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傾顧
01
初冬時節,溫度還沒降至零度,行道樹的葉子已經落光了,踩上去嘎吱嘎吱地響。
樓道裏的感應燈時好時壞,羅浪哼著歌上樓,忽然停下腳步。
樓道口蹲著一個人,小小的一團,縮在那裏念念有詞。燈光昏暗,月光懶散地落進來。他走近了,聽到她正在背單詞。
羅浪喊她:“小孩兒?”
她把最後一個單詞背完了才問:“幹嗎?”
“你怎麽又蹲在這兒?”
“我爸讓我滾出來。”
她說著,撓了撓耳朵。羅浪看到她耳根那裏長了凍瘡,又紅又腫。
什麽樣的爹,能讓女兒在這樣的天氣蹲在門口?羅浪氣不打一處來,抬腳就要踹門:“程功!”
“誰啊?”裏麵傳來一聲罵,有人把門打開,看到是他,又擺出一副笑臉,“是阿浪啊,有事嗎?”
“這個月的租金什麽時候交?”
“不是上個月剛交過……”
羅浪“嘖”了一聲:“你昨天吃過飯,今天就不吃了?”
程功裝可憐說:“寬限寬限,咱們左鄰右舍的,照顧一下。”
“行啊。”羅浪伸出手,“先讓我吃頓好飯,我再考慮要不要照顧你。”
他是出了名的渾不吝,爹媽都死光了,給他留了一棟樓、一條街的鋪子,光收租就餓不死。
真是爛人有好命,程功在心裏罵,忍痛點了幾張鈔票給他。
羅浪拿了錢,假裝漫不經心地提起地上的小丫頭:“這個借我,替我打掃衛生。”
程功點頭哈腰:“你隨意。”
他又板著臉說:“程茉莉,幫你阿浪哥哥打掃得幹淨點!”
程茉莉不說話,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他被看得不自在,隻好低下頭去。
羅浪嘴角勾起譏諷的弧度,拎著程茉莉又下了樓。看她穿得薄,他把自己的皮夾克脫了罩在她的頭上:“想吃什麽?”
“都行。”
“不挑食好。”羅浪說,“看你瘦的,等長大沒腰沒屁股怎麽嫁人?”
她說:“我不嫁人。”
“那你想幹什麽?”
她想了想,看著天空說:“我想上去看看。”
羅浪抬頭看,汙染嚴重,天空也像籠了一層紗。可她望著遠方,杏核般的眸子裏仿佛閃著光芒。
“行。”羅浪說,“到時候記得給我拍照。”
小丫頭一臉嚴肅地點了點頭,示意自己記住了。羅浪忍不住笑,領著她去吃艇仔粥。粥熱氣騰騰,她喝了,蒼白的小臉上總算泛起一點紅暈。吃完飯,羅浪又問她:“有什麽想要的嗎?”
她搖了搖頭,忽然又點了點頭。羅浪樂了:“到底要什麽?”
“能不能替我買本字典?”她兩隻手纏在一起,很不好意思地說,“有的單詞我不認識。”
愛學習好啊,學習改變命運嘛。
羅浪替她買了一本牛津字典,她抱在懷裏,終於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謝謝阿浪哥哥。”
羅浪助人為樂,心情也不錯,領她回家,她拿著掃把就要替他掃地。掃把比她都要高,可她說:“我不能白拿你的東西。我現在小,隻能替你打掃衛生了。”
這麽小的人,卻一本正經地說這個。
羅浪“撲哧”一聲笑了:“那你掃吧。”
她認認真真地掃地,又替他把衣服放進洗衣機。羅浪在書房打遊戲,出來時看到她倚在沙發上睡著了。
字典還被她緊緊抱在懷裏,羅浪看著,歎了口氣,去臥室拿了一床被子,小心翼翼地替她蓋在身上。
02
程茉莉十一歲的時候上了初中。
她小學念的子弟學校,升學考試考了全市第一。
大家都說雞窩裏飛出了金鳳凰,程功單位的領導還特意來慰問她。程功全程接待,笑得紅光滿麵。程茉莉不說話,等人都走了,她拿著書鑽到陽台上看。
夏日熾熱,飛蟲繞著頭頂的燈泡旋轉。她看得入了神,忽然聽到有人喊她:“小孩兒。”
她抬起頭,就看到樓上,羅浪探出個頭來,笑嘻嘻地問她:“當狀元的感覺怎麽樣?”
“還行。”
“還挺謙虛。你是不是能去上一中了?”
一中是他們這兒最好的學校,優中選優,升學率極高。程茉莉有點猶豫:“不一定。”
“這怎麽不一定?你全市第一,你不去誰去?”
“八中說我要是去的話,獎勵我三萬塊錢。”她垂下眼瞼,“我爸想答應。”
八中和一中比起來,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羅浪的眉毛立刻皺起:“你等著,他敢收這個錢,看我怎麽收拾他!”
程茉莉仰著頭看他,他的鼻梁高挺,兩道劍眉濃密似浪,兩片薄唇總顯得無情,很有小說裏大俠的氣魄。
“你好好讀書就行,別操那麽多心,知道嗎?”
她說:“知道了。”
他這才滿意:“繼續看書吧。頭抬高點,小心近視了。”
開學時,程茉莉順順利利地去了一中。她不知道羅浪是怎麽和程功說的,反正那幾天程功的脾氣很差,對著她大呼小叫的。不過還好,他沒敢對她動手。
第一學期期末,程茉莉又考了全年級第一。開家長會時,她沒跟程功說,喊了羅浪來替她開。
羅浪這一年十七歲,看起來吊兒郎當的。可為了給她開班會,他特意去買了一套西服。他一走進教室,一群小屁孩就發出“哇”的聲音。程茉莉的同桌悄悄問她:“那是你哥?好帥啊。”
她抿了抿唇,沒有說話,抬起頭看他。他一臉嚴肅,鼻梁上還架著一副金絲邊框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的。隻是在老師念成績單的時候他沒有忍住,笑得特別燦爛。
程茉莉也輕輕地笑起來,在心裏想,他確實很帥。
03
開了一次家長會,羅浪在一群家長麵前大出風頭,揚揚得意地炫耀:“一中你們知道吧?都是小聰明蛋,可我家那個小孩最聰明,能考第一。”
和他一起的狐朋狗友都笑起來:“說得像是你的親女兒一樣,阿浪,你才多大?等她長大了,幹脆當童養媳!”
手機忽然響了,羅浪聽了兩句就往外走。有人喊他:“去哪兒?”
他沒顧得上回答,出了門就往超市趕。等他提著一大袋東西到了一中,看門的大爺卻不讓他進去。羅浪也沒多說,轉身去了後門。
小路上的藤花都開了,熱熱鬧鬧爬了滿牆。他輕而易舉就翻過牆去,衣角擦過花枝,一時間落花如雨,打濕了鉛灰色的柏油馬路。
教室裏,程茉莉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看到羅浪時,她想要站起身,卻還是沒動:“阿浪哥哥。”
羅浪把袋子遞給她:“東西都買好了,你會用嗎?”
她點點頭,羅浪又說:“這幾天別喝涼的,別碰冷水。要是有不舒服的,隨時聯係我。”
程茉莉接過袋子,裏麵滿滿當當裝著各種各樣的衛生巾。如果是別的異性替她買來這樣的東西,她一定會尷尬得要命。可因為是他,她心裏就隻有安定。
程茉莉站起身,去到廁所。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來例假,她沒有母親,父親濫賭,在她住校後經常不見蹤影。當她需要幫助時,能夠向她伸出援手的,竟然隻有他。
當她收拾好自己,慢慢走出去時,看到自己桌上放著一杯熱紅糖水,還有一張字條:小孩兒,多喝熱水,好好吃飯。
下方落款處畫了個笑臉小人。
他一定是怕她尷尬,這才提前走了。
程茉莉拿起字條,她念書時一目十行,過目不忘,可這短短幾個字,卻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她把字條小心翼翼地折起來,夾在書裏。
桌上還有一朵淡紫色的小花,是剛剛落在他肩頭的,被他帶了進來。花沒有聲音,也不夠甜蜜,也被她一起夾在折頁中,要到很久以後才會醞釀出動人的香氣。
04
羅浪一共幫程茉莉開了十二次家長會,最後一次是在高三。
班主任看他這麽年輕,有點意外,特意將他喊出去:“你家大人呢?”
“我是她哥,您有什麽事跟我說就行。”
班主任隱約知道她的家境,也不再追問:“程茉莉同學的成績不錯,就是英語有點拖後腿。學校的意思是,最後這段時間家長多操點心,看看能不能衝一下最好的那兩所學校。”
羅浪立刻拍著胸脯保證:“您放心,絕對好好操心。”
老師也被逗笑了,轉頭羅浪卻發起了愁。
他不缺錢,但對於怎麽好好學習,實在是沒有頭緒。最後還是他那幫狐朋狗友出了主意:“多請幾個家教不就行了?”
話是這麽說,可好老師難求。羅浪一頓好找,總算找到一位退休的特級教師,是從外地來兒子這裏養老享福的,聽羅浪提起就直搖頭:“教了太多年,累了,想好好休息休息。”
羅浪被拒絕了也不生氣,隔三岔五提點東西上門。後來老師兒子的公司出了點問題,還是羅浪牽線幫忙解決的。他這麽前前後後搭進去不知道多少錢,費了多少心思,總算讓老師點了頭。
可在程茉莉麵前,他一句都沒多說,隻是叮囑她:“好好學,知不知道一節課多少錢?等你有本事了,記得把錢還我。”
程茉莉說好,他大概怕她壓力大,又改口:“還不還都行,這點小錢,灑灑水啦。”
程茉莉垂著眼瞼,認真地說:“我知道,你是怕我不好意思花你的錢。可我現在臉皮很厚,所以一定會好好上課的。”
一眨眼,小姑娘就長大了,懂得他的苦心,就像是春天的柳樹,一場雨下去就抽條,個子高了,長得也漂亮。羅浪忽然就走了神,在心裏想,不知道以後要便宜了誰家的臭小子。
後來羅浪想起這一年,總覺得不真實。
就好像命運推波助瀾,人在其間如同小舟,雲翻雨覆,顛沛流離。
再仔細回憶那一天,是五月的最後一日。他提著給程茉莉買的衣服從商場出來,看到天空雷雲滾滾,正在醞釀一場大雨。
手機響起,他接聽時,第一道雷聲正好響起,炸在耳邊,震耳欲聾。
醫院裏到處都是人,羅浪在一樓大廳找到了程茉莉。她坐在角落裏,手中緊緊握著一把單據。人來人往,她的臉色同手中的紙張一樣蒼白。薄薄的單據,一張張寫得清楚,搶救單、化驗單、手術單,最後一張,是太平間的使用費。
羅浪在她的麵前蹲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涼,頭輕輕地抬了一下,看到是他又低下去:“我爸死了。他喝多了酒,付不起錢跑到街上,沒有看紅綠燈,被卡車撞了……”
程功被送到醫院時還沒死,經過痛苦的掙紮才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程茉莉接到通知趕到的時候,正好看到他從手術室被推出來。醫院的燈光冰冷,照在男人失了血色的臉上,顯出虛假的光澤。她隻看了一眼就轉移視線,問醫生:“去哪裏繳費?”
醫生替她指了路,她一個窗口一個窗口走過去。走到最後一個,她忽然很累,隻好坐在椅子上休息。
“我和他很久沒見了,也知道他這樣混日子不好,這些我都猜到了……”她說到這裏,聲音裏帶上一點疑惑,“可是為什麽我還是會為了他傷心呢?”
男人對她不好,喝多了酒還會罵她。可在這樣的時候,她忽然想起,是在她很小的時候,天上下著大雪,世界都是灰的,門忽然開了,先飄進來的,是粉紅色的氣球。男人跟在後麵,笑著對她說:“路上看到有賣的,給你買了一個,喜歡嗎?”
氣球輕飄飄的,帶著童年難得的快樂,飛過了枝頭的月亮。
程茉莉眨了一下眼睛,一滴淚落下來,冰冷地滾入人生的影子裏。
“阿浪哥哥,”她說,“我是個孤兒了。”
羅浪用力將她抱入懷中,她是那樣單薄,像一隻風箏,風箏的命運就是向著高處飛。可她還這樣小,小到命運贈予她的一切,都對她太過苛刻。
老天爺,羅浪想,你該死。
05
那年高考,程茉莉發揮失常,選擇了複讀。
複讀費是羅浪替她出的,她大病一場,剛剛康複就要前往學校。羅浪親自送她,將她送到寢室,又帶她去食堂吃飯。
還不到正式開學的時間,食堂裏人少菜也少。羅浪看了半天,勉強買了兩碗牛肉麵,端過去後把肉都挑到她的碗裏,又叮囑她:“有事就跟我說,別一個人扛著。”
她低著頭默默地吃,半晌,輕聲說:“我欠你的更多了。”
“這才多少?”他故作輕鬆,“小孩兒,你好好讀書,以後找份好工作才能還我錢。”
可她知道,自己欠他的不隻是錢。
那年冬天,天氣比往年都要冷。很多學生元旦都回家了,她還留在學校,做題做得頭發暈。她偶然抬起頭來,就看到他倚在門邊,含笑看著她。
他一笑就帶著痞氣,這樣冷的天,仍然隻穿了一件夾克,風流倜儻得不像是該出現在這種地方的人。
程茉莉以為自己看錯了,他已經不滿地道:“怎麽裝沒看到我?”
她這才問:“你怎麽來了?”
“今天元旦,你不回去,我隻好來看你了。”他把身後的一堆袋子展示給她看,“給你帶了好吃的。”
他不怎麽會做飯,去酒樓打包了整本菜單。食堂沒有人,兩個人占了四張桌子才勉強擺下。她瞠目結舌,半晌,卻笑了:“哪裏吃得完?”
他也有點尷尬:“沒想到這麽多。”卻又提過來一個保溫桶,“別的吃不完算了,這個一定得吃。”
老式的保溫桶,看著紮實又笨拙,一打開,熱氣滾滾地冒出來,裏麵盛著滿滿的餃子。
他說:“我親手包的,你喜歡的三鮮餡。”
“你怎麽知道我喜歡三鮮餡?”
“程功……你爸之前提過。”
熱氣蒸騰而上,撞在臉上,將眉眼熏得有些酸漲。她抬起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烏黑的睫毛如同淋了雨的向陽花,半晌,輕聲說:“我都差點忘了。”
羅浪怕她哭:“我記性好,以後每年都給你做。快嚐嚐好不好吃,今天可是過節,一定要開開心心的。”
每年這個詞真好,像是長長久久。餃子還是熱的,入口有點鹹了。可她一口一口地吃,等羅浪反應過來,發現她都快把一桶給吃光了。
羅浪哭笑不得:“就這麽好吃?吃這麽多,別的菜都吃不下了。”
她很喜歡看他拿自己沒辦法的樣子,眉毛揚起一點,是那樣意氣風發。在他的注視下,她露出一個很大的笑臉:“好吃。”
她一笑,他就也開心:“好吃就行,小孩兒,一天到晚心思別那麽重,要笑口常開,懂嗎?”
可她說:“我馬上就十八歲了,別再叫我小孩兒。”
她上學早,複讀一年,到現在也還沒滿十八歲。他愣了一下,半晌才神情複雜地說:“是啊,這麽多年,我終於等到你長大了。”
06
次年六月下旬,高考成績下來前,羅浪坐立不安。朋友嘲笑他說:“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
羅浪不搭理他,拿著手機認真看。半晌,看時間差不多了,他這才小心翼翼地給程茉莉打了電話:“成績出來了嗎?”
她那邊信號不好,斷斷續續地說:“出來了,考得還不錯。”
何止是不錯,這麽多年的努力沒有白費,她的成績足夠學校替她拉一條橫幅了。可她語氣平淡,羅浪總算聽出了不對勁:“你在哪兒呢?”
“火車上。”她說,“我在學校那邊找了份工作。”
羅浪第一次對她發了火:“胡鬧!你才多大,怎麽就去打工了?”
“再過兩分鍾就是我的十八歲生日了,”她輕輕笑著說,“阿浪哥哥,你願意做第一個祝我生日快樂的人嗎?”
再多的話都被堵在喉嚨裏,他看著牆上的鍾表一步不停地向前,時針分針秒針重合的一瞬間,她的十八歲就這麽到來了。
而她一個人坐在火車上,為了省錢,隻買了硬座。車輪緩緩向前,載著她邁過崇山峻嶺,窗外麥浪滾滾,在月光下飛過點點螢火。仔細去看,卻又不是螢火,是人間的燈,一盞一盞,照亮了遠行者的眼睛。
手機聽筒裏,他輕聲說:“程茉莉,生日快樂。”
她說:“謝謝。”
“替你準備的禮物也沒法立刻送到你的手上了。”他的聲音裏透著些失落,卻還是打起精神說,“祝你未來的日子一帆風順。”
其實他要說的還有很多,可他猶豫了一下,隻說:“以後我不在你身邊,自己要小心。”
電話掛斷,她沒有動,靜靜地聽著手機裏的忙音,心卻安靜下來。
遠方的城市如同玉盤中盛著的一汪琥珀,她的世界縮小成座位的方寸之地。她將頭靠在車窗上,顛簸時,輕輕地撞在冰冷的玻璃上。
這是她第一次離他這樣遠,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自己決定該往哪兒走。成績其實早就出來了,她考得好,學校招生處親自打來電話,命運第一次對她露出笑容,可她並不滿足。
手機忽然振動了一下,屏幕上是他發來的消息:“給你轉了點錢,不許說不要。拿著,以後記得還。”
他說得凶巴巴的,生怕會被她拒絕。
他對她好,從來不求回報,就好像他們是密不可分的兩棵樹。他為她遮風擋雨,永遠站在她的前麵。
所以啊,她一定要往更遠的地方走,因為她欠他太多,或許這一生都難以償還清楚。
而且如果不分開,她就隻能在他的樹蔭下,他也永遠看不到她。
火車停下時,日光剛剛灑遍四九城。晨曦中,她提著行李,腳步輕快地走向一個未知的世界。
07
程茉莉把第一筆錢打入羅浪的卡裏時,他大發雷霆:“你賺了錢給我幹什麽?!我能缺你這點小錢?你知不知道光我那些房子,每個月能拿多少租金?”
她靜靜地聽他發完火,才說:“我給自己留了錢。學校還發餐補,沒有多少地方要用錢。”
他斬釘截鐵地說:“拿去給自己買幾件新衣服。大姑娘了,得多買點,萬一要談戀愛呢?”
她“嗯”了一聲,他忽然又說:“那個……也不是催你談戀愛的意思。你年紀還小,仔細選選,現在最要緊的還是好好學習。”
剛剛還說她是大姑娘,現在又說她還小。
他說話自相矛盾,她卻忍不住笑起來:“放心吧,我不談戀愛。”
他被笑得有點不自在:“我有什麽好擔心的。你去忙吧,別太累著自己。”
掛斷電話,她還在笑,室友有些驚訝地看著她。她問:“怎麽了?”
“難得看你笑得這麽開心。”室友說,“你明天還要去打工嗎?”
“有事嗎?”
“明天學校有演出,少了個人。”她剛要拒絕,室友又說,“一天三百,你隻要站著就行。之前約好的模特生病了,實在湊不齊人。茉莉,拜托拜托!”
室友家境優渥,總是給她們帶好吃的。程茉莉歎了口氣:“我什麽都不會,隻能站著不動。”
室友歡呼一聲後撲過來:“你最好啦!今晚我請你吃飯!”
第二天的活動人挺多的,她麵無表情地站在展板旁邊,忽然聽到有人喊:“小孩兒?”
她轉過頭去,就看到羅浪一臉錯愕地站在那裏。
真奇怪,他好像總是這樣,突然出現在她的生命中。程茉莉呆呆地看著他,他也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她今天穿了條旗袍,衩開得有點高,露出兩條修長的腿。室友替她化了妝,一點點顏色就讓她整張臉都像在發光。
他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很久,勉強轉開,看到裙子開的衩,又皺起眉頭:“你就在這兒打工?”
“幫朋友的忙。”
他說:“跟我走。”
可她說:“不行,還沒到時間。”
他不是第一次被她拒絕,卻是最生氣的一次,虎視眈眈地站在她身邊。室友路過時嚇了一跳,悄悄問她:“這是誰啊?你男朋友?”
她的臉微微發燙:“我哥。”
“你哥太帥了!有女朋友了嗎?”
程茉莉偷偷去看他,他眉頭緊鎖,神情冷淡,站在人群裏,英俊得像是畫上去的。
她輕輕轉移視線:“有了。”
“太可惜了。”室友很講義氣,“既然你哥哥來看你了,那你就先走吧。”
她道了謝,去換上自己的衣服。出來後,她看他的眉頭總算是鬆開了:“你剛剛穿的那裙子衩開得太高了,待會兒我帶你買點新的。”
“不用,我有衣服。”
兩個人肩並肩,沉默地走在校園裏。良久,她問:“你怎麽突然來了?”
他咳了一聲:“有點事。”
其實能有什麽事?隻是他擔心她擔心得要命,就買了當天的機票飛了過來。飛機落地時已經是半夜,他不舍得打擾她,又想給她一個驚喜,就拿著挑好的禮物過來。沒想到反倒是她先給了他一個“驚喜”。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引人注目,不言不語地站著,所有男人的視線都往她身上飄。他火氣大得連自己都不明白是為什麽,在心裏咬牙切齒,恨不得趕快把她藏起來。
吃飯的時候,羅浪板著臉說:“以後這樣的活兒不要接了,咱家又不缺這點錢。”
她沒說話,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他的手機卻響了,掛斷,又響,堅持不懈。她就說:“你先接電話吧。”
“不是什麽要緊的人。”
“你女朋友?”她問完,看著他的表情又問,“吵架了?”
他隻好說:“不是女朋友,普通朋友。”
兩個人吃的是火鍋,湯熱氣騰騰,她的臉也被籠在一層霧裏:“不是‘咱家’。”
“什麽?”
“我說,不是‘咱家’。”她直直地看向他,淡淡地道,“羅浪,咱們不是一家人。”
她居然直接喊他羅浪?!
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滿腦子都在想,書上說的果然是對的,孩子大了,就到了叛逆期。
半晌,他說:“你是要和我劃清界限?”
她抿著唇,手機卻又響了,羅浪煩躁地把手機給關了。她卻站起身來:“我吃飽了。”
說完,她就往外走去。
羅浪也沒脾氣了,隨手掃了付款碼,趕忙追出來。十一月的四九城已經挺冷了,綠化帶上的冬青泛著沉默的綠色。她圍著一條紅色的圍巾,是他之前送的,這麽久了,她還一直戴著。
滿肚子的火氣立刻煙消雲散,自己養大的孩子,不哄著還能怎麽辦?他走過去,柔聲道:“到底怎麽了,突然發這麽大的脾氣?”
“我不喜歡你和那個女人來往。”
羅浪失笑:“你又不認識她……行,我以後堅決不和她來往了。”
可她搖了搖頭:“我要的不隻是這樣。”
“那你還想要什麽?”
她低著頭,許久,緩緩地抬起來。鉛灰色的雲靄下,她的眼中波光粼粼,如同藏在深井裏的寶石,隻在這一刻,為了他而閃爍。
“你不隻要離開她,我還要你不許和別的女人談戀愛。”她說,“羅浪,你隻能和我在一起。”
多少驚心動魄、輾轉反側的夜晚,都被概括在這短短的兩句話裏。他愣在原地,像是一個雪人,幾乎聽不明白她在說什麽。可他心裏明明知道她說的到底是什麽意思。
自己捧在手心養大的小孩兒,自己一門心思想要飛得更高的妹妹,一眨眼就變成了一個大人,站在他的麵前,這樣執拗地說:“我們從來不是一家人,我不是你的妹妹,我隻是程茉莉。”
08
羅浪的入京之旅慘淡結束,回到家中,心情還是久久不能平靜。
他想不明白哪兒出了問題,又不敢直接去問程茉莉,怕問錯了,她又要傷心。
微信一遍遍地刷,生怕錯過她的消息,卻隻在朋友圈刷到了她的消息。那是一張合照,她站在第一排,中間偏左的位置,旁邊肩並肩站著一個男生。
男生個子挺高,臉挺白,濃眉大眼,拍照時不看鏡頭,非要轉頭看她。
都是男人,羅浪一眼就能看出這個臭小子的心思。自家養大的白菜,這麽快就招人惦記了,他本該欣慰。可一閉上眼,他又想到她的麵孔,看著自己一字一字地說:“我隻是程茉莉。”
所以她再也不肯喊他哥哥了。
羅浪悵然若失地盯著照片看了半天,還是給她發了消息:“最近變天了,記得穿厚點。”
她的消息慢了半拍才回過來:“寒假我不回去了,留在學校打工。”
“過年也不回來?”
她寫:“有人邀請我去他家做客。”
單立人的“他”。
羅浪立刻又火大起來:“你合照上的那個男生?”
不等她回答,他又劈裏啪啦打了一堆字:“才認識多久就邀請你去他家,不安好心。你不許去,過年必須回家!”
見她不回,他索性把電話打了過去。
那頭很熱鬧,聽得到歌聲和歡呼聲。她“喂”了一聲,笑著問他:“有事嗎?”
“我替你買機票,過年咱們倆一起過。”
她說:“我都和朋友商量好了。”
什麽狐朋狗友……他剛要發火,那邊卻有個很溫柔的聲音喊她:“茉莉,該你了。”
她說:“來了。”“吧嗒”一聲就把電話給掛斷了。
電話掛斷,羅浪坐在那裏半天沒說話。朋友看出不對勁:“怎麽了?你的小朋友不要你了?”
他罵道:“滾你的……”
罵到一半,卻又閉了嘴。他心裏明白,她遲早要離開自己,可是他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麽早。
朋友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嘲笑道:“沒想到羅大少也有這麽一天,從來都是你甩人,難得也被別人甩了。”
“都說了讓你別胡說八道。”羅浪皺起眉頭,“我一直把她當小妹妹看。”
朋友扮了個鬼臉:“看你失戀都沒這麽難受。”
他其實沒怎麽失過戀,因為長得好,出手又闊綽,身邊總是圍著一大群鶯鶯燕燕。他覺得沒意思,這些女人都圖著什麽,不是圖他的人,就是圖他的感情。
可他的人是他自己的,他的感情……
他的喜怒哀樂,都留給了那個小孩。
記憶裏灰色的天空下,她蹲在樓道口,借著光嘴裏念念有詞。她太瘦了,襯得臉上隻剩一雙大眼睛。可是看著他,黑白分明,漂亮得不像話。
朋友還在說:“那你假設一下,如果她和別人在一起了,你是什麽心情?”
他想了一下,煩躁地捏了捏鼻梁:“我想不出來。”
“是想不出,還是不敢想?”朋友嗤之以鼻,“如果和她分開這麽難受,那為什麽不能在一起呢?”
如果分開這麽難受,為什麽不能在一起?
羅浪猛地從沙發上跳起來,朋友嚇了一跳:“怎麽了?”
“出趟遠門。”羅浪說,“替我好好看著店。”
朋友罵他發神經,他最近剛開了一家店,忙前忙後,正是最要緊的時候,他卻說走就走了。
可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更有輕重緩急。
她是最要緊的那一個,別的,就都不重要了。
09
程茉莉掛斷電話,走進教室。
裏麵張燈結彩,整個班的同學都在替老師慶祝生日,喊她的肖源遞給她一杯果汁:“咱們一起敬老師一杯。”
雖然隻認識了半年,可是大家已經很熟稔了,又因為尊重喜歡的老師,鬧到很晚才散場。
她留到最後,幫著把教室打掃幹淨,這才鎖好門出去。天已經很晚了,校園裏空蕩蕩的。肖源站在門口,見她出來,立刻迎上來:“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道了聲謝,和他隔得不遠不近地走著。他有些緊張,問她:“那天我提的建議你考慮得怎麽樣了?我媽愛熱鬧,你過年和我們一起過,她一定很高興。”
她禮貌地說:“阿姨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過年,我要回家。”
他很遺憾地說:“你又改變主意了?”
其實她的心意一直沒變過,隻是星星太遠,又太遲鈍,她踮起腳試探,沒有摘下,那就隻有再接再厲,更進一步了。
畢竟,她從來都有毅力,不達目的是絕對不會罷休的。
可這些不用和他說,她隻是微笑。旁邊忽然有人問:“是程茉莉女士嗎?”
她看過去,竟然是一名快遞員,把手裏捧著的盒子遞給她,說:“這是羅先生送您的禮物,請您簽收一下。”
她有些意外,接過盒子,繼續往前。沒走幾步,她又被人攔下,還是一樣的說辭,拿著禮物讓她簽收。等走到宿舍樓下,禮物已經多得她都抱不下了,多虧有肖源幫忙,才拿了回來。寢室裏,室友詫異地道:“怎麽這麽多禮物?不會是肖源送的吧?”
“不是。”
她安靜地拆開禮物,第一份上寫著:祝小孩一歲生日快樂。
打開來,是一套益智玩具。
第二份上寫著:祝小孩兩歲生日快樂。
是一個娃娃。
以此類推,直到她的十八歲,禮物從玩具到書本,年紀越大越貴重。到了她的十八歲,是一部手機,已經開了機,她點開,就看到屏幕上兩個人的合照。
照片裏,是十一二歲的她和十七八歲的他。兩個人對著鏡頭,他笑得痞裏痞氣,她抿著嘴唇,露出一個有些害羞的笑容。
日光明媚如新,瀑布般落在兩個人的身上。他們的手緊緊地牽在一起,像是永遠不會鬆開。
隻有在他身邊,她才能有片刻的快樂,她把他當成自己的星星,永遠照亮前行的路。
是從什麽時候起,她忽然變得不知滿足,想要貪心地摘下星星,自己珍藏呢?
喜歡是這樣自私的東西,是獨占的欲望充斥整顆心髒,是她一步一步離開他的身邊,卻隻是為了能夠永遠待在他的身邊。
沒有經過失去,他永遠不會改變對她的看法,她永遠隻能是那個長不大的小孩。
還好,她很聰明。程茉莉勾起嘴角,快樂地想。而他,也沒有讓她失望。
手機振動了兩下,她按了接聽,聽到那頭的他的聲音低沉又溫柔,伴著機場的廣播聲響起。
“等著我,我馬上到。”
她說:“如果你來,隻是為了你的妹妹,那你現在就可以回去了。”
他“嘖”了一聲,卻又笑起來:“我算是發現了,你以前的乖都是裝出來的,瞧你現在這個刺頭的樣子。”
“我就是這樣,你如果害怕,後悔還來得及。”
“誰說我後悔了?這幾天我想了很多,總想起你小的時候,那麽小一點,什麽都不要,隻要書。我那時就知道,你肯定會有出息。我讀書不行,所以喜歡把你帶在身邊,看你學習,就好像自己也成了個文化人。”
數十年的相互偎依,他養著她,可她又何嚐不是在他孤獨的時候陪伴著他?
他們是兩片離開樹梢的葉子,落在生活的河裏,誰離開誰,都要被淹沒。
愛是無聲的,降臨時,天地都變得溫柔。
大雪落下的那一刻,他說:“小孩兒,我來帶你回家。”
更新時間: 2022-10-15 1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