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沁媛唯一一次被打,是在玩過家家之時將媽媽的口紅塗滿了地板。
動手的人是爸爸,那支口紅是媽媽留給他僅剩的念想。可沁媛也正是知道這點才用光它,因為就是送出口紅的那個男人帶走了媽媽。
爸爸因平庸而自卑,自己活成了糟糠。每晚他從工地回來都要滿上兩杯,盛放他苦澀的人生:“要像你媽媽,別像我。”
但沁媛像媽媽的部分跟著一起不知所終了,她的根永遠生在了爸爸這兒。
沁媛出門買酒,不新鮮的水果堆在小賣部外,算半價,她才敢挑了兩斤萼葉深褐色的山竹。結完賬老板娘又往袋子裏多塞了幾個,都知道父女倆不容易。
老樓沒有物業,經常停電,樓道的燈壞了許久也沒人管。沁媛拐得急,手中的塑料袋先撞到人,震得她一驚:“誰?”
回應她的是男孩悶悶的哼氣聲。
澄川自小就是這片的刺頭兒,馬上就要中考了還和鄰校學生起衝突。他爸媽都是暴脾氣,不由分說就是一頓混合雙打。澄川也倔,頂著青紫的腫臉在外一站就是一宿,誰勸都沒用。
見他昂頭挺胸,沁媛也莫名生出底氣,擰開一個果肉像七片花瓣一樣的山竹遞給他。男孩向來落落寡合,卻又因此備受青睞。他自我、專注,特立獨行,是這個偏僻的西南小城裏遮不住的光。往日裏沁媛最多給他送送信,旁的舉動是絕對不敢的。
沁媛遲遲不走,澄川有點惱羞成怒:“趕緊回家洗洗吧,一手的紫紅色,你也不難受。”
“你的臉還不是一樣?你也不肯回家啊。”
男孩瞪過來,沁媛膽戰心驚地退後一步。她跑回家躲進浴室,洗手前心中一動抬頭看向鏡中的自己。
無名指順著唇形描摹,黏膩的紫紅色汁液像過期的口紅,卻繪出少女心間彩。
2
從幼兒園起沁媛和澄川就同校,卻直到小學五年級才同班,仿佛天意補償,兩個人的座位甚至前後緊挨著。
初二開學那天,澄川將書包往沁媛身後的座位上一拋:“喂,現在換我罩你了。”
過往澄川在自習課上睡大覺,總是沁媛輕踹他的座椅以提醒。但這種罩法屬於充分不必要條件,反之並不成立。沁媛那樣無趣的乖乖女,脊背也直得像周一的升旗杆,是無端讓人想敬禮的存在。
旗杆莫名倒下那天,澄川長腿一伸,竟然直接踢散了前方的座椅。沁媛捂著小腹蜷在地上,唇色比肌膚更白。
他們住的老樓不僅常停電,且停得毫無預警。昨晚浴室燈滅的一瞬,沁媛剛抹完洗發液,手上膩得慌,就著冷水也要衝掉,沒想到第二天例假不期而至,這才痛得死去活來。
澄川和沁媛的同桌起了衝突——就是那個男生擰鬆了沁媛座椅的螺絲。
從教務處受訓回來剛好錯過體育課,缺了澄川的班級比賽慘敗。他垂頭站著,揮手將漏氣的籃球往後方拋,砸花了潦草的黑板報。沁媛鼓起勇氣給他送了一瓶冷飲,見他也冷著臉不肯收,立即謊稱這是多買的。
“你還敢喝冰的?”
說完他就蒙了,有同學連聲起哄。沁媛轉過身去,心裏燙得像汗蒸,缺水、口幹,錯將筆盒裏的固體膠當成潤唇膏,黏住了滿嘴呼之欲出的尷尬和喜悅。
她對澄川而言或許有點特殊,卻也隻有一點而已。媽媽的放縱將沁媛送上另一種極端,她必須非常清醒。自作多情容易,走出來卻很難。
澄川念書比打籃球有天賦,可他打籃球隻攻不守,念書也偏科嚴重,和教語文的繆老師像是有仇。有人用文言文給他寫情書,還是鄰校校花——這個傳言促使澄川和鄰校男生又起了衝突。中考迫在眉睫,他父母氣得要命,當他們發覺兒子不再是從前那個毫無反抗力的男孩時,下手更重了。
澄川又在樓道罰站,隻有沁媛給的七瓣山竹充饑,餓得幾乎想認錯。幸好天亮時沁媛帶來雙份早餐,捍衛了他僅存的倔強:“沒放糖吧?”
沁媛搖頭。她也徹夜未眠,不肯讓澄川看見黑眼圈,遂走在前麵,背影纖瘦得沾了點潮濕的脆弱。
澄川看得發愣,白色板鞋將灰石子踢進道旁的水窪:“那個……以後不要替她們送信了,我不喜歡。”
那你喜歡什麽?沁媛隻敢在心底問。
3
進入高中,一紙分班表將兩個人分開,又有課業壓力,沁媛拒絕再為女生們傳話,卻成為她癡心妄想的罪證。十七歲的澄川依舊是人群中的焦點,鋒芒畢露的五官徹底長開,集體照就是他的個人照。13號紅色球衣像火燒過球場,是青春呐喊著燎原。
高三時沁媛也收到一封情書,與其說是情書,更像是惡作劇。信紙上謄抄了陳奕迅的《富士山下》,一句“誰能憑愛意要富士山私有”特意加粗。沁媛用紅筆在旁邊批注:當然能,富士山本來就是私有的。
她將信塞回抽屜裏,隔天果然被人取走。此事沒有後文,沁媛卻不斷地思維反芻,十分自悵自悔。太膽怯的人像是多長了幾個胃,使一點小壞也會內疚好久,自己都能把自己給消化了。
放學恰好遇見澄川,他掛著iPod輕哼《愛情轉移》,正是陳奕迅《富士山下》的國語版,關於富士山的粵語歌詞變成了“才拒絕做愛情待罪的羔羊”。多巧合。此刻的沁媛就像羔羊,不想沉默的羔羊。澄川先皺起眉頭:“怎麽了?”
我收到的那封信是你寫的嗎——怎麽可能?沁媛的理性和感性同時搖頭:“沒事。”
“舒漸又欺負你了?”
舒漸就是擰鬆過沁媛座椅的那個男生,高中還是同班,男生和女生要分開坐,隻有他們倆是除以二的餘數,便又坐到了一處。
沁媛忙說沒有。
平安夜是沁媛的生日,夜歸之路靜得出奇。半路就察覺有人尾隨,沁媛不敢回頭。類似的新聞報道層出不窮,小城治安和天色一樣暗。老樓沒有規劃停車位,小區裏車子橫七豎八地將過道拚成迷宮。她專心低頭看路,不承想前方的死角忽然躥出一道黑影。
尾隨者也從後麵撲上來,沁媛整顆心都沉了下去。待她發覺澄川將舒漸摁倒在地,澄川的拳頭已擦著對方的眉骨而過。好在沒傷到要害,是舒漸手中的生日禮盒緩衝了這場意外,但盒中的阿瑪尼紅管絲絨唇釉卻不幸碎裂,爛番茄色塗了一地。
三個人都不說話,窒息的氣氛像聖誕樹上無人采摘的最後一顆果,緩慢腐爛,落下,無聲地塗了一地。
4
上大學後沁媛留在本省,澄川則如願以償地去了北京。
他父母向鄰裏抱怨兒子:“兩年沒往家裏打電話,不給他生活費,就去做什麽平麵模特,男孩家,多不像話……”
掙出樊籠的鳥,哪裏還會留戀身後的路。
可是第三年清明節前夕,兩個人猝不及防地狹路相逢,同時開口:“回來了?”紛紛細雨穿針似的紮進樓道,織出一塊濕答答的沉默。
長久以來他們隻剩了逢年過節的問候,好幾次沁媛都想問他過得怎樣,卻又害怕過分的關心會將自己暴露在“友達”以上。
他瘦得幾乎脫相,不像歸來更像漂泊無定的旅人,率先放下了包袱:“你還好嗎?”
沁媛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可她對他像愛山嶽、河流,見著的時候,一個眼神便能將她出賣。澄川很自然地接過沁媛懷中的兩袋線香和鞭炮,猶豫許久才說自己其實是在等她。一個羅紋燙金絲帶纏住的黑色禮盒遞過來,阿瑪尼爛番茄色口紅,是他遲來的道歉——高三平安夜那個鬧劇似的誤會,澄川當時說要賠償。
沁媛將它珍藏進床頭櫃,放在澄川拍過的一遝時尚雜誌上,像北京的綺麗也放進遙不可及的夢裏。
沁媛知道澄川忽然回來的原因。他媽媽近來四處控訴丈夫外頭有女人,他爸則說妻子在股市把整個家都敗光了,都在找人評理。他家鬧得最凶的時候,一個時隔多年的耳光炸響了老樓。澄川腫著半邊臉蹲在樓道抽煙,沁媛隔門坐著,數清他抽完了整整兩包軟荷花。
澄川媽媽離婚後離開了這座小城,澄川也跟著失蹤了。大學的曠課處分書寄到家裏,他爸爸連跨兩省才在金街的夜場裏找到他,手剛揚起人卻跪倒,送進醫院才知道肝癌已到晚期,隻兩個月人就沒了。喪禮上澄川一杯接一杯地和親戚灌酒,沁媛聽見爸爸在耳邊歎息:“這孩子沒有家了。”
沁媛當晚又夢見很多年前那個跪著抱住媽媽不讓走的小女孩,鄰裏也說自己從此沒有家了。她半夜醒來,在爸爸的驚呼聲中跑出門去。
澄川窩在舊區的一處廢棄雨棚下,不知又和誰打過架。他傷痕累累,眼眶通紅,迷茫地翻著口袋:“怎麽找不到……”
像是富士山倒下來了,沁媛鼻尖泛酸,想伸手接住。澄川忽然緊緊地抱住她,哭腔委屈得不得了:“我想回家。”她終於也跟著哭出來。
他們都被原生家庭所傷,自以為是又自慚形穢,在漫長的時光裏小心翼翼地試探、提防,似乎就是為了在這樣一天可以互相取暖。
5
澄川的保研申請因為先前的處分批不下來沒有通過,但他還是順利考進了本校。學術碩士還要念三年,沁媛權衡過後放棄了省內編製,將簡曆盡數投往北京。
閨密不太讚成,說沁媛就像古代陪讀的小娘子,這種故事往往不會有好結局:“而且澄川那個人吧,別別扭扭的,隻在落魄的時候才想到你,什麽意思嘛!”
“他這些年過得太苦……”
“所以你要去和他共患難了?最好將來他也能和你共享福。”
“我們那麽熟悉,我相信他。”
可過分熟悉也是一把雙刃劍,沁媛又不免擔心因為缺乏新鮮感而很難長久地相愛。
澄川不以為意:“成年後才相識相愛的那些人,難道就沒有熟悉到彼此厭煩的時候嗎?一定有的。而我們還年輕,能更早克服這種厭煩,更早糾正和磨合,知道什麽是天長地久。”語文從沒及過格的人,表白比絞盡腦汁寫下的情書還動聽。
爸爸對澄川很放心,知根知底的好孩子就像已知代數的公式,將來是可以計算的。
澄川在知春裏附近和別人合租,主臥讓給了朋友佟哥和他的女友。次臥也算五髒俱全,但沁媛來了才像個家。樓下傳來清脆的鈴聲,沁媛推開窗,澄川坐在自行車上向她招手。
沁媛問他去哪裏,澄川狡黠地眨眼:“去看房。”
澄川說的看房不在售樓處,而是直接站在許多新開發的小區外麵看,仿佛這樣整片樓盤都可以劃拉到自己名下。
“喜歡哪棟,咱們插塊牌子就算先定下,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停電了。”
這話幼稚得可愛,還以為是大富翁遊戲裏插牌買地皮。三伏天,汗水從男孩T恤的背麵滲出來,映得他身上蓬勃的光芒越發清亮。沁媛在車後座攀著他寬闊的肩膀,那裏容納了二十年的夢想和風雨,埋藏著她最初戀上他的起因。
沁媛曬得頭暈,澄川以額相觸確認她是否中暑。怎麽不是呢?太陽離她這樣近,幾乎落在她的眉心。買了藿香正氣丸,她喊苦,實則是眼饞街邊冰櫃裏的和路雪。澄川卻買回一杯葡萄朗姆酒味的哈根達斯,沁媛瞥到價標,心比舌頭先涼了。
但澄川飽含期待的目光那麽暖,他嚐過的好,都想讓她知道,還有什麽比這更重要?
6
平時澄川忙著做課題,沁媛沒讓他在生活上費過一點心。她喜歡看到澄川的骨架一點點撐起來,仿佛未來藍圖也一天天被充盈。
佟哥在三裏屯太古裏的酒吧裏當樂隊主唱,澄川受邀捧場,非要拉上沁媛一起。這晚樂隊演奏陳奕迅專場,佟哥嗓音卓越,唱得聲嘶力竭,卻浮於表麵,有失原唱撼動靈魂的力量。他對台下雷動的掌聲恍若未聞,與鍵盤手旁若無人地擁吻。
鍵盤手的濃妝模糊了五官,墨藍色長發開出煙花的形狀,和佟哥那躲在主臥的靦腆女友截然不同。佟哥請客點了兩杯薄荷茱莉普,直到散場沁媛都沒喝完。北京的繁華亂花漸欲迷人眼,連雞尾酒杯上的鹽邊都像晶瑩的雪,一口就能冷到靈魂深處去。
澄川說自己剛來北京時連公交卡都不知道怎麽充,是佟哥一步步帶他了解北京:“你或許認為佟哥在情感上不專一,但那是他,不是我。每個人的觀念不同,你不能用自己的價值觀去評判……”
沁媛抬頭望天,星星也被霧霾藏了起來。如果開明的代價是舍棄底線,那她寧願永遠縮在故鄉小城的龜殼裏。
入冬暖氣片熱起來的時候,那個鍵盤手搬進了合租房。佟哥的前女友徹底心寒,走前笑出了一副哭相,告訴沁媛自己被男友甩掉的理由是不會打扮:“希望你別像我一樣遇到負心人。”
沁媛微微一怔,心中卻為澄川說話。他不會的,他們不一樣。那是從小一起長大無可替代的情分,如果他們都不能算特殊,那什麽能算?
鍵盤手的個性和身材一樣火熱奔放,穿著大膽的吊帶衫來借東西。澄川將指甲刀遞出去,她並不急著接,而是慢慢打量整潔的次臥,直到沙巴茉莉的香水充盈滿室:“我總和佟哥說不知什麽樣的人才能配得上咱們澄川,居然是這麽賢惠的小姐姐。”
不知從何時起,“賢惠”這個詞已經脫離褒義的範疇,它像黏性強的標簽貼在小城女孩身上,附加解釋是摳門、土氣和沒見識,誇還不如罵。沁媛提出想搬出去,澄川夾了塊排骨送進嘴裏,神態天真地問為什麽。沁媛忽然很生氣。澄川有些慌亂地放下筷子,半邊腮幫子還鼓著,像極了從前被打腫的樣子,沁媛一下就心軟了。
窗外落下一朵朵絨花似的雪,覆得土壤像沾了糖霜的蛋糕。她一直被恐懼和懷疑支配,放棄多少東西才走到這裏。如果這點犧牲和忍耐都不能承受,又怎麽對得起她來之不易的愛情?
沁媛說服了自己,就算搬出去,保不齊新地方又會有新的難堪。而且她哪裏是想搬走,分明是想逃回家。
7
次年春始,澄川在高碑店租下一套大開間,合同直接簽了五年。沁媛壓抑住驚喜,明知故問為什麽。
“知道你不喜歡他們,我也不多來往了。再說你在國貿上班,海澱區離得太遠,你每天六點就得起床,甚至都沒時間化個妝,我不想你那麽辛苦。”
他大概隻是隨口一說,沁媛卻想起佟哥那個不會打扮的前女友。澄川也會因此嫌棄自己嗎?不會的,她從來都是這樣清清淡淡,要嫌棄早嫌棄了。而且她不化妝其實還摻雜著貪心的成分,更希望別人能看見自己的內在。
獨套的月租就要五千多,澄川又撿起了模特兼職的活兒,讓她不必擔心錢。他的回歸吸引了諸多平台,通告堆滿郵箱,粉絲的表白信也摻雜其中。沁媛假裝不在意。新刊封麵上澄川摟著女伴細窄的腰,對視畫麵柔軟得像絲綢。表情也可以演出來的對不對?沁媛並非小心眼的怨女,陳詞濫調的擔憂隻能坐實自己真的格局有限。
她取出唯一的口紅抹於唇上,在鏡子裏看見了少年時的自己。紫紅色山竹汁液逐漸幻化成鮮亮的爛番茄,是過去的少女向世界妥協。
部門的男同事率先發現沁媛的改變,湊近問她是不是戀愛了。同組的姐姐瞥來一眼,說人家早就名花有主。男同事立刻又接話:“那她怎麽突然打扮起來了,男朋友跟人跑啦?”沁媛的臉色一下就變了。
澄川近來正好去大連跑外景,她幹脆在公司忙到半夜,掙一點加班費。男同事開車送她,好幾次手都搭到沁媛腿上。她嚇得不敢動,回到家才貼著門哭。
同組姐姐護犢子似的和男同事吵架,沁媛不敢惹事,急忙勸開。爭吵引來上司注目,他將沁媛叫到經理室,問的卻是別的事:“我看郵件的時候發現你至今沒取英文名,還是建議你取一個,將它當成你在公司的替身,煩心事就會隨著你走出這棟辦公樓而消失。”
可惜工作可以有替身,生活卻沒有。澄川從大連回來後就一直在講海蝕洞和沉積岩,良久才注意到沁媛的消沉:“怎麽了?”
先前被男同事騷擾的時候,沁媛給澄川發過消息,可他直到次日晌午才回了同樣一句“怎麽了”。沁媛說沒事,他也不追問,好像這樣就無事發生。
沁媛深吸一口氣:“我已經看過你說的海蝕洞和沉積岩了,在繆桐的朋友圈。”娉婷的美女站在海邊自成風景,照片的配文一語雙關——曾經滄海難為水。她一向這麽文藝。
澄川抓了抓腦後的發,好半天才解釋:“你也知道她大學就是在大連念的,工作上剛好碰到而已。”
繆桐中學時就是鄰校的校花,當模特也不足為奇。但連繆老師都會因為女兒喜歡澄川而對他充滿敵意,何況突然麵對曾用文言文給他寫過情書的校花的自己呢?
沁媛掉下眼淚,澄川又勸又哄,但他耐心實在有限,總像個長不大的男孩:“說了我和她從來就沒有任何關係,都是別人瞎傳。新朋友我已經為你斷了,老朋友見個麵都不行嗎!”
當愛情與責任掛上鉤,愛的深淺遲早會被拽著往下沉。澄川賭氣出門打籃球去了,沁媛曾經十分崇拜他的這種自我,那代表著小城落後守舊的對立麵。可他跑得太快,將她留在了自卑和恐懼釀成的染缸裏,慢慢發酵成糟糠。
沁媛為自己的失態內疚,一宿都在反省,澄川已經為她改變了那麽多。爸爸也在電話裏安慰她:“情侶都是吵吵鬧鬧的,就像我們工地蓋房子一層摞一層,樓梯都要折一折,哪有一步通天的呢?”
黎明前澄川回家洗澡,收拾得幹幹淨淨才躺到沁媛身邊。他刪除了包括繆桐在內的許多人的微信,知道她沒睡,卻還是把聲音放得很輕:“對不起,以後我再也不這樣了。”
喜歡他身上的光,卻不喜歡光照向別人;愛她沉靜內斂,又不想一起下陷。世事人情就是這麽矛盾。
沁媛轉身抱住他:“我也是。”
8
澄川的學校好,導師也出名,碩士畢業前上市公司接連向他拋來橄欖枝。可他卻選了競爭更大的央企,幾輪複試都被刷掉,他也不在意地繼續找下家,接封麵通告。這麽一消磨,大半年轉瞬而過,連應屆生的有利身份都要失去。
那時沁媛已在北京工作三年多,多次放棄外派升職的機會,不過求一個穩定,他們已經不再年輕。澄川卻說自己還是喜歡挑戰:“你不相信我嗎?”
當然信了。可相較於艱難的夢想,現實才是穩妥的浪漫。他們很早以前就在為購房首付存錢,最接近成功的前一刻最著急,沁媛小聲地勸:“可是我們需要穩定的工作……”
澄川手中的調羹將濃湯攪了又攪,肉片沉下去,笑容卻浮起來:“知道啦。”
求職很快有了回音,澄川依沁媛的意思選了離家最近的。年末拿到獎金,他們去定好的13層小戶型門口插上了小木牌。木板木牌是澄川從中古桌改造來的,刻著兩個人名字的拚音縮寫CC&QY,比多年前阿瑪尼的G&A還難能可貴。看完銀行卡裏的個位數餘額,兩個人如釋重負地坐在馬路牙子上,分食了一根三塊錢的冰棍。
為了這套房子,他們過得拮據又憋屈。沁媛已不記得上次下館子和買衣服是什麽時候,激情幾乎要消磨在生活的艱難裏,還好苦盡甘來。談到接下來的願望,她有些奢侈地說想要一支新口紅。澄川笑她太好對付,他的願望卻是關閉所有通信設備,消失二十四小時。
人生大事來臨前都會有一場狂歡,像高考前最後一個黃昏的教學樓前漫天飄灑的試卷,釋放完了才能更好地麵對嶄新的人生,沁媛當然沒有異議。
她忙著新家入居事宜,並未留意到澄川完成願望歸來正是小年夜。他拎回幾袋涮火鍋的食材,接了溫水洗菜。沁媛點燃小灶,半毛坯的房間瞬間溫馨起來。
鍋底辛辣,冰箱裏隻有啤酒,沁媛不會喝,便洗了幾個水果解渴。她剝開山竹,好似無意間提起結婚的事。爸爸在問,閨密在問,所有人都在問,也都在等澄川的態度。聰明人不必將話說透,他放下酒杯,將戒指擺上桌麵:“送給你。”
是DR鑽戒,男士一生隻能定製一枚,多好的寓意。可沁媛有些聽不清:“送給我?”這不是求婚該有的對白。
“對,送給你。我……不要了。”
“不要什麽?”
“現在的人生,我不想要了。”他躲進醉意裏,眼中的頹喪和堅定讓沁媛心驚。
什麽意思?最艱難的日子已經過去,膽小如沁媛都敢說一句未來可期,他忽然說……不要了?怎麽可能!
隱藏的恐懼此時統統湧上心頭,沁媛顫抖著聲音問:“因為繆桐?”
“不是。”澄川將手機和行程記錄完全展示,自從為這事吵架,他再也沒和異性接觸。
“是我哪裏做得不好嗎?”
“不,你很好。”
“那為什麽!”
澄川垂下眼,疲憊不堪地說:“因為我不快樂。長久以來我都在壓抑本性。我知道你為這個家放棄了許多,我也努力改變自己去適應你。我真的以為自己可以,但還是失敗了。昨天我一個人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的時候,才終於感覺到我是我。”
永遠不要想著去改變另一個人,否則他為你做的改變,都會成為要挾你的資本。善變就善變,厭倦就厭倦,本性如此,總有那麽多借口。
所以他們認識二十四年,會不如二十四小時帶給他的快樂和認同;陪他做一百件好事,也不如陪他做一件壞事。沁媛用雙手捂住臉,說一句“你喝醉了”就關上臥室的門。
她不明白,自己分明那麽小心、用心,竭力避免所有失敗的可能性,為什麽還是落到這種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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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夜的對話像一場醉夢,兩個人睡醒之後都不再提。
他們還是照常上班、回家,依舊一起吃飯,看NBA,她炒菜還是不放糖,他也還記得她生理期不能喝冰的,都是戒不掉的習慣。習慣還算是愛嗎?又或者他們的愛從一開始就基於習慣。澄川一再為之前的話道歉,但酒後吐真言,沁媛知道有些事已經變了。
最親近的人突然變化,完美的構架在實現的前一刻崩塌,沁媛感到幻滅。她心中的懷疑和質問越來越多,不停地拿澄川和他過去的好對比,和別人的壞對比,失望地哭泣。澄川崩潰地抱頭低吼:“我又沒有像你說的那些渣男掉頭就走,我會好好地和你繼續生活。為什麽每個問題還要一個回答?這就是在向我索要承諾!”
他摔門而去,沁媛卻不敢鬧脾氣離開,怕他覺得有沒有自己其實都一樣,像她媽媽一樣。閨密打視頻電話過來時沁媛正因醉煙幹嘔不止,地上還擺著一杯沒喝完的薄荷茱莉普。
閨密哭著罵她為什麽不直接分手,是不是傻。
可傻女孩也不是一開始就傻,她們也經曆過無人得知的掙紮。那麽多年的感情,走進來都談何容易,更何況走出去?那像對自己隻此一次的人生認輸。這世間任何幹脆的愛恨都是值得慶幸的,因為更多時候是你被一個鐵欄絆倒,但放置鐵欄的人說很抱歉,他挪不了,而你也起不來。
她像她的替身,他是他的贗品,兩個心裏生了病的假人日複一日地敷衍拉扯,破罐子破摔地消耗著。他們終於住進再也不會停電的公寓,可她那麽珍視的過往回憶卻像斷電的串聯燈泡,一個熄滅,全部也就滅了,竟沒有一個可以通往未來。
口紅用到見底,她才接受了這個覆水難收的結局。
回西南小城的當天,沁媛才和爸爸說了和澄川分手的事。爸爸非常傷心:“你們那麽好,怎麽突然就這樣了?”
人們把壞東西拿去修,經常抱怨“明明昨天還好好的”。但一樣東西壞了,往往就是突然、一瞬間壞掉的。人也一樣。
爸爸又勸:“隻要知錯能改,你們就會比以前更要好啊!”
知錯能改,趨利避害,她一直是這麽做的,又怎會不明白?千萬年來人們會因為怕冷而學會鑽火,想要渡海則努力改進造船,可唯有人性是毫無進步的,容易厭煩,越做不到什麽就越要歌頌什麽,比如高山仰止的德行,比如從一而終的愛情。
沁媛沒有告訴澄川回家的列車班次,澄川也沒說已將房子掛售,所有積蓄都轉到她的戶頭,是心照不宣地放過彼此。車體和月台錯開的時候,沁媛忽然發覺她和澄川曾是上下層,隔壁班,前桌,後桌,唯獨沒有成為過同桌。原來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他們從來沒有並肩而行過。
她將口紅空管丟了,像丟掉一個長久以來的標簽和替身,也終於做回自己。她想起大學教授說過,口紅效應是消費者購買性價比相對更高的替代品,以便讓自己獲得相似消費快樂的經濟現象。多像她的愛情。她是買法拉利的一百元抵用券,是餓到極致的七瓣山竹,是溺水時才想抓住的稻草。一時需求,永恒幻夢而已。
朋友都誇沁媛內秀,她以為所有的犧牲和努力都是在給自己鍍金,結果卻無聲地鏽在內裏。她也以為黃臉婆隻是媽媽輩的曆史,但讀史才使人明智。古人早就說過: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沁媛後來談的幾段戀愛都無疾而終,像她再也不知道怎麽挑選口紅。閨密生完孩子想離婚,找沁媛評理的時候把丈夫的缺點一一數遍,說世上再沒有比這種人更負心的渾蛋了。
可世界上到底哪種才算真的負心人呢?
其實所有人的答案都是一樣的——自己經曆過的那個。
閨密的丈夫把妻子哄回了家,小打小鬧的甜蜜融進柴米油鹽裏,生活就這樣過下去。聽說澄川辭了工作,又恢複了追尋和流浪。閨密懷二胎那年,沁媛與一位平凡溫和的先生結了婚。大家都說男方高攀,就像從前有人說沁媛配不上澄川一樣。
可是衝動的感情如露亦如電,誰曾言平平淡淡就沒有幸福和明天?
後來沁媛收到一封祝她新婚快樂的匿名郵件,域名來自國外。信尾附了音頻,點開就是陳奕迅的《富士山下》。
“要擁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曾沿著雪路浪遊,為何為好事淚流。
誰能憑愛意要富士山私有?”
她聽得淚流滿麵。
原來山外看山才是山,燈火璀璨的都市反而看不到星星。隻有站得遠,愛才能保鮮。
她一字一字回複舒漸:謝謝你的祝福,還有那年的口紅和情書。
2020年初,科比乘坐直升機失事的新聞轟動世界。人生忽如寄,世間許多事是真的可以說沒就沒的。菜刀切到了沁媛的手,先生匆忙跑進來為她包紮傷口,順便提起剛才收到的一個包裹,沒有貼快遞麵單,也沒有噴消毒液,大概是什麽人親自放到門前的。
舊禮盒上綁著褪色的燙金絲帶,口紅卻是嶄新的。沁媛愣在那裏,沒有及時伸手接,於是口紅失重地掉進鋼筋鍋的沸水裏。
爛番茄紅色漩渦蒸發成跳躍的、冶麗的霧氣,一眨眼就被抽油煙機吸得無影無蹤。
更新時間: 2022-12-03 1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