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故事 | 唯有陸夕林

張貼日期: 2023-07-03 07:07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愛情故事 | 唯有陸夕林

文/戴帽子的魚

01

那是春天裏的一天,討厭的柳絮紛揚,擁擠地發生了許多事。

我在洗手間的時候,聽到女同學在選班醜。最近班上最熱門的話題是林雅與朱心芙雙姝誰能當選我們班班花,她們議論夠了林雅和朱心芙,可能想搞個“相對論”,於是笑嘻嘻地選班醜。我親耳聽見了我的提名。

我的心情極度不好,所以當生物課代表陳堇之來收我作業的時候,我直接把作業本一甩。他如啤酒瓶底一樣厚的眼鏡被我擊偏,落到地上,一下子碎裂了。我說了對不起,他很快地回我沒關係。當時旁邊的女同學驚訝道:“陳堇之,你不戴眼鏡竟然是帥的。”

放學後,我低著頭拿著手機一直看,有時候是真有消息要回,有時候隻是在假忙,假裝有事避免遇到熟人時的尷尬社交。我沒注意到一輛明黃色的小轎車朝我撞過來,還好車減了速,我隻是骨折,命還在。

車禍地點離學校門口不遠,陳堇之挺身而出和車主一起送我去附近的綜合醫院。

“你看我是不是遭報應了?上午對自己唯一的朋友亂發脾氣,下午就被車撞。”在車上,我痛得齜牙咧嘴地問他。

其實我們倆關係一直不錯,有點難兄難弟的味道。當然,我的圖謀更多一點,他畢竟成績不錯,還能輔導我。而我矮胖矬兼學渣,除了讓他看起來身邊有個妹子外,其餘真的沒有一點可以幫到他的。

他碎裂的鏡片後默默淌著透明的眼淚,讓我不要說話,別像交代生死遺言似的。

我哦了一聲後沉沉地睡去,也有可能是痛暈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過來的時候,腿上已經打好石膏,陳堇之正襟危坐在我的病床旁,端端正正地拿著一張近視手術的宣傳頁在認真地看。

“我想去做個近視手術。”他說。

02

我覺得有些可恥。陳堇之摘掉眼鏡是好看的,這一點我一直都知道。

當我們一起在圖書館複習的時候,他偶爾看書看累了,會摘下眼鏡做一下眼保健操。那時我們離得那麽近,我滿腦子隻有一句詩——“月光下你黑色的睫毛,像一千匹沉睡的波斯小馬。”這是我在一本情詩合集上看到的,很好笑,我這種資質的女孩,竟然記得很多首中外經典情詩,總在渴望自己得不到的東西。

班上的女同學可以大大方方誇獎的事,我卻一直當個秘密藏起來,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反正陳堇之永遠也不知道,他那一千度的高度近視,摘了眼鏡連自己是男是女都看不清。

我覺得自己不僅腿骨折了,好像心也殘廢了。

當陳堇之提出想做近視手術的時候,明明是個陳述句,我卻當疑問句一樣各種回答——

“近視手術到現在才發展多少年啊。第一批做手術的人還沒成老頭子吧?都看不出來對以後的老年生活有沒有影響。你可要慎重啊!

“老實說,你是不是聽到那天那個女生的話膨脹了,覺得自己可以重新做人了?

“哼,我知道,一定是因為夏天到了,到了泳池,鏡麵生水汽偷看不方便,你想看比基尼辣妹吧?啊啊啊!‘男人都是大豬蹄子’可真是至理名言啊!

“我小叔也做了近視手術,但不知怎麽的,特別畏強光,夜裏都不敢開車。唉,算了,這個我收回,你家境好像還可以,你爸做生意有司機吧,不扯開車了。

“那!你知不知道現在是衝刺考試的關鍵時刻,而且我們高中的競爭有多凶猛,千軍萬馬擠獨木橋啊!你做個近視手術吧,肯定要休養生息一個月左右,其間不能過度用眼,那你引以為傲的學習成績一定很快會被人超過的!”

陳堇之凝視著我,沒有說話。因為打算做近視手術,他暫時沒配新的眼鏡,所以還是戴著那副舊的碎裂的眼鏡。

鏡片之後,他的眼神也很碎裂,像被我摔碎過一樣。

我漸漸說不出違心的話,後續阻攔的話到嘴邊改成了:“好啦,你是想陪我住院吧?難兄難弟,再加一筆病友情誼咯!”

“你答應了?”陳堇之明顯有些高興,眉飛色舞的。

“我又不是你的誰,何必在意我答不答應。”我扭過頭,挺難為情的。

陳堇之還要回學校上課,我揮手把他趕走了。而骨折的我已經請了病假,每天除了喝大骨湯是正事外,好像真的就躺得像多肉盆栽一樣無聊。

“這是你的新手機。”媽媽在給我送湯泡飯的時候,拿出一個嶄新的手機給我。

畢竟我的舊手機在車禍的時候碎成了幾大塊。

“別沉迷啊。”媽媽叮囑了一句。

“放心,我不玩別的,就搜些資料。”

我什麽新的軟件都沒下,隻點開了網站搜索本院眼科的評價,哪位醫生的醫德醫術備受肯定,手術注意事項是什麽,還有已經做過近視手術的人的經曆和心得等等。

覺得有用的,我都通通轉發給了陳堇之。

“祝你的世界從此清晰。”

還剩一句我打打刪刪最後沒有發出去:“苟帥氣,勿相忘。”

從小到大,我深知許多事不能勉強,普通的我永遠不能勉強別人多注意我、包容我、愛護我。如果他注定離開我的世界,交到新的光鮮亮麗、誌同道合的朋友,那我就灑脫一點,大家都輕鬆。

03

陳堇之做的近視手術,專家號是我利用住院的優勢,早上七點現場一放號,就滾著輪椅去排的。有個號販子要插我的隊,直接把我的輪椅推開,想搶占我的位子。一向對外人懦弱忍讓的我破天荒沒忍氣吞聲,伸出另一條沒斷的腿,狠狠地踹了他一腳,搶回了自己的位子。

各種繳費、檢查的流程,也是我利用熟悉地形的優勢,帶著他在迷宮似的醫院裏輕車熟路地完成的。

護士小姐見了還責怪他:“哎呀,你這個病人家屬,怎麽能讓病人坐在輪椅上到處溜達呢?這些繳費的手續,你自己跑了辦了不就行了。”

他額頭上都是汗,臉也通紅,支支吾吾不知該怎麽解釋。

我哭笑不得地接過話:“護士美女,不是幫我看病啦,是幫他。”

護士小姐疑惑地看了我們倆一眼,我指了指陳堇之的眼睛。

三天後,陳堇之就做了近視手術。這是一種用激光矯正近視的手術,陳堇之做的是把角膜切薄的那種。

他拆掉紗布後,我趕緊湊攏了問:“怎麽樣?”

問完我又覺得這話沒啥用,於是滾著自己的輪椅像是風火輪一樣,跑到離他特別遠的地方,扯著嗓子喊:“陳堇之,你看我今天穿的什麽顏色的襪子。”

我的眼睛不近視,裸眼視力為優秀的5.3。

所以我能清晰地看見,陳堇之聽見我的話後勾起的嘴角。他動完手術的眼睛還有些微紅,然而這種薔薇般的紅卻平添了幾分溫柔與深情。

被他這樣凝視著真的很要命,我的臉也紅了。

“天藍色的。”他笑著大聲回答,露出酒窩。

那情景看著有些傻乎乎的,遠距離的我們倆像在各自的山頭對唱山歌那樣一唱一和。

與此同時,我的聽力也變得特別好,周圍的聲音像潮水般灌入我的耳朵——

“媽呀,3床那個小帥哥笑起來太撩了吧。”

“前幾天我還懶得看他一眼。”

“確定是眼科手術病房?不是整容科的差床位借用了這裏一張床吧?”

我低著頭,本來因為他手術成功想笑,可嘴角卻像凍僵了一樣勾不起來,反倒一陣鼻酸,心想,他離開我的日子應該要啟動倒計時了。

這樣的他回到學校後,一定會很受歡迎。那種我做夢都想要的眾星捧月。

我聽到一些磕磕碰碰的聲音。

原來是陳堇之見我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心急下了床。可他剛摘了眼鏡,視野變清晰的他仿佛有些判斷不準距離,撞到床尾的鐵欄杆,又踢響別人的搪瓷麵盆,總算來到我的麵前。

我揉了揉塌塌的鼻子,抬起頭,正想強顏歡笑恭喜他手術成功。

卻見他的臉色非常非常非常奇怪。

若非要形容,大概就像古裝劇裏麵,女主明明國色天香,卻非要弄個麵紗遮住自己的臉。然後偶然一次打鬥時,男主失手摘下她的麵紗,慢鏡頭轉了幾個圈,女主的姿容盡收眼底。男主一臉愣怔,仿佛被驚豔到時光靜止。

陳堇之不是表演係的,但他此刻就是這種表情。

我懷疑,就算我骨折了沒胃口吃飯,瘦了一圈也絕對不會讓他驚豔到這種程度啊。畢竟我眼睛依然小,鼻子依然塌,一臉雀斑依然如芝麻餅啊。

陳堇之仿佛不敢相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我連忙抓住他的手,告訴他動了手術別瞎揉,萬一弄傷可就完了。

“可是,你是夕林嗎?”

他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04

我當然是夕林,姓陸。

我的名字真的蠻美的,因為我爸和我媽是護林員,一個早班,一個晚班,交班的時間和地點是夕陽下的森林,有種異地戀的感覺,不過也算是修成正果了。

可惜我的姿容完全配不上這樣美好的名字,反而成為我人生中的巨大槽點。新學期開學,總有同學期待陸夕林應該是怎樣的絕色佳人。但當我自我介紹完,他們都會感到失落。

“我可能穿越到平行世界了,這個世界的陸夕林和原來世界的陸夕林人設不一樣。”陳堇之念念叨叨。

我忍不住敲他的頭,吼道:“陳堇之,你到底在說什麽?你動的是眼科手術,不是腦科手術。”

“可是……陸夕林,你很美,人如其名的美。”陳堇之說這話時,難為情地偏著頭麵壁,臉紅到了脖子。

“你放屁!”我實在是不能相信,仿佛刺蝟一樣下意識地刺回去。

“噗。”旁邊病床上住院治療青光眼的老奶奶忍不住捂著嘴笑起來,從指縫間漏出笑聲。被我發現後,她心虛地轉過頭去嗑瓜子。

你看,這句話好笑到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奶奶也覺得是個玩笑。

陳堇之搖搖頭,又凝視我半晌,仔細地組織著語言,再次開口:“我覺得你很像……”

一番肉麻的話讓我相信老實如他不會是開玩笑,但若真的有感而發,我卻要懷疑他是不是眼睛壞了。

等等,眼睛壞了?我盯著他的眼睛,他真的剛動了眼睛手術啊!

我闖進醫生的辦公室,醫生才聽我描述了幾句話,就捋著白胡子笑出了聲,仿佛是場鬧劇,還讓我不要狂妄地到別人的辦公室來秀恩愛。但看我指天指地地發誓,此事絕對有問題,不可能是陳堇之審美突變,以醜為美,他可是一臉誠懇地說我現在好像劉×菲,形容我丹鳳眼、駝峰鼻、鵝蛋臉,那可是娛樂圈美女中的美女。

醫生不由得臉一僵,跟著我來到了病房。一番望聞問切後,還上了各種助診儀器,都顯示陳堇之的近視手術十分成功,現在裸眼視力恢複到了5.0以上。

醫生盯著陳堇之梅花鹿般澄澈的雙眸,語氣凝重:“小夥子,說話可是要負責的。”

陳堇之慎重地點點頭,指著我,疑惑地問:“難道,隻有我看到……夕林她像劉×菲嗎?”

醫生估計是劉×菲的資深粉絲,氣得眼睛瞪大,保持著良好的修養才沒有把我們轟出醫院,隻說如果我們堅稱是手術出了問題,他會建議轉心理科治療。

我那時是開心的,但更多的卻是擔憂。

我擔憂陳堇之的手術出了問題,以後可能會有什麽不可預料的後遺症。我甚至都深遠地想到了萬一未來他徹底瞎掉得養隻導盲犬怎麽辦,他可是對狗毛過敏的。

那天晚上,我回到我的病房後徹夜難眠,我翻遍全網,去了各個論壇留言問有沒有類似的後遺症。有人回複我,建議我發到故事板塊,隻有電視劇拍過男主眼睛動手術後獲得透視能力,一路逆襲一路爽。這種近視手術後看人變美,這副作用太扯了。

我甚至還去下載了不少眼科相關的學術論文,裏麵有國外專家的研究成果,看不懂的英文單詞我就一個一個地搜索,磕磕絆絆地閱讀理解。

早上起來我頭暈眼花,看到陳堇之,希望他說不定睡一覺就正常了。可他的眼神還是那種男人見到美女的眼神,燦爛發光,移不開眼。

我問過自己,我不是渴望被人這樣一心一意地注視著嗎?

以前陳堇之戴著厚厚的眼鏡,我總是不知道他在看什麽、想什麽。

如今他摘下眼鏡,眼神清澈而深情,裏麵隻有我。

可我知道,我不能如此自私,比起他病態的審美,我更希望他是個正常人,眼睛好好的。

05

我和陳堇之一起研究了他手術後的眼睛,起了個別名,叫濾鏡眼。就和現在各個相機APP都帶的濾鏡功能一樣,陳堇之看人會自動修容美顏,長著雀斑、青春痘的臉自動磨皮,黑皮自動美白幾個度,眼睛自動放大,臉自動縮小等等。

他去食堂打飯,看見法令紋深深的中年阿姨員工,會很自然地說:“姐姐,麻煩幫我打份……”阿姨笑得一臉褶子,肉給他加了三勺還不夠。人帥嘴甜,真的挺致命的。

醫院小公園連著國際醫療部,裏麵蠻多外國病人和外國專家。有一天夜裏,我們一起出門,本意是想測試一下他的夜視能力如何。沒想到他看著一個方向友好地打招呼:“Hi!”我嚇了一跳,心裏毛毛的,擦擦眼睛看那個地方沒人啊,結果那處也回了一句熱情的“Hi”,我這才發現那裏站著一個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黑人帥哥。我問陳堇之:“那麽黑你居然也看得到啊!夜視能力不錯嘛。”他回:“不黑呀!”

我還常常問陳堇之他認為誰是美女。一樓門診部的大廳總是人頭濟濟,各種人生百態。我們倆就在二樓電梯口旁的長凳上坐著,往下看。他指我看。

“那裏有個九分背影。”他說完,我看過去,是個腰粗膀寬的豐滿女人。我估摸著經過陳堇之的濾鏡眼,自動瘦身和拉伸腿長後,看起來肯定是身材火辣辣。

“哇,那裏有張漫畫臉。”我又看見陳堇之說的,上樓的電梯上站著一個平平無奇的女生,和我差不多的五官,像是被壓路機壓過那麽扁平。

他話音剛落,那個女生恰好從扶手電梯上到二樓。聽到我們的話,她忽然有些無所適從的感覺,臉紅紅的,濕漉漉的眼睛朝我們這邊看了好幾眼,貝齒咬著紅唇,害羞而感激的樣子有種別樣的可愛。

她就和那天的我一樣,從來沒有聽過這麽盛大的讚美,世界因此從黑夜來到白晝。

我忽然覺得這是一種很美好的能力,總是能發現世界上被別人忽略的美麗之處。

“陳堇之,你還打算治嗎?”我有些害怕地問。

“我覺得這樣挺好,隻有你傻傻地擔心。”他聳聳肩,很溫柔地笑著。

當我們回到病房時,在班花評選中勝出的朱心芙正在病床前等著,有些不耐煩地刷著手機。床頭櫃上多了兩束鮮花,可能是她送的。她是班長,這次班上兩個人請了病假,她估計是代表全班同學來慰問的。

“朱心芙,你怎麽來了?”我激動地湊上前去,平時在學校裏可沒機會和她這樣單獨說話,她身邊總有很多又聰明又美麗的朋友。

她低頭看手機,看也沒看我們,一邊回消息,一邊站起來往外走:“哦,林夕陸啊,我把你和陳之堇的花都擱這兒了,我還要回去練舞,另一束你就幫我轉交一下吧。”

她把我們的名字都叫錯了。

“砰!”她撞上了陳堇之。

她揉著撞紅的鼻子,惱怒地抬起頭,正要嗬斥別人擋自己的路時,話沒來得及出口,一雙眼睛裏已升起流光溢彩。

“啊……你……你……你是陳堇之?”

我們的病號服上都有名字,她總算叫對了一個。

“嗯。”陳堇之越過她,走到床頭櫃前,拿起兩束花,麵色冷漠地開口,“謝謝你的好意,這花是送給林夕陸和陳之堇的,我們不能代收。”

我十分意外,他竟然沒像我一樣激動,在真正的女神麵前還敢回懟。莫非他喜歡總是和朱心芙搶風頭的林雅,所以才會對朱心芙不客氣?

我各種腦補,但等朱心芙紅著眼睛委屈地離開問他時,卻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答案。

“朱心芙,是不是整過容?她的眼睛和下巴……”

“啊?你的評價太偏頗了,看來是為了林雅?”

陳堇之白我一眼,一臉的義正詞嚴:“林雅?經常化濃妝的那個?不符合學生守則!”

我愣住,這可是學校的兩大女神。林雅走後天路線,總是會想辦法避開老師的審查,偷偷化妝打扮,而且神之一手精妙得讓人看不出來上過妝,特別有空氣感。朱心芙走先天路線,天生一副好皮囊,據說還有導演看上她邀她演一部青春劇,但她不想進入娛樂圈。

陳堇之不僅把醜的當美的,而且還把美的當醜的?

不過我又想到之前上過熱搜的一個新聞,某女明星意外偶遇某網紅正在直播,結果進入網紅鏡頭裏的女明星和平時完全兩個樣子,讓人不敢認。因為身為明星,常年能經受住電影電視鏡頭的考驗,證明三庭五眼各個比例都很適當。但是在網紅開了濾鏡的直播裏,女明星的五官比例變得嚴重失調,反而特別奇怪。

我想想也是,朱心芙本來眼睛就特別大,經過陳堇之的濾鏡眼自動放大後,那不就大如銅鈴了?並且她本來就是瓜子臉,再自動瘦臉後,那不就成尖嘴猴腮了?

06

又過了一段日子,我和陳堇之一起回校了。因為已經確認陳堇之的手術後遺症除了影響他的審美外並不影響他的健康,我也就放心了。

隨著我眼中的他和他眼中的我變了,別人看我們的眼神也變了。我眼睜睜看著陳堇之漸漸在學校出了名,如同錦衣夜行卻還是被人發現了。

他本就是個不錯的男孩,個性屬於謙謙君子極為溫潤那一型,功課好,家世也不錯。以前他含而不露,現在像被解除了封印一樣大放光彩。

他的人氣猛漲後,我本來也想知情識趣地和他拉開距離,畢竟有時候有些人想約他參加活動,明擺著沒有叫我的意思。我想體麵地主動淡出,但陳堇之卻是抓住我不放,大有依舊和我風雨繁華與共的意思。

我們還是和以前那樣要好。小賣部的一份辣條,兩個人一起分著吃完,吃完後指指對方的嘴巴,提醒對方哪裏有辣油,哪裏就大大咧咧地舔幹淨。

我們還是和以前那樣形影不離。上學一起走,放學一起走,泡圖書館也是一起。他依舊耐心地輔導我的功課,即便我仍然是被教了十遍還轉眼就忘的記性。

因為什麽都和以前一樣,我們常被人議論——“陳堇之真是善良,變帥了也對陸夕林那個醜妹沒變過。”

我有時候會生氣,要不是陳堇之,我哪會這樣頻繁地被人議論,並且是比以前頻繁得多。

比如我的聲音屬於天生的娃娃音,現在經常會被人揣測是不是在故意嗲嗲地和陳堇之說話,真是做作。

比如大家認為陳堇之肯定是把我當妹妹,不可能有別的念頭。獨生子女的他太孤獨,以前身邊就我一個女的,所以才和我建立了情誼。

耳聞這些話,陳堇之會買來我喜歡吃的舒芙蕾,好聲好氣地請我原諒他。

我吃著舒芙蕾的時候,前桌一排人拿著手機一直在笑。

“他們在笑什麽?”我鼻尖上沾著一抹奶油,抬起頭問。

陳堇之的眼神有些奇怪,岔開話題問我今天這個香蕉味舒芙蕾比昨天那個抹茶味是不是好吃些。

這時,前桌同學拿著手機轉過頭來問我:“陸夕林,這是不是你?”

那是一張模糊的視頻截圖,那個視頻是網上有個娃娃音主播在唱歌的時候本想切換歌曲,卻誤點到關閉濾鏡。真容一下子像發酵過的饅頭一樣膨脹了整個畫麵,嚇得直播間的人頓時狂喊見鬼了。而主播也很快發現自己的失誤,飛速地退出。

真容隻出現了一秒左右,卻被前桌精準地截了圖,竊笑著問我:“你看截圖像不像你?話說回來,連聲音也像。”

我愣住,整個人忘了呼吸,血液也像凝固了一般。

這個時候,是陳堇之發威,毫不客氣地把前桌的手機奪過來,利落地拆了電池,然後把電池丟進了我配著舒芙蕾在喝的溫水杯裏。

“學校不準學生在教室裏玩手機。”他沉著臉強調。

07

那天之後,我借口骨折舊傷發作請了長假。其實是我在回家的路上看著一棵枯死的老榕樹,心狠地直接抬腿朝它踢了過去,如願以償地再次嚐到骨頭裂開的劇痛。

對別人,我可以沉默不回答,但我自己心知肚明。

那個春天裏諸事繁多的一天,我除了經曆班花事件、誤摔陳堇之眼鏡、走路倒黴被車撞,還遇見了一件事。

我之所以會在過馬路時還低頭玩手機,是因為我的郵箱爆炸似的收到源源不絕的消息。太多網友罵我、笑我,零星一個安慰我的直播事故。我心神不寧,心係於那個光怪陸離的網絡世界。

像我這種在正常世界裏很難得到一點讚美的人,躲在網絡以及濾鏡後,卻能夠憑借虛假的漂亮獲得千裏之外的一些人的吹捧,對我來說是難能可貴的幻覺。

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倒是那個司機撞了我,也撞爛了我的手機,讓我總算被強製離開了那個世界。

新的手機裏,我一直沒敢下那個直播APP,幻想著這件事能夠被時間掩埋到流金歲月的水底,卻沒想到現在還會有人翻出來。

周末,陳堇之主動帶了課堂筆記來我家看我。他細致地分門別類,把每一科的筆記整理好了遞給我。我忽然問:“這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有網絡賬號的事不可能瞞過形影不離的身邊人。雖然我沒主動說過,但他又不是傻子,多半無意中也曾看到我手機屏幕上層出不窮的網友消息,問主播小姐姐什麽時候上播。

陳堇之沉默了一會兒,手裏遞筆記的動作沒停,遞了三本之後才說:“嗯,有一次在圖書館,你去上洗手間了,你的未讀消息有提示音,我幫你關靜音時,掃了一眼看到了,那人稱呼你為‘陸萌萌殿下’。”

當時他怕我尷尬,把手機放回去什麽也沒說。識於微時的人都有這種默契,不會對彼此的幻想之地指手畫腳,不會殘忍到像外人一樣不問緣由地橫加指責,醜人多作怪。

我欺騙世界,隻是想換來一點溫柔。

後來我這個賬戶名上了盤點網絡妖魔鬼怪的線上新聞,他一下就知道我出事了。

“好好準備考試。”這一次,陳堇之依舊沒多說什麽。

我點點頭,也有自知之明,要是一蹶不振連書都不想讀,以後才真的是沒有出路。

“你眼睛老樣子嗎?”

“老樣子。我們班主任不是大齡未婚嘛,那天破天荒化了個妝去相親。在地鐵上遇見我還蠻尷尬的,她好像挺不好意思的樣子,但我們又不能彼此裝沒看見,隻能東扯西扯拖時間。我閑談時蹦了一句‘老師你今天太美了,一定順利’,她很開心,說陳堇之同學一向老實本分,有了這句話她就有信心多了。”

我聽了頓時樂開懷,仿佛身臨其境。

他這病還挺造福大眾的,我也受益了。

08

夏天過去,我們的考試考完了,我和陳堇之都收到了心儀學校的通知書。他學醫,估計想弄清楚自己這後遺症;我學室內裝修,我覺得自己的審美總體而言比他有水準。

整個暑假徹底狂歡時,我不知道他不用戴水汽鋪滿鏡片的眼鏡時有沒有更清楚地看見水上樂園裏的比基尼辣妹。

但我知道,他一定看錯了一個人。

水上樂園有一個巨大的水缸,下午七點的時候有人魚表演。今天的人魚很特別,不是年輕貌美的小姑娘,而是一個精神矍鑠的老奶奶,穿著嫩嫩的粉色連體人魚服,一頭焗過的黑發在水裏如海藻般散開。她在水裏自由自在地遊泳,對著岸上一個胡子拉碴坐在輪椅上的年輕男人飛吻,吐出的泡泡像一串永遠也形容不完我有多愛你的省略號。

全場觀眾都為他們而安靜,沒有煽情的語言,沒有震耳欲聾的鼓點,大家都靜靜地看著他們傳情達意。

我猜測,這應該是一個年邁的媽媽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告訴癱瘓的兒子,不要因為年齡給自己設限,也不要因為身體給自己設限,勇敢去嚐試,不要消沉!

天氣熱,我和陳堇之正在岸上吃冰激淩,就在年輕男人的斜後方。從我門倆的視角看老奶奶的一顰一笑特別清楚,化掉的冰激淩如同甜蜜的眼淚,陳堇之沾著糖的手黏膩膩地牽住我的手,喃喃:“那個老奶奶好有自信,和在場的年輕女孩相比毫不輸陣。夕林,你看,美麗沒有標準和限製,風霜是美,天然是美,不完美也是美。”

我感動地點點頭,但頭垂下去卻抬不起來了。

我在想,陳堇之,他開了濾鏡的眼睛是如何識別到這是一位老奶奶的?現場的人都震驚而安靜,沒有一個人說話。她穿著粉紅色的貼身潛水服,身材看不出鬆弛,還染了黑色的頭發,一切都模糊了年齡的界限,唯一泄露秘密的是那一臉褶子。但是,陳堇之你那強烈的磨皮美膚濾鏡如何能識別出她是老奶奶?尤其是她獻吻的對象是個年輕男人,如是盲猜,誰會想到是母親與兒子的羈絆?

那一天,我沉默地回來了。

陳堇之隻以為是這場表演對我的衝擊太大,我的心境在成長和蛻變,也不打擾我思考,默默地送我到家樓下。

“陳堇之,謝謝你。”

“沒事,以後繼續約。”

他大概以為我謝的是今天不虛此行吧。

我轉身上樓,上了幾步階梯,忽然停下,在明亮的路燈下俯視著他燦爛生輝的眼睛,愣怔地問:“陳堇之,人的一輩子會撒許多謊,恐怕有如恒河沙數,像我曾對整個世界說了謊,你呢?”

“我……對一個人撒過謊,我……”他扭過頭,假裝看夜色裏花園開放的繡球,卻不看我,語無倫次地回複,然後匆匆結束了這個話題,不讓我問是誰就走了。其實我也沒打算問。

因為我已知道答案。

09

陳堇之不知道,剛知道他的奇怪後遺症時,我去找醫生理論過。在進醫生辦公室前,我聽到裏麵有人在閑聊。

那位醫生笑著說,最近做了一例近視手術,術前詢問患者為什麽想做這個手術,患者很誠實地回答:“因為今天我的眼鏡摔壞了,我本來跟著她,想要默默送她回家,又故意拉開一段距離以免被發現。可是因為近視,我沒看清楚有輛車朝她衝過來,沒能及時喊她避開危險。我很自責,餘生裏,我不想再發生類似的,當她有危險的時候我卻看不清,無法提醒她,也無法保護她的情況。”

而我的餘生裏,一直知道陳堇之騙我濾鏡後遺症的事,卻從不戳破。

古人早有言,情人眼裏出西施。

隻不過,被愛的人自卑得不敢相信,怎麽會有人把醜女看成西施。

於是,那個有情人便隻對心愛的女孩撒了一個彌天大謊。他有眼疾,心裏看她無與倫比的美麗,眼裏看她無與倫比的美麗。

我在網絡世界裏對自己的幻覺,是他這輩子在現實世界裏看我的視覺。

我毫不懷疑,他會騙我到“此生盡頭合眼時”。

這算不算“相看兩不厭”?

更新時間: 2023-07-03 0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