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小愚
01
六月的馬六甲,熱,真熱。
民宿窗外能望見蔚藍的海,太陽鱗光閃閃落滿海麵,美得像油畫。但接近四十度的氣溫,蒸得人頭昏腦漲,望著海麵不出一分鍾,眼睛就刺痛得厲害。
三個小時前,薑黎抵達這家位於馬六甲海邊的偏僻民宿。事實上,在飛機落地的那一刻,她就有些後悔了。她從未經曆過這種蒸籠般的天氣,穿薄底涼鞋的她,猶如踩在要火山噴發的大地上。
來民宿的路上,坐在那輛小小的麵包車裏,窗戶開著,沒有空調,吹來的風像從吹風機裏吹出來似的。陽光刺眼,汗水浮了一層在皮膚上清晰可見,額發也濕了,渾身黏黏膩膩的。
淡季,遊客少,這種天氣沒人願意在戶外久待,倒不如去北歐那樣夏季清涼的國家。
薑黎是民宿今日入住的唯一客人。
前台隻有一個年輕男子,穿著黑色背心,皮膚曬成油亮的古銅色,低頭看電腦,電腦上播放的是一部外國影片。他一言不發地幫薑黎辦理好入住,把房門鑰匙“啪”地擱在木台上,往後指了指,從頭到尾沒有看薑黎一眼。
房間在二樓朝海的方向,有個小陽台,陽台上種著一些叫不出名的小花,被曬得蔫蔫的,垂頭喪氣。麵積不算大,但薑黎一個人住也綽綽有餘。布置簡單舒服,一張床、一張桌,漆成天藍的牆麵上掛著一些手工製品和捕夢網。頭頂一架大葉風扇,轉起來“呼呼呼”像直升飛機,多少散去一些熱度。
床上鋪著草席,這樣人工編織的草席薑黎是第一次見,手感很好,躺上去有種天然的清涼感。她躺在床上,沿途奔波,又熱又累,不想再動彈。
表姐在微信上問:“見到民宿老板和老板娘了嗎?我跟他們說了,你要待兩三個月,有什麽事都可以問他們。他們是我很好的朋友,很歡迎你過去的,你照顧好自己。”
老板?那個在前台看黑白電影的脾氣古怪的男子嗎?
太累了,眼皮沉沉,薑黎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已是傍晚,高溫慢慢降下來,屋子裏已經不那麽悶熱。這時候再看海,又是另一種絕倫的美,雲海相接,美得動人心魄。
薑黎趴在窗台邊看了一會兒大海,直到肚子傳來抗議聲,她餓了。
下了樓,前台男子不知去了哪裏,廚房那邊傳來聲響。或許是聽到薑黎下樓的聲音,有人從廚房探出個腦袋來,笑意盈盈地道:“嗨,你就是今天中午過來的客人吧,晚飯七點哦。”
是個跟薑黎差不多大的姑娘,剪很短的頭發,穿著橙色T恤和短褲。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像個假小子,眼睛細細長長的,笑起來牙齒又白又整齊。
姑娘想起什麽,抓著做菜的鏟子走過來:“聽我哥和嫂子說,你要過來住兩三個月,還打算打工換宿對嗎?”
薑黎點點頭,姑娘笑著朝她伸手:“那我去學校之後,你可以在廚房幫忙哦。叫我小C就好了,你怎麽稱呼?”
“薑黎。”
院子外麵,那個之前在前台的男子正抱著衝浪板走進來,看起來是剛衝浪回來。小C指著他跟薑黎開玩笑說:“咱們的大廚回來了,不然今晚就得吃我做的黑暗料理啦。”
02
薑黎知道了他的名字,祁修,不僅是看起來脾氣不好,小C說他的脾氣是真的不好:“不要隨便惹他生氣,他這個人很難搞。”
當天晚飯的時候,薑黎從小C那裏弄清了大概,民宿的老板有兩個,祁修也是老板之一。
最開始這家民宿是祁修一個人的,後來他把一部分股份賣給小C的哥哥和嫂子,也就是薑黎表姐的朋友。夫妻倆去北歐玩了,每年馬六甲最熱的時候,他們夫妻倆都會去其他國家度假。同樣,每年有兩三個月,祁修也會離開馬六甲到中國去。
“他去中國做什麽?”薑黎問。
“尋親,他的生母在中國,不過還沒找到。”小C說得很平淡,好像他去過中國尋親了很多次,已經不是什麽新鮮事。
祁修的脾氣確實壞,但他的廚藝還不錯。盡管是淡季,晚些時候來民宿餐廳吃飯的客人也有三五桌。
夜幕降臨後,民宿屋頂和圍欄上掛著的彩燈被點亮,像個溫馨的童話之屋。悠悠的海風吹拂,和白天是完全不同的風景,氣溫也比白天怡人得多。
小C臨時有約,把圍裙塞給薑黎,把她推到廚房裏說:“阿修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不要頂撞他,也不要跟他對著幹,熬過去就好了。”
薑黎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在廚房裏,望著正在爐子前煎牛排的祁修。他的背影沉默無言,像個巨大的陰影,給人無形的壓力。
他語氣冷冷的,頭也不回地說:“拿盤子來。”
薑黎反應過來,開始找盤子。台麵上堆著很多盤子,櫥櫃裏也有盤子,她正在思考拿什麽盤子的時候,祁修又冷言冷語地招呼她:“你不懂盤子長什麽樣嗎?”
不容多想,迅速把一個盤子遞過去,他橫了一個冷冷的眼神過來:“你沒吃過牛排?不知道裝牛排用什麽樣的盤子?深盤和淺盤都分不清?”
三個刻薄的問句幾乎把薑黎問得崩潰,她緊張起來手心就出汗,手腳發涼。
小C說對了,他這個人真的不容易對付。
常常薑黎還沒忙完手中的活,他暴躁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來——
“動作快點好不好?”
“洗碗池堆那麽多盤子你不知道洗了?”
“切個蒜都切不好,丟掉重切!”
“重洗!”
薑黎手忙腳亂,總是被他吼得跳起來,太緊張以至於打碎了盤子,終是被他趕出了廚房。
小C後來跟薑黎說:“他把你趕出廚房你就出去了?你臉皮要厚一些,他這個人是嘴硬心軟,再多待幾天你就適應了。”
03
薑黎不覺得自己能適應祁修的暴脾氣,尤其他在廚房裏,像條噴火龍,氣息也是灼人的,靠近他兩米範圍之內就會讓人窒息。
在小C離開民宿回學校後,這種氣氛更是讓人難以忍受。
好些天下來,薑黎慢慢適應了祁修的節奏和習慣,切菜有點像模像樣,盤子也能端得很穩了,他吼她的聲音才少了些。
他們平日裏隻在廚房裏有交集,出了廚房,薑黎還沒有和他完整地說過一句話。有時早起她在陽台做伸展運動,伸個懶腰,就看到他從隔壁出來抽煙,跟他打招呼他也是愛理不理的。
他這個人啊,真是很沒有禮貌。
可是幾天後,薑黎又懷疑,他的暴躁無禮是不是隻針對她一個人?
有一天,餐廳來了一對挪威的年輕夫婦。那天是他們的新婚紀念日,帶著一個五六個月大的小嬰兒,嬰兒哭鬧不休,他們都沒有辦法好好享受美食。
祁修脫下圍裙從廚房出去,跟那對夫婦不知說了什麽,然後就抱起孩子哄。
有一瞬間薑黎以為自己看錯了人,他棱角分明的麵孔瞬間變得柔和溫暖,笑著逗小寶寶的模樣讓人看得有些恍惚。她不知道,原來他笑起來是這麽好看,這麽光芒。
年輕的夫妻用英文問薑黎:“你們也是夫妻對嗎?”
不等薑黎回答,那對夫婦中的女子笑著說:“一起經營民宿一定很辛苦,但也很美好,有愛就能繼續下去。”
愛?薑黎張了張嘴,看了一眼回到廚房認真煎牛排的祁修,沒有解釋。
民宿這兒有時會接辦私人派對,規模不大,二十幾個人,主要準備零食酒水和一些水果糕點。來參加派對的都是年輕人,各種膚色和眼睛,也有本地的男人。
薑黎閑下來,想喝口香檳,嘴巴還沒碰到杯子,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祁修就從她手中把杯子輕鬆地奪過去:“還有這麽多事情要做,誰準你喝酒了?”
轉身,他又麵帶笑容地跟相識的朋友聊天。
派對結束後,薑黎正跟一位自稱是旅行社的男子談學習潛水的事情,祁修毫不客氣地把旅行社男子請出門去:“派對已經結束,你可以離開了。”
薑黎堆積在心中的不忿爆發,壓抑著心中的委屈問他:“你為什麽要針對我?”
再委屈,她也不是無理取鬧的人,也不是輕易就紅了眼眶的人,問出口的話,語氣也是平和的,沒有一觸即發的火藥味。
祁修當然沒有回答她,而是關好大門,熄了院子的燈,走進房裏。
空蕩蕩的院子隻剩下黑暗和寂靜,不遠處的海浪也停止了翻湧的生命力陷入沉寂。薑黎一個人站在院子裏,想起來之前父母對她說的話:“如果不開心就回來,不要硬撐,不要傷害自己,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她仰頭望著天上若隱若現的星光,深呼吸一口,轉身回屋收拾派對殘局。
二樓陽台方向,黑暗中,祁修手裏的煙燃了又滅。
04
薑黎從小有種神奇的能力,不管多麽不開心,睡一覺醒來之後又恢複了活力。有時候她很像一種植物,夜晚垂頭聳腦,天亮見光又朝氣蓬勃。
以至於第二天祁修“砰砰砰”地敲開她的門,把一套潛水服丟到她麵前。她如墜雲霧裏,望著他那張帥氣又冷冰冰的臉,聽到他說“把潛水服換好,跟我來”時,整個人還沒反應過來。
她呆立在房中,直到祁修又回頭說話:“你到底還要不要學潛水?”
“要!”
怕祁修下一秒反悔,薑黎回答得鏗鏘有力,反而把他驚了一下。
他微微皺眉看她,她回以他一個燦爛的笑臉。
隻是笑得再燦爛,對祁修也不管用。他不但是個脾氣暴躁的廚師,還是個很嚴厲的潛水教練。薑黎看過他的潛水證,是很高級別的那種,聽小C說偶爾會有專業的潛水打撈公司來找他去做些潛水公司職員也不敢輕易幹的活。
“阿修每年去中國尋親都要花很多錢,那種打撈活給的錢很多。”小C如是說。
“如果你一直找不到你的親人,會怎麽辦?”潛水上岸休息的時候,薑黎問祁修。
“繼續找。”他重新檢查裝備,每次上岸他都要重新檢查一次,做事十分細心。
“那如果找到了,可他們不想認你呢?”薑黎身邊有朋友經曆過這種事情。
祁修高挺的背影停頓了片刻,沒有回答。
天邊雲卷雲舒,傍晚的餘暉落在海麵上,赤橙紫藍的漸變色,美得不真實。
回民宿的路上,迎麵走來幾個人。薑黎認出是那天派對上的旅行社男子,他們幾個人幾乎占了整條路麵,有目的而來。
那次派對結束不久,薑黎也聽小C說了,祁修偶爾會自己帶遊客潛水賺點外快,價格比旅行社要便宜不少,因此得罪了旅行社的人。
四下無人的海邊堤岸,祁修把潛水裝備塞給薑黎,邊用手輕輕推著她的背從幾個男子的縫隙中走過去,邊交代她:“你先回去。”
薑黎從小就怕事,祁修讓她走她也就乖乖走了。
她腦海裏有各種老港片古惑仔打打殺殺的畫麵,腦袋裏蹦出頭破血流的祁修,心慌得厲害,終是一邊害怕著一邊往回衝,沿路還撿了根粗木棒提在手裏。
回到堤壩那兒,隻看到祁修一人。他正往回走,看到拎著木棒衝回來的薑黎,腳步頓在原地,突然就笑了:“怎麽,你怕我被人打死啊?”
他笑起來那麽好看,以至於他說了什麽話薑黎都聽不清,隻是羞紅了臉。
“我們這裏的人很和善,大家都是做生意的,談開了就好,還不至於動手。”
“是哦。”薑黎覺得自己真是傻。
05
八月,天氣炎熱得越發厲害,大太陽的時候隻能在屋裏吹吹空調吃西瓜,打掃打掃民宿。有時接連幾天下雨,沒完沒了的雨,悶熱的雨,濕漉漉的水汽讓人渾身黏膩。
薑黎待了兩個月,愛上了這裏的人和景物,對糟糕的天氣卻是恨極了。
或許是她歸期將至,要離開這裏,心情不由得變得越發煩悶。
父母在電話裏催了幾次,她總說再過幾天,再過幾天,也不知道到底在留戀什麽。
台風說來就來,預警發出兩天,以為會吹到印度尼西亞,卻突然轉向吹到馬來西亞,馬六甲也遭殃。
祁修從預警發出的第一天起就在修繕和補牢房子。他在房子上麵敲敲打打,薑黎拿啤酒和點心上去,一邊喝著啤酒吃點心,一邊看他幹活。
他的話真是少啊,相處兩個月,薑黎已經漸漸習慣了他的沉默。
盡管現在她在廚房已經能默契地配合他,盡管她的潛水學得也不賴,已經拿到了初級的潛水證,但大部分時間兩個人待在一起,也隻是這麽坐著發呆,看天看海,看雲看星。
不用說多餘的話,薑黎很享受這樣的時光。下雨的時候一個客人也沒有,幾天也不見一個客人,薑黎偶爾萌生出一種世界上是否隻剩下她和祁修兩個人的錯覺。
台風是清早刮起來的,吹得房子砰砰作響。薑黎第一次看到那麽高的海浪,撲天蓋地而來,幾乎要把民宿掀翻。她有幾次懷疑自己會連同二樓的房間一起被刮到天上。
夜裏風速突然變大,超強台風登陸。“砰”的一聲巨響,薑黎房間窗戶的玻璃被強風震碎,風帶著卷席一切的力量刮進來。薑黎想拿什麽去堵住窗戶,卻被吹得直接撞到牆上。
“不要管了,你下樓避風。”祈修不知什麽時候衝了進來,抓著薑黎的胳膊往外拽。
他把櫃子推過去堵住風口,房間內恢複了大半的平靜,卻淩亂不堪,到處都是刮進來的雨水和海水,沒有一處幹淨的。
薑黎被打了個透濕,祈修從他的房間拿來一套幹淨的衣服和幹淨的毯子,目光掠過她的身體看向別處遞給她。看他一臉正經的樣子,不知為何有點好笑。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多麽容易醞釀點什麽,但那個夜晚台風過境之後,特別平靜。薑黎躺在樓下客廳的沙發上,裹著帶有祈修身上一股陽光曬出來的溫暖氣息,睡得很安心。
早上,祈修在廚房裏煎蛋,香味在睡夢中也能聞到。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到廚房裏的祈修,生出一種想要在此地紮根的感覺。
但很快,她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她必須要離開了。
06
小C的哥哥和嫂子從北歐旅行歸來,民宿變得熱鬧起來,薑黎也輕鬆多了,廚房裏不再需要她幫忙,最後的幾日,她有大把時間可以騎著小電驢在馬六甲的街道和海邊四處亂逛。
離開馬六甲之前,祈修最後一次帶薑黎潛水。
前一晚,他們一起看了呂克·貝鬆1988年那部片子《碧海藍天》,傑克最後在深藍的海水裏跟著海豚遊走時,盡管薑黎看過很多遍,也還是哭得稀裏嘩啦。
而祈修在旁邊用一種很不可思議的眼神看她,就好像她是個瘋子。
明明剛來民宿的那天,薑黎看到他在前台看的那部片子就是《碧海藍天》,他一定也偷偷看了很多遍,卻還裝著第一次看的冷淡模樣。慢慢熟悉起來之後,她發現他還真是個嘴硬心軟的人,有些莫名的反差萌。
這夜的海很平靜,月光明亮,適合夜潛。
上岸休息的時候,薑黎在礁石上捉到一隻大海星。平常潛水的時候她不會去注意海星,光是海底斑斕的魚群和珊瑚都讓她看不過來,安靜地趴在礁石上的海星很容易就被忽略了。
這隻海星和薑黎以前看到的都不一樣,帶著橙色斑點,藍橙相間的顏色,被燈光一照就像炸開的煙花。
祈修說:“海星是不睡覺的生物,它們永遠不睡覺,夜裏活動更頻繁。”
薑黎說:“它們若是睡覺,就永遠醒不過來了吧。”
祈修沒有回答。
兩天後,他送薑黎去機場,他一路幫薑黎把行李提到安檢口,在薑黎接過行李時,對她說:“海星不會醒,但你一定會。”
他從小C哥哥和嫂子那裏得知了薑黎的身體情況,她腦袋裏長了個東西,將要去美國做手術取出。手術日期早在三個月之前就定下了。在此之前,她活了二十幾年,哪裏都還沒獨自去過,在網上看到馬六甲民宿打工換宿的消息,她簡單打包了行李就過來了。
祈修不知道的是,薑黎選擇他的民宿有一個重要的原因。
網站上貼出了一張他在廚房忙碌的照片,她覺得他似曾相識。
“我可以抱抱你嗎?”
她的話剛落音,祈修已張開雙手給了她一個擁抱。
“下次再來。”他不說再見。
薑黎離開他的懷抱,狠心地轉身,她不敢說出那兩個字——等我,因為不知歸期。
那個擁抱,更像是她給自己的安慰。
07
加州也有海灘,有黃金海岸。
天使之城洛杉磯的Santa Monica Beach,清早太陽還沒出來,海水裏已經泡著遊泳衝浪的人。太陽出來後,沙灘上遍布遮陽傘和躺椅,隨地鋪著毯子曬太陽的遊客也到處都是,每個人都像植物一樣,拚命地吸收陽光,把皮膚曬成小麥色。
這裏的姑娘都很健康,小麥色的肌膚,淡褐色的雀斑,金黃或淺棕的微卷的頭發,蓬鬆地披散下來,穿著比基尼,光腳在沙灘上打排球。
習慣了馬六甲夏天的太陽,加州的陽光也就不算什麽了。
父母租的房子離海灘不遠,半年來,薑黎每天做完康複訓練,傍晚的時候就會到海灘上坐一坐。看看海灘上活力四射的人群,看海麵飛逐的海鳥,看晚霞和夕陽。
夏天這兒也熱,但熱的時間不長,如今薑黎能站起來正常走路,雖然走得不像尋常人那麽快,但也能走得很穩了。腦瘤手術有眾多風險,她手術結束後,除了壓迫雙腳的神經讓她走路有點困難,需要時間康複外,已經比之前預想的手術效果要好很多。至少她能夠活很長很長時間了,至少她的腦袋不會再疼。
她沒有像沉睡的海星一樣,睡了就永遠醒不來,她醒過來了。
冬天的時候她在康複中心辦理出院,隨父母回國之前,她說服父母,訂了一張飛往馬六甲的機票,獨自前往。
馬六甲的冬天也熱,穿著短袖在大街上走的外國遊客和本地人隨處可見。
民宿粉色的外牆顏色在海邊很容易看到,外牆重新漆過不久,空氣中還有未散盡的油漆味。聖誕節剛過,彩燈掛得琳琅滿目,院子裏有一棵又高又大的聖誕樹。
小C先看到薑黎,飛奔出來迎接,熱熱鬧鬧地把她迎到屋子裏。
薑黎一路平靜的心情在看向廚房的時候突然不平靜了。
半年來,她每天都在期待這一刻的重逢。
小C的哥哥和嫂子從廚房走出來,當薑黎問起祈修時,他們都沉默了,許久才慢慢講述——
“去年你離開後不久,他突然接到從中國來的消息,說是他的生母找到了。他去了之後就沒有回來,也與我們失去了聯係。”
“阿修這個人就是這樣,有時候做事很絕情,他要做的事,無論如何都要做到。他可能是留在生母那邊一起生活了,也許不會再回來。”
08
薑黎不是個輕易放棄的人,可有些事也很讓人絕望。
中國這麽大,十幾億人口裏找一個人這麽難,祈修辦到了,她卻沒有他的決心,她找不到他。回國後,她托朋友用祈修這個名字找了一段時間,卻如石沉大海。
從小C的哥哥那裏聽來的故事,讓人心疼。
祈修並非被生母拋棄,他生母患有精神疾病,被他生父拋棄,生母在精神狀態還正常的時候,把他送去馬來西亞給人收養。收養他的那對夫婦原是馬六甲那棟民宿的主人,一對年邁的老夫妻,在祈修滿十八歲的時候告知了他身世,之後不久老夫妻雙雙離世,留下他一人。
薑黎從小跟父母一起生活,被保護得很好。那次去馬六甲打工換宿,如果不是以她不做手術為威脅,父母不會放她一個人出門。
她漸漸明白,人生來都孤獨,路始終是要自己一個人走。
她離開北京,去了上海朋友的畫廊工作,重新拿起畫筆創作,主要畫海星。
海星還分很多種類,海盤車科、海燕科、磁海星科,不同的種類分布在不同的大洋和水域,喜歡吃的東西也不同。它們都有共同的屬性——永不睡覺。
畫海星的第三年,她突然有了名氣,在全國各地舉辦畫展,畫作被高級餐廳和藝廊買走,也被私人收藏。
然而畫了那麽多的海星,薑黎還是忘不了馬六甲海邊那顆像煙花一樣的海星,這些年裏她去過很多地方,看過很多海星,卻再也沒見過那麽耀眼的海星。
半年後,馬六甲被台風“雷霆”侵襲,台風過後,新聞媒體播出的視頻和圖片觸目驚心,滿目瘡痍,沿海建築被毀壞不少,亦有不少人員傷亡。
薑黎聯係上小C後,得知民宿也被台風吹壞,大麵積坍塌。小C的哥哥在台風中受了傷,嫂子無力也無經驗經營,正準備把民宿他們所持有的股份賣掉,去別的城市定居。
薑黎幾乎沒有考慮,她賣掉自己所有的畫,帶著錢奔赴馬六甲,把民宿給買了下來。
交接之後,她望著那片台風過後的廢墟土地,給自己打氣:“祈修當年可以,你現在也可以的。既然找不到他,那就在原地等他回來吧。”
民宿在薑黎接手的八個月後才開始營業,重修的過程中有很多活都是薑黎自己做,漆牆、上窗簾、裝彩燈、修修補補,以及打掃前前後後的石料和木料垃圾。
她享受每一件事,也開始享受炎熱的天氣。
每天傍晚,她會帶著狗到海邊散步,尋找海星作畫,日複一日。
有一天,薑黎和狗在海灘上,狗叼來一隻海星給她。那海星和五年前那隻一樣,也像個煙花。待她舉著海星興高采烈地回頭,就看到了祈修站在海灘那頭,不遠也不近。
她的心情如海浪,高高翻湧起,又恢複平靜。因為她很早就知道,他終究會回來。
夜晚,他們坐在海灘上,像五年前的那個夏天,靜靜的夜晚,明亮的月光,什麽都沒聊,隻是坐著,吹著輕柔的海風。
祈修想要講述發生的一切,薑黎伸手捂住他的嘴。
“來日方長,你可以慢慢說。現在,你可以先吻我嗎?”
她等這個吻,很多年。
而後,他側頭過來,吻了她。
祈修總覺得薑黎的笑容很熟悉,像是前世對他笑到今世。
事實上,六年前他們有過一麵之緣,在薑黎第一次去馬六甲的前一年。
那時祁修到北京尋親,坐公交車沒有零錢,準備下車的薑黎隨手幫他付了。
他說了句“謝謝”,她燦爛地笑著回了句“不客氣”,就此忘了對方。
而神奇的命運終究還是給了他們一個圓滿的結局。
更新時間: 2023-07-14 1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