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火靈狐
1
蒼老來得猝不及防。
宋天驕第一次覺得自己老了,是在一輛公交車上。
新換的車,整潔,敞亮。她嫻熟地掏出交通卡,卻忽地愣住了。她找不到往常刷卡的地方。
司機說:“現在都用二維碼。”
“什麽碼?”
“手機。二維碼。”
手機?她連忙掏出手機。可手機上哪有他說的那個碼?
她的身後排起了小長隊。有人探過頭來指點:“要先下APP,在應用商店裏下。對,點下載,然後注冊。你等等,要有驗證碼。”
一大堆陌生的詞劈頭蓋臉而來,她的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
司機擺擺手:“先進去坐吧,你一個老人家擺弄不來這些,回去讓家裏年輕人給你弄好了再出門。”
她愣了一下,昏昏沉沉地走進車廂,步履有幾分停滯,像掛了鉛似的抬不起來。愛心專座在中間,她從來不坐那裏。因為她硬朗了一輩子,她不需要。
她是宋天驕,當年大學機電係唯一的女學生。父母給她取名麗珍,她改成了天驕,天之驕女。那年頭,沒有人敢取這樣飛揚的名字。畢業後她是單位唯一的女工程師,就連口口聲聲說女人跟男人沒法比的工頭見了她,都要恭恭敬敬喊一聲“宋工”。她還是遠近聞名的宋老師,會對遠遠坐在後排的女生厲聲道:“躲那麽遠是怕我提問嗎?為什麽要把第一排讓給男同學?都給我坐到前排來。記住,無論何時何地,女子都當自強。”她沒有結婚,獨居,財務自由,身體健康,作息規律,生活豐富。她很快樂。
可就在這一瞬間,她突然懷疑自己老了。她破天荒沒能走到最後一排,而是就近找了一張愛心專座扶著椅背緩緩坐下。她覺得累極了。老人家,擺弄不來,讓年輕人幫你……這些話像核彈,一顆接一顆地投進她的身體裏,轟隆一聲巨響,一個人過去幾十年的驕傲在刹那間被炸得粉碎,像碎紙屑,紛紛揚揚地落下。
那個奇怪而又大膽的念頭就是在這個時候冒出來的。一個被塵封在記憶深處的影子,趁她此刻法力全無,解除了時間的封印,從一地碎片裏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小宋,你把我想得太好了。可我隻是一個普通人,總有一天你會發現其實我們都是。”那個影子遠遠地對她說。
她看見年輕時的自己為這句話失了態,衝著他奮力大喊:“不!我跟你不一樣!你甘願平庸,我和你不一樣!”
那個影子搖搖頭,就此止步,不再向前。他轉身,後退,遠離她,並一步步重新走回混沌深處。她心下焦急,脫口叫出他的名字:“施軍!”
“您不坐嗎?”一個細小微弱的聲音把她喚回現實,她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不了,謝謝。孩子,你坐吧,我到站了。”她頷首,說著擠到後車門旁。
車停穩,車門打開,正午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她挺了挺腰背,迎著火辣辣的日頭走了下去。
她老了嗎?她終於也變成一個普通人了嗎?她要去問問那個人。
智敏坐下來時還有些恍惚。
她是在上車前才發現自己被他屏蔽了。也許更糟,他把她給刪除了。點進他的頭像,朋友圈一片空白,隻看到一道灰色的橫線。她一陣眩暈,大概是日頭太毒辣。隊伍蠕動前行,她腦子昏沉沉的無法思考,隻知道跟著前麵的人走。須臾,隊伍停住了,她抬頭,遠遠瞥見一個背影筆直地立在駕駛座旁。一個個黑色的後腦勺沉默著,最前方閃耀著一簇銀色的發,像綿綿黑山中的一捧雪。
隊伍終於又動了起來。她還惦記著微信,卻又不敢多看一眼。她一隻手捏著手機,一隻手抓在吊環上,兩隻手的手心都滲出一層汗。
車子開動了,車窗外的景色飛馳向後。
“這樣看久了覺得就像一部老電影在回放。你坐過那種慢速火車嗎?從我老家到北京的路程接近二十個小時,二十個小時,沒有電影可以這麽長。”有一次兩個人一起坐車,他忽然指著窗外說。
智敏咋舌:“那麽久?為什麽不坐飛機?”
他的神色黯淡,淡淡地道:“飛機外麵有什麽好看的。”
智敏還是不懂:“但是飛機快啊,二十個小時,多浪費時間啊。”
他別過頭去不再說話,智敏總是不能及時捕捉到他這種隱晦、微妙的不快。後來她才知道,他老家所在的那座小城並沒有機場。她將此歸咎於自己的粗心和愚鈍,也由此學會了道歉。對此,她並不覺得委屈,反而有種慷慨的自豪——畢竟,他會對外人說:“智敏是我見過最講道理的女生。”
還有什麽能比遇見一個懂得欣賞自己的人更加暢快呢?更何況那可是施鈞啊。大學四年,沒有一個女生能夠拿下施鈞。他是清澈的、一塵不染的,像春雨過後的遠山,可望而不可及。明明同時進的公司實習,他說什麽、做什麽都胸有成竹、有條不紊,像一輪清朗明月,端端鎮住一湖漣漪。而智敏像嘰嘰喳喳的小鳥,聽她匯報工作,上司忍不住掏起了耳朵。
智敏欣賞他,智敏崇仰他,智敏喜歡他,智敏珍視他。這樣小心翼翼,而他終究還是選擇把她從自己的世界裏剔除嗎?
一股酸楚湧上鼻尖。這樣沒頭沒腦地在一起有半年了,她曾追問:“為什麽你都沒有發過跟我在一起的朋友圈?”
他啞然失笑:“我平常也不發朋友圈的啊。”
智敏感覺羞愧。其實她也覺得私事“官宣”幼稚,也暗笑那些拙劣的“曬恩愛”。但他什麽都沒有表示過,這讓她隱隱有些不安——雖然很快她就又把這種不安歸咎於自己的胡思亂想。
冷靜,冷靜,要講道理,要講道理……去他的道理!智敏被突然冒出來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瘋了嗎?她這是急瘋了嗎?智敏覺得快要不能呼吸了。好在這時眼前空出一個座位,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按住椅背,拖著幾乎就要哭出來的嗓音問道:“您不坐嗎?”
起身的那位老人原本緊蹙眉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聽到她的聲音後對著她笑了笑說:“不了,謝謝。孩子,你坐吧,我到站了。”
智敏一屁股跌坐在還帶有餘溫的椅子上,拇指輕輕解鎖手機,點開微信,看見他們聊天記錄框裏最後幾行信息——
“你有什麽不開心的你要說啊,你什麽都不說我怎麽知道你怎麽了?”
“你在外麵嗎?幹嗎都不回我?”
“我剛回家,累死了,走親戚、拜年什麽的太煩了。你睡了嗎?”
這些都是智敏發給他的。大概她早已習慣了這樣自言自語,所以也沒察覺出異樣,直到最後他回複說:“沒什麽,不如我們就這樣吧。”
智敏剛要問為什麽,就看到了那道灰色的橫線,冷冷地攔住了她還沒問出口的話。
太傷人了,真的是太傷人了。
車子重新啟動,智敏舉起手肘悄悄拭去眼角的濕潤。窗外的景色在後退,像老電影,但觀眾隻剩下她一個人。她想問問那個人,他總說做人要講道理,那這又是什麽道理呢?
2
駛離北京的火車上沒有幾個乘客,宋天驕不禁多看了幾眼坐在自己對麵的女孩。如今的年輕人都往外跑,現在正是春節假期的尾巴,返工的、上學的,鮮少有人這個時候倒過來從大城市跑到偏遠的東北——檢票的時候,她聽見那孩子和乘務員再三確認站點:“有停是吧?是老營站沒錯吧?那地方就這一個站對吧?”
看來是第一次出遠門,這讓宋天驕想到許多年前第一次出門的自己。家在南方,忽然要去祖國幾乎最北的地方,顯得又激動又緊張。一扭頭看到母親在車窗外跟著徐徐開動的列車跑,眼淚一下沒忍住,嘩嘩地湧出來。整個車廂都是像她這樣第一次離開家鄉的小年輕,列車一開,就集體哭上了。她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對麵忽然傳來一個聲音:“你會下棋嗎?”
淚眼婆娑裏,她看到一個男孩,理著平頭,披著一件當時最流行的軍綠色外套,皮膚比她這個女孩還要白淨,幾乎透明一般。他單手推了推桌上的一個象棋棋盤。
“會!下!”也不知怎麽的,她一口就應下了。可能是被陌生異性瞧見哭鼻子,丟了臉,自覺要把這份尊嚴給掙回來。於是她把眼淚一抹,盤腿坐正,抓起棋子同他廝殺起來。五局五勝,她樂了,她可從來沒學過下棋。
“你這棋藝,不行啊。”
他跟著笑,咧嘴,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問她:“還玩嗎?”
“玩。”她興致勃勃。
“行,再輸請你吃糖。麥芽糖,家裏自己熬的。”
從南到北,從白天到黑夜,從蔥蔥鬱鬱到白山黑水。她贏走了他幾乎所有的家當他也不惱,笑著說:“不好,現在隻剩下我這個人值錢了。”
她在興頭上,脫口而出:“那下一局就贏你的人!”
說完她正要落子,幾個年輕人蜂擁而過,喊叫起來:“棋王!原來你躲這兒呢,讓我們好找。”
她蒙了:“你是棋王?”
“咱們大名鼎鼎的施軍,蟬聯三屆省象棋比賽冠軍。這位女同誌,你該不會沒聽說過吧?”
“別聽他們胡說。”他淡淡地拂開那些人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起身,指了指硬座上的行李。“都是你的了啊。你看一會兒,我跟他們去去就回。”
她沒能跟他下成那盤籌碼是他的棋局,這場相識仿佛已經昭示了他們日後的宿命。她贏走他的一切,他的心、他的愛,他的青春、他的驕傲,卻唯獨沒有贏得他的人。
“施鈞……”宋天驕被一聲微弱的呼聲驚醒,她以為是自己入了神、失了態,定睛一看才發現是坐在對麵的女孩發出的囈語。許是做了噩夢,猝然醒來時那孩子又驚又窘,像受傷的小獸蜷在角落裏。
宋天驕遞過自己的保溫瓶:“睡不慣火車?喝點熱水?”
智敏恍惚間看見一雙關切的眼,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坐正:“對不起,是不是吵醒您了……”
“沒事,年紀大了,本來覺就少。”看到智敏朝窗外張望,宋天驕說,“還遠著呢,要天亮後才到。”說完她又補充:“我跟你在一個站下,上車時聽到你問乘務員了。”她掏出自己的車票給智敏看。
“您是那兒的人?”
“差一點吧。”
“差一點?”
“年輕的時候在那裏生活過一段時間,要不是後來回城高考,興許也就紮根在那兒了。我也好多年沒回去過了。你呢?聽你的口音,不像是北方人。”
“嗯,不是的,我是去找……一個朋友。”
朋友,是剛剛夢裏喊出的那個名字嗎?也叫施軍嗎?她很想問問智敏,又疑心是自己聽岔了,想想還是作罷,改口問:“第一次去嗎?”
智敏點頭。春節前她暗示施鈞說還有幾天調休,如果連著春節假期一起的話剛好可以找個地方去看雪。台階都給他鋪好了,他隻要順著說一聲“行啊那來我家吧”。
可施鈞卻婉拒:“你再等等,說不定北京今年也會下。”
智敏的心裏鈍鈍的。她知道施鈞不喜歡提起家鄉,他總說那裏特別冷:“天總是暗的,徹骨的冷,所以我們都想考出來,到北京,留下來,不再回去。”是不是那裏的冰天雪地在給予他超越同齡人的成熟時也給了他過多的悲涼?他就像一塊怎麽都焐不熱的冰。
反正也睡不著,她索性裹緊外套:“那裏很冷嗎?”
“冷,最冷的時候有零下三十多度。那會兒我們睡土炕,男女分開,最長的炕上能睡十幾個人。每天都有人值日負責燒炕,半夜得添火加熱,不然炕涼了,睡屋裏的人第二天醒來,眉毛、頭發全白了,是被凍的,都結霜了。”
智敏聽得入神,這是她從未想象過的生活。
“這麽苦,大家都想離開吧?”
當然想了,宋天驕如瘋了一般想回家。她裝病,連故意弄傷自己這樣的絕招都試過。那白雪皚皚的林場,低矮的磚牆,成片的木柵欄,曾經向往的生活卻變成夢魘般的存在……如果不是施軍的話——沒有什麽可以難倒施軍。他帶著男生們用杉木搭起了籃球場,還立起了一根柱子,架起了大喇叭。林場從此有了廣播電台,雖然連收音機都沒有,隻是她在喇叭裏對著抄寫來的新歌詞譜清唱。歌譜都是他從別的林場抄來的,工工整整的蠅頭小楷,遞給她的同時還有一包用報紙包著的米飯。
“米飯?”智敏詫異地道。
“是啊,當時我們住的那個屯,老鄉都吃玉米,隻有十幾裏遠的一個農場種水稻,米飯可是個稀罕物。但我們南方人偏偏又吃不慣粗糧,所以每次去那個農場,他總是不忘帶回一包米飯。”
他一路揣在懷裏,生怕涼了,還帶著身體的餘溫,就這麽塞進她手裏。她臉都紅了,他倒大方,麵不改色:“多吃點,吃飽了才有力氣鬧脾氣。”
全林場的人都知道宋天驕愛發脾氣,但有什麽辦法呢,施軍慣著她,沒有人敢惹施軍。老鄉管他叫小周瑜,說你們那個小周瑜,看著白淨,心思重得很,話少,主意大,這樣的人物放過去是會當一方霸主的。宋天驕聽到後覺得好笑,什麽霸主,連隻小母雞都搞不定——他不知從哪兒找了一隻小母雞送給她,說等下蛋了就給她炒木須肉吃,還給雞取了名字叫“鹽水鴨”,以紀念她老家的特產。“鹽水鴨”下蛋倒是勤快,可就是不肯下在家裏,成天跑去老鄉那兒下蛋。於是老鄉目睹了這樣一個畫麵:他們心目中沉穩有度的小周瑜破天荒失了分寸,追著一隻上躥下跳的小母雞咆哮“鹽水鴨!蛋呢,我的蛋呢”!
他是那樣克製,又是那樣盛烈。一個人曾在搖搖欲墜的青春裏接受過這樣壯闊如星河又幽微如螢火的愛意,她的往後餘生又怎能容得下那些凡俗的愛情?
“所以您這次是去找他?他留在那裏了?為什麽?他沒跟您一起走嗎?”智敏暫時忘卻自己的苦惱,情不自禁為宋天驕他們的命運揪心。
隻有一個名額。宋天驕記得施軍回到林場告訴她這個消息時,窗外飄起了鵝毛大雪,天地間一片白茫茫。
施軍沉默著往火爐裏加炭。屋子裏靜得嚇人,隻有火苗偶爾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她心裏很亂,很想離開這裏,可她要是走了,他怎麽辦?她焦躁地搓著雙足,發現從家裏穿來的襪子已經破了洞。之前補過一次,又破了。她再也忍不住,脫口而出:“我想回去,我要考大學。”
而就在此時,他與她異口同聲,他說:“名額給你吧,我沒那麽想考大學。”
他們對視一眼,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失望。
可想要向上攀爬的心那麽強烈,令她內心的羞愧和不安轉瞬即逝。她急忙跟他說:“等我回去了就給你寫信,每周都寫,不,一天一次!我還給你寄複習資料,你明年考,我就考你想讀的專業,我們考同一所大學,我在大學裏等你!”
她喋喋不休地一直說,好像這樣就能減輕愧疚似的。
他笑笑,伸手拂了拂她耳邊的碎發,輕聲說:“好啊。”
智敏小心翼翼地問:“所以第二年他沒有考上嗎?”
宋天驕搖頭。第一次考,他差了三分;第二次考,他差了八分;第三次,他在去考場的路上出了事故,傷勢倒不嚴重,但錯過了考試。
一個人如果活了六七十年,當然不會在意三年這麽短短的一段時間。但對那些才走過十幾二十年生命的年輕人,三年,漫長得就好像是一生。成年人沒有資格嘲笑少年人懵懂、脆弱,因為他們所經曆的生命長度本就不同。一個身處坦途的人也沒有資格質疑身處逆境的人不夠努力、不夠樂觀,因為除非身臨其境,否則很難體會他的苦痛,也無法斷言他不曾奮力掙紮過。
可那時宋天驕不懂,她一封接著一封,越寫越厚,跟他描繪大學生活的美好,跟他講北京的見聞,又追問他複習的進展。她每封信的末尾都是一大段鼓勵打氣的話,每行話的後麵都是驚歎號。
而他的回信越來越薄,還越來越少。她不解,越發著急,甚至懷疑他變了心。他是忘了約定,喜歡上別人了?還是就這樣磨滅了心氣,甘願在那個犄角旮旯的小地方待一輩子?
恨由愛中起。如果他是一個平平無奇的人也就罷了,可他是施軍,是棋王,是小周瑜,是冒著嚴寒走了十幾裏路隻為給她帶一包米飯的施軍。心比天高的宋天驕怎麽能容忍她愛過的人變得如此萎靡不振?衝動之下,她寫了一封措辭極為刻薄的信刺激他。
她細數自己獨自在京求學的不易,還故意提及有男同學追求她,自以為字字沁血,說:“我為了等你空擲三年青春,讀沒有女生願意讀的晦澀的專業,你但凡有心肯再用功些,早就應該考上與我團聚了。就怕你其實根本不想上大學不想出人頭地!”
把信丟進郵筒時她還義憤難平,直到收到他的最後一封回信。信紙很薄,隻有一行字。他說小宋,你把我想得太好了。可我隻是一個普通人,總有一天你會發現其實我們都是。
不愧是施軍,連放棄和詛咒都這樣雲淡風輕。
在往後的幾十年裏,她再也沒有遇到一個像施軍那樣的人。她不知道他是否還能像愛她這樣愛上別人?她不願想卻又忍不住屢屢想起這個問題。有時她害怕他能,有時她恨他能,有時她又衷心地希望他能。
但她自己卻是不能了。
“嗬,天都快亮了。”她這才發現窗外東方已露魚肚白,轉頭一看,智敏不知何時已合眼睡去,臉上還隱約掛著淚痕。她是又夢見了那個與施軍同名的男孩,還是為她與施軍的命運感慨呢?
3
智敏是被手機振動驚醒的。她迷迷瞪瞪看了一眼,頓時清醒過來。是HR部門的同期生,發來微信火急火燎地問:“施鈞提辭職了你知道嗎?”
沒等她反應過來,又是一連串信息:“我們主管都蒙了,因為他的升職報告春節前剛送到我們這兒來。”
“破格升職,獨一份啊,都送去總裁辦特批了。結果他這會兒發離職郵件,還是淩晨發的。厲害了!”
“你知道他辭職的原因是什麽嗎?說父母生病要留在老家照顧父母。可他家不是一個小縣城嗎?回去能做什麽?沒錢還怎麽治病?”
“我剛翻了他微信,他好像把我們都刪除了,所有群也都退了。他這是要玩消失嗎?正常人遇到麻煩不應該找人求助嗎?他倒好,先刪人?這是生怕別人幫他嗎?”
智敏的腦袋一下蒙了。不,不對,施鈞不喜歡回去,他的父母也不會支持他回老家。她聽他形容過自己的父母:“沒讀過什麽書,但一輩子敬仰讀書人。我寫作業時他們連切菜都不敢大聲,還說要攢錢讓我在北京買房,問十萬夠不夠?”
說到這裏,他們倆都笑了。當時智敏還天真地問:“叔叔阿姨什麽時候來北京玩?”
他沉默了許久後說:“他們的身體都不是很好,不方便出遠門。而且如果他們要來,我想讓他們住最好的酒店。”
大學時很難看出施鈞拮據,兩個人接近以後她才發現他的生活並不闊綽,在校期間做了好幾份家教才撐了過來。她問他為什麽當時不申請獎助學金,他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神色,說自己辛苦一點就能解決的事,又何必靠他人?
起先智敏不懂,被他遠超同齡人的深沉所吸引,產生懵懂的敬意,卻不知深沉在很大概率上來說是磨難的產物。一個人如果在成年後還依然保持膚淺,說明他沒怎麽吃過生活的苦頭;而一個什麽都靠自己、看似無所不能的人,固然可敬,卻未必可愛,因為愛這種東西對他而言太過奢侈。他還會格外驕傲,驕傲到不能容許任何人看到他的無助。
“醒了?”宋天驕打了熱水回來,看到智敏坐起身,正呆呆地看著手機。
智敏千頭萬緒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半晌才問道:“宋老師,您當時為什麽沒有去找他?”
宋天驕抿了一口水:“因為自尊啊。”
兩個人一定要暗暗較量,誰先動的心,誰先告的白,誰先認的輸,誰先提的分手。雖然贏的人不會得到什麽獎賞,但反正不能輸。因為在愛情裏,“輸”意味著愛對方更多,愛不被對方珍惜。人類就是這麽有意思,錢可以虧,心可以虧,唯獨付出的感情一丁點都不能虧。
有沒有不計付出的感情?有。但癡心從來不是什麽褒義詞。人們通常都帶著憐憫的口吻談論那些癡情者。
更不用說現實的計量了。她是那個年代鳳毛麟角的大學生,而他是什麽?落榜三次的林場工人。三年還能通信,再往後呢?一個在北京,一個在連電話都沒有的屯裏,他們還會有共同語言嗎?所以主動斷絕往來也許正是他最後的尊嚴。一個驕傲的人是絕對不會容許自己脆弱的樣子被這樣展示出來,更別說展示在曾經仰望自己的人麵前了。
“不過,我應該早一些去找他的。”宋天驕緩緩說,“你覺得好笑吧,說起來,都過這麽多年了,現在忽然跑去找他,這麽孩子氣的事情……也不能說後悔。每個年紀有每個年紀的想法,就算時間再來一次,恐怕也不會做出相反的選擇;就算選了另一條路,結果會怎樣,其實也沒人能知道。”
智敏問:“會愧疚嗎?”
“何止愧疚,簡直不服。”
愧疚是自己選了放手,不服是他竟也選了放棄。愧疚是對他,不服是對命運。
“你的那位朋友,”宋天驕示意智敏一直握在手心的手機,“是個男生吧?”
智敏的臉微微有些發燙:“好像女生不應該主動去找男的?怪讓人瞧不起的……”
“我們女人又不是木頭凳子,隻能靜止不動等著人找。我們也長著腿呢,怎麽就不能出門找男人了?”
智敏被逗笑了,可還是有些猶豫:“萬一錯了呢?選錯了人、走錯了路什麽的。”
“錯了就改。再說了,這樣的事,什麽才是對,怎樣又算是錯呢?”
如果當年沒有去找他是錯,那占了唯一的名額獨自回城高考就是對的嗎?雙雙放棄前程留在漫天大雪的屯子裏會更幸福嗎?是分別數十年老死不相往來好,還是彼此惦念藕斷絲連好?這樣的問題有唯一的標準答案嗎?
4
智敏往前翻看聊天記錄,發現他也不是時刻都不近人情。經常是沒頭沒尾發一個不知哪裏看來的動圖給她,她半天摸不著頭腦,問:“這是?”
施鈞:“很好笑。”
這大抵是他所理解的“分享”吧。
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上施鈞的呢?她記得是麵試那天,頭一次穿正裝,小孩扮大人似的不合時宜,高跟鞋也不跟腳,跑到半路跌了一跤。她吃痛地爬起來,發現四周的人都停下腳步看著她。她又驚又羞,埋著頭走進大堂。
輪到小組麵試,一個女孩忽然看了她幾眼,笑著問:“哎,你是不是剛在外麵摔了一個跟頭的那個?”
所有人連同麵試官都望向她。麵試官關切地問:“怎麽,剛才在外麵出什麽事了?”
那女孩咯咯笑道:“沒什麽,就是聽到好大一聲響。我一看,有個人摔得好慘。”
她窘迫得不知說什麽好。這時,一個四平八穩的聲音插進來說:“你認錯人了。她跟我一起進來的,一直坐我旁邊。”
她抬頭,看到一張清冷的臉,對著她微微頷首。
那個女孩還要糾纏:“就是她吧。”
麵試官麵露不悅:“好了,還是言歸正傳吧。”
麵試結束後,她幾步追上他:“剛剛謝謝你幫我解圍。唉,摔就摔吧,又不是什麽大事。那位同學幹嗎突然提起來?怪尷尬的……”
他停下腳步,瞥了她一眼:“因為她想讓你尷尬。”
“哦……”
他本來已經走過去了,忽然又折返回來:“我說你這個人……”
“我?”她有些詫異地指著自己的鼻頭。
“還真是心大。”
心大,所以不會那些彎彎繞繞、千回百轉。隻有隻會打直球的女生才會貿然衝到他跟前問:“施鈞,你有沒有對象啊?”
他吃著盒飯,頭都沒抬:“沒。”
“為什麽?”
“談不起。”
“你覺得我怎麽樣?”
他的筷子頓了頓,緊接著繼續扒拉他的炒飯:“挺好的。”
“是吧?”她拉近椅子。他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點。
“你經常給我發動圖。”
“因為很好笑。”
“那你也發給別人嗎?”
施鈞頓時被飯粒嗆到,咳得臉都紅了。
所以,也不是沒有過快樂的時候。他聰明,可他在她麵前笨拙了;他驕傲,可他在她麵前卑怯過。他遇事選擇逃避,他不敢給出承諾,他有一堆缺點,可把這些缺點從他身上刨除了,給他安上不逃避、不敏感、身份優越、家庭富裕的標簽,他不就變成一個更完美且更值得喜歡的施鈞了嗎?
不會的,那就不是他了。宋天驕說了,這樣的事,什麽才是對,怎樣又算是錯呢?而當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他怎樣才是好,怎樣又算是不好呢?
一輪紅日從地平線上一躍而起,藍色的天像巨大的幕布緩緩升起,萬丈光芒射入轟隆向前的列車,在車廂內灑下一地碎金。遠處是覆著白雪的叢林,天光和雲影在針葉林中穿梭逡巡,閃耀著點點金光。
她們情不自禁並肩站到車門旁,靜靜地望著窗外。那麽多的怨憎會、愛別離,在磅礴盎然的大自然麵前好像被悉數淨化了。
“宋老師,如果你見到那個人,會對他說些什麽呢?”
“不說什麽了,也沒什麽想說的了。和他下盤象棋吧,然後輸給他。”
一口氣憋了幾十年,想證明自己沒有錯,甚至尋尋覓覓想要找一個人來證明自己除了他以外還能愛上別人。幾十年不過彈指一揮間,恍惚中她又坐上當年駛向雪鄉的列車,因對未來充滿恐懼而哭泣。而一個同樣不知前方是什麽的少年試圖安慰她。於是他問她:“你會下棋嗎?”
列車發出一聲長鳴,再徐徐停下。這一次不是宋天驕先開口,而是智敏主動先握住她的手說:“我們到了。”
5
“喂,宋老師嗎?真是抱歉,一大早打擾您……您到了嗎?哦,剛到啊。沒什麽,就是……有件事,我也是昨晚剛知道。我想了很久,不知道怎麽跟您說比較好……上次您讓我打聽住址的那位施軍先生,他昨晚……去世了……喂?喂,宋老師您沒事吧?哦,哦,沒事就好。我們也感到很意外,聽說是突發心梗,到了第二天家裏人才發現。對,他有三個孩子,跟長子一家住在一起。老伴?老伴早就去世了。我還擔心突然告訴您這個噩耗不太好,請您節哀。行,那我先掛了。”
智敏上完洗手間出來,看到宋天驕站在原地,抓著行李箱一動不動。風從她身後吹來,她巋然不動,她從未見過那樣肅立的老人。
“宋老師?”智敏遠遠地喊道。
“他走了。”
智敏愣了一下:“您說什麽?”
“我是說,施軍,他昨晚走了。這下我無處可去啦,找不到人下棋咯。”宋天驕以為自己會流眼淚,可她的眼眶無比幹澀。原來人老了以後遇到生離死別是哭不出來的。她隻是覺得心裏空了一塊,有風呼嘯而過,從此世上再沒有一個人值得她惦記。
智敏也沒有動,她好像明白了什麽。她提起行李轉身走了幾步,又忽然轉身,站定後大聲喊道:“宋老師,您來過啦,您來看過他了,您沒什麽遺憾啦。”
她往前走了幾步,仿佛又想起什麽,再次轉身對宋天驕喊道:“我走啦,我去找我的那個施鈞了。現在,我總算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不要什麽啦。他跟我回北京也好,他不見我也罷,他怎麽選是他的事,我有我的路要走。就算……就算錯了也沒有關係,我不怕錯。我……”她拍了拍胸口,“對得住自己當下的心。”
說完,她遠遠地對宋天驕欠了欠身,再轉身離去。
宋天驕望著漸行漸遠的少女的背影,恍惚間好像看見了多年前的自己改了主意,鼓起勇氣踏上北去尋找愛人的征程。她突然哭了,哭著哭著她又笑了。
她不會知道在她重返進站的時候,智敏也在回頭看她。有那麽一瞬間,智敏仿佛看見了多年後的自己,徘徊過、猶豫過,有過甜蜜,也經曆過風霜雨打。到了最後,她的步伐依然那麽堅定,腰背也依然那麽挺拔。她孤獨,可她驕傲。她老了,是啊,她是老了,她是一無所有了,可她依然昂首迎接朝陽。
她又是什麽都有的。
想到這裏,智敏不禁也笑了。
更新時間: 2023-07-05 1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