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傾顧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01
人人都知道,馮改改喜歡王詹。
王詹是這麽一個人,長得好看,家裏又挺有錢,隻是說話不大正經,總是透著一股懶懶散散的壞勁兒。可這個樣子討小姑娘喜歡,很多小姑娘圍著他。他來者不拒,在花叢裏把每個人都哄得開開心心。隻有一個例外,那就是馮改改。
馮改改長得普通,內雙的眼皮、嬰兒肥的臉。最絕的是她個子太矮,王詹有一米八幾,她站在王詹麵前要抬起頭看他。所以他就喊她小肥豬,還給她取了個昵稱叫“馮小豬”。
這個名字是他們六年級的時候開始叫的。班級組織郊遊,王詹輕裝上陣,統共隻拎了一瓶水。到了目的地該吃飯了,別人乖乖地席地而坐,拿出帶著的幹糧,隻有他找了一條長椅坐下,很瀟灑地一攤手。不少人看著他,還有小姑娘期期艾艾地,要給他送吃的。可還沒等大家付諸行動,就看到馮改改艱難地從人堆裏擠了過來。
她那個時候有些慘不忍睹,正值發育期,肉長得快,可身高沒跟上,顯得整個人圓滾滾的。她還背了一個雙肩包,一個就像兩個那麽大,把她壓在下麵,倒像是一隻小烏龜坨了座山。
王詹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撲哧笑出聲,周遭也響起零零碎碎的笑聲。她不以為意,走到王詹麵前,把書包卸下來,從裏麵一樣一樣地掏寶貝——一盒雞腿、一盒大米飯、一盒切好的水果,還有一大瓶雞湯。
難為她裝了這麽多東西,居然還能分門別類地放好。王詹看著她把東西規規矩矩擺在麵前,像個小少爺似的伸出手。她連忙把筷子遞過去,又替他拆了一包濕巾:“不然先擦擦手?”
他接了過來,旁邊有個人忽然說:“王詹,馮改改是你的小保姆嗎?”
大家都笑起來,因為小保姆這個稱呼很形象。王詹看了一眼馮改改,她的臉漲得通紅,顯得更不好看,額頭上還冒了汗。可她眼巴巴地看著自己,有點可憐。於是他掃了周圍一圈,懶洋洋地說:“關你們什麽事?”
他是附小一霸,這麽一說周圍的孩子就都不敢笑了。他這才心滿意足,拿下巴示意馮改改,可馮改改沒看明白。他沒了耐心,沒好氣地說:“豬,過來坐下啊。”
馮改改這才懂了,在他的身邊坐下,卻又絮絮叨叨:“你嚐嚐這個,我知道你不愛吃辣,都沒放辣椒……”
“知道了。”王詹打斷她,“就知道吃,你幹脆改名叫馮小豬吧。”
那個年代,QQ剛上市,買得起電腦的人家還是鳳毛麟角。王詹家裏有兩台電腦,一台是他父親用來處理公務的,一台是給他的。王少爺是時尚的弄潮兒,什麽都走在前麵,QQ等級已經是一個太陽。他有一天心血來潮替馮改改也申請了一個,沒多想就把QQ名改成了馮小豬。
這個QQ號伴隨著馮改改走過十幾年,名字也一直沒變,甚至連王詹當初替她隨手選的係統頭像都沒舍得換過。哪怕後來,王詹突然覺得那頭像以現在的眼光來看太土了,QQ他也早就不用轉用了微信,馮改改依舊沒換。
她就像是停在歲月裏的一艘船,固執地等著、望著。等到月亮攀在樹梢,李花睡在天涯東,那個笨拙又不大好看的小姑娘像小烏龜似的慢慢地向前,倔強到了極點,反而讓人難忘。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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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時,馮改改沒能和王詹分到一個班。
她學習成績一般,總是差點意思,不上不下,也就隻能分去不上不下的班級。王詹不一樣,腦子好使,不怎麽費力就能考出漂亮的成績。後來馮改改想起自己因為沒考好哭鼻子,他在一旁不太耐煩,拿著網球拍點著地教訓她:“這麽簡單的題目也能錯?”
馮改改錯的題有點蠢,王詹不喜歡笨蛋,耐著性子給她講了一遍。看她還是一臉傻相,他忍不住皺起眉頭:“聽懂了沒有啊?”
見他不耐煩,馮改改小聲地回答:“懂了。”
“真懂假懂?那你給我講一遍。”
他這麽斤斤計較,把馮改改急出一頭的汗,磕磕絆絆地複述完,他這才滿意了。
夏日的風總是沉重且緩慢的,吹過來讓人暈頭轉向。他拿著球拍一遍遍地揮,小臂的線條流暢而漂亮,馮改改替他抱著書包,躲在樹蔭下呆呆地看著他。
他長高了,有了少年人的模樣,下巴遺傳了他的父親略方,帶著蠻橫的英俊,像是所有小姑娘夢裏的樣子。網球彈起又落下,他突然轉過身來,馮改改連忙低下頭,又看了看那道錯題。
她隻看錯了一位小數點,結果就謬之千裏。他已經那邊走了過來:“走吧。”
她沒問去哪兒,他也沒說,兩個人默契十足。回家的那條路走了幾百遍,上學放學都是兩個人一起。
下雨的天氣,她打著傘在校門口等,半晌他才大步走出來,身上都淋濕了。馮改改連忙舉著傘迎上去,替他遮雨。她個子矮,踮起腳努力往上,可還是擋了他的路。
王少爺在她麵前脾氣向來是不好的,嫌她礙事,把她推開。她這隻小烏龜晃了晃,身子撞在鐵門上,鐵門發出沉重的一聲。周圍的人都看過來,王詹嘖了一聲,將她扯過來,裹挾著她往前走。
她要很努力才能跟得上他的步子,雨下得更大了,他把傘敷衍潦草地遮在頭頂,兩個人都變得濕漉漉的。馮改改沒說話,他卻說:“你們女生都在想些什麽?”
“啊?”馮改改愣了一下,遲疑地回答,“沒想什麽啊……”
“才多大年紀就學人告白?”他嗤之以鼻,又把手裏拎著的盒子丟給她,“給你了。”
那是一盒包裝精美的巧克力,馮改改回家後拆開,發現裏麵還放了一封情書,上麵聲情並茂地寫著喜歡。馮改改認認真真地看完,想了想,把信放在了抽屜裏。
那是王詹第一次被人告白,卻不是最後一次,日久天長,那些信和禮物堆成了小山。馮改改有一次提起來,他反而笑了:“你怎麽還存著?為難成這樣……扔了不就好了?”
可她隻是搖搖頭說:“那些都是心意。”
他哈哈大笑:“傻妞,被人看得上的才叫心意。看不上的,就全是打擾,懂嗎?”
她不懂這個,就像他不懂她這個傻子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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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詹上高二的時候因為打架,被全校通報批評。
批評大會放在周一的早上升國旗時,所有學生都在下麵站著,隻有他站在主席台上。他臉上還有一塊瘀青沒好,隔得遠了,倒像是描上去的花鈿。教導主任把他的罪名一條一條念出來,下麵響起細碎的討論聲。有人問馮改改:“王少怎麽了?”
馮改改沒認真聽,分了文理科,她總算學得沒那麽吃力了。為了考一所好學校,她可是下了一番苦功夫,升旗時還不忘拿著小冊子背英語單詞。被人打斷,她其實不大開心,可還是好脾氣地說:“我不知道。”
“你怎麽會不知道?你不是喜歡他嗎?”
馮改改愣住了,還好班主任走了過來,那個人總算沒繼續往下問。放學時輪到馮改改做值日,冬天的氣溫低,拖把絞了水,汪在地上被光一照倒像是落了月亮。王詹斜倚在門框邊,催她說:“還沒做完?”
她嗯了一聲,猶豫了一下說:“不然你先走吧……我還要擦黑板呢。”
她說完,連忙把頭低下,特別認真地拿著拖把一遍一遍地擦地,地板被她擦得光可鑒人。身後響起很重的腳步聲,他臭著臉走進來:“我幫你擦總行了吧?”
他胳膊長,拿著板擦從這頭劃到那頭,輕輕鬆鬆就把整塊黑板給擦幹淨了。馮改改看著他,他的肩上落了細細的粉筆灰,像是雪花似的。他還在不高興:“我第一次幹這個,你不磨磨蹭蹭,咱們早就能回家了。”
“王詹。”她忽然說,教室裏空蕩蕩的,她的聲音就顯得特別大。他看過來,看得她不大自在地往後退了半步,這才有膽子接著說,“你先回去吧,我還有事。”
他這次真的被氣笑了:“你有什麽事?我在這裏等了你半天,你說趕我走就趕我走?”
馮改改不說話了,教室裏就隻剩下腳步聲拖拖拉拉地響起來。半晌,王詹把黑板擦重重地摔在桌子上。粉筆灰飄起來,馮改改眯起眼睛,看著王詹走出門去,很快就不見了。她小聲地歎了口氣,去把板擦放好,又去看黑板。
他幹活五大三粗,落下邊邊角角都沒擦到。馮改改把剩下的黑板擦幹淨,這才慢慢地往外走。
外麵的風還在吹,校園寂靜無聲,馮改改低著頭,眼角卻看到有個人跟在她身後。她還是矮,那個人卻更高了,走路有點吊兒郎當,書包被單手拎著吊在身後。她走三步的路,他隻要一步就能邁過來,馮改改都替他著急,可他偏偏跟在後麵不肯越過她。
月亮爬了上來,掛在電線杆上頭。馮改改等紅燈時,他總算走了過來,很生氣地遞過來一瓶酸奶。馮改改沒接,他就塞到她的手裏:“喂,鬧什麽脾氣呢?”
“我沒有鬧脾氣。”
“那你什麽意思?”
馮改改不吱聲,他就又把那瓶酸奶拿了回去,替她把吸管插好,放下一點點身段說:“我記得你喜歡喝草莓味的。”
王大少肯這樣,幾乎已經是賠禮道歉的意思了。在馮改改的記憶裏,他從來沒有這樣過。她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就立馬拉下臉,意思是她愛喝不喝。她到底還是接了過去,喝了一口,小聲地說:“下次不要打架了。”
“囉唆。”他說完,語調就放鬆下來,“你不會是因為這個不高興吧?馮小豬,你這個人還挺怪的。”
馮改改不知道他是怎麽理解的,也沒辦法細說,隻能默默地把那瓶草莓味的酸奶喝完,並沒有告訴他自己最喜歡的味道其實是巧克力的。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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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時,馮改改留在本地,王詹去了北京。
她念的一本吊車尾,他上的是最好的那所學校,兩個人有著天差地別。那個時候還流行寫同學錄,大家會在上麵寫下聯係方式和對未來的祝福期許。馮改改人緣不好也不壞,但她收到的每一張同學錄都認認真真地填寫了。
去領成績單時,她又遲了很久才出來。這次王詹沒等她,抱著籃球在操場上打得正高興。周圍全是小姑娘,他投進球去她們就歡呼雀躍,他沒進她們就扼腕歎息。馮改改路過時,聽到有人說:“這群人都是王少爺的啦啦隊?”
馮改改沒忍住笑了,有人看到她,拉著她過去:“你不是喜歡王大少嗎?最後一次了,不去告白?”
“我沒有……”
她沒把想說的話說出來,因為那群小姑娘已經連推帶拽地把她拉了過去,有些不懷好意。青春期的躁動同一點點不為人知的壞心眼讓她們幹不出什麽大事來,可要給一個不漂亮的小胖子難堪也沒那麽難。所有人都看過來,連王詹都下了場,抱著籃球站在場邊,戲謔地看著馮改改。
他當然也知道馮改改喜歡自己,誰會不喜歡他呢?況且他們每天一起上學放學,她幾乎算是離他最近的女孩了。她會喜歡上自己,實在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可她從來不說。
她站在那裏,低著頭,短短的頭發遮住半張臉。因為胖,五官挨挨擠擠的。王詹有點好奇,如果她真開口,會說些什麽呢?
他忍不住又走過去一點,怕離得遠了,會錯過馮改改的聲音。周圍也漸漸安靜下來,舞台和觀眾都就緒了,男主角也準備好了,隻剩下女主角。她手裏還握著一遝同學錄,是她仔細填些好了打算還給同學的。可她的那些同學,有的也站在人群裏,等著看她的笑話。
畢竟一個醜醜的小胖子是配不上王大少的。他好看、聰明、玩世不恭,是少女們的意中人,就算地球毀滅了,也不會和馮改改在一起。
馮改改好久好久以後回憶起這一天,是夏日最常見的好天氣。天是一望無際的藍,雲像棉花糖,少女的心事起伏不定,如雲影樹濤,落下一地漣漪。半晌,她抬起頭看過去,王詹正望著她,又百無聊賴地打了一個哈欠,把球頂在指尖轉了個圈。
他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
馮改改沒說話,她拿著那遝同學錄,假裝很熱似的扇了扇風。被汗打濕的劉海黏在臉頰上,顯得她更加狼狽了。她笑了笑說:“我怎麽配得上王大少呢?”
第一句話出來,後麵的就順利多了,她還有閑工夫左顧右盼地看一眼。那些推她出來的小姑娘正在竊竊私語,有人嘲笑、有人認同。王詹站在原地,因為逆著光,神情看不太清晰。
她潤了潤嗓子,輕而快地把話說完:“癩蛤蟆是不會想吃天鵝肉的。”
說完,她沒再看別人的神情,轉過身走開了。那遝同學錄被她丟到了垃圾桶裏,她也沒看到身後的王詹把球扔在地上,發出重重的一聲。人人噤若寒蟬,他卻又若無其事地把球撿起來說:“還算有點兒自知之明。”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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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四年,馮改改都沒談戀愛。
有知情人士信誓旦旦地說:“她喜歡王大少那麽久,怎麽可能改弦易轍?”
王詹人不在這裏,可馮改改的喜歡卻似乎不會改變。這四年來,她減了肥,學會了化妝,好好學習拿了獎學金,等再見到王詹時,已經變了個樣子。
她瘦了不少,雖然還是有點肉乎乎的,可眉眼已經顯出了秀氣的樣子。王詹看到她時,第一眼沒認出來,又看了一眼才恍然大悟,這居然真的是馮改改。
她站在那裏,手裏拿著一束花,皺著眉毛,有點發愁地看著她麵前的人。王詹來了興致,停下腳步認真地看。他身邊的人扯了扯他的手:“咱們走吧,快趕不上電影開場了。”
“你自己先去看吧。”王詹隨手把她拂開,“我有點兒事。”
他確實挺忙的,大學畢業後去了家裏的公司,忙得約會都要抽時間。女朋友沒敢多說什麽,氣鼓鼓地走了。他沒在意,看著馮改改手忙腳亂地拒絕別人的告白,覺得特別有意思。半晌他才走過去,那邊馮改改被人告白已經到了尾聲。那個人似乎對被拒絕了心有不甘,伸手來扯馮改改。王詹快走兩步,正好把馮改改給拉到懷裏:“幹嗎呢?”
馮改改嚇了一跳,轉頭看到是他,像是愣住。王詹心情挺好,馮改改居然一眼就把他給認出來了,看來這麽多年過去,心裏還是一直惦記著他的。他有點自戀,像一隻耀武揚威的小孔雀,把手搭在馮改改的肩膀上問她:“這誰啊?”
馮改改猶豫了一下才說:“同事。”
“不是讓你下了班早點回來,還在外麵瞎晃?”
他點到為止,那個人聽明白後轉頭走了。王詹這叫不戰而屈人之兵,他正得意,馮改改已經把他的手給甩開:“你怎麽會在這兒?”
“我家的商場,我怎麽不能在?”王詹踢了一腳地上的花,“學會拈花惹草了?”
馮改改被一頂這麽大的帽子扣下來,一時間啼笑皆非。可她在王詹麵前一向嘴笨,到底沒能說出什麽來。王詹看她還是以前的樣子,挺滿意地說:“一起吃頓飯?”
“我……”
“你有事?”
聽他這口氣不像是在商量,馮改改隻好說:“我請客吧。”
這倒是一次挺稀奇的體驗。
王詹身邊的朋友不計其數,出門一向是前呼後擁。他拿錢買熱鬧,也沒多在意別人的真情假意。難得遇到一個主動請他吃飯的,他就隨便挑了一家火鍋店。
這種店一向熱鬧,不大方便談心,好在兩個人從小就沒那麽多話說,馮改改在他麵前就是一隻沒嘴巴的小豬,是他的應聲蟲。王詹點好菜,又額外加了一瓶草莓酸奶。馮改改看到了,眼神動了動,到了嘴邊的話還是沒說出來。
她敷衍潦草地吃著,冷不防王詹拿公筷替她夾了塊肉:“怎麽就吃這麽點兒?”
“我減肥……”
“瘦多了,還減呢?”
馮改改覺得他在睜眼說瞎話:“比你女朋友胖那麽多還算瘦?”
“你和她比?”王詹嗤之以鼻,“你們就不是一路人。聽我的,甭減了。”
確實不是一路人。
馮改改其實早就看到王詹了。他個子高,在人群裏鶴立雞群,手邊還有一個大美女,兩個人光是站在那裏就閃閃發光。馮改改想假裝沒看到,可沒想到他卻停下腳步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戲,之後更是走過來替她解了圍。
她沒滋沒味地吃了一口羊肉,沒提防被辣到了。王詹好整以暇地把酸奶遞過去:“馮小豬,這麽久沒見,你還是那麽笨。”
這個稱呼好多年沒聽過了。前塵如海,一時翻湧,馮改改的額頭上辣出了汗,有些手足無措,隻好說:“你也沒變。”
隔著熱氣騰騰的湯鍋和沸反盈天的喧囂,隔著光陰,隔著時光,王詹看著她的眼睛微微發亮,含糊地笑了一聲:“是啊,咱們倆都沒變,不是挺好的?”
可馮改改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她沒說話,他也沒再說什麽。半晌,馮改改起身去把賬結了,回來時還替王詹拿了一盒火柴。火柴盒上畫的大概是桂林山水,還附庸風雅地印了一句詩。馮改改看到“江上數峰青”,可上一句怎麽也想不起來。
王詹接過火柴,挑了挑眉:“別人都勸我戒煙,就你替我拿火柴。”
“那不一樣,她們是你的女朋友。”
王詹嗯了一聲:“這倒是。”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反正你總是不一樣的。”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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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個不一樣法馮改改不曉得。
她隻記得小時候王詹對別的小姑娘都是客客氣氣的,小姑娘圍著他說說笑笑,他也會挺有耐心地聽。他的眼睛一瞥到馮改改,就立刻不耐煩地把眉頭皺起來。馮改改那個時候就害怕他,總覺得自己礙著他的眼了,想要躲開又不能夠,隻好鼓起勇氣討好他。
這麽日久天長,討好他似乎成了本能。哪怕他大周末的擾人清夢,她也能耐著性子解釋:“我今天真有事。”
“你能有什麽事?”王詹在電話裏嗤笑,“快出來,在你家樓下等著呢。”
馮改改一看表,才六點半,她裹著羽絨服下樓,就看到王詹坐在那輛燒包的跑車裏,窗子開著,衝著她洋洋得意地笑。
馮改改看他一眼:“開著窗不冷嗎?”
確實冷,王詹被她這麽一說,結結實實地打一個噴嚏。她露出一點笑容,站在車外問他說:“到底什麽事呀?”
“周末沒事幹,帶你去郊遊。”
“今天真不行……”
大概是沒被人這麽拒絕過,王詹的眉頭皺了起來:“現在請不動你了是吧?”
馮改改為難了半天,到底還是說出來:“不然你先陪我去一個地方?”
周末一清早,出城的路上不堵車,馮改改一路都沒說話。王詹看她一眼,她沒化妝,白白淨淨的一張臉。車裏暖風開得足,她的臉頰泛著微微的紅,隻是神情肅穆,望著車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麽。
王詹平常想逗小姑娘笑那是輕而易舉,隨便說個段子就夠她們樂的。可對著馮改改,他有點不知如何是好。欺負她是慣性,好像露一點好臉色給她就算是有失尊嚴。
他糾結了一路,到了地方再說笑就知道不合適了。墓園裏挺安靜的,風吹過來都比別處要冷。嫋嫋的煙從山上升起來,掠過淡青色的天角,纏在了遠處老鬆的枝頭。馮改改提著一個大袋子,裏麵裝著黃紙元寶,她輕車熟路地繞過幾道墓碑,到了最裏麵的那一排。
這個位置不算多好,隻是價格便宜。馮改改點上香,擺好了水果,然後就盤腿坐在了墓碑前麵。
王詹看傻了眼:“你這是幹嗎?”
“和我姥姥聊聊天啊。”馮改改反倒覺得他有些奇怪,“不然你回車裏坐著吧,這裏怪冷的。”
王詹遲疑地往外走,就看到她慢吞吞地把頭靠在了墓碑上。遠處的日光尚未明亮,世界仍籠在一層鴨蛋青的影子中,她的側影隻是淺淺的一道。真奇怪,過去的小胖子瘦了好多,看上去就有種讓人心疼的滋味。
王詹聽到她零零碎碎地說著話,講她升職了,工資一個月漲了五百;又說現在豬肉太貴,好久沒吃糖醋排骨了……她就像是一個剛從外麵回到家的小孩子,抱著大人的腿將自己的委屈和快樂一同講出來。他本來要走的,可腳步卻頓住了,站在那裏把她講的話都聽完了。
太陽從地平線躍出來,高高地掛在天幕的正中央,世界暖和起來。她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手插在兜裏走過來說:“咱們走吧。”
“你……要不要再待一會兒?”
王詹難得體貼,她卻搖了搖頭:“用不著。你說要去哪兒來著?”
王詹是心血來潮,想帶她去一家新開的馬場騎騎馬。可這一早上發生的事,讓他覺得自己有些輕浮了。他在前麵走,馮改改跟在他的後麵。冷不防他轉過頭來說:“要不給你姥姥挪個地方吧,這裏太靠後了,風水不行。”
馮改改覺得他大概是沒睡醒:“太貴了啊。”
“我出錢。”
“你出錢算怎麽一回事?”
王詹沒話找話:“當年我年紀小,也不懂事。咱們倆是老同學,給姥姥挪個好地方是應該的。”
他這話說出來,眼看著馮改改的臉色就變了。這一張圓潤可愛的麵孔變了樣子,突然讓他覺得陌生起來。
“不用了。”她說,“當年給的賠償是法院定的,王叔叔和阿姨還額外多給了。這都是算好的,我不能占這個便宜。”
“馮改改。”王詹扯住她的胳膊,她被嚇了一跳,他自己也愣住了。半晌,他慢慢鬆開手,“你別這麽跟我說話……”
馮改改後退半步,離他遠了點,卻又不像是隻遠了一點,倒像是這麽多年的情誼突然就煙消雲散了。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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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詹第一次遇到馮改改是在他七歲的時候。
他抱著乒乓球拍從外麵跑進來,屋子裏的大人們正坐在一起談事情,客廳正中間的沙發上坐著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王詹有很多朋友,小姑娘也喜歡和他一起玩,她們都穿著花裙子,紮著漂亮的頭花,像是小小的公主。
可這個小女孩不一樣,她穿得不大光鮮,衣服大概是洗的次數多了,料子難免有些泛白。王詹站在樓梯的拐角往下看,她好小一團,瘦瘦小小的,像一隻誤入歧途的小兔子。他好奇起來,認真去聽,大人們說的話有些沉重,葬禮、刑期、遺孤……王詹聽到最後才聽懂,原來這個小姑娘的姥姥去世了。
她的父母早就不在了,姥姥把她帶到這麽大,卻又因為一場車禍離開了。肇事者也姓王,是王詹的二叔。王詹和二叔的關係好,二叔因為這件事要去蹲監獄,他挺不開心的。下麵的小姑娘忽然抬起頭來,兩個人隔得老遠,視線卻撞在了一起。王詹第一瞬間就瞪了回去,把小姑娘嚇了一跳,又把頭低了下去。許久之後,她又偷偷抬起頭來,小心翼翼地望了望他。
小姑娘就是馮改改,那時的馮改改還沒吃胖,胳膊細得好像一捏就會斷。王詹和二叔站一邊,就想要折騰她替二叔報仇。他江湖義氣看得多了,卻沒想過馮改改沒了唯一的親人有多難過。馮改改被接到王家住下,他往她的衣服裏丟小石子,抓了蟲子塞在她的書包裏。馮改改被嚇得夠嗆,卻又不敢告狀,眼裏含著淚,委委屈屈地看著他。
她的眼睛不算大,可睫毛很長,這麽看人的時候就像一個假娃娃。王詹心軟了,想了想,指揮她說:“想讓我不欺負你,可以,以後你什麽都要聽我的。”
馮改改忙不迭地點頭,他總算滿意了,捏捏她的臉說:“去把我的零食拿過來。”
他挑食,不肯好好吃飯,過去還要苦惱怎麽逃避,現在有了馮改改,就可以把不吃的菜都給她。馮改改膽子小,他給多少就吃多少,沒過多久就胖了起來。王家人看到了,覺得這樣也不錯,顯得自家沒有苛待馮改改。大家都認為好,馮改改的意見也就不重要了。
她就這麽胖著、委曲求全著長大了,一考上大學就立刻搬出了王家。人人都以為她和王詹關係好,才會上學放學都一起走。沒人知道她住在王家,其實是一個小小的客人,沒有親人也沒有聲音,就那麽安安靜靜地長成了一個大姑娘。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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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詹回去沒睡好。
他不常有煩心事,王大少信奉船到橋頭自然直,又因為運氣好,總能順順當當的。可這一次他失算了,一閉上眼想到的就是馮改改。
這個小丫頭多氣人,別人都要來巴結他,她卻偏偏往後退。
那幾天,馮改改一下班就能看到王詹的跑車。他張揚,每輛車的顏色都紮眼至極,由不得誰看不到。馮改改目不斜視地想繞過去,可王詹一看到她就摁喇叭。周圍的人都看過來,跟她告白過的同事一臉原來如此的表情看著她。馮改改怕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攀龍附鳳,不得已還是上了車。
王詹看她上車就笑了:“想吃什麽?我請你。”
“我在減肥。”
“我看你這樣挺好看的。”王詹笑道,“以前胖乎乎的多可愛。”
馮改改不想和他過多地糾纏:“你到底有什麽事?我這幾天工作多,想早點回去休息。”
“不然你辭職來我的公司吧。我給你多開點薪水,免得你這麽累。”
馮改改總算覺察出不對了,她想了想,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可連著這麽長時間,王詹都風雨無阻地過來找她。哪怕再無稽,她也還是試探著問:“你……你是不是想跟我說什麽?”
她看出來了!
王詹在心裏歡呼了一聲,臉上卻仍假裝若無其事地說:“也沒什麽。馮小豬,我看你也不小了,形單影隻的。要不,咱們倆湊一對算了?”
他以為馮改改會立刻答應,畢竟她喜歡自己這麽多年,無論如何都沒有理由拒絕。可她不說話,不但不說話,還抿緊嘴唇:“你說什麽?”
“我說你喜歡了我這麽久,總算要得償所願了。”
她奇怪地看著他,像是在看天方夜譚。他在這道視線裏察覺了什麽,卻又不知怎麽去阻攔。果然,馮改改笑了一下,不大理解地問他:“你為什麽會覺得我喜歡你呢?”
他說了一句蠢話:“大家都這麽說……”
“大家都這麽說,我就會喜歡你嗎?所有人都以為我喜歡你,是因為他們覺得我是你的小跟屁蟲、小保姆,我對著你唯唯諾諾的,一句反抗的話都不敢說。原來在你們眼裏這就是喜歡嗎?”這是她憋在心裏很久的話,久到磨成繭還結了痂,“如果這就是喜歡,那我大概確確實實是喜歡你吧。”
“可是王詹,你別忘了,我最開始是為了什麽才會這麽對你的。”
他忘不了。
他欺負她、嚇唬她,硬生生地逼著她成了自己的小保姆。他那麽小就無師自通學會了這些,卻又在經年累月的陪伴裏自欺欺人地喜歡上了她。
他不該喜歡她的,她不夠漂亮,腦子也不夠好,看他時總是偷偷摸摸的。她的一切都不是他喜歡的類型,可他偏偏就是喜歡。
王詹在心裏想著,過去的日子一天天算過來,先是班裏的同學說馮改改喜歡王詹。往後外班的同學也知道了,再後來連老師們都這麽覺得。
到了最後,他自己也相信了馮改改是喜歡他的。
他坐井觀天,將自己圈在裏麵,好不容易記起該問問當事人的意見,卻發現原來自己上了當。
“那……”他好像這輩子都沒這麽示過弱,聲音小得連自己都聽不清楚,“那你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我嗎?”
馮改改不說話。
她看著他,就那麽平靜地看著。
歲月從指縫間滑走,落在地上,成了砂礫,夏日的風吹著課間的鈴聲、操場上嬉鬧的人群、落下的樹葉、飛走的白鴿,一切都凝固靜止在時間的琥珀裏。
很久了,久到連她自己都忘了。那一天她穿著姥姥替她洗的裙子坐在沙發上,聽著周圍的大人說要把她接過來。她好害怕,卻又不敢說話,因為姥姥去世了,去世是什麽意思她還是懂的。姥姥過去曾對她說:“你的爸爸媽媽去世了,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不會再回來了。”
很遠有多遠呢?她抬起頭,風吹進來,吹得白色的窗簾飄得老高。有個男孩站在樓梯上,他有一雙漂亮的眼睛,桀驁又好奇地看著她。
他是誰?她在心裏想,自己以後可以和他住在一起嗎?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她像是笑了,又像是沒有,隻是輕聲說,“原來那句詩是這樣背的。”
更新時間: 2024-07-01 2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