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大三開始,沒有課程安排的周末,景春都會去當地法院旁聽庭審。
那時旁聽庭審還沒有成為所謂的“最硬核約會方式”,並沒有多少人提前在法院網站上選好感興趣的公審案件,填好申請書,基本都能夠審核通過。
法庭審判經常比電視劇還要狗血精彩,並沒有太多大案,多半是一些鄰裏糾紛、夫妻離婚之類,景春經常一邊聽一邊做筆記,同時在腦海中搜索自己平日裏學習的法律條文。通常在法官宣判以前,她就在心中大致對審判結果和量刑做了基本判斷。
學校裏有學長追求景春,問她平日裏有什麽愛好。本以為她會回答看電影、去遊樂場之類,誰料她一本正經地回答“旁聽庭審”。學長立即在心中斷定她是一個怪咖,打消了繼續追求的念頭。
深冬的某一天,一個關於惡意傷人的案件公審結束,景春戴好帽子穿好外套出去,下台階時被人從後麵叫住:“你好。”
她轉過頭去,是一個有些眼熟的年輕男人。
那個人再次開口時,景春反應過來,他是今天法庭上為被告人辯護的律師。
“你經常來?”他對著景春笑笑,“我看到過你好幾次。”
是的,景春看著眼前這張臉,她是有印象的。有幾次庭審,不同的案子,她都看到過這個年輕男人。
“嗯,”景春對他點點頭,“經常來。”
天空中有紛紛揚揚的雪花飄落,台階上也已經有了積雪,他把手中的黑色大傘撐開,對著景春笑了笑:“沒帶傘是吧,一起走吧。”
景春沒有拒絕。
法院通常有長長的台階,沿著一級級台階下去,他們交換了彼此的姓名。
他叫何尋,簡單好聽的名字。
走到門口的時候,何尋提議:“我開車送你回學校吧?”
景春笑著搖頭:“我看了這麽多場庭審,哪敢隨便坐剛認識的人的車?我還是坐地鐵吧。”
何尋笑笑:“那我送你到地鐵口。”
到地鐵口還有不近的一段路,何尋撐著傘走在景春的外側。溫度是昨天夜裏驟降的,雪下得很大,一陣風刮來,景春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她覺得肚子有些餓,正好看到有一家冒著熱氣的牛肉湯店,伸手指了指:“太冷了,我們去喝碗牛肉湯吧。”
兩碗牛肉湯端上來,隔著熱氣,景春抬起頭看了看對麵的男人。他有著年輕的麵龐,卻又比校園裏的男生多了幾分成熟和儒雅。
何尋開口說話:“我有好幾場庭審都看到了你。”
他這麽一說,景春便立即在腦海中搜索出了這個聲音。她在法庭旁聽,會認真聆聽發言和辯詞,確實沒太注意過長相。有幾場她當時在現場就覺得異常精彩的辯護,正是出自何尋。
“嗯,”景春邊喝湯邊點頭,“我沒課的時候基本都會來。”
“是法學院的學生嗎?”何尋笑了笑,“我先前在法學院讀書的時候,也經常會去。”
喝完牛肉湯,身體暖和了許多,已經是傍晚時分,飄著雪的街道上人煙寥寥。兩個人並肩走著,閑聊著今天已經結案的審判,很快便走到了地鐵口。何尋開口問景春要聯係方式,景春歪著頭笑了笑:“等下一次見麵的時候吧。”
不需要什麽具體約定的時間,但景春相信她和何尋會再見麵。
從地鐵口出來到校門,還有挺長一段路要走。景春背著雙肩包踩在積雪上,昏黃的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她往日走這段路回去,會覺得孤獨,今天卻並不覺得孤獨,甚至心中還隱隱有幾分雀躍。
為她和何尋的相識。
第二次見麵仍然是在庭審現場,兩周之後,他們交換了彼此的聯係方式。
景春晚上在圖書館啃各種法律書目,遇到不太明白的地方,會拍張照給何尋發過去。他那邊很快便會回複語音過來,講解得清楚明白。
2
進法學院是景春少女時期的夢想,那時候香港TVB的律政劇走紅,景春在城中村陰暗狹窄的出租屋裏看過很多部。
年輕的女律師在法庭上慷慨激昂,生活中穿精致考究的服裝,住高檔的單身公寓,過著和當時的景春截然不同的生活。
景春讀高中以前,一直生活在家鄉的鄉鎮上。她中考憑借著自己的努力考進了市裏的重點中學,和在這個城市打工的父母生活在了一起。父母沒日沒夜地辛苦操勞是為著景春哥哥以後娶妻生子,再加上還有個讀高中的弟弟,生活對景春而言,總是顯得有些拮據和苛刻的。
因為這種物質上的困頓,景春在班裏總有些格格不入。
她也沒有什麽要好的朋友,朋友是靠有共同的興趣慢慢走近的。班裏有些女生愛聚在一起聊美妝服飾,有些愛聚在一起聊新劇追星,都是景春不太能插上話的那種。
高二的時候,她有一次在手機上看到所謂“十大高薪職業”,律師也是其中之一,更是堅定了自己讀法學院的夢想。
她不算聰明,但好在勤奮刻苦,經過許多次幾近通宵的挑燈夜讀,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理想中的學校。
對很多女孩來說,大學生活好似推開了樂園的一扇大門,裏麵足夠繽紛多彩。但景春沒有,她的大部分課餘時間幾乎都花在了圖書館和法院的旁聽席上。
和何尋相逢的那日,她穿的厚實的藏藍色格子大衣已經有幾分褪色,脖子上圍著一條沉悶的黑色圍巾,不施粉黛的一張臉,看起來並沒有什麽引人注目的地方。
後來何尋告訴她,當時吸引他的,是她臉上的認真。
大多數人來法院旁聽庭審,多半是帶著好奇八卦的神情。景春不一樣,雖說那天她穿的衣服很沉悶,但眼睛亮亮的,有格外吸引人的光芒。
景春收到何尋發來的消息:周日你們學校有一場分享會,我會去做分享嘉賓。
法學院每個月會有兩次案例分享會之類的活動,邀請一些律師或者法院工作者,在教學樓的階梯教室。
室友照例會抱怨一番“又安排在周日,懶覺都睡不了”,慢吞吞地從床上爬起來,給景春發消息:給我們幾個人占位。
何尋出現的時候引起了小小的騷動,景春身旁的幾個女孩子嘰嘰喳喳——
“哇,好帥。”
“早知道坐第一排了。”
“好年輕。”
他穿著一襲筆挺的黑色大衣,入座前解開脫掉搭在椅背上,裏麵是一襲黑色西裝,更顯得整個人英俊挺拔。
他的分享很有趣,下麵不時地爆發出些許笑聲。而笑聲之餘,又會有讓人沉思的地方。
景春抬起頭看他展示用的PPT,但有很多次,目光都情不自禁地落在了何尋的臉上。
不知道是錯覺還是真實,景春覺得他的目光對上了自己的,嘴角溢出一抹笑。
那場分享會很精彩,結束的時候下麵掌聲雷動,景春拿出手機發消息給何尋:你講得太好了。
景春和室友們一起混在人流中往外走,室友們一邊興奮地議論著何尋,一邊商量著中午吃什麽,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景春。”
她回過頭去看,是何尋站在那裏。
他麵帶微笑,往前走了幾步:“一起吃個飯吧。”
周遭原本熱鬧的聲音好似那一瞬間都在景春的耳邊完全靜默了下來,讓她幾乎能聽到自己胸膛裏心髒跳動的聲音。
在室友們投過來的不可思議的、羨慕的目光中,景春點了點頭。
學校旁邊有各式各樣的餐廳,何尋的目光搜索了一番,帶她走進了一家西餐廳。
景春來這裏讀書已經快三年,基本都是在學校食堂吃或是吃點小吃。這家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西餐廳,她曾經路過也渴望過,卻從來沒有走進過。
何尋點了個雙人套餐。
第一次吃牛排,刀叉用得有幾分別扭,但景春還是強裝鎮定,用眼睛偷瞄何尋怎麽使用。
精致的慕斯蛋糕端上來,何尋用勺子舀下來一小塊放到景春麵前的陶瓷托盤中:“你嚐嚐。”
是從來沒有體會過的細膩絲滑的觸感,讓景春的眼淚差點流了出來。
是周日,下午都沒有什麽特別的安排,吃完午餐之後,何尋又要了兩杯咖啡。
景春以往也喝過咖啡,但都是學校超市裏買的廉價速溶咖啡。何尋將飲品單遞過去:“你喝什麽?”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分不清這些,美式、意式、拿鐵之類的。”
“要不要和我一樣?”何尋笑著,“來杯熱美式吧,以後你做了律師,經常早起熬夜的,絕對離不了美式。”
後來果真是這樣,景春的辦公室和家裏都放著一台咖啡機,工作最忙碌的時候,一天能喝四杯美式。
那是對兩個人來說都格外悠閑放鬆的一個下午,西餐廳裏單曲循環著甲殼蟲的Hey Jude。何尋同景春隨意地聊天,聊一些法律條文、經辦過的棘手案件。景春看著坐在對麵的何尋,開口問道:“何尋,你為什麽要當律師啊?”
何尋的臉上是認真的神情:“我想去守護正義。”
景春微微一愣,這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答案。
晚上回到宿舍,室友帶著八卦的表情圍上來:“景春,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對啊對啊,是不是去約會了?”
“在談戀愛?”
平時在班級裏也好,在宿舍裏也罷,景春都是沉默的,沒有人注意到她。這是她為數不多的受到關注的時刻。
也許是虛榮心作祟,也許是當真有著這樣的期盼,景春沒有否認,隻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算是回應。
3
凜冬的寒意褪去,初春快要到來的時候,景春同何尋更加頻繁地見麵。
有他作為辯護律師的庭審,景春幾乎每場都會旁聽。有簡單的案子也有複雜的案子,何尋的陳詞條分縷析,有理有據。景春捧著下巴認真端詳,學習和記錄他的話術以及舉手投足之間的技巧,一場庭審下來,經常是一頁紙上記得滿滿當當。等他結束後,她蹦蹦跳跳地在他身旁同他討論,時常因為興奮而滿臉通紅。
何尋看到她這個樣子,總覺得有趣,忍不住逗她:“景大律師,你這麽說可太有道理了。”
景春撇嘴:“你取笑我,真討厭。”
“哪有哪有,今天勝訴了,我請你吃飯吧。走,上車。”他比畫了一個“請”的手勢。
同何尋一起吃飯,景春總是有幾分忐忑的。他找的飯店都是平日裏她從來沒有去過的那種,高檔的西餐廳或者精致的私房菜。景春暗下決心,等她存夠了錢,也要在這種地方回請何尋一頓。
在這樣的餐廳和喜歡的人一起吃飯,是景春少女時代便渴望過的生活。
何尋同她熟稔了一些之後,也會聊一些工作以外的事情。景春知道他的父母都是生意人,他是在美國讀的法律碩士,有過一個相戀多年的女友,但因為女友執意留在國外而他想回國分了手,目前是單身。
“那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孩?”景春同他開玩笑。
他抬起頭看著她,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你這樣的就很好。”
“何尋,你又取笑我。”她佯裝生氣,“不過我現在才不要談戀愛呢,我要先成為一個厲害的律師。”
何尋看向她:“你可以的,等你大四的時候,就來我們律所實習怎麽樣?”
“真的嗎?”景春兩眼閃閃發光,“實習的時候是不是就可以掙錢了?我想快點掙錢。”
“可以呀,實習也有工資拿的。”
景春的哥哥前兩年結婚,幾乎讓父母掏空了家底,去年又有了孩子,父母不得不過去給他帶孩子,沒有了什麽經濟收入,景春的生活費從大二起便斷了。雖說在學校也有一些獎學金和助學貸款之類的,她還是迫切地希望能去工作,改變自己的生活。
“等我當了律師之後,是不是能掙很多錢?”她捧著下巴歪著頭問何尋。
“也不一定,看你打的哪種官司比較多。像我主要是接一些法律援助的案件,每個案子基本沒有太多的收入,但我是比較願意接這一類案件的。有些官司打起來就會比較掙錢。”何尋耐心地同她解釋。
何尋生日的時候,景春給他買了一支鋼筆。
是自己能夠承受的最高價位,在高檔商場的櫃台精挑細選,懷著些許羞澀又興奮的心情買下。
景春原本以為何尋口中的“生日想一起吃飯”還會有別人一同參加,但沒想到,是隻有她和何尋兩個人。
她的心中有幾分雀躍,為生日這麽重要的日子,他選擇和自己一起過。
那天沒有去餐廳,何尋邀請景春去了自己的家。
以往居住在農村,來到城市也不過是住在城中村的出租屋裏,再然後就是大學宿舍,這是景春第一次來到這種隻在電視裏看到過的高檔公寓。
何尋已經買好了菜,給她開門的時候笑著說:“想著老去餐廳吃飯也沒意思,讓你嚐嚐我的手藝,我學了好一陣子做飯了。”
但不得不說,他在做飯這件事情上的確沒有什麽天賦的。景春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聽到他在裏麵一陣劈裏啪啦手忙腳亂,趕緊起身去幫忙。
幾平方米的廚房,兩個人都擠進去便顯得滿滿當當。景春去洗菜的時候何尋正轉過身來拿碗,兩個人差點撞在了一起,景春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早早獨立,做菜燒飯這種事情對她來說易如反掌。即便是從來沒有做過西餐,因為和何尋吃過幾次,她做起來倒也有模有樣。
一個鍾頭不到,桌子上便擺滿了菜肴。
景春準備的禮物還沒來得及拿出來,卻沒有想到何尋先拿出了給她準備的禮物。
他是在那個傍晚向景春表白的。
那個傍晚,已經是暮春初夏,天邊有暮靄沉沉,桌子上是可口美味的菜肴。何尋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盒子,打開來看是一條精致的項鏈。他先是感謝景春陪伴他過了這個生日,然後表達了自己的喜歡,問她願不願意做自己的女朋友。
在那種令人眩暈的巨大的幸福感裏,景春的腦海中完全沒有想到她和他原本生活的巨大差異,也沒有去想這是不是一段有未來的感情,她的聲音因為感到幸福而有微微的顫抖:“我願意的,何尋。”
大四臨近畢業的時候,因為兩個人的戀情,景春沒有選擇去何尋所在的那家律師事務所實習,而是自己找了一家律師事務所去當律師助理。
“我想靠我自己。”她這麽對何尋說。
何尋點點頭,對她的選擇表示理解。
4
所謂律師助理,做的都是一些打印和複印案卷、整理之類的工作。但景春知道,基本上所有的律師都是這樣過來的,所以也甘之如飴。
畢業之後,景春要租房子住。
囊中羞澀,自然是租不起自己理想中的高檔公寓的。她也不願意接受何尋的幫助,便與其他人合租。那是一套三居室房子裏的一間,離上班的地方很遠,坐地鐵通勤的話來回需要兩個多小時。
雖然她總是需要加班,卻也盡量趕最後一趟地鐵。但偶爾也會有耽誤了的時候,何尋的電話正好打過來,問她有沒有回去。通常何尋會開著車來接她,送她回去時帶她在路過的日料店稍微吃一些夜宵。
也有一陣子,景春開始被事務所的老律師帶著接觸具體案件,每天有很多材料要整理,也有市區裏的一些地方要跑。何尋索性讓她先在自己家住上幾天,兩個人經常在書房各自對著電腦忙到很晚。深夜的時候景春會去廚房煮上兩碗麵,兩個人坐在餐桌前你一口我一口地吃掉。
兩個人吃東西的時候會隨便聊一些工作和生活上的事情,有一天聊著聊著,何尋想起什麽,開口說道:“對了,你記不記得陸然?”
景春當然是記得的,是何尋曾經同自己說過的那個留在國外的前女友。
她的心“咯噔”了一下,不知道他會說些什麽。
何尋坦蕩地笑笑:“她昨天和我聯係了,她回國了,在一個縣城當老師。”
“是有什麽事情找你嗎?”
“嗯,是她學校裏出了一件事。一個小姑娘盜竊案之類的,留守兒童,和爺爺奶奶在家,她覺得小姑娘可憐,想找個辯護律師……”何尋同景春解釋道。
景春點點頭,腦海中想起來的,是與他在西餐廳吃飯時,他神采飛揚地告訴她“為了守護正義”。
“那很好啊。”景春點點頭。
“嗯,我也願意接。但因為是陸然聯係的我,所以要先和你報備一下。”何尋的笑容燦爛,有幾分孩子氣在裏麵。
“批準了,批準了。”景春笑道。
但不知為何,從那個時候起,景春的心中就開始有了隱隱不安。
以前陸然對自己而言隻是一個遙遠的名字,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人會再出現在何尋的生活中。
“我吃飽了,真好吃,我去刷碗。”何尋起身往廚房走去。
他回來以後,景春已經又坐回了電腦前整理文件,手邊是剛剛從咖啡機裏製作出來的黑咖啡。
“真努力。”何尋笑著走過來,從後麵揉了揉她的頭發。
那個讓景春忙前忙後的案子總算是塵埃落定,委托人這邊最終勝訴,景春也拿到了一筆提成。
她很高興,打電話給何尋要請何尋吃飯。何尋有些抱歉地道:“景春,我這邊下午就要出差去那個縣城了,等我回來後再給你慶祝。”
景春的心中有淡淡的失落,但還沒來得及多想,家裏的電話就打了過來。母親在那頭責怪她:“我都跟你說了你弟弟病了,你怎麽到現在都沒有一點表示?你怎麽做姐姐的,都上班這麽長時間了,也沒見你給過家裏錢……”
她忙不迭地道歉,把卡上剛剛收到的錢轉了回去。
5
景春雖說沒有太多天分,但好在勤奮又刻苦,律師行業最難熬的第一年過去之後,也漸漸有了一些起色,慢慢開始有一些自己的案源。
雖說都是一些民事糾紛的小案子,但第一次真正作為辯護律師站在法庭上陳詞的時候,景春的心潮還是有一些澎湃。
二審結束之後,從法庭出來,何尋正站在台階下等著她。見她出來,他衝她揮揮手,大聲喊她的名字:“景春。”她笑著小跑過去,何尋打開車門,從車後座拿起一束花遞到她麵前,“祝賀你。”
“走,我請你吃飯。”景春把花接過來,摟著何尋的胳膊說道。
當事人發來消息表示感謝,她回複:“不用客氣,不用客氣,以後身邊有人需要可以再找我。”
那天景春請何尋吃日料,是一家她第一次見到就暗自下決心有一天要請何尋來吃的店。兩個人喝了一些燒酒,沒有開車,慢慢散步回去。夜色氤氳,景春借著酒勁踮起腳吻了吻何尋的臉頰,迷迷糊糊中,她對他說道:“何尋,我一定會努力配得上你的,你等等我。”
何尋也有些微醺,伸出手來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瞎說什麽呢,你怎麽就配不上我了?”
景春笑笑,似想起什麽:“對了,你前兩個月忙的那個案子怎麽樣了?那個小姑娘。”
“陸然介紹的那個?那個勝訴了,不需要負刑事責任。”
“那還挺好的,不過這種案子掙不到什麽錢吧。”
“對,基本算是法律援助了,也算是幫人家一個忙吧。”
景春輕輕“嗯”了一聲,那個時候她在想什麽呢?她的心中掠過微微的惆悵。
真好,何尋家境優渥,有律師事務所,他自己當律師,幾乎不需要有經濟上的考慮,可以堅守“守護正義”的初衷。但對自己而言,放在第一位考慮的,永遠是錢和收益。
誰錯了呢?好像都沒有什麽錯。
但即便如此,兩個人也終歸會因此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
6
陸然給何尋打來電話,問他有時間能不能去鎮上的學校做一下普法宣傳,在電話中不免有些擔憂:“我來這兩年發現,農村法製意識還是太淡薄了,校園霸淩也很嚴重,所以想請你幫個忙。”怕他誤會,她又補充道,“你上次是不是說你女友也是律師?和你一起來最好了。”
何尋同景春提了一下這件事情,景春微微愣了愣,然後搖搖頭:“我不想去,而且你知道的,我手中有個離婚案最近要開庭了。這場官司要是能打贏的話,抵我幾個月的收入了。”
有錢人家的離婚案,是大部分律師很喜歡接的一種。而大部分鬧上法庭的,最重要的就是財產分割。如果能夠實現委托人的訴求,基本是要按照百分比收錢的。景春這個案子,是硬生生從別的律師手中搶過來的,已經向委托人做出了承諾,是打算全力以赴好好拚一拚的。
何尋的目光中有些許失落,試圖說服景春:“去普法的話,其實能夠幫助到更多的人,也就一個周末的時間……”
景春心中不知為何忽然升騰出些許怒氣,她一把合上電腦,轉過頭看向何尋:“你怎麽就是不明白呢?我可不是為了幫助別人才當律師的,我和你又不一樣。”
話說出口以後,兩個人都微微愣了愣。沉默半晌,景春站起身來,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資料放進包裏,拿起一件外套輕聲說道:“我去所裏了。”
何尋點了點頭。
外麵已是夜色,景春坐在出租車的後座上,把頭靠在玻璃窗上,有些疲憊地看著外麵變換的景色和人群,眼淚忽然就流了下來。
那個周末,何尋獨自去了鎮上的中學。為了擴大那一次普法活動的影響力,陸然還聯係了一些媒體,在官方平台上做了實時宣傳。
景春是在平台上看到的視頻,視頻中那農村學校破舊的樣子是她所熟悉的,她也曾在這樣的學校生活過。她在視頻中看到站在那裏用案例宣傳著《未成年人保護法》的何尋,他的身邊站著一個女孩,應該是陸然。
她和自己想象中的並不一樣,想象中的她在國外待過,應當是洋氣又精致,和鄉村教師這樣的稱呼格格不入。但實際上,她美麗是美麗的,卻是一種清水出芙蓉的美麗,沒有景春所想象的精致的發型和時髦的妝容,還有高級包包之類。她一襲棉布白衫,下麵是寬鬆的格子褲,但整個人看起來舒展又挺拔。
視頻中她同何尋很少交談,偶爾在環節需要的時候有眼神的交會。中場休息的時候,她會過去幫何尋一起整理資料。
何尋說起過自己有個叫陸然的前女友,也說起過分手原因,但沒怎麽提過他們在一起相處時的種種。景春這樣看過去的時候,心中就已經明白,他們是有著無可替代的好時光的。因為陸然和何尋,他們才是真正的同類。
有著相同的理想,有著相同的光明,願意做那些幫助真正有需要的人的事情。景春還沒來得及心碎,手機就響了起來,是離婚官司的委托人,詢問她證據搜集的最新進展。
感傷煙消雲散,景春恢複了冷靜理性的語調,同對方分析著目前的狀況。對方點頭:“行,景律師,我相信你。隻要能拿到錢和孩子的撫養權,律師費我可以多給一些。”
“我會盡力的。”景春說道。
7
何尋從鎮上回來,給景春帶了當地特產,一種很有名的糕點。
兩個人之間好似並沒有什麽變化,又好似什麽都變了。
何尋沒有同她說普法活動的事情,順不順利,有沒有什麽感觸,有沒有什麽印象深刻的事情,也許是篤定景春不會感興趣,他什麽都沒有說。而景春這邊,關於離婚官司她所有的證據辯詞都已準備妥當,心中有十分的把握,再加上原本也是充滿著狗血劇情的各種三角關係,覺得也沒什麽好對何尋提起的。
兩個人之間的沉默越發清晰。這是景春的第一次戀愛,她不知道如何打破,隻能被動地承受,把更多的精力放到工作中。
那場離婚官司她大獲全勝,庭審期間出示的證據讓對方意想不到,節節敗退。
委托人很開心:“景律師,你可真厲害,我這個圈子裏要打離婚官司的人很多,到時候我都推薦給你,錢都好說。”
她第一次拿到了六位數的律師費。
在自己以往的想象中,掙到了不少的一筆錢,要先給自己買套好衣服,再買一個名牌包包,還想換一台新電腦……但實際上,她先轉回家了一部分,因為聽說母親最近身體不太好,家裏還想把老屋重新修葺一番。剩下的,她小心翼翼地存下來,想著自己以後要在這個城市立足,要買房買車,真正紮根在這裏。
何尋出入的那些地方,那些需要普法的鄉村,那些住在簡易房裏的維權者,是她永遠都不想再回去的地方。但那個時候,即便是心中有強烈的懷疑和動搖,在看到何尋的時候,她也沒能提分手,哪怕兩個人之間開始有了大段大段的沉默時間。
深秋時,那個離婚官司的委托人又給景春介紹了一個案子。
“是我一個朋友的兒子,和幾個朋友打架傷到了人,本來想賠點錢了事,那家人也窮,農村的,結果人家不依不饒的……”
委托人為了自己的兒子,自然是願意付高昂的律師費的。景春接下了這個案子。
但將事情原貌了解清楚,便知道這是一個富家子弟仗勢欺人的案件,從道德層麵來說,他們確實是值得譴責的。
但景春清楚地知道,自己作為律師,需要維護的,隻有自己委托人的利益。
她不帶任何情感地去搜集證據,去走訪,去翻看法律條文。
直到庭審當日,她走進法庭,赫然看到何尋作為原告的辯護律師坐在對麵。何尋看向自己的眼中,同樣有著驚詫和懷疑。
景春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而後麵無表情地坐在辯護席上。
何尋的辯護仍舊是以往的風格,入情入理,訴說那個被暴力傷害的孩子的現狀以及家庭的悲慘,很快便將眾人帶入自己的敘述裏。景春提出了三次抗議,均被法官駁回。
一審沒有直接宣判,雙方律師僵持,法官宣布擇日再審。
那場庭審之後,何尋回到家,看到景春坐在那裏,餐桌上是她剛剛做好的飯菜。對於一個平常的日子來說,那些飯菜有些過於豐盛了。
她向何尋提出了分手。
何尋沉默半晌,輕輕地點了點頭。
似乎是覺得輕鬆,景春咧開嘴笑了笑:“再一起吃頓飯吧。”
兩個人安靜地吃飯,餐桌上隻有碗筷碰撞發出的聲音。
尾聲
景春二十八歲的時候已是業內小有名氣的律師,名氣伴隨的也有爭議。在網上搜索這個名字,有人誇讚她是美女律師,業務能力很強;也有人指責她說隻要錢給夠,她就沒有不接的案子,在法庭上過於強勢,咄咄逼人。
她同何尋分手已有三年,三年裏也有過一些人追求她,卻也沒發生什麽故事。她太忙了,無時無刻不是奔波在法庭和走訪當事人的路上。最長的一次連續兩周,每天睡眠時間都不超過四個小時,靠一杯杯的黑咖啡提神。
她在這座城市付了一套小三室的首付,也有了兩三個體麵的包包,有定期去的理發店,也懂得了一些口紅色號。
律所有新來的想從律師助理做起的小姑娘,抑製不住對她的崇拜:“景姐,我覺得你就像港劇裏的精英律師一樣。”
她禮貌地笑笑,心中卻並未翻起波瀾。
她好似實現了理想,得到了一切。
但她並不覺得快樂。
同年,景春從同行那裏聽說了何尋結婚的消息。兜兜轉轉,他又和陸然重歸於好了。聽聞他放棄了自己在城市裏的律師事業,專心去縣城做了法律援助,因為幾起弱勢群體的案件,反而走入了更多人的視野。
景春心中有一瞬間的酸澀,但更多的是祝福。真好,祝福他和陸然。真好,他們本應在一起,他們擁有的才是最般配的愛。
她想起那一年,她打完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個官司,借著酒意對他說“我一定會努力配得上你的,你等等我”。
那時景春以為,自己能成功,能掙更多的錢,能在這個城市有一個光鮮亮麗的身份就夠了。
但並不是。如今這些她都已經擁有,站在高處,卻發現高處除了高,空無一物,猶如獨自一人,困在無風之境。
更新時間: 2023-02-25 2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