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烏斯懷亞的盡頭

張貼日期: 2022-09-17 21:09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在烏斯懷亞的盡頭

文/唐西爾

01

2019年11月的月末,卜南還在美國的西拉法葉市陪新男伴看橄欖球賽。天很冷,兩個人偎依在一起。

場上球員剛獲得了新的得分,經紀人許冬至就在這個時候,起身把調了靜音的手機遞給卜南。她在全場的歡呼聲中看完了那封郵件,轉身對身邊的人說了句“抱歉”。

他們當晚就訂了機票回國,近二十個小時的飛行時間,卜南一言不發,半躺在座位裏幾乎沒有換過姿勢。墨鏡遮住了她大半張臉,許冬至也猜不出她到底是什麽樣的表情。

窗外是烏沉沉的黑夜,飛機機翼的紅點在濃黑裏一閃而過,承載著無窮心事的她重新回到故土。

三天後,葬禮在九溪舉行。

這天的天氣不好,雨下了很久,絲絲冷意從泥土裏鑽出來。卜南撐著一把黑傘,麵無表情地放下一束玉蘭花。

很久以前她惡毒地跟白澗允說,他們最後一次見麵會是在他的葬禮上。

誰知道一語成讖。

02

2012年12月21日,瑪雅預言中的世界末日這天,九溪難得出了太陽。有導演來南澤藝術學院為服裝品牌KQ挑選新一季的廣告模特,這個品牌的新總監曾受過白氏的照拂,正巧白澗允在家待得太悶,便應邀來看看。

一張張漂亮的臉蛋從鏡頭前走過,監視器後的人卻毫無反應。白澗允偏頭看試鏡導演,後者朝他勉強笑了笑,而後皺眉在所有人的名字上都打了叉。耗到近傍晚,沒有一個合格的。兩位分別叫“卜南”和“季辭書”的姑娘沒有到場,導演沒耐心等了,麵試就此結束。

白澗允從側梯下樓,卻在4樓被一片煙霧籠住。窗外鳳凰花開得絢爛,金色的夕陽投在雪白的牆壁上,映亮了昏暗的樓梯間。有人正低著頭抽煙,半張臉藏在頭發裏,試鏡用的名牌甩在她的腳旁。

卜南。

“麵試已經結束了。”白澗允站在樓梯上開口。

聽見聲音的卜南抬起頭,就看見站在一片金色陽光裏的白澗允。縱使他裹著厚呢大衣和高領毛衣,也仍舊顯得身形單薄。明明是同歲的少年,那雙眼睛卻毫無生機,透白的膚色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尊脆弱的玻璃塑像。卜南頓了頓,手腕一低把煙掐了。

“最後選了誰?”她用手扇了扇周圍的煙霧。

“無人合格,你應該去試試。”

卜南像一隻被人踩到傷口的小獸,挑釁意味明顯地撩起半邊頭發,右臉顴骨到下巴有一道很長的紅色劃痕:“這樣一張臉要怎麽去麵試?”

“身為模特,難道不是氣質比容貌更重要嗎?”白澗允從她身邊路過,望見了她的一雙眼睛,又停下腳步,“你……認識季辭書嗎?她怎麽也沒有來?”

“她撓花了我的臉,我怎麽可能讓她好過?”卜南舔舔嘴角,幹裂的地方又開始滲血,“現在大概在醫院縫傷口吧。”

“你們打架了?”白澗允多看了她一眼,“你的傷口也需要處理一下。”

“跟您又有什麽關係呢?”卜南斜靠在牆上,“勸您快點回家,不要沾上我的晦氣。”

白澗允毫不介意她話語間的刺,溫和地回答:“我是辭書的堂哥,也算半個長輩,她在學校惹了禍,我幫她善後也是應該的。”

卜南瞪著他,不講話。

他微微歎息,伸手欲拉她起來:“你應該不希望臉上留疤吧?”

他的手指白淨瘦長,手背上有細密的針眼,幾乎可以連成一幅藏寶圖。

卜南對白澗允並不陌生,她從小長大的孤兒院就是白氏資助的,每年的除夕夜,孩子們除了圍坐在一起吃餃子,還要在鍾聲敲響前為白澗允疊滿一萬隻千紙鶴。

他從小身體就不好,他父親資助孤兒院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通過做善事來讓自己兒子遠離病痛。那個中年人看著精明而冷漠,卻因為自己的孩子而有這樣無稽的想法,可憐天下父母心。

在卜南十四歲那年的小年夜,白澗允來過一次孤兒院。他在暖融融的大廳裏拉大提琴給大家聽,琴聲低沉如絮語,營造出一個別樣的傍晚。難為他選了較為歡快的《C大調協奏曲》,其實大部分孩子都聽不懂,隻是好奇地看著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躍動。

白澗允隻拉了一小節,十分鍾的時長,卻已耗費了大量體力。他在雷鳴的掌聲中紳士地躬身致謝,黑順的發間已經濡濕。卜南站在人群最後麵,覺得他像是後院裏種著的那株玉蘭花,漂亮又脆弱。

那天卜南還是跟著白澗允走了,他的司機將邁巴赫泊在教學樓下,車內暖氣充足,卜南好似一瞬間進入了夏季。半個小時後,司機將車停在城西的一處院落。這是頂尖整形科醫生的別院,平日裏向他谘詢的人至少要等三個月。而白澗允隻是發了條短信,卜南便能享受到醫生的私人問診。

冬日裏樹枝光禿禿的,在卜南的頭頂張開幹枯的枝幹。她站在車外,醞釀了一路也隻想出這一句話:“謝謝你。”

白澗允膝頭蓋著毛毯,朝她淡淡一笑:“再會。”

03

卜南長了一雙走勢陡峭的眼,臉頰又消瘦,搭配下三白的瞳孔,看上去傲慢又壞脾氣。常有人因為她的長相而下意識地產生敵意,也常有人因為那一雙眼而銘記她。

她和季辭書第一次見麵就不對盤,青春期的少女什麽都不服,什麽都想比較一番。南澤的這兩朵霸王花總是被放在一起比較,最後積怨在那天麵試前爆發了。

有人在形體教室外閑聊,說今年這個品牌的成衣風格都偏野性,卜南入選的可能性很大。季辭書在一旁端詳自己新做的美甲,冷笑一聲:“沒有家的人,當然野性十足。”

恰巧卜南從樓梯上來,一片噤聲中,她踩著台階一步步逼近:“你再說一遍?”

火星碰熱油,兩個人就此打了一架,一個被撓花了臉,一個磕破了額角。在卜南眼裏,沒什麽比解恨更重要,她永遠睚眥必報。

原以為這次之後會受到大處分,但教務處隻是讓卜南寫了檢討,又去圖書館做了義務勞動。事情就此翻篇,甚至連季辭書都沒來找麻煩。

卜南摩挲著正在結痂的傷痕,又想到了白澗允。看著那麽易碎的一個人,卻能擺平那麽多事。

養傷期間她沒辦法做那些需要上鏡的兼職,好在刷碗工的薪資是日結的。還因為聖誕節和元旦臨近,薪資上漲,她便一頭紮進飯館的後廚,洗涮一摞又一摞油膩的碗碟。

聖誕節這天餐飲業格外忙,然而廚子沒管好自己的手,趁著後廚擁擠的時候,站在卜南的身後偷摸。卜南也沒客氣,當場把盤子砸到他頭頂,拿膝蓋狠狠地撞在他的襠部。店長急匆匆地趕來,怒斥兩個人在這麽忙的時候添亂。

卜南把手套脫下來砸到店長臉上,麵無表情地指了指攝像頭:“結雙倍工資,不然我就報警。”

於是她順利拿了工資滾蛋,裹著棉衣在寒風中漫無目的地走。樹梢上大紅色的裝飾彩燈貫穿了長街,車輛駛過時都在唱著聖誕快樂。年輕的情侶總能把所有節日都過成情人節,摟抱在一起放聲談笑,像極了她童年時看過的那些韓劇裏的場景。而在劇集中,聖誕節是很重要的日子,男女主角總會待在一起。

卜南路過街心公園,看見了那天停在教學樓下的邁巴赫,還有坐在不遠處的長椅上的白澗允。昂貴的皮草嗬護著他消瘦的身體,卻依舊清貴又挺拔。心仿佛被鼓槌敲了一下,她去咖啡館買了兩杯熱可可,再過去時,白澗允已站在一棵鬆樹下。

“沒想到聖誕節居然沒下雪。”卜南站到他身邊,假裝隨意地將熱飲遞過去,“天氣這麽冷,幹嗎還出來?”

“是你?好巧,我們果然再會了。”白澗允捧著熱可可暖手,眼神虛落在麵前的鬆樹上,“我來看一位老朋友。”

卜南左看右看,也沒發覺這棵並不粗壯的鬆樹有什麽特別之處。白澗允輕輕用長絨手套撣去沉雪,轉頭看著她疑惑的眼睛,忽然笑起來:“六歲那年,我母親陪我一起種下了這棵樹,那時這裏還沒有建公園。她跟我說,我們種下這棵樹,以後就可以跟它一起長大了。”

白澗允沒有再說下去,但卜南已經知曉了後半段。在白澗允八歲的時候,白夫人離世,明明他才是被病症詛咒的人,時刻做好了長眠的打算,卻要目睹親人的離世。也是從那年開始,她在孤兒院的每個除夕夜都會替他疊千紙鶴。

她看著白澗允被燈光照亮的側臉,幾乎能想象到那個體弱多病的小男孩,在春日裏種下一棵樹的時候,內心有多麽孤單。

“那現在我也算是它的朋友了,”卜南吸了吸鼻子,走上前去煞有介事地和鬆枝握手,“你好,我叫卜南,希望你以後也陪我長大!”

白澗允在一旁看著她,看得她有些不好意思,硬著頭皮開口:“既然今天是聖誕節,可以請你一起吃晚餐嗎?就當我的謝禮。”

“看來今天有人心情不錯。”白澗允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他的鼻尖被冷風吹紅了,讓他看起來終於有了些色彩。

“當然,我今天可是大賺了一筆,在這種日子裏,一個人吃飯也太可憐了。”卜南頭一次對人裝可憐,“所以你就垂憐我一下吧。”

對著那雙充滿狡黠的眼睛,白澗允失笑。司機將車開過來,他終於點頭:“我的榮幸。”

04

吃飯地點選在雲美大廈二十八層的空中餐廳,落地窗後是燈火渺渺的九溪夜景。大橋像一個臥躺的巨人橫跨江水,有穿著純色長裙的樂手在鮮花擁簇下演奏。

卜南站在露台,腳下是這座城市鋪展開的橘黃色脈絡。她閉眼張開懷抱,冷風吹開額發。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擁有全世界。在這裏吃一頓飯,幾乎花掉她半個月的兼職費,但她一點也不後悔,甚至很慶幸是白澗允陪她來的,她的全世界都可以分他一半。

店裏很安靜,在寧靜悠揚的小提琴曲伴奏下,幾乎聽不見人們的低聲耳語。侍者幫她拉開椅子,白澗允將菜單遞給她。卜南並不清楚澳洲穀飼M8和M9的區別,也搞不懂加勒比海大龍蝦和澳洲青龍吃起來有什麽不一樣,隻好拿著菜單瞎點一通。

白澗允適時地輕咳一聲,她抬起頭,隻看見他一雙眸子在燭火映照下格外溫柔:“我們已經點過蟹子沙拉了,要不要換掉細鱗銀鱈魚?”

最後在白澗允的含蓄指引下,卜南換掉了重複的前菜和附餐,又為自己點了甜點,一份杏仁牛軋糖凍糕。

“您好,請問兩位牛排需要幾分熟?”

卜南想了想:“八分熟吧。”

侍者笑了笑,聲音還是很溫柔:“抱歉,小姐,熟製隻有奇數的。”

一片安靜中,忽然聽見白澗允開口,聲音不疾不徐,帶著慣有的那種冷淡的謙和:“我想,主廚一定會照顧到不同需求的客人。我跟她一樣,也要八分熟,可以麻煩你告知一下嗎?”

年少的卜南年輕氣盛,閱曆少,什麽都不怕,卻也懂得“尷尬”二字。等到侍者走開,她才悄聲問:“我是不是害你丟人了?”

燭火倏忽閃爍,白澗允看著她明亮的眼睛,輕笑著搖頭:“並不會,是他們沒有考慮周全。”

飯畢離場時,店長帶著主廚等候在門口,殷切地道歉:“今日招待不周,希望沒有影響兩位的興致。若不介意的話,改日請二位再來光顧,定會改進我們的服務。”

話語中看似在向兩個人道歉,可他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白澗允冷淡的臉色。可後者沒有開口講話的意思,卜南覺得再這樣下去,這位店長會一個星期都睡不好覺,便搭腔道:“好的,我們下次會再來。”

白澗允垂眸看她,唇畔的笑意隱現:“好。”

店長和主廚終於鬆了一口氣。卜南覺得好笑,她想了想,忽然停下腳步,對白澗允撒了一個小小的謊:“其實……今天是我的生日。”

白澗允看起來有些遺憾:“那我是不是錯過送禮物的機會了?”

“當然沒有。”卜南揮手叫來接待他們的侍者,從挎包裏翻出手機,“拍個合照好不好?就當是我十八歲的生日禮物。”

就這樣,他們有了唯一一張合影。

從二十八層的高空降落至地麵,好似從夢境中回歸現實。電梯下行的時間裏,她還在看照片裏的人。白澗允將一張名片遞至她麵前:“上次那個試鏡還沒結束,希望你不要讓自己遺憾。”

卜南愣怔地接過那張名片,白澗允笑得溫和:“十八歲的禮物,總該正式一些。”

他這樣慷慨,每次見麵都有不同的禮物。

電梯到達一樓,提示音響起的那一刻,卜南聽見了白澗允遲疑的聲音:“我有個不情之請,我可以……摸一下你的眼睛嗎?”

溫暖軟綿的指腹點著內眼角,虛虛地向眼尾描摹,他似乎屏住了呼吸。卜南閉著眼,又聽見他說:“謝謝你。”

後來她才知道,每年的聖誕節都是白夫人的忌日,而她恰巧長了一雙與故人相似的眼睛。

05

亞洲人的麵孔起伏平緩,麵部折疊度並不具備優勢,於是卜南準備另辟蹊徑。她在理發店坐了八個小時,將一頭黑發染成紅色,像是一團燃燒的火焰。

她頂著這樣耀眼的紅發去試鏡,毫不意外地獲得了所有人的目光。KQ主打少女仙係,以往品牌模特都是飄忽難捉摸的仙女形象。而這次春季新品的拍攝主題是森林之子,卜南貢獻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詮釋。她在花朵和綠葉的掩映中靈巧跳躍,咬下一朵含苞的花,吮吸山間的清泉,火紅的發像是新生的太陽,偏偏眼神冷淡又悲憫,像森野之中孕育的神靈,野性又自由。

最後當然是她摘得了廣告名額,她抑製不住自己的興奮,一走出大廈就給白澗允打電話。電話很快接通,白澗允在電話那頭祝福她,片刻後又問:“你晚上睡哪裏?現在已經回不了宿舍了,如果你不介意,我派人來接你。”

司機來接她,車子開往城西的濕地別墅區。她降下車窗,空氣清新且寒冷,足夠讓她維持頭腦的清醒。她見到了站在院子裏的白澗允,他披著厚重的毛毯,英英玉立,安安靜靜地等著她。

在那一刻,卜南希望自己是他頭頂的那片朗朗星夜,或者是那皎潔的月光,可以亙古不變地陪伴著他。

她飛奔過去,白澗允被她撞得一個趔趄,卻還是伸手接住她:“雖然已經說過一次了,但還是要祝福你,卜南。”

在日複一日的醫護治療中,失去耐心的不隻是白澗允,還有白先生。十四歲的新年是白澗允最後一次跟父親一起度過,自那以後,他的心裏有了別的牽掛,有溫香軟玉和健康的孩子。白澗允對此並不理睬,隻是在書房裏閱讀的時長逐日遞增,叫醫生來問診的次數越發少了。

家裏隻有白澗允、保姆和司機,現在多了第四個不請自來的客人——卜南。

白澗允的書房幾乎是三樓一整層,卜南從沒見過這麽多書,也沒見過比白澗允還要好看的讀書郎。於是在她十八歲這年,她經常在放學之後鑽進校門口的邁巴赫裏,在城西待一整個下午,再趕在宿舍門禁之前回來。從車裏鑽出來的時候,她雀躍得像一隻小鳥。

九溪大寒的那個傍晚,天氣陰沉得厲害。她在看《西方名畫鑒賞》,書裏聊到弗拉戈納爾的《秋千》是洛可可時代的名作。她不明白巴洛克和洛可可的區別,也看不出這幅畫的偉大之處,隻好蹲在白澗允腳邊,叨擾正在讀詩的他。

“這幅畫為什麽很厲害?”

“它是從偷窺的視角去描繪的,而畫麵本身講述的是偷情的故事,畫家在情色和色情之間找到了平衡,而這種輕佻和甜膩正是洛可可文化的特點。”

卜南聽得一知半解,注意力卻被他手中的詩集奪走:“你在看莎士比亞?”

白澗允難得露出欣賞的神色:“你有喜歡的詩句嗎?”

“我隻知道第十八首很出名,”卜南做了一個鬼臉,“曾經有人抄成情書送給我。”

大片大片的雪花砸落下來,屋子裏隻聽見壁爐裏柴火燃燒的聲音。卜南坐在書桌旁抄寫詩歌,白澗允在毛毯的擁簇下靜靜地睡著,她抄寫兩筆就抬頭看看他的側臉,內心無比寧靜。

沒有芳豔不凋殘或不銷毀,但是你的長夏永遠不會凋歇。

隻要一天有人類,或人有眼睛,這詩將長存,並賜予你生命。

06

這一年的新年過後,卜南要跟隨團隊去外地拍攝。走之前,她跟白澗允在家一起看完了《哈利·波特》。在第七部中,赫敏和哈利在絕境中相互偎依,背景樂在放O Children,一首絕望卻充滿希望的歌曲。

電影裏的赫敏和哈利在跳舞,屏幕外的卜南將食指頂在白澗允的掌心,輕盈而漫無目的地旋轉,這是她十八年人生裏過得最快樂的一個夜晚。

眩暈之下,卜南倒在白澗允的懷裏。她聽見自己隱含期待和興奮的聲音:“我之後要去外省拍攝了,這是我第一次走出這個城市。”

白澗允低頭看著她,輕柔地將她亂了的碎發重新挽到耳後:“你以後還會去到更遠更美好的地方。”

他說得很對,拍完那個廣告後,KQ宣布簽約卜南成為新一季的成衣模特,而此前KQ從未簽約過無資曆的新人。消息一出,輿論嘩然。沒過多久,卜南作為新簽約的模特,飛往米蘭走了KQ的下一季度的成衣秀台。

她的第一場秀足夠驚豔,少女如希臘神話中的女神寧芙,纖細的腰肢被月桂樹的樹葉攀附,碎金撒進蓬鬆的紅發間。她的眼皮貼著金箔,遊走在雲水之上。總設計師攬著模特們謝幕,卜南的東方麵孔吸引了無數的閃光燈,這場秀讓她的名字豔絕時裝周。

結束時已是晚上,米蘭已是初春,她站在萌生綠芽的樹下給白澗允打電話。

她已經三個月沒見到他了,她想念白澗允,非常想。

電話打了三個,白澗允才接通,他的聲音中透著濃濃的倦意。卜南想起他們之間隔著七個時區,米蘭此刻尚在夜晚,國內還未天亮。

“看見我發給你的圖片了嗎?”卜南抬頭看著夜色下的米蘭古城,抑製不住地想要跟他分享喜悅的心情,“米蘭非常漂亮。”

“嗯,我看見了。”

電話那頭傳來儀器的“滴滴”聲,卜南覺得自己全身沸騰的血液都冷了下來:“你在醫院嗎?”

“我在家裏。”白澗允像是猜到了她的不安,“不要擔心。”

卜南鬆了一口氣,隨後抱怨:“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走秀,可你不能親眼看見。”

“看回放可以嗎?我會補齊每一場的。”

“作為補償,你陪我去一個地方好不好?”

那頭沉默了許久,終於答應下來:“好。”

“你都不問去哪裏嗎?”

“去哪裏都好。”

掛斷電話,卜南的手心裏全是汗。

她從口袋裏摸出煙盒,嚐試了幾次,打火機的滾石都沒能把煙點燃。

就在這時,旁邊有一隻手遞來了火。卜南轉過頭,有著東方麵孔的年輕男子朝她眨了眨眼睛:“美女,你再不點,火馬上要滅了。”

這是卜南和許冬至的初次見麵,他還是一個新手經紀人,看到卜南的驚豔出場後毫不吝嗇自己的讚美。

“你以後一定會紅的。”許冬至在一片煙霧繚繞中看起來像個神棍,“到時候,我會很遺憾今天沒能簽下你。”

“如果有一天我非常非常想紅,我會回來聯係你。”卜南笑笑,吸了幾口就掐滅煙,“我要走了,謝謝你的火。”

“工作結束了,不去度個假放鬆一下嗎?”許冬至問。

“當然。”卜南心情很好,“我要和我喜歡的人一起去旅行。”

“聽起來太幸福了。”許冬至拍了拍手,“想好要去哪裏了嗎?”

卜南指了指天邊,笑起來:“世界盡頭。”

07

一直工作到2013年的夏季,卜南才回去。

她領到了人生中第一筆收入,買了禮物去了孤兒院,又買了兩張去往烏斯懷亞的機票。

南半球此刻正處在冬季,何況他們要去往的是世界盡頭。出發前她無數次後悔,擔心白澗允的身體吃不消,而他總是笑著重複那句:“我不喜歡做毀約的人。”

他們在夏至日出發,到達後就乘坐綠皮火車。清冷的空氣裏裹著細雪飄灑,天涯海角號緩緩駛入綠意盎然的森林,火車頭噴出濃白的蒸汽,遠處的雪山仿佛觸手可及。他們並肩坐著,卜南指著一家博物館問:“你想去這裏嗎?”

他點點頭:“去哪裏都好。”

卜南用力握緊他的手,他更瘦了,指骨根根分明。

1896年,犯人忍受酷寒而漫長的冬季,被流放到烏斯懷亞。如今監獄被改造成博物館,世界各地的遊客來此參觀。卜南去買票,有人跟外形出眾的她搭訕,她擺了個拒絕的手勢。再一轉頭,白澗允背對著她在看博物館門口豎著的牌子:這裏是世界的盡頭,一切從這裏開始。灰色陰天,冬風凜冽,他整個人消瘦得像隨時會消失。

她覺得心髒猛地一抽,忽然開口朝他大喊:“白澗允!”

周圍的人被嚇了一跳,回頭看這兩個明明隔得不遠的男女。白澗允笑起來,同樣大聲回複她:“我在!”

那種不安在當天晚上應驗,白澗允發起了燒。她裹著防風服下樓買藥,彩紅飯館的華人老板給了她一些常規退燒藥,她用熱水給白澗允喂下去。

“我沒事,明天就會好了。”白澗允將手指貼在她的臉上,“不要哭了。”

卜南胡亂抹了把臉:“我們明天就回去吧。”

“還沒有去港口。”白澗允拒絕了她,“你不是一直想去嗎?明天看完再回去,我答應過你的。”

然而第二天白澗允仍在發燒,嘴唇蒼白,窩在被子裏時睡時醒。卜南叫了當地的醫生來看,又喂他吃了一些藥。半夜的時候白澗允醒來,卜南在迷迷糊糊中聽見他歎了一口氣。

“怎麽了?”卜南抬起頭。

隻亮了一盞落地燈,顯得他的眼睛明亮又溫潤,他看了卜南好一會兒才開口:“我好像搞砸了這次旅行。”

第三天,白澗允的精神好了一些,他們終於去了烏斯懷亞港口。他們運氣夠好,搶到了最後一分鍾的船票,輪船沿著比格爾海峽穿行在大西洋與太平洋的分界線上。塔柱紅白相間,佇立在整個世界的盡頭,任寒風吹割,任海浪撲打飛濺,任世人留下一切不快。

“The end of the word.”卜南又想起在博物館門口看見的那句話。

白澗允站在她身邊,她重新替他圍好圍巾,他素白的一張臉幾乎要融入冰雪之中。他抓住她的手,吻在那一刻落了下來。

他的嘴唇幹燥而溫暖,卜南閉上眼睛迎上去。

Although the beginning of the word,她在心裏喃喃。

08

白澗允一直撐到飛機降落的那一刻,醫護人員隔開了卜南,在季辭書的阻攔下,卜南隻能眼睜睜看著司機將白澗允送往醫院。她看著已有許久沒見的季辭書,言辭很平靜:“讓開。”

季辭書顯然也不想跟她廢話:“卜南,別糾纏他了,你這是在害他。”

卜南的臉色冷下來,季辭書卻沒給她反駁的機會,繼續說:“或許你想罵我,覺得我什麽都不懂,但我還是要說,你這是在消耗他的身體。”

“他的身體真的不能這麽折騰,他從小就跟別人不一樣,別人能跑能跳,但他不行。”季辭書指了指白澗允剛剛離開的方向,“包括這次,你讓他出去,他立刻就跟你走了。但你知不知道,前些天他還在醫院裏,醫生叮囑說一點冷都不能受,而你轉頭就把他拉到了極圈。”

卜南沒有說話,她從未想過白澗允的身體糟糕到了這種地步。

他是脆弱的玻璃王子,沒有人知道他能活多久,每一天都是上天給予他的恩賜。她內心恐慌,卻還是嘴硬:“如果是真的,我要聽他親口對我說這些。”

季辭書氣極反笑,覺得她無可救藥:“你明知他不會。”

卜南去了中心公園,她在那棵鬆樹下一直等到天黑,最後掐下一截鬆枝,帶回宿舍放在了玻璃瓶中,一抬頭就可以看見。

休息一個星期之後,她又要去工作了。模特行業就是吃青春飯,分秒的年輕都異常珍貴。即使是上課,她也不敢開靜音,生怕錯過了白澗允的電話。

在她真正生日的傍晚,她終於接到了白澗允的電話。形體室裏的鏡子映照出一片香檳色的黃昏,卜南靠著鏡子坐下,心一點一點沉入冰冷的海水中。

白澗允說:“卜南,你以後會遇見更多的人,你就會明白,其實你現在遇見的一切,都隻是這個世界很小的一部分。”

手指甲掐進掌心,她屏住呼吸:“是季辭書跟你講了什麽嗎?”

“你明明知道,這跟別人無關。”白澗允歎息。

“可是這一小部分,就是我擁有的全部。”

“你現在擁有的一切還不到世界的百分之一,你會擁有更廣袤的世界。”白澗允的語氣生硬起來,“不要再見麵了。”

“那之前那個吻算什麽呢?”卜南意識到自己哭了,哽咽道,“是同情嗎?”

過了好久,電話那頭才傳來一聲:“抱歉。”

她不甘心,又去了城西,翻圍牆穿越大片的草地,終於來到白澗允的窗下。她站在樓下喊:“白澗允,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真實的生日,你可以祝我生日快樂嗎?”

沒有任何答複,隻有熟識的保姆和司機站在屋內,歎息著搖頭。

她盤腿坐在草地上為自己唱生日歌,又哭又笑,像一個瘋了的人。終於,樓上傳來大提琴的合奏,琴音在低沉地嗚咽,如泣如訴,卻又如此溫柔。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幸福,祝你健康。

09

“許冬至,如果你有能力讓我在五年內成為全球前一百的模特,那你現在就可以當我的經紀人了。”

許冬至沒有食言,在他的策劃下,秋天到來的時候,卜南升級為KQ的代言人。之後的春夏時裝周,卜南以新人模特的身份走了高定的開閉場,那年她二十歲。

這一年,白澗允嚐試著做了新型手術,九溪多了一家書咖,手術成功後他親自挑選了店裏的書。店裏的電視機永遠放著時裝秀場,而且永遠是有模特卜南的那幾場。卜南不隻是南澤藝術學院的驕傲,也是九溪這個南方小城最出名的人,顧客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勁。

代理店長跟他說過,換一種經營方式會有更多的收益。他提高了店長的薪酬,沒有同意這個提議。

後來卜南的走秀越來越多,有時候一周的秀能夠不重複地播放。他坐在屏幕前看著那雙飛揚的眼睛,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他看見卜南的第一眼,就知道她將大放異彩。

2015年,卜南二十一歲,她第一次登上了VOGUE雜誌的個人封麵,這時的她已經不拘泥於仙氣少女了,開始嚐試女人味更濃的造型。

這次的封麵,她頂著煙灰色的短發,手握權杖,眼尾微微上翹,如女王降臨。封麵用燙金的字體介紹:盛世紅蓮——卜南。

店長將這本雜誌放在進店就能看見的地方,有喜歡卜南的中學生看見後驚呼:“這本雜誌超難買!店長,我出三倍的價格,轉賣給我可以嗎?”

店長偷偷看向偶爾來店裏的白澗允,他正低著頭翻書,店長隻好無奈地跟中學生解釋:“店內的所有雜誌都不出售哦,但如果你喜歡卜南,其他的書倒是可以給你們打八折。”

卜南二十二歲這年交了第一個男朋友,是來自紐約的一位先鋒藝術家。藝術家示愛大膽且高調,在拍賣會上拍下了價值高昂的紅寶石,對媒體說這是專門送給他的紅蓮花的。

卜南挽著他的手臂,麵對媒體的鏡頭,她已經可以落落大方地微笑了。她踩著黑色尖頭皮鞋,搭配工裝褲,微挑眉,高明豔度的口紅,明明是八卦新聞,卻因為這一身搭配登上了最佳穿搭榜單。

白澗允在雜誌上看到這則消息的時候,他的活動範圍重新限定在了家中。紐約豔陽高照,九溪下著夜雨,他在一片雨聲中將其剪裁下來。情緒低落之餘,他仍舊替卜南高興。

就像他之前告訴卜南的那樣,他希望她遇見那個更好的人,可以陪她去任何地方的人,可以去海邊衝浪,去攀登雪山,去極圈看風暴潮;他希望卜南身邊的那個人健康陽光,讓她不用擔驚受怕。

這些都是他給不了的,卻還是希望她能夠享受。

二十三歲時,卜南的排名進入了超模排行榜的前十位,她開通了自己的個人ins,發送的第一條動態是在北極圈的自拍。短短二十分鍾,點讚數量就突破了三十萬。

白澗允混在這群點讚的人潮裏,全世界各個坐標的人有無數個,卜南不會知道在這三十多萬個讚裏,有一個是來自祖國大陸的南方小城。點完讚後,他又點開了她的照片。她又瘦了一些,雖然堅持健身讓她看起來並不單薄,卻還是掩蓋不住眼窩的凹陷。

白澗允盯著醫院的天花板,想起了他們曾經一起去往烏斯懷亞,極北和極南,地球兩端最遠的距離。

2018年,六大藍血品牌的高定秀,卜南都已經走過了,含金量高的五大雜誌也已經解鎖。在她二十四歲生日的時候,她登上了VOGUE的開年封麵,這是對頂級名模的認可。

雜誌對她進行了專訪,她在訪談中表示正在計劃之後去進修,無論從事什麽樣的工作,都永遠不要停止學習。

話題不可避免地會聊到八卦,記者詢問卜南,胳膊上新的文身是不是蓮花。因為自出道以來,她的名字就跟這種花緊密聯係在一起。

卜南解釋這種花的名字叫玉蘭,隻生長在她的祖國。

記者又問:“那這花有什麽特別的含義嗎?”

卜南莞爾一笑:“這是我的專屬秘密。”

她這些年的緋聞男友太多,作家、貴族、運動員都曾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於是大家也猜測這文身跟感情有關。

地球另一邊的白澗允同樣疑惑,卻隻是照舊剪下訪談,當成卜南不願講的經曆。

在卜南二十五歲這年,她開始減少自己的工作量,甚至還在一部魔幻電影中客串了神女的角色。

白澗允計劃著等電影上映後,去看看當年那位少女如今出落成什麽樣子了。

但他沒能如願。

在電影殺青後的第三天,白澗允永遠沉睡在了九溪的大雨中。

10

卜南站在城西別墅的門前,白澗允去世後,司機和保姆調配了別的工作,早已離開。但她已經不用擔心進不去了,她手裏拿著一把鑰匙,那是季辭書在葬禮後遞給她的。

“離開之前去看看吧。”季辭書是這麽說的。

於是她推開了三樓書房的門,這裏被重新布局過,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巨大的地圖。這些年她去過的所有地方都被標了出來,標識遍布各個大陸。

她登上過的雜誌一一擺放在書架上,還有刻錄的光盤和剪貼畫冊,均按照日期整齊地排列。她抽出來翻看,有些她自己都記不得的簡短訪談,仍舊被那個人妥帖存放。

在她十八歲時,要求那個男孩子必須收看自己的走秀,他答應了,後來的每一次也都做到了。

卜南靠窗坐下,從夾層裏找到他們唯一的合照。她身旁的少年清貴又沉寂,美好如一株素白的玉蘭,照片背後寫著:情難自禁。

在她十九歲時,她問那個男孩子,那個吻算什麽。現在他終於給出了答案,是情難自禁。

九溪還在下著雨,淅淅瀝瀝,沒完沒了,她肩膀上紋的那個圖案似燃燒般灼痛。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

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更新時間: 2022-09-17 2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