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故事 | 我的瑪利亞

張貼日期: 2023-07-10 16:07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愛情故事 | 我的瑪利亞

文/那夏

1

去普吉島的決定非常倉促,先生的工作性質決定了我們無法自由休假,以至於出發前一周,我才開始籌備行程。好在運氣非常不錯,訂到了心儀的酒店,除了機票昂貴一些外,其他也算符合心意。

普吉島我是第一次去,上次去泰國,還是兩年前和閨密一起去清邁。

和清邁相比,普吉島的度假氛圍更多出一份燈紅酒綠的氣息。這幾年我已經厭倦了喧鬧的酒吧,在酒吧街溜達了一圈,意興闌珊地跟先生說:“還是找個清靜點的地方吧。”

“好。”萬事他都順從我。

從酒吧街穿出去便是芭東海灘了,不算寬廣的街道林立著許多餐廳與清吧。我左顧右盼,突然被一段熟悉的旋律吸引:“啊!卡百利!”

卡百利是我多年前最愛的樂隊之一,我終於來了興致,走進那家有女歌手駐唱的半開放式酒吧:“就這裏好了!”

注意到那個躲雨的賣花女孩,是因為突然下起了暴雨。

雨季的普吉總是忽晴忽雨,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地砸在屋頂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隻見她狼狽地從對街狂奔過來,站在屋簷下,局促地四下張望,目光閃爍。她手中拎著的桶裏,裝的是被雨水砸得有些蔫巴的紅玫瑰,在夜色中泛著豔麗的光澤。

我心不在焉地吸著酒杯裏的椰林飄香,抬起頭,正對上她遲疑的目光。

“你好……”她竟然怯生生地開了口,說的是中文,“能不能請你幫我一個忙?”

因為這場雨,酒吧的客人散了泰半。我環視四周,發現的確隻有我和先生兩個中國人,這才確定,她是在跟我說話。但我還是忍不住跟她確認了一次:“你是在和我說話嗎?”

她重重地點了點頭。我略有些尷尬,怕不是什麽騙局吧。但看她的眼神,卻又不像那麽回事。我頓了頓,繼續問她:“先讓我聽聽是什麽事吧,我也是遊客,不一定能幫到你。”

她聽罷,趕緊從打濕的衣服口袋裏摸出一樣東西。我定睛一看,是一本中國護照。

“這是?”

“是我在酒吧街撿到的空包裏的護照,其餘東西已經被拿走了,隻剩這個了。我想,護照的主人應該很需要它。”

“你為什麽自己不報警呢?”我的眼中漸漸有了防備。

“不可以的,”她慢慢垂下了頭,“因為我的簽證已經過期了,目前屬於過期滯留……所以你能幫幫我嗎?拜托了。”

我還在遲疑,一直坐在我對麵的先生竟然搶先答應下來:“好,拿給我們吧。”

她反複說了好幾次“謝謝”,然後才轉身離開。我這才注意到,雨已經停了。被雨水洗過的夜空泛著幽暗的藍,寧靜而浩瀚。

我望著她單薄的背影,沉默了幾秒,大聲喊道:“對了,如果我找到了護照的主人,要怎麽通知你?”

她似乎是愣了一下,停下腳步,良久,才回過頭:“我叫林明美,每晚都在這條街上賣花。”

回到酒店,我和先生第一時間拜托前台幫我們報了警。當然,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們撒了個小謊,說這是我們自己在酒吧街拾到的。當地的警察很快趕了過來,帶我們去附近的警局做完筆錄後,他們收走了護照,說會盡快聯係護照的主人。

做完這一切回到酒店,已經是深夜十二點了。我累得直接趴在床上,先生過來摟住我:“你是不是嫌我多管閑事?”

我若有所思地搖搖頭,頓了頓,還是忍不住說:“你知道嗎?她們有一樣的名字。”

“誰?”

“那本護照你沒打開看過吧?我看了,護照的主人也叫林明美,如果那個賣花女孩沒有說謊,那麽她們的名字是一模一樣的。”

世界上的另一個我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呢?偶爾我也好奇過。

那一刻,我突然非常想見見護照上的那個林明美。雖然我知道,這樣的機會很渺茫。

2

沒想到,第二天下午,竟有不速之客造訪。

酒店前台打來電話,說有一位叫林明美的小姐找我們,問是否可以見麵。我剛換好泳衣,準備到頂樓的無邊泳池泡一泡。震驚之餘我略感尷尬:“方便請她來泳池旁邊的餐廳找我嗎?”

我不想讓先生等太久,便披上外衫,匆匆乘電梯上樓,找了一張露天餐桌坐下。

我大概知道是哪位林明美找我,但我想不到她會如此大費周章地特地過來一趟。我和先生住的酒店在卡塔附近的半山上,從芭東過來不算方便。

不多一會兒,一位妙齡少女推開了餐廳的門。護照上的那位林明美,在此刻終於揭開了神秘的麵紗。

眼前的少女燙著亞麻色的長卷發,一襲白色的露肩度假長裙襯出曼妙的身段,白皙的天鵝頸上戴的是最新款的卡地亞項鏈。

我的目光不動聲色地上滑,落在她年輕姣好的麵龐上,心中忍不住感歎:我理想中完美的十八歲,莫過於此吧。

她儀態落落大方,又不失嬌俏可愛:“你好,是撿到我護照的邵小姐嗎?”

邵是我的本姓,我微微頷首,倒顯得不如她自在。她拉開椅子坐下,感激地笑道:“真是太謝謝你了!我昨晚被人偷走了包包,打電話跟我爸訴苦,反倒被他大罵一通,害得我委屈地哭了一晚上。”

我喜歡她的真誠,放鬆了許多:“其實是我先生的功勞,是他提議報警的。”

“他在哪裏?我要好好向他道謝。”

我指了指泳池:“在遊泳。”

她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了看,轉過頭,禮貌地問我:“那麽,我晚上能請兩位一起吃頓飯嗎?”

我遺憾地搖頭:“來之前我已經預定了懸崖餐廳五點半的座位。”

現在已經快四點了。

“是嗎?那二人世界我就不好意思打擾了。”

說罷她又堅決地要求:“那起碼今天的下午茶由我埋單。”

我同意了。能為一聲“謝謝”趕來的人,拒絕反倒顯得我不夠得體。

服務員端上了新鮮的果汁和甜品,她分別嚐了嚐,露出滿足的笑容:“真好吃!”

不知為何,我驀然想起了昨夜那雙閃爍的眼睛。

“你為什麽會取這個名字?”我不禁脫口而出。

“啊?”她似乎有點驚訝,思考了片刻,細聲解釋道,“我家傳統,到我這輩剛好是‘明’字輩。爺爺說,‘明’字過於英氣,幹脆在後邊添了個‘美’字。大俗即大雅。”

“原來如此。”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問我名字的來曆呢!”她看上去有點小興奮。

“真的嗎?那一般大家都和你聊什麽?”

“會問我今後打算去哪國留學呀,今後是否繼承家業呀……總之很無聊就對了。”

如果我早十年遇見她,指不定會覺得她此刻是在惺惺作態。但這些年我慢慢意識到,自己無法觸摸到的世界,不代表就是虛假的世界。毫無疑問,這位林明美所處的世界和我的不一樣,也和另一位林明美不一樣。

那個下午的聊天無論如何都算愉快,林明美跟我講起在貴族學校發生的趣事,愛好說蹩腳國語的美國人,打無聊的賭輸掉一輛跑車的富二代,私家遊艇上的畢業舞會……一切聽上去旖旎而陌生。

直到酒店通知我出租車到了,她才戀戀不舍地起身,從隨身的LV裏摸出一個白色的盒子:“這是我的心意,請千萬不要拒絕。”

我愣了片刻,才在她熱切的目光中接過來。那是一條搭配好的潘多拉手鏈,主珠我剛好也有,叫“主恩不變”。不算太昂貴,卻也不便宜,不至於令陌生人覺得有負擔。很顯然,她為此費心思考過。

“謝謝你,但我不能收。”我將盒子還給她。

“不可以!”她漂亮的臉上急出了紅暈,“這是我家的規矩,有恩必謝!你不收下,我回去會再被罵的。”

我無奈:“那好吧,禮物我收下了。謝謝你。”

她這才鬆了一口氣,跟我和從泳池那邊走來的先生道別:“今天實在是打擾了,我先走啦。”

一直目送她離開,我才起身收拾東西。

我們在傍晚時分下山,前往當地著名的懸崖餐廳。

據說這裏能看到最美的落霞,我望著被夕陽染成玫瑰色的海,再度想起了那個林明美:“不得不說,人和人的差異真大啊,哪怕同名同姓。”

有人終生看陸地與島嶼沉淪,有人沿途往返買盡奢華喝茶。

說的大抵就是這回事吧。

3

從懸崖餐廳離開,我跟先生說想去找林明美。

“哪個林明美?”

“賣花的那個。”

今夜普吉沒有下雨,酒吧街生意永遠興隆。我按照她的說法,找到那條街道,來回走了一遍,卻沒有發現她的身影。

她是騙我的嗎?

忽然就聽見身後傳來一個有點熟悉的聲音:“那個,已經找到她了嗎?”

我轉過頭,就看見了她,仍然拎著一桶包裝好的紅玫瑰,站在五光十色的街上,拘謹的眼神與這裏的一切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是的,護照已經還給她了。”

“是嗎?太好了……”她似乎是放心了,但很快又變得吞吞吐吐起來,“對了,能告訴我嗎?她……長什麽樣子?”

我沉默片刻,讀懂了她眼中克製的好奇。在我如實描述關於那個林明美的一切時,麵前的林明美始終沉默著。她站立的姿態就像沙漠中的一株植物,筆直而孤立。而這裏,我恍然記起,是一座熱帶島嶼。

“你接下來有空嗎?”我問她。

她眼中不再有防備,隻是顯得有限為難:“怎麽……有事嗎?”

“我想買你一點時間。一個小時吧,需要買多少花才可以呢?”

“不……不必這樣,”她慌忙擺手,“一個小時沒關係的,你幫了我的忙,我應該報答你。”

“其實我隻是想聽聽你的故事,”我坦白說,“我是一個寫故事的人。”

“你會替我寫下來嗎?”她遲疑地抬起頭。

“也許吧。”我誠實地回答,“我寫愛情故事比較多。”

她搖搖頭:“那你不會寫的,我的故事……不算是上得了台麵的愛情故事。”

“沒關係的,我會自己判斷。前提是,你願意說給我聽。”

“我願意。”她抱起水桶,玫瑰濃鬱的香氣和鹹澀的海風糾纏在一起,我嗅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腥香。

她久久望著不遠處漆黑的海岸:“我偶爾在想,如果有一天,這座海島沉入大海,會不會有人記得我呢?記得這個一無是處的林明美呢。”

同一個名字也許會有成千上萬的主人,但被世人記住的,永遠是最成功的那一個。

4

林明美說,她的名字沒有什麽特別的來曆,之所以會叫“明美”,隻是“明天會更美”的意思。這是她出生時,土生土長的潿洲島民雙親對她的樸實祝願。

林明美於上世紀的最後五年出生在潿洲島,那時潿洲島還沒有被當成旅遊景點開發。海隻是海,漁民的家也不是農家樂,後來被許多遊客參觀的天主教堂也隻是信奉天主教的島民們平日裏做禮拜的地方。島上沒有大學,小學倒是有幾所,但中學隻有一所。因為師資有限,能考上大學的人實在是寥寥無幾。許多人高中畢業就繼承了家業,成了年輕的漁民。

林明美算是生在了一個不錯的時代,十八歲的時候,這樣的情況已經得到了大幅度地改善,作為旅遊景點的潿洲島迎來越來越多的觀光客。憑著重新修葺打造的農家樂,開在鎮上主幹道的餐館,最先嗅到商機的那些漁民率先富裕了起來。但多年來木訥的,始終慣於靠天吃飯的林明美一家,卻還隻是囿於溫飽的生活。

林明美成績不錯,在2013年考取一所普通的大學談不上是一件多麽困難的事。唯一有困難的是,林明美的大學學費。高三那年,林明美聽別人說過的最多的話是:“可惜了。”

可惜了,她也許能考上大學,卻未必有錢去念;。可惜了,她年紀輕輕就要守著這座島。

這種時候,她總是習慣性捂住耳朵大聲地背著單詞走過去,故意忽略掉旁人投過來的憐惜的目光。

那時林明美其實有個偷偷暗戀的男生,叫曲蔚然,是她小時候的鄰居。大概十年前,島上開始開發旅遊業,曲蔚然的爸爸當機立斷,花光全部積蓄在鎮上蓋了一座新樓。在林明美爸爸不屑的目光中,曲蔚然隨著爸爸搬離了林明美家的隔壁。

搬家那天,兩個孩子在一起抱頭痛哭,好像對方是要去多麽遙遠的地方。最後,還是林明美先想通:“沒關係的,我們以後在學校還可以天天見啊。”

曲蔚然這才破涕為笑。那是林明美對童年為數不多的記憶之一,其餘的不快樂的部分,她大都選擇忘記了。

爾後,十年匆匆過去。

隨著時代變遷,長大的林明美司空見慣的,是媽媽的抱怨和爸爸的暴躁。

“要是當初……”

“啪!”一個碗摔在地上,誰都不敢再說話。

窗外又下雨了,海島總多雨。林明美透過窗戶望出去,就看見大片大片的烏雲聚集在海島的上空,如同會吞噬萬物的可怕怪獸。

成年後的林明美隻是偶爾才和曲蔚然一起玩,往往是一大幫人一起去打芭蕉、烤扇貝。隻有在那些時候,她才能短暫地忘記關於未來的憂慮。

“潿洲島的日落很美,”林明美一再向我強調,“比普吉島美多了。”

“那你想回去嗎?”我問她。

她卻悵然地搖頭:“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

很美的日落隻存在於林明美十八歲的記憶裏,因為在那個傍晚,曲蔚然問她:“明美,想好考哪所大學了嗎?”

林明美糾結再三,決定說謊:“我想去上海。”

但她不過是偷聽了他和別人的談話,知道他想去上海罷了。

曲蔚然果然特別驚喜:“真的嗎?我也想去上海,據說那裏也有一座島,崇明島……我想去看看那座島的春天,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那是林明美一生中第一次聽到異性的告白,不怪她覺得,世上沒有一座島的日落,比得上潿洲島的日落。

5

從那天起,林明美下定決心,要和自己的命運搏一搏。

最不能理解的是林明美的爸爸:“不是說畢了業給我做幫手嗎?”

林明美一張臉漲得通紅,手指絞著衣擺,不肯說話,爸爸氣得一把甩關上了房門。晚上,媽媽猶猶豫豫地來勸她:“我也想你去外麵讀大學,見見市麵,可家裏的情況你是知道的,你爸年紀也大了,我們就你一個孩子……”

林明美這才紅著眼睛,語氣堅定地開口:“學費我自己會看著辦的!”

“你準備怎麽辦?”媽媽驚訝又害怕。

“您放心,我不會做丟人的事的!我真的想讀大學,求您了。”

在女兒的懇求聲中,林明美的媽媽心軟了。高三的頭半年裏,林明美都在抓緊時間打工,有時是網上掛出信息做一日導遊,有時是借用鄰居的三輪摩托車去碼頭載客。鄰居心疼她,樂意幫她一把。總之,半年時間過去,林明美勉強攢夠了第一學期的學費。剩下的,是生活費。

上海是全中國數一數二的高消費城市,她的成績在島上雖然不錯,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和其他地方的學生競爭,想爭取到獎學金幾乎是癡人說夢。為此,她必須得提前攢一些生活費。

或許是工作令她疲憊,又或許是憂慮令她分心,作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高三學生,一個學期過去,林明美的成績竟然下滑了不少。

班主任一直知道她攢學費的事,但情願假裝不知。因為她明白,對於一個貧窮的女孩來說,實現夢想究竟有多難。但如果因為攢學費導致成績下滑的話,就是本末倒置了。她下狠心把林明美叫去辦公室教訓了一番。

林明美是一邊哭一邊走回教室的。難得大課間,大部分學生都出去放風了,包括曲蔚然。她趴在桌上,眼淚無論怎樣都止不住。然而身後竟然有人開始踢她的板凳,她錯愕地回過頭,是同班的許瀚。

“吵死了,要哭回家去哭!”他看上去凶神惡煞的。

林明美被嚇到,咬著嘴唇囁嚅了很久,竟然漸漸止住了眼淚。許瀚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陣,忍不住嘟囔:“多大個人了,就不能有點出息……”

林明美又抽噎了兩聲,沒有回答,轉身從抽屜裏摸出課本,強迫自己背起書來。

很快就要到周四,天氣預報說那天會有台風登陸,學校放假兩天。短暫釋放的少年們個個興致高昂,一致決定去蔚然家的旅館玩。反正這樣的天氣也沒有遊客能上島,曲蔚然當然也走過來問她:“明美,你也一起去吧?”

林明美趕緊別開哭腫的臉:“不,我不去了,我最近成績下降了,得在家裏複習。”

“這樣啊……”曲蔚然的聲音裏滿是失落。

林明美還是不敢看他,一狠心,將整個臉埋在臂彎裏,趴在了桌子上。直到他轉身走了,林明美才敢露出一隻眼睛,偷偷看他的背影。

周四,林明美如自己所說留在家裏複習。此刻,窗外的大海仍舊一片寧靜,台風還沒有到。林明美的爸爸突然進門,叫她趕在台風登陸之前去鎮上買米。她順從地答應,一路奔跑到鎮上,就看見曲蔚然家旅館的大門敞開著,一群同學正坐在客廳裏圍著曲蔚然說說笑笑,好不熱鬧。

她慌忙低下頭,繼續往前跑,像怕被誰發現一樣。突然,在身後隨風擺動的辮子被誰抓住了,一個討厭的聲音在耳邊炸響:“哈哈,我說,你是不是暗戀曲蔚然啊?”

是許瀚。這個遊手好閑的家夥,居然在台風天四處遊蕩。

“你放開!”林明美的聲音在顫抖。

“不放,你回答我我就放。”他無比囂張。

“是!是!是!是又怎麽樣!”林明美“啪”的一聲打掉他的手,崩潰地哭喊道。她不曉得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倒黴,所有狼狽的時刻都能被眼前這個人撞見。

如注的雨水澆在她的頭上,台風終於登陸了。

6

那年夏天,林明美落榜了。

她發揮一般,又孤注一擲地把所有誌願都填了上海,終於失去了被其他高校錄取的機會。

這樣的執著,令她的班主任感到惋惜。如果她願意退而求其次的話……但她無法開口,人生如果一開始就選擇退而求其次,那努力還有什麽意義。

但好在曲蔚然如願去了上海。他是班裏唯一一個考去上海的人,所有人都為他感到驕傲。送他離島的那天,林明美沒有去,而在此之前,他每次來找她,她也都選擇了避而不見。

“為什麽不見他?”我問她。

“就是覺得沒臉,覺得自己不配,也……很害怕。”

害怕他當時的告白是自己會錯了意;害怕一無是處的自己配不上他;害怕他去了上海,將不再留念島上的歲月。

崇明島的春天和潿洲島的春天是否一樣呢?高中畢業後留在島上的林明美偶爾會忍不住這樣想。每當她這麽想的時候,許瀚都會莫名其妙地剛好在她身邊。對著她欲哭的臉,許瀚總是不耐煩地說:“你哭個屁啊。”

“你為什麽總在我旁邊晃蕩!”她氣極時還是會反駁。

但許瀚比她凶多了,一句“關你屁事”就堵住了她的嘴。

同是落榜的考生,留守在這座島上,一來二去之間,哪怕起初惡語相向,關係也還是慢慢變得親近了。後來林明美去鎮上買米,幫她提回家的人總是許瀚。所以有一天,當許瀚一本正經地問她要不要一起去上海看看時,她的第一反應不是罵他“神經”,而是問:“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啊,你那麽想去,我就陪你去唄。我最近打工剛好賺了一筆錢。”

林明美想到自己存著沒處用的學費,心動了。不必說明,她是想去看曲蔚然。

是又一年春天,她終於可以實現那個他們曾有過的約定。但當林明美走進曲蔚然的大學時,她卻感受到了一種沒來由的窘迫。雖然知道自己看上去和其他人沒什麽區別,但她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大家都在看自己,大家都知道她不過是個落榜生。快走到曲蔚然就讀的學院的時候,林明美停下:“算了。”

“你說什麽?你是不是有病啊?”許瀚像看瘋子一樣看她。

“我不去了。”說著,林明美已扭頭朝著校門走去。她走得特別快,許瀚小跑著才追上她。

“不是喜歡他嗎?為什麽不去見他?”

“不喜歡了。”

“你說什麽?”

“我說不喜歡了!”她淚眼蒙矓地回過頭,大聲嚷嚷。

許瀚愣了一下,隨即一把將她拽到自己懷裏:“你自己說的,那老子就追你了!”

說著,他不由分說地吻了她。

那是林明美的初吻,和她幻想過的初吻除了地點一致外,什麽都不一樣。

但那次旅行後,他們卻一起留在了上海。因為那一個吻,林明美好多天都沒跟許瀚說話。直到要離開的那個早上,她才去敲他的門:“我不回去了。你要留下來陪我,我們就在一起;你要回去,我也不攔你。”

許瀚叼著一支牙刷傻愣在那裏,過了好久,他竟然說了一句完全不像是他會說的話。

“我會對你好的。”他說。

林明美說,在上海的日子她幾乎忘光了,不外乎是貧窮和勞累。前者她已經習慣,後者起初還新鮮,後來也就麻木了。她做過很多份工作,偶爾會想自己為什麽會留在這裏?許瀚毫無疑問是為了她,那她呢,又是為了什麽?

不可能是曲蔚然,她甚至都沒有告訴曲蔚然自己在這裏,崇明島也是和許瀚一起去的。

“就隻是一座島而已,比不上潿洲島美。”

我已經習慣了她固執的論調,隻是問她:“那你最後想明白了嗎?當時為什麽要留在上海。”

“可能隻是在和自己賭氣吧。”她疲憊地笑笑,“我也不知道那時自己究竟是怎麽想的,反正稀裏糊塗就過了一年。”

7

再次回到潿洲島,是因為過年。

在和家人拉鋸一年後,林明美的爸爸第一次主動給她打了電話:“過年總該回來吧。”

林明美沒吭聲,是旁邊的許瀚幫她回應:“當然了,叔叔!”

但林明美的確不想回去過年,理由很單純,因為曲蔚然也會回去。島上就一所中學,人不多,同學們都很親。隻要人在島上,實在是找不到理由不出席同學會。去了同學會,也就意味著必須見曲蔚然。

許瀚看穿了她的心思:“你實在不想見曲蔚然就算了,回頭我給你爸打電話賠罪。”

但她卻因為這句話突然跟自己較上勁:“誰說我不想回去了,我們明天就訂票。”

大年初三,林明美毫無懸念地見到了暌違一年多的曲蔚然。他給她帶了禮物——一片樹葉標本。

“這是崇明島的春天,你沒有來,我隻好摘下來帶給你。聽說你和許瀚戀愛了,祝福你們。”他的語氣聽上去竟如此真誠。

那天林明美不顧許瀚的勸阻喝了很多酒,同學們都散了,隻有她和許瀚還坐在那裏。他悶聲喝酒,她悶聲吐,氣氛非常詭譎。許瀚冷笑了一聲:“你其實不喜歡我吧,你隻是覺得我們最般配。”

“你說什麽?”林明美頭痛欲裂。

隻見他像毒蛇一般,繼續吐出惡毒的字眼:“般配的普通,般配的貧窮,般配的……”

他話還沒說完,她已經惡狠狠地捂住他的嘴,氣急敗壞地大喊:“不準再說了!”

那一夜,是許瀚把醉得不省人事的林明美背回了家。然而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從這座島上消失了。林明美去他家裏問過,可他的家人隻說:“阿瀚說你們倆分手了,他要去外地打工。明美,看不出你平時柔柔弱弱的樣子,竟然這麽狠心!我們阿瀚哪裏不好?你們看上去明明那麽般配!”

林明美的臉一片慘白,落荒而逃。她心神恍惚地走在鎮上,竟然撞上了曲蔚然。

“去看海嗎?”他問她。

“好啊。”點頭的那一刻,林明美覺得自己真是無恥。

但那天的確什麽也沒發生,已經長大的少年無非想再懷緬一次青春:“我高中時喜歡過你,還以為可以和你一起離開這座島,真可惜啊……”

林明美木然地搖頭:“不可惜的。”

曲蔚然多少有些尷尬,恰好海上起浪了,冷得他們都打了個哆嗦,他仿佛鬆了口氣:“回去吧。”

林明美平靜地說:“好啊。”

是在那一天,她決定向這座島妥協,向命運妥協。

沒過多久,曲蔚然又去上海了。林明美淡淡地想,等下次他回來,應該就會有女朋友了。一瞬間,她發現自己再也不會不甘心了,不會不甘心,也就不會不開心。

春節過後,她高高興興地留在了島上,在海鮮市場幫爸爸賣打回來的魚。是五個月後,她突然接到了一通無法顯示號碼的電話。

“喂,是誰?”她漫不經心地問。

電話那邊忽地迸發出一陣隱忍的哭聲,那個聲音她很熟悉,但哭聲卻很陌生。畢竟過去朝夕相對的一整年裏,這個人從沒有哭過。

林明美覺得鼻子有點酸:“你到底在哪裏?發生了什麽?”

8

林明美用旅遊簽趕到泰國時,許瀚已經住了一整個星期醫院。

因為無良的建築公司沒有買工傷險,又一直拖欠著醫藥費,許瀚差點被趕出醫院去。林明美用全部積蓄結清賬單,對他說:“看來明天我得去找點辦法賺錢了,不然後續醫藥費就付不起了。”

許瀚從身後緊緊抓住她的手:“我們是分手了吧?”

“是,”林明美沒有回頭,“但是我沒辦法不管你,就像曾經的你沒辦法把我一個人丟在上海一樣。”

許瀚沉默了很久,最後顫聲說:“我知道了。”

從那以後,許瀚雖然順利出了院,卻因為摔斷了兩條腿,公司辭退了他,不僅失去了生活來源,就連基本生活起居都有困難。林明美什麽都沒說,留在普吉照顧他,直到旅遊簽證要到期。

過期居留有多嚴重她當然明白,但當時的她實在拿不出餘錢再買一次往返機票,再辦一次旅遊簽證。至於商務簽證,她認真地在網上瀏覽過相關資料,也需要她找到工作機會後回國,等待公司正式聘用,以及大使館簽發簽證。

但她現在既沒有錢,也沒有時間。最重要的是,需要照顧的許瀚根本等不了她那麽久。

生活有時就是這麽絕望,於是她心一橫,決定就這麽留下來。

待許瀚能正常走路時,已經是差不多小半年後的事。他恢複得很好,多虧了林明美的照顧。

找到新工作後,他立刻逼她回國,而她隻是冷笑:“你現在是恩將仇報,想看我坐牢嗎?”

他兩眼通紅地沉默著,最後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頭。

我始終不敢問林明美,在最困難的時候,為什麽不向家人和朋友求助?我想,她自有她的考量。如果能開口,如果開口真的有用……或許就不會走到這一步。

而做出這個決定時,她才不過二十歲。

事到如今,林明美說,他們都不想再回那座島了。盡管記憶中的潿洲島依然很美,但就是不想回去了。

“反正留下和離開都一樣累,何必非要回去呢?”她平淡地對我說,“而且,在來找許瀚的那天,我已經把那片樹葉標本給扔掉了。”

就像親手抹殺了生命中最純白的一段歲月。

我們一起沉默地喝光了剩下的酒,我摸出首飾盒遞給她:“是林明美給你的。”

“你和她提到了我?”她有些詫異。

我搖搖頭:“沒有,這是她送我的謝禮,但它應該屬於你。”

她慶幸地笑了,打開首飾盒,輕輕撫摸著那條銀色的手鏈,喃喃道:“真漂亮啊……確實,你還是不提我比較好。我一點兒也不想被她知道。”

不想被她知道,世界上的另一個林明美是這樣活著,屈辱,安靜,而順從。

長夜有風,“主恩不變”上綴著的珍珠在燈光的映照下閃耀著溫潤的光芒,猶如安達曼海最後的一滴眼淚。

9

離開普吉島前,我特地到芭東海灘去看了一次日落。

先生問我:“好看嗎?”

我不置可否:“我們走吧。”

命運如此戲劇,雙生卻對立,我無法為世上的林明美們撫平生命的皺褶,唯一能做的,隻是記錄。

林明美說,她和許瀚都是天主教徒,小時候總在島上的教堂裏陪父母做禮拜。

如果你曾看見他們……

我的瑪利亞。

更新時間: 2023-07-10 1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