣固北來見林稚薇,向她交付父親的骨灰壇。

他沒能見到她,保姆把他攔在門外,惡聲惡氣地伸手:“老爺的骨灰請交給我,我們小姐說她就不見您了。小姐還說,她自己會照顧自己,不需要不相幹的人來充什麽勞什子的哥哥。”

蔣固北點點頭,把骨灰壇交給保姆,轉身離開。

林稚薇坐在窗台上,隔著一層薄薄的紗簾,目送他消失在道路的盡頭。這就是今生今世她最後一次見他了。

再後來,蔣固北去了重慶,林稚薇也去了重慶。

從他的新家到她的新家,隻有短短一公裏,是步行就可以到達的距離。那條路上有很多高大的梧桐樹,金秋時分滿地落葉堆積,很美,很適合散步。一如多年前上海初見時,她家門前的那條長街。

但林稚薇從沒有踏上過這條路,蔣固北也沒有。

直到她生命最後的時刻。如父親猜想的那樣,她沒能再活七年,父親去世的第四年,她的人生也走到了盡頭。

醫生已經做了宣判,隻等最後一刻的到來。律師剛剛離開,拿著她的遺囑和若幹文件。那遺囑裏寫明,她死之後,父親在蔣固北公司的那些股權將會自動轉讓給蔣固北。

她知道,最近他的生意出了岔子,公司裏有人在奪他的權,想要趕走他。但隻要拿到她父親的股份,那些人的陰謀就會破產……

保姆抱著她低聲啜泣,反複問:“你這到底圖的什麽?”

保姆當了自己一世的保姆,卻從來不懂自己。但沒關係,她不需要被人懂得。她悄悄對保姆說:“我聽見他的腳步聲了。”

這是她的最後一句話,說完,她合上了眼睛。

林稚薇死後許多年,蔣固北終於與他的景小姐結了婚。

他給自己公司的名字裏新加了一個“薇”字,用以紀念那個助自己保全了公司的姑娘。這是得到妻子同意的,因為他的妻子深知,這與愛情無關,純粹是因為愧疚和感激。

借由這個“薇”字,一代代的公司員工都聽聞了林稚薇的故事。但所有人所知的,不過是一個模糊的輪廓。

他們隻知道,“薇”曾苦戀蔣先生而不得,為他一生未婚,並在遺囑裏饋贈給了他自己所有的財產。聽聞故事的人,有人歎她癡情,有人笑她花癡,更多的是為她不值,就像她的老保姆。

曾經,保姆對她說:“搞不懂你到底愛不愛他。”

是根本不愛,所以才能豁達?還是因為太愛,所以委曲求全?

林稚薇沒有正麵回答她,隻是提起了一件很久遠的事情:“你記不記得,離開西貢那一年,簡小姐給我講《海的女兒》。你說小公主真傻,我說她不傻。”

保姆想了半天才回想起這樁往事,她瞪大眼睛:“為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變成泡沫,還不叫傻?”

林稚薇沒有反駁她,隻是很神秘地笑了,並且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其實,我從沒想過要真的嫁給他。如果他向我求婚,我是會拒絕的。”

十六歲那年,蔣固北帶林稚薇看電影,阮玲玉的《野草閑花》。林稚薇看出來,那故事的本來麵目,是《茶花女》。

她給蔣固北講了茶花女的故事,蔣固北感歎,真是一個悲慘的故事。是啊,一個悲慘的故事,可是她沒有告訴他,比起《野草閑花》,她更喜歡《茶花女》的悲劇結局。

在悲劇中她看到了一種永恒——在愛人心中,茶花女將永遠凝固在最年輕聖潔的那一刻,不會萎謝。就像人魚小公主,假如她嫁給王子,多年後,她不過是無數個快樂的老祖母之一。但當她成為泡沫,她獲得的是不朽的靈魂和一個永世流傳的傳奇。

梁祝之美在於化蝶,羅密歐與朱麗葉之美在於殉情。

她聽愛情故事,為之感動的從不是愛情,而是傳奇。

爸爸以為她今生今世嫁定了蔣固北。

但爸爸不知道——這個故事,從頭到尾,都是她的獨角戲。而蔣固北,不過是她為自己書寫的傳奇故事裏的道具。

更新時間: 2023-06-07 1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