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與星風

張貼日期: 2022-10-25 22:10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原野與星風

文/翎均

1

天文館下午四點就停止檢票,明天又是休館日,默琳照例提前開始清掃。

有個劇組租下了全館,用於接下來一周的電影拍攝。並不是什麽重要場景,道具師都沒來,卻有演員提前現身,實屬罕見。

更別提這個人還是喻司臣。

默琳以為認錯人了,倒聽對方先開了口:“蔡哥,不用等我,晚點我會搭捷運回去。”

喻司臣是台灣宜蘭人,和經紀人都說閩南語。可聲音從他的聲帶發出來便有了金屬質地,聽起來幾乎不像方言。

沒有聽見回應,喻司臣扭過頭,一支雲斯頓閃電薄荷被嘴唇壓低。女生年輕且清秀,表情卻是老學究式的,胸前掛著更老式的小靈通。喻司臣忙將香煙收回鍍金盒,普通話也標準得能考一級甲等:“抱歉,我知道這裏禁煙,並沒有點火。”

這個天象廳是用來天體球幕投影的,因此沒開照明燈。默琳點頭的幅度太小,喻司臣沒看清,又起身走近:“對不起,我真的沒點火……”

吸塵器手杆忽而砸在絨麵地板上,纖維與灰塵翻騰起來。喻司臣勉強忍住,默琳卻捂住口鼻,一個壓抑的噴嚏微微掀動他的戧駁領,還不待對方發難,她就已經顫抖著身子蹲了下來。

不怪默琳怕他,許多喻司臣的粉絲也怕他。

喻司臣剛出道的時候還不到十六歲,在金馬獎最佳影片裏跑龍套,騎著自行車從田埂飛馳而過,催甜了搖搖晃晃的金色麥苗。戴單邊耳釘的冶豔少年驚鴻一瞥,人人見之驚且歎。

連最苛刻的觀眾都承認,他屬於看一眼就想抄襲基因序列的好看,名導也爭先拋出橄欖枝。可就在這樣大好的機會麵前,他忽然消失了。演藝圈分秒必爭,他卻浪擲流年,歸來已然換了人間。

幾年光陰將他反複打磨,筆挺銳利的鼻梁簡直可以將人割傷。那時的審美還很傳統,淩厲的長相並不討喜,何況他先前消失得罪了不少製作人,留給他的隻剩反麵配角。但他從不敷衍,哪怕瘋子也演得有血有肉,單是眼神都能嚇哭孩子。

誰都覺得可惜,卻又為他著迷,否則他一張低頭點煙的劇照海報也不會賣到斷貨。那種侵略感太明顯,連喜歡他都像自傷。

所以默琳會害怕,喻司臣已見怪不怪。出門前卻發現女生還跟在身後,他忍不住在心裏笑了。

要簽名合影,卻又不敢說。他見得多了,也不介意,鋼筆都掏了出來,默琳卻囁嚅著提醒:“你的眼……眼鏡是天文館的……”

喻司臣後知後覺,終於尷尬了。他人戲不分,連摘眼鏡也很有鏡頭感。影評人都說他天生適合特寫,經得起高清攝像頭的考驗。可近在咫尺的女生連頭都沒抬,這讓他難得擺起的明星架子往哪兒擱呢?

於是他將眼鏡遞出,又反悔收回,還問:“有移動電源嗎?我手機沒電了。”

默琳乖乖照辦,而他慢悠悠地開機,指尖劃過屏幕如轉瞬即逝的彗星,連他接下來的話都像錯覺。

“我能不能加你的Line?”

2

喻司臣怎麽也不相信,如今還會有年輕人完全不用智能手機。

劇組在天文館取景隻要四天,餘下的三天成了喻司臣的獨角戲。他時不時出現在默琳身邊,同她搭訕打趣。他風流成性,和漂亮姑娘親近並不稀奇。他慧眼如炬,很快便看出女生和人對視時不由自主的膽怯和遊移。

喻司臣有個異母姐姐也是這樣,他知道這樣的人絕對不會多嘴。

多嘴他在天文館借用的眼鏡其實是色盲矯正鏡。

喻司臣屬於最罕見的全色盲,石原氏檢驗圖翻了幾百頁,眼裏依舊隻有黑白色。喻夫人聞之冷笑:“知道什麽動物是全色盲嗎?戲子的種,和狗有什麽分別,隻會吃白食。”

喻夫人不能生育,喻先生的外室養了一個又一個。在喻司臣認祖歸宗以前,喻家認回的女兒就曾被診斷出孤獨症,喻夫人一口咬定這就是報應。

從前趁著喻司臣在摩洛哥度假,狗仔用多個版麵控訴他玩弄多名大學生的感情。喻夫人煽風點火,恨不能將事情鬧大。

經紀公司都快急瘋了,蔡哥當即趕到達爾貝達。大西洋的海浪吞吐沁涼的季風,喻司臣嚼碎黑加侖榨汁的冰塊,不帶溫度地拒絕了開見麵會澄清的提議,隻說交給律師就行。

蔡哥無語。喻司臣說得輕巧,卻也將勝訴賠款全給了蔡哥當勞務費。

他對這些足以摧毀名譽的汙蔑都可以視若無睹,唯獨對色盲一事諱莫如深。因為那種缺陷像是刻在骨子裏的卑賤,割不掉也斷不了。

童年時他隻要犯錯就會被關進地下室,可後來他才發現,那個地下室其實建在心裏,無處不在。地球磁場和引力將他網縛,那就飛出第三宇宙速度,連太陽係都不想留駐。

他對天文感興趣,可是天文係別說色盲了,連色弱都不收。喻先生本就打算將來讓他去巴黎高商讀管理,對此全不在意。父子倆爭執不斷,十五歲正是叛逆期,他俊美得近乎跋扈,被眼神毒辣的星探一眼捕獲。

喻司臣瞞著家裏拍戲,可喻家的背景是藏不住的。娛記如獲至寶,專題不斷,喻先生勃然大怒地限製了他的自由。他也不爭,按照父親的安排讀完大學才重新現世。

喻家幾個孩子唯有他能力出眾,常年兩岸奔波,是喻家在大陸業務的一把手。那時喻夫人的態度稍有軟化,但嘴上還是不饒人:“裝相,早這樣不就好了?”

“若不出去證明我能自食其力,還有人認不清吃白食的隻有她自己。”喻司臣拿餐巾揩去嘴角並不存在的醬漬,對著臉色發青的喻夫人友善地微笑,“母親慢用。”

他演技精湛,戲裏戲外都一樣。他是他的畫皮,沒人可以揭了去。

精明刻薄的喻夫人都不是他的對手,何況天文館這個沉默膽小的女生。他是個大忙人,為這點小事蹉跎三天,想想都有點可笑。但蹉跎時間又是否真為了這點小事,那可就另當別論了。

離開以前默琳又跟上來,喻司臣堅信自己這次並未帶走天文館的物品。

默琳卻將包了書衣的冊子和中性筆遞過來,拜托他簽名。喻司臣心想:大概是她某位親戚的托付。翻開才發現這是他拍的第一本寫真集,發行量很少,也不知是從哪裏弄到的。

既然要簽,不如特簽,也算這些天騷擾她的致歉。喻司臣寫下經典黑白電影《卡薩布蘭卡》裏他最愛的句子:I can't remember it,Miss Iisa.I'm a little rusty on it.(我記不起來了,伊莎小姐。我有點生鏽了。)他將伊莎的名字空著,替換前又問:“受贈者署名?”

“Merlene,”默琳想了想,還是中文更有意義,“危默琳。危險的危,沉默的默,琳琅的琳。”

默琳不再結巴,喻司臣的筆尖卻遲滯了,那種荒誕感像聽到牛奶過敏的孩子要吃乳酪。但他沒資格說別人奇怪,把簽名遞出去,頭腦一熱,又故技重施地將手收回。

“陪我合照一張,算是簽名的回禮,怎麽樣?”

3

可以觀測到獵戶座流星雨的十月末,喻司臣和女友分手的消息占據了頭條版麵。獵戶座流星雨峰值流量的持續時間很長,這則頭條也一樣。

分手的導火索據說是男方和一個圈外女生的親密合照。

可關鍵合照沒有曝光,默琳所在的研究院和打工地點倒是被扒了個底朝天。館長和教授都很緊張,當事人卻處之泰然。

因為默琳早就經曆過了。

默琳出生於江蘇北部的丘陵地區,是雙胞胎裏的妹妹,是買一送一的送一。明明一模一樣卻不被珍惜,可以送進來也可以送出去。

父母將她交給一對失獨夫婦,理由是家裏養不起第二個孩子,而姐姐體弱多病。事實是他們求過簽,都說姐姐才是有富貴命的那一個。

養父母是英文教師,很喜歡這個漂亮沉默的女孩,默琳那頗具外語色彩的名字也是他們取的。可後來他們又有了自己的骨肉,那漂亮就褪了色,太沉默也是一種罪過。

默琳又被送回自己家,沒有多餘的房間,父母騰出隻有一扇天窗的儲物室給她住。姐姐的舊衣、CD和明星海報都堆在這裏,喻司臣也在這裏。

娛樂通稿總喜歡用各類天體讚美明星的眼睛,日月或星辰。默琳第一次和海報上的喻司臣對視時也這麽想,隻不過這個天體,是黑洞。

幾秒鍾就能撕碎恒星的黑洞,吸引萬物的黑洞。默琳將那雙眼睛剪下來夾進課本裏,姐姐發現後哭著跟父母控訴,說她是怪物。

對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妹妹,姐姐並不親近。何況看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做出不同的事情,奇怪的事情,說是毛骨悚然也不為過。

默琳和姐姐最大的不同就是會念書,因為不敢和人接觸,她對知識的癡迷幾近過目不忘的程度。聯考成績接近滿分,可她卻不將經驗分享給其他同學,活該被孤立。

因為父母的疏忽,她患上了鼻炎,總打噴嚏,也總有人不耐煩地大喊:“誰抓一把鹽巴來?給我醃死那隻鼻涕蟲。”

全班同學哈哈大笑,有人又從她的書包裏翻出那雙眼睛和寫真集,都笑她思想不健康。

喻司臣複出後少有正麵角色,總是對女主愛得瘋魔,愛而不得。喜歡他就仿佛承認自己的私欲和隱晦,女生們都羞得不敢說,喻司臣長了一張斯文敗類、少兒不宜的臉。

這兩個形容詞默琳也同意,他敗就敗在愛上女主,而小孩看到他沉下臉也多半會嚇哭。但在她還不知道性張力和物理張力有什麽分別以前,嘲笑她的同學就已經反證了自己思想不健康。

人們常說別去見心目中的英雄,默琳卻慶幸還好見到了。喻司臣比她想象中還要好,還要真實和脆弱。

這次的緋聞以始料不及的速度擴散,館長扛住壓力不肯辭退默琳,教授更是憤憤不平。這是他帶過的最省心的好學生,連國獎都拿了三次,怎麽能被潑上這種髒水?

要是真有那種髒水,默琳恐怕會一個猛子紮下去。她被自己的想法嚇到,連天象廳多出一個人也沒察覺。明明昨天他還活躍在台灣財經頻道,此刻卻窩在環形沙發上,與吸塵器相依為命地睡著了。

不知何時喻司臣已經幫她清掃完畢,聽到動靜後睜開眼:“你來啦?隨便坐。”

“天文館可不姓喻。”

緋聞影響不到默琳,可她為自己的妄想感到生氣和心虛,隻好藏進言不由衷的外衣裏。

“是嗎?”他的笑意轉瞬即逝,“我一直以為自己走到哪裏都是主角和焦點。”

這更像自嘲,和默琳剛才的假話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喻司臣接片一向隨意,原本演戲就是和喻家鬥氣,哪怕為了襯托主角強行給配角降智,他都能降出層次感來。圈子裏有個玩笑,說他正是因為帥到隻能演反派,所以永遠紅不了。粉絲也扼腕他連學術論文的影響因子都過7,卻無法主演一部IMDB評分超8的電影。

兩個人沉默地坐到一處,都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喻司臣在黑暗中深呼吸:“對不起,我沒想到熙嫻會把事情鬧成……”

熙嫻就是他的女友。默琳按下遙控,投影放起《卡薩布蘭卡》,她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你平時拍戲也隻能看到黑白是嗎?”

“黑白電影不好看嗎?”他也趁機反問。

“隻是覺得……不方便。”

“我認為演員的情緒表達和色彩無關,而且全色盲對我來講也有個好處,我看人一眼能看穿骨相而非皮相,所以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他徐徐偏過頭,像電影空鏡頭回旋,隻留溫柔的風拂過曠野。

“哪怕你老了,也一定還是很好看。就像你的名字,沉默的漂亮姑娘,真危險。”

環形沙發的直徑像坍縮的恒星一般驟然變小,他流暢的頜麵線條也像星風的軌跡刮到近前,聽得到彼此的心跳聲。

可恒星坍縮,原子消失,剩下帶負電的電子相互排斥,再難靠近。

喻司臣的異性緣有多好,默琳又怎會不知道。出道以來戀情從未斷過,可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是參與者更像旁觀者。他似乎比誰都深情,象征單身的尾戒卻從來不摘。和他分手的女星個個憔悴不堪,竟沒人說過他一句壞話。

這才叫危險。

理智終於拉回了默琳,她忽然偏過頭去。

4

這天默琳打掃時摔下了人字梯,不僅腰椎骨折,高精度的望遠鏡鏡片還碎了兩塊。教授私下替她墊付了賠款,館長夫婦也來醫院探望,讓她凡事不要多想。

可怎麽做得到呢?那個人向來是隨意一句撩撥,台風席卷滄海。山區女孩沒見過那種暴雨,連心都淹沒。

但喻司臣的道歉絕非嘴上說說而已,他動用所有資源為默琳開脫,卻又引火上身。娛記連篇累牘地揭開他媽媽的老底,等喻先生反應過來,早已盡人皆知。

喻夫人曾罵喻司臣的媽媽是下賤戲子,其實不是。他媽媽連戲子都不如,隻是個聲名狼藉的酒家女。她跟黑船去了西班牙半島,又跨過直布羅陀海峽飄零到北非。她在那裏遇見了喻先生,有了喻司臣,後來又賣寵物似的賣掉兒子,再三改嫁。

網絡甚至瘋傳喻家父子黑吃黑的表情包,喻先生照片很少,配圖來自集團官網:別以為我隻有你一個兒子。

喻司臣則出現在最出名的點煙海報裏,那個弑父殺兄的男人笑容陰鷙:也別以為我隻有你一個爹。

仿佛蝴蝶效應一般,喻家集團過往弊案也被翻出,股價暴跌,輿論嘩然。喻夫人口中的報應最終反噬了自己。

默琳聽後卻隻想著一件事,原來他出生在達爾貝達。而二戰時期,那個地方叫卡薩布蘭卡。

喻司臣對色盲那麽敏感,帶給他這個缺陷的母親一定是他的隱傷。

蔡哥找到天文館那天,默琳才知道喻司臣已經消失了兩個多月。

她忍痛下了病床,好容易才從書包厚重的文件裏翻出一個扁扁的四方體。這部手機是先前喻司臣送給她的,電量早就耗光,充了好久才能開機。裏頭隻存了一個號碼和地址,連蔡哥也瞞著。

默琳將屏幕壓在胸口,無法喘息,像是這個秘密伸出手去,攥緊了她的一顆心。

喻司臣從不上綜藝,社交平台也沒有賬號,神秘得不得了。但他其實潔身自好,愛好特別單調,泡吧都在自家,要麽就背上包出遠門。這兩個月,他給默琳發了許多照片,每一張都讓人心驚肉跳。有時在雪山冰川,有時是熱帶雨林,他樂於在荒無人煙之境,與鳥類昆蟲為伴。

“和這些超視覺的動物相比,隻能分辨三原色的人類才是色盲。”

默琳哭笑不得,這話簡直像小孩和全世界賭氣,因為找不到具體的遷怒對象,所以更加漫無邊際。

因為兒時總被關在地下,喻司臣對高處有著異乎尋常的偏愛和向往。默琳找到他位於環陵路的頂層公寓,大平層全景,他卻蜷在弧形落地窗的角落裏。屋內整潔如洗,看不到酒杯,隻能從氣息辨析他的醉意。他從來幹淨清爽,哪怕扮相油頭粉麵,也能演成沾衣欲濕的杏花雨、楊柳風。

默琳從保溫袋裏取出大大小小的樂扣盒子,他賴皮似的黏在她身後。男人芬芳的呼吸吹麵不寒,包住半邊耳輪的黃銅鑽蹭在默琳的頭頂,卻熱乎乎地癢。酪梨生蝦沙拉和鹽焗沙丁魚是蔡哥交代的,沒有它們,喻司臣絕對不肯吃飯。

葡萄牙沙丁魚不好買,默琳連跑三家超市才買到冰鮮種。幸好喻司臣很滿意,用餐時他的眼裏泛出別樣神采,連光都妒忌那種美,才不肯穿過他深褐色的虹膜。

“這兩道菜我媽媽做得很道地,卻也不如你。”

不怪喻司臣桃花運纏身,他隨口一句都像在等願者上鉤。誰不願意上鉤呢?他越靠越近,睫毛長得要命,簇擁著朝默琳即將決堤的底線攻去:“熙嫻不是我的女友,我們從未交往過。”

他的微表情無比精絕,連遊標卡尺都測不出真情還是假意。他潭水樣的桃花眼那麽深,明明要表白,卻引誘別人先沉淪。

他的唇紋那麽清晰,她忽然魚死網破地吻了上去。

瘋了吧?她怎麽敢!喻司臣也愣住,他人高手長,一下就將默琳推開半米遠。

良久後,他笑起來,卻像報複:“她是我的未婚妻。”

回家路上,默琳抬頭望去,明明看不見公寓頂層,卻能感覺到他也低頭看著自己。

這個城市有這麽多扇窗戶,隻有喻司臣站在這扇窗前。

Of all the gin joints in all the towns in all the world,she walks into mine.(世上有那麽多的城鎮,城鎮有那麽多的酒館,而她卻走進了我的。)

5

先前緋聞剛爆出來的時候,喻司臣建議默琳辭掉天文館的兼職,來自己的私宅打工。清閑,還掙錢,更是提供全方位明星服務。

“體貼關懷,時刻在您身邊。”那時他開玩笑道。

喻司臣早年拍攝公益廣告時說的就是這句台詞,後來廣告主都喜歡用黑白底色勾勒他沉凝靚麗的輪廓,然而他笑起來有種奇異的青澀感,孩子都未必有那種天真。

他喜歡素顏拍戲,卻絲毫沒有歲月的痕跡,更讓人猜不準他的年齡。可縱使時光如梭,他的心被關住了,裏頭是永遠也長不大的陰鬱少年。

默琳每天五點從天文館下班,去環陵路需要步行兩公裏再擠地鐵。公寓電梯定期檢修,她不願等,提著購物袋也能爬二十層。

都是從小就要察言觀色討生活的孩子,喻司臣完全可以照顧自己。他愛抽煙身上卻無一絲煙味,家裏的掃地機器人和空氣淨化器朝九晚五地工作,他還猶嫌不足地推著戴森散步。

有時他自己做好飯,默琳也不難堪。她將菜洗淨切好,肉品封上保鮮膜,貼上保存期限的標簽,整整齊齊地碼在冰箱裏,晚上九點準時回到研究院。

隻一次喻司臣喝得爛醉,含含糊糊地質問:“我之前等你那麽久,天天在這裏等,你都沒來……可我媽媽的醜聞一曝光你就出現了。同情?我不需要。”

默琳還是每天都來,像明知會被取消固定,卻還要堅守在任務欄的電腦程序。哪怕被人蠻橫關機,她也堅持執行。

喻司臣擅自解除了家裏給他訂立的婚約,喻先生氣得要將他趕出家族。他也不理,很快又接了新戲,飛去劇組之前沒有和默琳打招呼,回來也是。

不需要做飯,默琳將打掃頻率改為一周兩次。後來人類首次觀測到雙黑洞合並的引力波,這個頻率又變成了一周一次,兩周一次。喻司臣到家那天,默琳剛巧離開。

半個月等不到默琳,喻司臣以為她不會再來。當門鎖機械條咬合鬆開,他正好洗完澡出來,濕發滴滴答答,一路沿著腹肌滑進唯一蔽體的浴巾裏。

喻司臣曾在一部台灣本土劇裏被人打得血流滿麵,因為太渴,他咬住公園裏的水龍頭,連臉龐也被水給衝邪氣了。彼時彼刻,此情此景,隔著潮濕的曖昧,他們較勁似的沉默著。最後還是默琳先開口:“不知道你回來,我再去買點菜吧。”

明明是她服軟,喻司臣卻覺得自己輸了,心裏輸了。他兩條長腿一邁,浴巾驀地鬆開。默琳繃不住要逃,他拉住她,得逞地大笑:“想什麽呢?不要忙了,叫外賣就好。”浴巾下麵嚴嚴實實穿著半長褲,他七歲之前都跟媽媽生活在風月場所,保護自己是改不掉的本能。

他們一人端一碗什錦豆腐撈,坐在地毯上看投影紀錄片。中途喻司臣幾次想抽煙都忍住了,默琳卻沒忍住困,醒來時正靠在他肩頭。喻司臣取來冰啤,在懷裏焐了又焐才交給她。

默琳揭開拉環,被啤酒泡沫滋了滿臉。她很困惑:“沒見你搖晃它啊?怎麽會。”

“或許是我心跳太猛……不信你聽?”他猛地將她摟到懷裏。

兩個黑洞撞到一起。炙熱的交吻像最神秘的引力,怎樣也無法分離。

喻司臣出了名的吻戲一直是當初同學們嘲笑默琳的根據,但他根本就不像熒幕裏那樣遊刃有餘,從前不過是偽裝得太好了。

就像色盲悖論,一個人眼中的花是綠色,葉是紅色。但從小的教育告訴他,他所看到的綠色物體叫“紅色”,紅色物體叫“綠色”,那麽由於叫法相同,沒人知道他是色盲。

隻有喻司臣自己不想隱瞞,別人才有可能剝去他的偽裝,看到他的全部。

她看見了他的全部。

I suspect that under that cynical shell you are at heart a sentimentalist.(我懷疑在你憤世嫉俗的外表下,你的內心是個性情中人。)

6

“很多人歌頌色盲的愛情,常以‘你的出現讓我看見色彩’類比。但我不喜歡,因為客觀來講我還是看不見任何顏色。我更想帶你進入我的黑白世界,也很美,不是嗎?”

說這話時,喻司臣正在彈奏As time goes by,施坦威立式三角的黑白琴鍵在他失去尾戒的指間流光溢彩地淌過,是他讓她的世界看到色彩。

公寓裏看不到任何花紋圖樣,清一色的素色紡織品幹淨得欲蓋彌彰。喻司臣的潔癖還體現在被單每個月都要換,他陪默琳逛MUJI,對她挑選的條紋款嗤之以鼻。

默琳反駁:“天竺棉很舒服的。”

他不以為意,卻故意在她耳邊說:“你睡得舒服就好。”

默琳好久才反應過來,也不管手裏拿的還是一杯冰美式,就往他胸前砸。咖啡將他的休閑衫染出一片飄飄然的雲霧,動靜引來行人側目,還好喻司臣戴著口罩和鴨舌帽。

可就在下一刻,他將帽簷推起,口罩拉低,笑著含住了默琳手中的吸管。

經紀公司和蔡哥的來電如同這年的17號台風“鯰魚”過境,喻司臣的手機振動得像發了癲癇,但他的廚藝和演技一樣好,砧板上手起刀落,鯰魚就不再作響。

默琳看到那部被腰斬的機器都驚呆了,還不知怎麽發作,喻司臣又纏著她出門看電影。

他幾年前參演的影片終於上線,不出意料還是腹黑配角,劇情乏善可陳,後排觀眾從頭到尾都在討論是否應該把古裝焊在他身上。離場後喻司臣喊餓,又去排隊買爆米花。默琳很緊張地盯著他,生怕他又來個驚世駭俗的閃亮登場。

好在這次他很聽話,坐到駕駛座上還調侃她:“排個隊而已,看你殺氣騰騰的,把我身邊的女生都嚇跑了。”

默琳嘴笨,他好喜歡看她發窘:“這樣我身邊就隻有你了,真好。”路上聊起電影,他的笑又像花朵枯下去的標本,鮮得有些假,“我演戲說好聽點,也就當個花瓶。”

“花瓶也是藝術品。”

不知想到什麽,喻司臣忽然說:“我媽媽很漂亮。”

“我知道。”

“你又沒見過,怎麽知道?”

“看你爸爸就知道。”默琳很篤定。

喻先生其貌不揚,而喻司臣生得這樣。他笑容盛放,散出一團混沌未開的喜悅,毛茸茸地拱到默琳麵前去。在她癢得忍不住打噴嚏之前,他又抽了麵巾紙溫柔地覆住戀人的口鼻。

時光那麽好,歲月都輕饒。

With the whole world crumbling,we pick this time to fall in love.(整個世界快倒下來了,我們卻挑這時候來戀愛。)

7

可這個星球晨昏交替,她固然理智鎮靜,他又那樣陰晴不定。大風大浪都能挺過去,生活中的小摩擦反而歇斯底裏。

為了給默琳驚喜,喻司臣在她生日當天下廚做了一桌的宜蘭菜。默琳吃不慣,卻不敢說,隻是筷子動得不勤,他生了好久的悶氣。

姐姐想在省城買房,父母不讓默琳繼續深造,學天文又賺不到錢,應該學會接濟家裏。那從前默琳連智能機都舍不得買,每年往家裏寄的獎學金呢?學不會的不是她,是父母。

默琳拒絕永遠被親人敲骨吸髓,也從來不跟喻司臣說家裏的事。他打去一筆款讓她父母閉了嘴,兩個人卻因此爭吵不休。喻司臣覺得默琳小題大做,難得的約會也不歡而散。

研究所有位前輩一直在追求默琳,喻司臣不屑一顧,自信到近乎刻薄,卻又會在她手機彈出信息時陰下臉去。連晨起刮胡須都因為心不在焉而劃傷,默琳出門替他買須後水,他卻冷冷一句“不用”,連刀片都丟掉。

那時他的香煙戒斷反應很強烈,半夜咳個不停,一個人躲去客廳。默琳還是被驚醒,埋怨地去搶他手中的煙蒂,不慎被火星子燒到手心。喻司臣驟然發作起來,怪她多管閑事。冰塊在推搡中迅速融化,他將冰袋狠狠地摜在地上,摔門就走。

他這一走又是好幾個月,回來時手腳都有凍傷,默琳哪裏還有氣。他的防寒衝鋒衣還有新雪的味道,扔下登山包之後像隻餓壞了的雲豹埋頭進她的毛領子裏,很癢,啃得她笑個不停。

天色欲暝,他們蓋著毯子喝熱茶,還是看老電影。窗外淡煙微雨,山色空蒙,情比景還安寧。

先前的電影票房低迷,倒是喻司臣又像是本色出演,能上教科書的壞。他打開鍍金盒又合上,來來回回地焦躁:“不知道別人怎麽罵我呢。”

默琳沉吟片刻:“你有沒有聽過安提基特拉機械?”

希臘的安提基特拉島曾打撈出一艘西元前一世紀的沉船,船上卻藏著考古學界公認十三世紀才出現的金屬齒輪,輪齒還都是單數。圓形對折容易,三等分卻難,因而單數齒的製作難度遠超雙數。研究還表明這是一台天文計算機,235個刻度的齒輪代表太陽、月亮和地球的位置。

“人們稱它為時代錯誤遺物。同理還有哥斯達黎加石球,千年前的印第安人不該擁有曲率那麽準的雕鑿能力。被西班牙殖民之前,他們甚至還沒進入鐵器文明。”

“你是說我生不逢時,還是不合時宜?”他聽出話外之音,不安分的右手掏出了一枚戒指,“真巧,我確實正要說點不合時宜的話——見到你沒多久,我就去了一趟安特衛普鑽交所。怕唐突了你,不敢讓它亮。”

他為默琳戴上形似星辰的鴿子蛋,鉑金四爪鉤不住那熠熠的光,像他的眼神環進她的無名指,連未來都有了名字。

雨後的夜格外清明,天竺棉四件套沒再換過,反複漿洗得褪了色,像夜幕一樣盛了滿懷的星。她也偎依在他懷裏,言有所感:“你此刻抬頭看到的星光,也許是幾萬年前發出來的。”

“一眼萬年?”他笑著問。

“一萬年,也可能隻有這一眼。”

默琳記得自己當初跟在喻司臣背後討要簽名,他一臉困惑地辯解並未帶走天文館的物品。

可怎麽沒帶走呢?館長太太曾開玩笑說默琳就像鎮館之寶,但她監守自盜。才一眼而已,居然把心都交出去了。

I was a fool to fall for a man like you.(我真是傻瓜,竟然愛上你這樣一個人。)

8

喻司臣首次公開承認戀情,連左手的婚戒也被拍到。

直到眾人發現默琳居然就是和喻司臣有過親密合照的第三者,經紀公司方覺大事不妙。

公司一直想讓喻司臣轉型,極力避免緋聞的負麵效應。對此反應更大的是喻先生,因為前車之鑒,他對子女的情感約束特別嚴格。他以為停了家族信托,撤去職務就能讓兒子屈服,事實卻說明是他這個父親更輸不起。

同樣震怒的還有熙嫻的家族,可率先自亂陣腳的是默琳的父母。他們都是眼界不高的農民,被追上門的媒體嚇成了驚弓之鳥。姐姐也被錯認成默琳,連工作都丟掉,在電話裏揚言總有一天也要讓妹妹痛苦和後悔。

熙嫻吞了藥,雖然有驚無險,卻絆住了喻司臣。之後喻家在券商那兒遭遇大麻煩,也是熙嫻祖父拿出信用做背書。恩情恩情,縱使無情,也得報恩,台媒都認為他們會破鏡重圓。

喻司臣飛回祿口機場那天下起了冷雨,最近國際天文學會交流太忙,研討會動輒開到天亮,默琳連看手機的時間都沒有。喻司臣跨進家門的時候她才剛洗完澡,也是裹著一條浴巾,裏頭卻什麽也沒穿。

他放下旅行箱就要吻她,她怕羞,躲開時沒有笑。他卻笑了,懶洋洋地喊餓。

冰箱裏隻有冷凍沙丁魚,喻司臣配著蕪菁拌飯勉強吃了幾口,又錯將醬油認成味霖,心裏像再次澆過凍雨。默琳渾然不覺:“沒想到你突然回來,我這就去給你買新鮮……”

“你能想到什麽?我發了多少簡訊你都不回,我倒想知道,你對那位前輩也這樣嗎?”他繃緊眉弓,將手機扔到桌麵上。

是有關國際天文交流的報道,大合照裏默琳正好和那位前輩站在一塊。她慌慌張張地掏出自己的手機,才一開機,熱點新聞伴隨無數簡訊刺向眼膜,令她一時痛得蹲坐下去。

在喻先生出言譏諷喻司臣媽媽,喻夫人罵他連畜生都知道報恩的時候,他發信息問默琳:我們現在就結婚好不好?

他站到她麵前,仿佛初次相遇的情境。喻司臣也蹲下朝默琳伸出手,又倏地收回,隻要他願意,發梢都是戲:“我怎麽覺得你也把我當條狗,開心時哄一哄,不需要了就一腳踢開?”

這話多傷人啊,隻有在完全縱容自己的人麵前,他才敢這樣有恃無恐。風雨如晦,一夜未語。默琳蜷在弧形窗前,不敢哭出聲音。東方既白的時候,她隱約感到被人抱起,好好地送進了被窩。

他們都明白,沒有風浪可以將他們分開。無奈大都好物不堅牢,很多裂痕隻能用時間和空間來縫補。

新劇組在南迦巴瓦峰附近開機,喻司臣出發前磨磨唧唧地黏在床邊——我走了,真走了。這次回來我們就和好,好不好?回來當天我們就領證,好不好?

默琳還在裝睡,她不敢說好,怕像悲劇電影的套路一樣。她更不敢說不好,惹急了他,又要推遲歸期。

還不到半個月,他就打來電話說想家了,又問:“好不好?”

I love you more and more each day as time goes by.(時光流逝,我對你的愛卻與日俱增。)

怎堪苦等,何必再等?

她正要說好,忽然像是有風雪灌下,步話機亂響,然後就什麽也聽不到了。

9

2021年中,被疫情打亂的世界難得恢複些許生機。教授老邁難行,遂拜托默琳替他去雲南參加公開課。

雲南啊……離西藏太近,離台灣太遠。那裏或許看得到南迦巴瓦峰巔,卻望不見宜蘭礁溪櫻花陵園的納骨廊。

五年前,有幾位劇組人員不慎跌落雪山,在場唯獨喻司臣有經驗。他義無反顧地下去救人,然後便再也沒回來。害人無數的反派角色,現實中卻為了救人身亡,報道轟動一時,回首隻剩唏噓。

卻也不過短短五年,滄海桑田,再深的愛意都能稀釋成微弱的緣分。昨天才發生的事,今天都未必記得清。就像《卡薩布蘭卡》裏的那段對話——

Where were you last night?(你昨天晚上去哪裏了?)

That's so long ago,I don't remember.(那麽久以前的事我想不起來了。)

Will I see you tonight?(今晚我可以見到你嗎?)

I never make plans that far ahead.(我從不計劃那麽遙遠的事情。)

對默琳而言,聯結昨天和今天的隻有夢境。可她總也夢不到他,總是哭醒。

這些年自媒體飛速發展,喻司臣的角色剪輯掀起一場浩大的悼念,多少人歎息沒能早點發現這顆滄海遺珠,這樣一個演什麽像什麽的神顏之人竟然沒有出圈爆紅。他像是字帖,珠玉在前,走後爐冷劍鏽,不管旁人如何效仿,也是畫虎不成。

一片傷心畫不成。

講演結束後,許多聽眾向默琳提問,學術或八卦。喻司臣死後這些年,有關默琳的罪名逐一被洗清,更顯她的經曆傳奇。一個從農村走出來的天文學博士,連麵朝黃土背朝天也浪漫。

觀眾席裏還有幾位背包客,默琳像被一件衝鋒衣迷住,忽然逆著人潮往外追。追到淚流滿麵她才想起,怎麽可能是他?如果真是喻司臣,他怎麽不上來同自己說一句話?哪怕是告別。

那個人確實不是喻司臣。

但喻司臣卻也真的曾經站在人潮之外,不敢上前同默琳說一句話。

他並沒有死在雪山裏,卻也重傷昏迷,隻能通過插管維持生命。大概兩年前,他蘇醒後拖著病體趕回南京,等待他的卻是一場婚禮。

默琳和另一個男人的婚禮。

仿佛黑洞吞噬,他整個人被撕裂,差點瘋了。可三年光陰對他而言彈指一瞬,對默琳來說卻是一千多個日夜的分分秒秒。迎賓中的美麗新娘慢鏡頭一樣轉過頭,看見他,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如果他像他演過的任何一個愛而不得的角色那樣,肯定會不顧一切帶走他的女主。但他終究永遠隻是配角,還是從前那個被所有人拋棄的少年。他心灰意冷,近鄉情怯,沒能邁出那一步。

由他黑白,還她絢爛。

可那個新娘也不是默琳,姐姐其實認出了喻司臣,卻不肯說。

公開課圓滿落幕,前輩正式向默琳求婚。她忽然想起喻司臣從前教她說閩南話,裏頭有一句“人生海海”。終於體會到這一生無論怎樣變換浮沉,卻也還是要過下去的。

那夜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夢到喻司臣,太難得,光顧著看,忘了親吻。

默琳餘生都沒離開南京,喻司臣也再沒回去。後來他踏遍世界的河流山川,卻再沒遇到他的星辰。

電影男女主在結局分離前說:“We'll always have Paris.”(我們永遠擁有巴黎。)

他們也曾擁有過整個星球最溫柔的曠野和季風。

更新時間: 2022-10-25 2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