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朝歌
想給你驚訝,在我舌尖等你發現,紋了瑪利亞。
01
十六歲那年,她跟著Sam上了那棟樓。
她知道,她一腳踏進來的不是日本的普通地方,而是讓整個娛樂圈瘋狂的“夢工廠”。
她是被送到Sam跟前供其挑選的備選人之一,有幸被Sam留到了最後。
Sam帶她上了第七樓,她不知怎的停下了腳步。
原來那長長的走廊盡頭,張貼著一張巨大的海報。盡管她站在樓梯處,離那海報不是很近,可她卻覺得,海報上的兩人似乎就站在她麵前。
海報上是一男一女,女生穿機車黑皮衣,頭發剃得很短。她有著冷峻的臉,連眼神也清冷如寒風。
海報上的少年氣質則比她柔和許多,他穿白色襯衣,頭發留了很長,任其披落在肩。這少年神情高冷,眉眼裏有著一股驕矜氣。
這兩人,如此登對。
一旁的Sam突然開口問她:“像不像?”
她的視線轉了回來,落在女生臉上。
太像了。
怪不得Sam先生力排眾議,不惜坐飛機趕來見她一麵——她和牆上的女生,真的很像。
這就是近兩年在亞洲聲名大噪的偶像組合——瑪利亞。
瑪利亞組合有兩人,一男一女,女的就是海報上的這個女孩,名為鶴田良人。一周前,她出車禍身亡。
Sam先生在日本做經紀人,他壓下了這個轟動性消息,為免死訊爆出後公司股票波動,他跑去了中國——真正的鶴田良人原本就是中國女孩。
倒不枉Sam先生一番折騰,他果真在一周內找到了代替人員。
Sam接了個電話,示意她先進去,於是她進了那個房間。
一眼就看到海報上的男孩。
屋裏沒其他人,椅子上的他抬起頭。
注意到眼前人胸前的白色雛菊,她很有禮貌地鞠躬,起身後才說:“你好,我是跟著sam先生來的。”
注意到她的五官神似某人,他突然笑了。
他嘴角掀起一點,笑意很是諷刺。他也沒說話,徑直從她身邊走了出去。
她心裏忐忑,卻也知道。
剛剛那個是枝青瓷,是死去的鶴田良人的搭檔。
02
就這樣,她改掉以前的姓名,成了“鶴田良人”。
化妝師為她描了眉,點了紅唇,發型師給她剃了頭發兩側,左右兩邊各勾了字母“M”,頭頂則燙了大卷,露出她白皙柔軟的臉龐,耳朵上還戴了兩個紋銀耳圈。
Sam先生過來觀摩時,對著她豎起了大拇指。
外麵都是公司的藝人,他們圍成一團在門口,竊竊私語說鶴田出了事。
她推開了那扇門。
門口果然是從國內來當練習生的美少年,她站在那兒,露出了她模仿多日,屬於鶴田的神態:“擠在這兒幹什麽?都不去練習嗎?”
看到鶴田威而不怒的模樣,一群人急忙散了。
可她像是感覺到了什麽,於是回頭。
那長長的走廊盡頭,有個少年慵懶地站在那裏。他正拿著一罐牛奶在喝,看到她的目光,他衝她歪了歪頭,算是打過招呼。
他的眼睛,仿佛對一切都了然。
Sam先生看見了他,喊他過來:“這可是我們公司的招牌。”
是枝青瓷禮貌地鞠了一躬,簡直紳士極了:“以後請多多關照。”
這棟美少年聚集的樓閣像極了中世紀騎士們出沒的古老城堡,她待在此處,不知今夕是何年,隻是看到從頭頂窗戶投射下來一束明媚的光,剛好打在他的那隻手上。
礙於旁邊的Sam,她還是伸出了手,兩個人象征性地握了一下,做足了麵子。
Sam的興致很高,他將兩人推到那張巨幅海報下,說:“瑪利亞是我的驕傲,希望你們倆不要讓我失望。”
從那天起,她就正式投入了訓練中,形體、聲樂、舞蹈和樂器,她樣樣都要下工夫苦學。
舞蹈老師在休息的間隙出去打電話,她用毛巾擦拭著眼角的汗珠。他走到她身邊,聲音平平:“練一下?”
她點了點頭。
他們倆站在鏡子前,一個中性冷淡,一個明媚動人。他做了一個手勢,然後兩個人齊齊鞠躬。
再起身時,仿佛都換了一張麵孔,她帥氣冷酷,他則笑如花開。
兩個人齊聲道:“大家好,我們是瑪利亞,永遠的瑪利亞。”
03
在她投入了半年精力練習後,Sam將沉寂多日的瑪利亞帶回了國內,恰好有一場邀請節目讓他們去參加。
他們選的歌曲,是一部古風動漫的主題曲。
第一次上場,她在化妝間不停地喝水,是枝青瓷找到她的時候,離開場隻剩下幾分鍾。
他穿了漢服長衫,一襲白衣,頭發未束,傾落而下。而她則綁了發帶,穿了黑色華服,看起來英氣逼人。
看出她的緊張,他也不安慰,低頭在手心裏寫著什麽,完工後,又拿筆往她手上寫。
她不明白,想抽出手。
他眼明手快地摁住她:“別動。”
他的睫毛很長,垂下眼畔來,像一把烏羽毛扇。那筆尖劃過手心,帶來說不清的觸感,輕輕的,又癢癢的。
他為她抄了歌詞。
他也沒抬頭:“以前都是她幫我寫,上台了,偷偷看一眼,倒也不緊張了。”
過了很久,她才意識到那個“她”是誰。
她抬眼,他寫完了,已經先一步起身,白色長衫擱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見。
“大家好,我們是瑪利亞,永遠的瑪利亞。”
那天的演出很成功。
她坐在古琴前,穩穩地劃出一連串音符,舞台起了霧,是枝青瓷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
底下是粉絲們瘋狂呐喊的聲音。
他白衣翩翩,一邊唱,一邊從台後走了出來。
“簌雪落,燭火搖,月明星移梨花照。
誰又啼,不如歸去。
啼淚啼血啼一笑。”
她古琴底子不好,練習也是前幾天臨時抱佛腳,之前背下的音符亂糟糟地飄在腦子裏,到她開口的時候,腦海中的歌詞全忘得一幹二淨。
她撫動琴弦,手掌不經意地露出來,就看到他寫的那些字。
她穩了心神,一首歌唱得如泣如訴。
“花鈿落,燭火搖,風聲踏雪落地牢。
長吻你,幹枯嘴角。
纏綿唇上那毒藥。”
這首歌,是瑪利亞第一次嚐試古風。
是枝青瓷台風很正,鶴田良人溫柔出聲,台下觀眾的歡呼聲響成一片。她放下琴,走到他身邊。
他衣衫微動,身影看起來是那麽溫柔。
“留在這裏別走掉,在我懷裏睡一覺。”
她漆黑一身,獨眼角塗了花紅色眼影。
“才始送春歸,又要送君歸去哪?”
兩個人漸漸走到一起。
“何不來這裏。
來我的懷裏。”
那天節目效果非常不錯,之前關於鶴田良人出車禍的緋聞不攻而破,公司股票漲了不少,Sam先生樂得給他們放了一個禮拜的假。
即使在許多年後,在是枝青瓷不唱歌的日子,他也會在各種各樣的地方,看到他和她這次登台的娛樂新聞。
那時他喝得爛醉,他和她已經有好幾年沒見,可他看著那些舊照片,總會差一點,差一點就落下淚來。
04
一周的假期,Sam送他們去了一個海島。
海灘上的風吹得正好,她望著海上的浪花出神,視線漸漸不知投到了何處。
其實她的家也在海邊,是個海濱小城,她很早之前就開始當群演,演一些喏喏的丫鬟。
那時她根本沒想到自己會有出國訓練的機會,並且還會頂著一個別人的名字,漸漸大紅。
Sam承諾給她的報酬很豐厚,也如期交到了她手上。她給自己留了一些,其餘的就打回了家裏。
正這樣想著,是枝青瓷端給她一杯檸檬水。他沒有刻意打扮,隨意套了件寬鬆的T恤,衣領下露出他好看的鎖骨。
是枝青瓷隨著她在海灘坐下。
大海深處成了湛藍色,碧波清透間,有細碎的浪花一道道湧出,越聚越多,最終匯聚過來,在海邊卷起了千堆雪。
許久之後,他終於問了,大概從她被Sam帶到小樓的第一天,他就想問了。
“你要演到什麽時候?”
她抿了一口水,檸檬味太酸,她眉頭不自覺地皺起來:“誰知道呢。”
在那棟樓裏,她每天要扮演鶴田良人,用她的聲音說話,用她的神態跳舞,就連吃飯、走路,甚至於聊天,她都在假扮鶴田。
旁人是不知情的,所以每每他冷眼旁觀,卻越發好奇,在她那副瘦弱的身軀下,真正的她到底是什麽模樣。
是枝青瓷看著遠處,他不知道是在告訴旁邊這個女孩,還是在告誡自己:“不管怎樣,你永遠都不是她。”
其實鶴田出車禍那晚,他就在車上。意外來得太快,直到最後來了公司的人,他們讓他走,他抱著渾身是血的鶴田卻不肯下車。
最後Sam趕到了,Sam說要是他意氣用事,瑪利亞就真的完了。
對是枝青瓷而言,他天賦異稟,十二歲出道,是鶴田和他一路扶持,才能讓瑪利亞走到今天。
所以他能容忍別人假扮鶴田,是為了挽救瑪利亞。
可是,不能再多了。
他突然起身,留給海灘上的她一個堅定的背影:“瑪利亞,是她留下的。”
“那永遠都是她的瑪利亞。”
就這樣,時間一晃而過。
她二十二歲生日的時候,還在瑪利亞。
Sam給她辦了一個生日宴會。她舉著酒杯,穿梭在觥籌交錯的酒席上。偶爾也會碰到稚嫩的女孩,在看到她的時候,慌忙鞠躬,喊她一聲前輩。
這天是枝青瓷穿了啞光墨綠的襯衣,衣領繁複,在身前卷出了小而精致的花。他配了低調的黑藍西裝褲,越發襯得身姿長而挺拔。
正忙著應酬,他過來了。
這天她穿的長裙,黑色的,露了肩,腳上搭了雙紅色高跟鞋。她對著旁人微微一笑,和他一塊兒走到了角落。
“合同我已經簽了。”
是枝青瓷雙手插兜:“你沒問過我。”
“我是沒問過你,可我記得那時候正好是你跟洛邑姐出去玩,電話我打了,問你什麽時候回來,是你說還得過一段時間,有什麽事讓我自己看著辦。”
“我說過幾次了,瑪利亞不上綜藝。”
她也不肯退步:“違約金不少,你要毀約也可以,你掏錢。”
這裏是一片陰影區,宴會的燈打不過來,是枝青瓷知道她化了精致的妝,卻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正暗自較量,Sam過來找她。Sam把她從宴會上帶出來,她上了Sam的車,給家人打電話:“媽媽,莉莉手術成功吧?”Sam偏頭看她,聽到她說,“嗯,老板又給我漲了工資,得好好幹……”
她鮮少露出這樣的模樣,褪去鶴田的皮囊,內裏的她也會輕聲細語,和家人軟軟地撒嬌。思及此,Sam抓起她的另一隻手,溫柔地吻了一下。
而宴會上,是枝青瓷的經紀人洛邑放下酒杯,在場上尋人。她是去年空降來公司的,據說在圈子裏極有名,如今卻隻肯帶是枝青瓷。
見周圍沒人,她放心大膽地去抱是枝青瓷,他也沒有推開她。
這一年,瑪利亞依舊大紅大紫。娛樂圈是個記性不大好的地方,可是多幸運,他們並沒有過氣。
熒幕前,他們受人仰望,默契好到讓無數粉絲盼望他們假戲真做。
可是熒幕後,她接受了Sam的告白,而他身邊也有了洛邑。
05
生日之後,瑪利亞再一次同台演出,他們跳了一曲酣暢淋漓的熱舞。
他戴了鴨舌帽出場,她穿紅裙緊貼在他身後。閃爍的舞台燈光像星光點點灑下,一聲鼓點響起,她從他身後錯開,紅色裙擺揚開一個誘惑的弧度。
台下有粉絲呐喊,台上的她和他親密無間。
表演很快結束,他們一同出了後門。
已經是冬天,不知何時飄了雪下來。洛邑拿了大衣在等他,Sam出差了,她看著外頭紛紛揚揚的大雪躑躅不前。
是枝青瓷拿了洛邑遞來的大衣,直接給她披在了身上。
她看了他一眼:“謝啦。”
他也沒說別的,和洛邑上了車。她則在門口等了許久,小助理才拎著衣服跑來。
這麽一耽擱,從會場出發的時候,夜色已經深了,是枝青瓷那邊的人打電話過來,說已經到了酒店。
小助理嘟囔著又要去赴宴,都是些大人物之間的互相吹捧,沒意思。
她聽得笑了,演出、聚會,她的生活來來回回就這兩件事。縱然沒意思,也不能怎麽樣。
在路上,小助理先發現了不對勁。
他們從會場趕往酒店,天黑了,加上下雪,路本來就不好走,小助理發現有輛車跟了他們一路,有幾次甚至還要趕超過來。
後麵那車不便宜,看車身卻不突出,大概是車主有意要低調。隻是一路上對他們緊追不舍,估計是知道他們這輛車上坐的是誰。
果然,身後那車一瞬間趕超過來,車外傳來幾聲口哨,和幾個年輕男人戲謔的話語。
他們知道車上是她,鶴田良人。
她利落地綰了頭發,然後穿好大衣,吩咐司機開快點。
雪花飛舞,夜色明亮,身後的車卻不減速度,有好幾次將他們差點逼停下來。
她讓小助理給Sam打電話,Sam不接,小助理靈機一動,把電話撥到了是枝青瓷那裏。
小助理剛進圈子不久,哪裏遇到過這樣的事,大概心慌得厲害,一句話說也說不清楚。
她看不下去,拿過了手機。
是枝青瓷問:“快到了嗎?”
她看著前方大雪漫天的道路:“你來接我吧。”
他笑:“你的人不至於不知道路吧。”
她回頭看後麵的車,聲音很寧靜,絲毫不像舞台上的鶴田,那仿佛就是蟄伏在體內,她最真實的模樣。
“我被人盯上了,應該是我的狂熱無腦粉。”
後麵又響起了口哨聲,其中一個男人的聲音一路都沒有消停過,他大聲叫著鶴田良人。那聲音裏的迷戀,既熱烈又瘋狂,回蕩在冬夜的路上,久久不息。
是枝青瓷也聽到了。
“你在哪兒?”
宴會上的他立馬起身:“等我。”
“我馬上來。”
當天宴會,主角一共缺了兩位。緊接著第二天,她就被曝出了車禍。
記者們整理了相關證詞推斷,當時應該是有三輛車相撞,先是鶴田的房車被一輛高檔車追尾,隨後就是是枝青瓷的車從路的另一邊趕來,不小心撞到了路邊的欄杆。
經證實,是枝青瓷當天晚上飲了酒。
瑪利亞頓時成了焦點。
是枝青瓷被警方拘留期間,鶴田攜助理一同低調看望。
她素顏朝天,戴著奇大無比的墨鏡,等了半個小時,才看到是枝青瓷。
拘留所不像公司,他也沒怎麽收拾,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楂。她看了他半天,在心裏歎氣。
沒天理,這樣的是枝青瓷,居然還是很帥。
沒旁人在場,她摘下墨鏡,眼角露出了發生車禍時遺留下的傷。
是枝青瓷靜靜地看著她。
她好整以暇地坐下來:“我把Sam甩了。”
06
車禍那夜,Sam給她打電話,聲稱自己不接電話是因為有個聚會,不方便。
她沒怎麽計較。Sam一看她不在意,連忙問她想要什麽禮物,盡管開口。
那時的她坐在警局外麵,身上還穿著是枝青瓷的大衣。他的大衣上有一股好聞的味道,她知道,他從不用香水。
是枝青瓷正在做筆錄,警方把他帶到了房間裏,房門緊緊關閉著,隻有上頭留著小小的窗戶。
她盯著窗戶那頭的背影,突然想到那股好聞的味道,應該是他的沐浴液。
她知道他的沐浴液是玫瑰味的,那是一個透明的玻璃瓶。偶爾她也會胡思亂想:想是枝青瓷身上應該也有玫瑰香味……
淩晨的警局燈火通明,Sam說了什麽她都沒注意,隻是握緊電話,表情淡淡:“在你不方便接電話的剛才,我出了車禍。”
Sam連忙道歉。
她飛快地打斷Sam:“不用了,咱們兩個,就當是散了吧。”眼看著寫完筆錄的是枝青瓷要推門而出,她直接就掛了電話。
如今,待在看守室的是枝青瓷有些詫異。
她把Sam甩了,她單身了。
他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說。
是枝青瓷出來那天,她去接他。等了一天下來,等到警局都亮了燈,她才知道,他一大早就走了。
是洛邑接的他。
是枝青瓷沒有回公司,他給她發了簡單的信息,說自己最近太累了,想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她回了他:什麽意思?
一個禮拜後,他才給了答案——
“我想退出瑪利亞。”
無疑是晴天霹靂。
那段時間,媒體捕風捉影,拍到了他和經紀人逛街的照片。照片拿到她手裏,她盯著照片上的他,和他所在的那個酒吧。他是天生要唱歌的人,居然敢喝酒。
照片被她用力揉過,然後扔進了垃圾桶。
最後她是在墓地裏找到的他,在故去多年的鶴田的墓地。
他喝了不少酒,甚至等她趕過去時,他都沒認出她來。
她去拉他,卻被他推開。
他抱著紅酒瓶,看著鶴田的墓碑,就像是歲月裏的一棵樹,身影是那麽寂寥。
“是她……教會我打鼓的。
“是她送了我第一張CD。
“也是有她,才有了瑪利亞。
“她不在了,我……我也累了,想退出,有……問題嗎?”
見她不回答,他又說:“你呢,這麽多年了,你還記得……你是誰嗎?”
是啊,她是誰呢?
當年在麵試的房間裏,第一眼見到她的Sam問她,叫什麽名字。
她小聲答了,那是她母親給她取的,平凡而不起眼的名字。
她從小生活在海邊,年幼時就沒了爸爸,母親身體不好,還有個從小多病的妹妹。
她演過丫鬟,在攝影機前留下的台詞不過寥寥幾句。
直到被Sam帶來日本,直到開始扮演鶴田。
後來她從日本歸來,就披了一層偽裝。這些年好幾次路過家門口,她匆匆忙忙,都無暇停留,而家裏人每次打來電話,也都是那麽小心翼翼。
為妹妹做手術的錢總是不夠,總是還差一點。
當年,是枝青瓷問她要演到什麽時候。
她無法回答。
此時她站立在那裏,久久回不了神,隻是看到是枝青瓷快要摔倒,於是伸手去扶。
他卻說:“你走吧。”
這天又下雪了,洛邑撐了傘在等他,他漠然地從她身邊走過。
隻剩下她一人。
隻剩下她呆呆地望著墓碑上的女孩,那女孩的五官要清冷許多。
恍惚聽到那個女孩對她說話。
一滴眼淚落在墓碑上,“啪”的一聲,就被風幹了。
那女孩說:瑪利亞,不是你的瑪利亞。
07
是枝青瓷再沒回來過。
她二十七歲這年買了兩套房子,一所供母親和妹妹用,一所她平時居住。
五年時間裏,她脫離了Sam的掌控,建立了一個小規模的經紀公司。
她事業發展得不錯,有時候母親也會打電話過來:“下班了沒事就出去和同事們吃個飯,不能老是待在家。”電話裏的女人絮絮叨叨,說話間卻帶著她所懷念的親切。
掛斷電話,Sam就走了進來:“狀態不錯,談戀愛了?”
她大笑:“這麽誇我,就不怕你老婆吃醋?”
Sam成了她的合作夥伴,他做這一行,沒少招惹美女,可如今他的太太是個醫生,長相沒得挑,就是脾氣比較暴。
Sam猶豫了一會兒:“那天在我太太的醫院,我看到了一個患者。”
“誰啊?”
“是枝青瓷。”
08
是枝青瓷開車撞上欄杆那夜,外頭正下著大雪。
他趕來的時候,遠遠就看見她的車被那輛黑車追尾。一時間,他的腦子裏天翻地覆。
隻因許久以前,也曾有個女孩,因為一場車禍,離開了他。
他們是盟友,在深夜裏擁抱對方,為對方的出道加油打氣。
他那時以為,鶴田對他而言,是他關於夢想最信任的同伴,也是年少時期最遙不可及的遐想。
可是同樣的場景出現在他麵前,不知為什麽,他的腦海中隻剩下一個她。
那張臉像極了鶴田。
而那張臉在最開始,原本是讓他那麽厭惡。
一同練習時,有一次她扭傷了腳,他瞧見了,卻冷眼旁觀,還故意加大了舞蹈難度。
後來他回公寓,看見她站在走廊的窗前在打電話。夜色深了,她瘦弱的肩上落了窗外的人間煙火,寧靜的側臉隱在半明半暗的燈火中,他看不見她的表情。
隻聽到她語氣輕鬆地在打電話:“我搭檔很照顧我啦。”
那是他第一次聽到她最真實的聲音。她的聲音不像鶴田,沒那麽低沉,有著女孩特有的甜美,聽起來溫柔又動人。
然後不知何時,他漸漸發現,其實她跟鶴田一點也不像。
她吃棉花糖,喜歡流氓兔,收到粉絲送的毛絨玩具,一整天都喜不自禁。她還喜歡看漫畫,晚上總是愛偷吃幾口夜宵,連辣的也不忌嘴。
她明明在假扮鶴田,卻扮得那麽不一樣。
那個冬夜,車窗外風雪漫天,他隻想了一瞬間,卻如同一個世紀那麽遙遠。
他望著她的車,眼裏隻剩下她的車,隨後他踩了油門,車子疾速前進,“砰”的一聲撞到了欄杆上。
那幾個男人見情況不對,飛快地上了車離去。
而他的頭磕在方向盤上,有血流了出來,一滴滴,滴在眼前。
車外的她大驚失色:“是枝青瓷!”
他捂著傷口,衝她笑了笑。
她不知道,因為鶴田車禍的緣故,他已經好久都不開車;她也不知道,他頭部重傷的瞬間,好一陣頭暈目眩。
夜裏警察問話的時候,他就覺得有些不對。
直到那天她來看他,她摘了墨鏡,說了一句什麽。
耳朵裏是一陣突如其來的耳鳴,如金屬摩擦聲尖銳刺耳,他茫然地愣了好一會兒。
他的耳朵出了問題。
他失去了整個世界的聲音。
洛邑接他的那天,有些氣急敗壞:“簡直是胡鬧!”
他隻是個藝人,因為熱愛音樂,所以才成了是枝青瓷。
若沒了正常聽力,他根本什麽也不是。
Sam得知他的意外後,難得沒有衝他發火。
用重金扶持這樣一個是枝青瓷,還不如再調教幾個新人,所以Sam給他擬了一份協議,說不會虧待了他。
他簽了,自願退出瑪利亞。附加協議是,他原有的一切權益都轉給她。
那天,他坐在鶴田良人的墓前喝得爛醉。
許久不見,他是那麽想她。
終於,她來了,他卻口不擇言。
驕傲如他,瑪利亞的靈魂,天之驕子。他多麽怕被她發現,他天賦不再,也再不能上台。倘若靈氣聰慧通通丟失,他會成為一個寡淡無味的是枝青瓷。
在她麵前,他越想越惶恐,惶恐讓他懦弱,也讓他丟盔卸甲。
那隻瘦若無骨的手要拉住他時,被他推開了。
他就這樣走了,他接過了那把錦繡花傘。在車上,他捂著臉,麵容憂傷,看起來是那麽難過。
洛邑要俯身吻他。
他說:“滾!”
一日之間,他把他的世界處理得幹幹淨淨,然後就不再出現。
Sam走了之後,她派了人手去查。
查到前兩天的是枝青瓷,突發性耳聾。
她打聽到了他的地址。
她坐在車上,看他下樓買酒。
她看著遠去的人影,恍惚中想,如今的是枝青瓷身上會不會有玫瑰味。
直到天黑,他又下樓。她開著車跟在他身後,不緊不慢。
他又去喝酒,她尾隨而上。
他外形條件不錯,一進酒吧門就有不少女人盯著他看,其中一個還被女伴小聲勸告。
“他是聾子。”
“聾子才有意思,我跟他說什麽他都一個表情。”
“那你去,說你想親他。”
“哈,等著。”
她看著不遠處無動於衷的是枝青瓷,心裏像是憋了一口氣。於是她摘了墨鏡,脫了外套,露出好看的黑色內搭。
她推開那兩個女人,冷冷地上前。
是枝青瓷察覺到身旁有人,轉頭,一眼就看到了她。
還沒反應過來時,她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領,她不知在他耳邊說了什麽,然後那柔軟的唇突然貼上了他的唇。
09
那晚她帶他回了自己家。
她家的浴室玻璃鏡前,整整齊齊擺放著一瓶又一瓶玫瑰味沐浴液。
她幫他洗頭發,卻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耳朵。
是枝青瓷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
她的心也跟著揪了一下。
一番收拾後,他又成了以前的他。
仿佛那五年的動蕩都是虛構,他隻是留在她的夢中睡了一覺。
他拔高了身姿,現出成年男子堅毅的輪廓,隻是眼中再無光彩。
他從那樣一個絢爛的世界回歸平凡,就好像璀璨明媚的美少年迅速蒼老了。
最後,她放下東西看他,眼裏逐漸蒙上霧氣:“別走了,好不好?”
他聽不到。
他愣怔地站在那裏,周遭的世界一片清靜。他看著她,這幾年他總是在無數地方看到她,可是沒有哪一次,她可以離他這麽近。
好一會兒,他遲疑著伸出手,好像又回到以前睡不著的深夜,他站在地鐵站出口,靜靜地看著不遠處的巨型海報。在每個蕭索的深夜,他總會在那裏站好久。
那時,她周身是熠熠星光,他卻跌入了混沌塵埃。
而現在,她就站在他麵前。她留了長發,她誰都不像,她就是她。
他擁抱住了她。
那一瞬,是枝青瓷聽到了花開的聲音。
在他驕傲的青春歲月裏,他後悔的事從來都不是了失去萬物的聲音,他隻是遺憾,遺憾沒有在她變好的第一時間就趕到她身邊。
她變得這麽好,好到讓他也不知道怎麽就有了執念,所有的思念就這樣破土而出,盤踞在他心上,長成濃密的大樹。
可是他的呼吸那麽重,聲音也有些沙啞:“我,什麽……都做不了。”
“沒關係,”她環抱住失而複得的男人,眼裏一片柔情,“我陪你。”
第二天,她去參加節目錄製,不放心他一人在家,索性也將他帶去了。
那是新一代少年們的舞台,她坐在台上觀看,在那麽嘈雜的環境裏,他聽不到聲響,睡著了。
她輕輕叫他,卻引來周圍人的目光。
是枝青瓷也來了?
當年紅極一時的是枝青瓷說退圈就退圈,毫無瑕疵的少年轉身未歸,引得多少人心心念念。
如今是枝青瓷穿了一款長到膝蓋的外套,整個人豐神俊逸,發覺有攝影機拍他的時候,他茫茫然地眨了眨眼,下意識地握住了她的手。
屏幕上直播這一處,觀眾席上爆發出一片抽氣聲。
有粉絲大叫:“看到沒,瑪利亞,他們倆在牽手啊!”
媒體騷動起來,她衝是枝青瓷使了個眼色。
兩個人從席位上站起來,撒腿就跑。
身後是無數CP粉的尖叫聲。
他帶著她,從無數鎂光燈下經過。
屏幕上的他明亮美好,像極了當年舞台上的輝煌少年。她看著他的側臉,看到全世界隻剩下他們。
Sam太太以前給她張羅相親不成,問她是不是還對誰抱有幻想。
她承認了:“這麽些年過去,其實他隻有我,我也隻有他。”
他們一路匆匆上了車,車子甩掉了記者們,往醫生家開去。原本放在下午的診療不得已改到了上午。
她側頭看他,發現是枝青瓷也在看自己。
其實那夜她吻上來的時候,他心跳劇烈之下,又出現了耳鳴,尖銳的聲音一下高過一下,讓他頭暈目眩,渾身都不舒服。
可他卻用力抱緊了她。
他不舍得推開她,甚至於在她踮起腳的那一刻,熟悉的暖香充斥在鼻間的那一瞬,他像是出走多年的人終於回歸到了故鄉,滿心都是酸澀的歡喜。
欲問花枝與杯酒,故人何得不同回?
直到那夜,那個吻太纏綿,讓他想起很早以前,她問他,瑪利亞是什麽意思?
他漫不經心地隨口一答,跟救贖有關吧。
就如同她來找他。
他也沒想到,最後,竟是她來找他。
昨晚,說起他的耳朵,她說會聯係最權威的醫生來給他治療,就算聽不到她說話又怎樣,唱不了歌又怎樣,漫長的人生路,隻要有她陪著,那些問題就都不是問題。
愛能讓人滋生恐懼,愛也能讓人無所畏懼。
一切波折都是虛妄,所有分離都有了歸期。
他的嘴角翹得那麽高,像是有什麽好事要發生。那雙眼睛清澈透亮,倒映出她最真實的模樣。
她警惕起來,幹什麽?
是枝青瓷湊過來,嘴唇輕輕落在了她的唇上。車窗外春光乍泄,映照著他們並不算年輕的側臉。
花重滿城,煙花三月,他們重逢在了這樣一個明亮且溫柔的春天。
更新時間: 2024-09-29 07: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