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故事 | 難知

張貼日期: 2023-06-01 18:06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難知

文/鴻儀

過去很久還有人來問徐禾,問蘭之真的叫蘭之嗎,他不會連名字也是編的吧?徐禾想了半天,直到對方自知不合適轉換了話題,也沒開口。蘭之消失以後,一切都變得模糊又難說。她隻說準他作假,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真。

其實這一切開始於一段隻有她自己知道的往事。

從小徐禾就被認為是個怪異的孩子。每當徐禾感到情緒低落,她的感官就會分外敏感。所有人都好像無知無覺,而她站在痛哭的媽媽身邊,卻能聞到情緒的味道,然後吐出來。徐禾哭泣的媽媽仍在用淚水洗臉,奶奶驚恐地迎上來,因為她吐得快要暈過去了。

過了幾天徐禾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見奶奶在電話裏抱怨孫女如何脾氣怪異,麵對母親的劇烈痛苦,她的反應竟然是嘔吐。徐禾貼在門上,不知道自己是否傷心。她又感覺很想吐。

多年過去,這種嘔吐從一種實際刺激變成了一種幻覺。每當她感覺痛苦,就感覺想吐。

上大學以後,徐禾戀愛了。有一天男生問她:“你不覺得自己是個冷血動物嗎?”好像有什麽東西壓在胸膛上,徐禾立刻感覺很想吐。她本能地伸手推開對方,男生不言不語隻盯著她,於是這段戀情結束了。

徐禾買了一支雪糕,咬得滿嘴冰涼,慢吞吞地回了宿舍。室友羅琪正站在鏡子前試衣服,看見她就問怎麽了。

徐禾說:“我好像分手了。”

羅琪尷尬的神色中混著擔心,最後她問:“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玩?雖然是去喝酒,但是有一群人一起,很安全的。”

徐禾把雪糕全吃了,凍得張不開嘴,點了點頭。

一群人有男有女,聚在一起後,羅琪貼過來幫她認人。說那個是宣傳部的,這個是刑司院的,那個成績很好……她最後指了指個子最高的那個男生,跟徐禾說:“這是蘭之,他很帥吧?人也還不錯,大家都猜他家挺有錢的。”

但徐禾那天完全辜負了羅琪的熱情。一直到大家吃飽喝足去唱歌了,她還是隻縮在卡座最角落裏喝酒,把冰塊也喝進嘴裏,然後嚼碎。最後,她感覺有點暈,就向斜後方慢慢倒下去,想要休息。卻和別人的頭輕輕撞到,徐禾側過臉去看,是羅琪說的蘭之,他也正要靠下去。

於是她看見蘭之的眼睛圓而亮,眉毛輕輕挑起來,顯出可親的茫然。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對不起,我有一點暈。”

徐禾感覺自己笑了起來,暈乎乎地回道:“我也是。”

蘭之也笑起來,徐禾發現自己終於不再想嘔吐了,於是起身拿起酒杯又喝下一塊冰,咬碎了。她坐回去,蘭之卻已經靠著牆睡著了。後半場她就在沉默裏窺視他的臉龐,什麽嘔吐的幻覺,好像都被忘記了。

徐禾隱約感覺自己會喜歡上蘭之。而這種預感持續到半個月後的一次草坪聚會,便成了一種結論。

所有人都是對什麽都一知半解的大學生,帶了幾瓶紅酒,大部分人能分到高腳杯,剩下的幾個也開心地捧著啤酒杯。一群不遠不近的朋友,盤著腿在操場的草坪上坐下。蘭之坐得離她很遠,幾乎是對麵了,卻正好便利了她的窺視。她看見蘭之穿著質地良好的白色襯衣,看起來好像在參加什麽宴席。

羅琪坐在她身旁,叫她去看蘭之手上的裝飾戒指,應該都來自於同一個昂貴的品牌。徐禾順著羅琪的話去看——其實這正好給了她一個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他而不會被調侃的理由。

“你酒量真不行。”她聽見蘭之的朋友對他說。

蘭之笑起來,眼睛亮亮的,就像個小孩。他搖頭:“我還沒有喝醉呢。”

一瓶酒見底,有人把它拿到圓圈中間,提議說瓶子兩頭指到的人就要喝酒。於是瓶子轉了起來。

好巧不巧,大多數時候,無論另一頭是誰,一頭永遠對著蘭之。徐禾於是看著他倒酒,又舉起杯子,從耳朵到臉頰越來越紅。瓶子又轉起來,停——這次一頭指向蘭之,另一頭指向徐禾身旁的羅琪。

莫名的慌亂還沒有平複,徐禾才發覺本該看羅琪的蘭之,正直直地盯著自己。她一下子反應過來,自己正偷看他呢。他那雙長卻圓的眼睛裏透出一種狡猾的調侃。他知道我一直在看著他啊,徐禾想。她這才窘迫地移開視線,轉頭去看夜色中的草坪,草在夜色下仿佛全變成了藍色,縫隙裏有一些小石頭。

最後要散場了,她還在假裝心不在焉地看草。坐在對麵的蘭之不知道什麽時候起的身,現在走到了她身旁。她轉過頭去看他,心虛得心都快跳出來了。

近看的蘭之顯得更漂亮了,他蹲下來,和還沒起身的她說話。

他說:“上次問了他們你的名字,然後就喝得暈乎乎的,忘了要認識你了。”

說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好像偷窺的那個人不是徐禾而是他。他繼續說:“可以認識一下嗎,徐禾?”

徐禾燃燒的神誌還有一部分在冷靜思考:他沒介紹自己,因為他知道我很關注他。但另一部分的她完全忽略了這份隱藏的傲慢,已經忘記說了些什麽,隻記得當時很開心。她多疑的情感係統幾乎被快樂麻痹,在蘭之身上,她聞不到任何氣味。

而這正好是她想要的愛。

蘭之走後,羅琪眯起眼睛笑著湊過來,壓低聲音問:“你喜歡他呀?”

徐禾的心跳得還很快,好像能在自己身上聞到焚燒後的味道。她突然想起媽媽,和爸爸吵完架後的媽媽。媽媽瞪著她,幾乎是怨恨的眼神,說:“傻站著幹什麽呀,你這個沒良心的,你還能有什麽感情嗎?連你媽媽受苦你都隻是傻傻地看著。”

可是她要怎麽辦呢?她太小了,她其實聽不太明白,後來才驚覺屋裏是發生了一場家庭暴力。為什麽自己沒衝進去?為什麽自己沒像其他傳聞中的孩子那樣哭著阻攔呢?

在她上中學以前,她腦子裏隻重複著一種情緒:媽媽不喜歡我,她看著我的時候我害怕得想吐。

然後她順理成章想起剛分手的男友,前不久她去找他的時候因為迷路遲到了,男生的眉毛壓得好低,垂著的嘴角仿佛墜著雪球。並排走了一會兒後,他便爆發了,指控她根本不喜歡自己。

她再次陷入和童年一樣的困境。為什麽要說自己不喜歡他呢?她方向感不好,卻還是認同了他的提議去那個很難找的地方約會。她沒力氣反抗高大的爸爸,她就去找外婆幫媽媽,但是因為她年紀小不認識路,最後隻好回了家。

為什麽都這樣了,他們仍然要說自己不喜歡他們呢?

一思考這個問題,徐禾就感到難以回避的痛苦,於是隻好回避這個問題。徐禾側過臉去回答羅琪:“可能吧,我也不確定。”

羅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似的對她說:“徐禾,蘭之是個眾星捧月般的人,我希望你別太喜歡他了。”

徐禾笑了,點頭收下她的關心。

如果有很多人愛他,他就不會指責我不夠喜歡他了,對吧?徐禾在心裏悄悄想。

徐禾試著去接觸蘭之,約他去逛博物館,有時候去看演出、聽音樂會。蘭之無論在什麽場合都表現得很得體,穿著漂亮符合場合,講笑話從不讓人感到不舒服。如果聊一件事涉及她的隱私,他便不動聲色地轉換話題。他就和傳聞中一樣好,好到好像沒什麽不好。

隻有一點,雖然他的一切都得體到值得稱讚,但在他身邊,感官敏感的徐禾卻感知不到他情緒的氣味,她隻聞得到自己身上漫過頭頂的快樂。

這種說不清的曖昧交往持續了好長時間,直到一天晚上和他去看一場音樂劇。那天晚上他們坐在出租車上,正好遇到前麵路口發生了一場車禍,整個道路擁堵,車子停滯不前。兩個人匆忙從車上下來,改去坐地鐵。蘭之帶著她一路跑,想要趕上演出。她穿著裙子,突然灌進來的風把夜晚變得好冷。

蘭之突然停下來,說:“我們已經遲到了,現在過去還要轉線路坐好幾站,到了就更冷了。我們下次再去看怎麽樣?”說完又望著她,“我帶你去這附近一家評價很好的餐廳吃飯,作為補償。”

他又領著她走,這次慢多了。他黑色的大衣和駝色的圍巾,在空曠的地鐵站構成了一種對冬日愛情片的想象。徐禾望著他,沒來由地感覺自己的眼睛變成了膠卷相機的鏡頭,而蘭之是銀幕上正播放的一部電影。

鬼使神差地,她問:“你喜歡我嗎?”

蘭之有目的地的腳步停了下來。他轉過身,他們的距離很近,地鐵站裏的光把他的神色照得曖昧不明。他不答反問:“你喜歡我呀?”

徐禾從來不是一個善於求愛的人,但她從來都很誠實。於是她望著那雙眼睛,毫不羞怯地說:“是啊。”

蘭之居然顯得茫然了,凝視和沉默過後說:“其實我知道。”

最後,蘭之伸手過來擁抱她。徐禾不知道這是一個成功的信號還是表白失敗的安慰,但這個擁抱讓她感覺很開心。

蘭之說,他們可以在一起。

徐禾從小就是個謹慎的小孩,她告訴自己,他這樣不在意地答應下來,是因為他根本不喜歡自己,他隻是覺得和自己試試也沒有關係。但身體裏占主導的又是那個隻感到快樂的自己,決定說“那其實也沒關係,是吧?”

難道你不喜歡他嗎?沒辦法不喜歡他呀。

蘭之是個完美的朋友,也是個完美的情人,他總是很周到。

無論約在哪裏,他總是先到。如果他沒有課,就會來陪徐禾上課,安靜地坐在旁邊看書,偶爾抬頭看她。遇見認識的同學,看見他們總會驚訝地瞪大眼睛,這時他就會微笑起來,看著徐禾說這是他的女朋友。

那天晚上,他和以往一樣送徐禾回宿舍。徐禾說很舍不得他,蘭之看著她想了想,在壞掉的路燈下給了她一個擁抱。他們靠得太近了,徐禾看著他線條清晰的下巴,突然再次感受到那天在操場草坪上感受到的他的傲慢。那是一種因為把所有事都做得很好所產生的傲慢,此刻浮現在他漂亮的臉上,被她察覺。

徐禾鬆開他,向他道別。走進宿舍門後她又走出來,想看著他往回走。

她卻看到他就在剛剛的路燈下和一個女生聊天。蘭之明明是背對著她的,她卻感覺他情緒很低落。女生的眉毛揚起來,竟顯出一種奚落的神色。徐禾並不認識她。

他們說了一會兒話,女生就走了。蘭之沉默地站著,最後轉過身來。他看見了她,一副意外又意料之中的神色。

徐禾從沒見過這樣的蘭之,他臉上那些糖霜一般迷人的神色全部隱去,撥開雲霧後剩下的表情隻有沉默。他仍然很好看,即使眉目隱在夜色中。她覺得他從未這樣清醒過。徐禾朝著他走過去,盡管這時的他可能不想她靠近。

蘭之那種驕傲的體貼沒有了,他也不看她,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也沒有解釋的意思。最後還是他先開口說話,眼睛放在他整理衣服的手上:“你也明白吧?我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

“那又怎樣呢?”徐禾直直地盯著他,滿不在乎。

蘭之居然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問她:“如果我沒有那樣體麵、周到,難道你還會喜歡我?”

徐禾第一次覺得他像個小孩,像那個無法接受母親的討厭的自己。還有二十分鍾宿舍就要關門了,但是她想沒關係。

“你太好了,我不想你太好。”徐禾說,“其實你知道,真正的喜愛是充滿缺點的。”在這壞掉的路燈下,徐禾可以發誓自己說的是最真誠的話,她可以發誓自己真的喜歡蘭之,即使他本來沒有那麽好。但是說完她自己又懷疑,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麽媽媽總會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呢?

夜晚的疲倦也帶走了她的部分理智,她竟然接著問:“但是你真的喜歡我嗎,蘭之?”

她自己也是知道答案的,她應該要覺得沒關係。蘭之垂著頭不說話,她沉默著站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過了幾天蘭之約她出去,他又恢複到從前體麵的樣子。徐禾根本舍不得和他分手,那個夜晚的事就這樣被揭過去了。

可徐禾感到一種極大的不安,她從沒想過蘭之一點也不喜歡自己,所以他隨時都會離去。於是她做出讓步,說:“你不了解我,又怎麽會喜歡我呢,蘭之?”

“你要聽嗎?蘭之,如果我給你講講我自己。”他們正在咖啡館裏麵對麵坐著,天已經黑了,街上很多燈,好像是什麽節日。這裏也賣酒,徐禾點了一杯來鼓勵自己。當她太清醒的時候,說這些話就會讓她感到不安。

蘭之說好,她盯了他好一會兒,分辨不出他是真心還是迎合。

但她還是開始了:“我是一個很沒有安全感的小孩,因為無論我做什麽,別人眼中的我都是不好的。”

徐禾一直說,想到什麽就說什麽,蘭之溫柔地看著她。望著那雙眼睛,徐禾就想:有什麽可在乎的呢,無論蘭之是不是喜歡她,他確實給了她前所未有的快樂與安慰。她跟他說到媽媽被打了,自己去找外婆。她那個時候很害怕,走出門去,什麽路都忘記了,隻看見紅燈在不停地閃。

蘭之就聽著,聽她講嘔吐的幻覺,講對紅色的恐懼,最後還伸出手來安慰她,不是拍肩膀,而是蒙上了她的眼睛。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哭了,蘭之的手幹燥而溫暖。

在溫暖的黑暗中,蘭之才開始說話。安慰她的話說完,他突然說:“告訴你一個我的秘密,你知道什麽時候我感覺最安全嗎?”

徐禾輕輕地搖頭。

蘭之說:“當他們吹捧我什麽都很好的時候,我感覺最安全。”

他收回手,由於驟然光明,徐禾仍閉著眼睛在適應。她好像從來沒這樣傷心過,也從來沒這樣快樂過。她抓住蘭之的秘密就好像抓住了被愛的證據。她給蘭之遞紙擦手上的眼淚,卻不敢再問他是否喜歡自己。

或許有一點吧?

她想,或許我媽媽也會有一點喜歡我,是嗎?

隻要未曾耳聞,那就從未成真,喜愛是這樣一件事。蘭之對她哪怕有過一點喜歡嗎?其實她到今天也不知道。燭火一樣在腦海裏搖曳的回憶隻有手撐著頭的媽媽,她說我能不喜歡你嗎?誰給我這個權利呢?

蘭之的喜愛隻有一句,他對她說:“我正試著去喜歡你。”

這話是冷酷的,他太知道徐禾喜歡他了,所以連含蓄都懶得表現。但徐禾無暇抽身去指責,在寒冷的早上,蘭之的臉在晨霧中就像透著光一樣。

她於是又對一切不好的痕跡視而不見了。她願意相信蘭之在試著喜歡她,她又一次陷入之前那樣盲目的迷戀中。

蘭之或許真的有嚐試著去喜歡她。他晚上騎著自行車帶她去江邊,自行車搖搖晃晃的。他跟她說他每次狀態不好,就會在這條路上騎自行車,騎著騎著就看見夕陽落下去,月亮從江水裏升起來,這樣安靜,這樣好。

蘭之問她:“你覺得安靜嗎?”

徐禾回答真安靜,但其實她心裏不是這樣想的。她摟著蘭之的腰,把臉貼在他的背上,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並不安靜,再沒有一個夜晚能這樣吵鬧了。

蘭之牽著她,他們沿著江邊走。蘭之太漂亮了,在月色下就像精靈。她坐在一塊幹燥的大石頭上,蘭之靠著她坐下來,漸漸變成將頭靠在她的大腿上。徐禾聽見江水的聲音,比海水起落的聲音輕。遠處有人支了棚子,在棚下喝茶。江邊風很大,她輕輕地把手放到蘭之頭上,撫摸他的頭發。

徐禾說:“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會喜歡你了。”

蘭之微笑起來。

“我第一次走這條路是上小學的時候,”蘭之坐起來看著她,他背著光,神色看不清,“同學追著我,往我身上扔石頭。我不敢回頭,他卻很快跑到我前麵。我低下頭,隻看見他腳上的小皮鞋,是一雙很漂亮的鞋。

“回到家我問媽媽,我說我們什麽時候可以離開這裏,她說沒有錢的話永遠都不能。”

原來蘭之曾是一個遭遇過校園暴力的孩子,這讓徐禾想起了自己的媽媽。她感覺喉嚨發緊,十年來,她從未學會安慰。最後,她假裝輕鬆地說:“沒有錢?你怎麽會沒有錢呢?”

蘭之不回答,仍然笑著。

徐禾懷揣著自己怦怦跳的心告別蘭之。那天她往學校宿舍樓走,到了門口,和一個正出宿舍樓的女生對上了眼神。徐禾認出她來,是那天和蘭之聊天的女生。

女生見到她格外激動,快步跑了過來。

她問徐禾:“我能和你說說話嗎?我知道蘭之的很多事。”

徐禾一進寢室,羅琪看見她,臉上帶了點憂心的神色。羅琪問:“原來你認識瑤雨呀?”

瑤雨這個名字來得突兀,但徐禾就是聽明白了,羅琪問的是樓下的女生。徐禾沒有否認。

羅琪嘟囔了一句:“原來她和我們住一棟宿舍樓。”然後又抬頭問她,“所以你都聽說了嗎?最近關於蘭之的事。”

什麽傳言?徐禾其實對蘭之的了解甚少。她把戀愛想得太輕巧了,使它完全不能落地。

“我不該說這些的,但你總該知道吧。”羅琪總認為是自己引出了這段感情,於是對徐禾抱有責任,“他們說蘭之根本不是什麽富二代。瑤雨以前追求過他,見過他的家人。他可從未否認我們對他的吹捧,要真的不是,也太奇怪了。”

羅琪看她一副不算吃驚的樣子,隻好歎息道:“反正我覺得不太好,但還是看你自己啦。”

徐禾拍拍她的肩膀,收下了這份關心。

如果蘭之不是一個富二代,並且是個裝腔作勢的騙子,那麽自己還會喜歡他嗎?徐禾拉上床簾,坐在黑暗裏想。

她當然會。因為她喜愛的和需要的從來不是他優渥的家境和無可挑剔的舉止,她喜歡的是蘭之的緊繃,喜歡他從容外表下旁人難以察覺的緊張,這一切都讓她感到無比親切。蘭之如影隨形的恐懼把他自己包裹了起來,當她靠近他、親近他,簡直就像是在剝他的皮,這種深切的親密把徐禾這個曾在門外偷聽的不安的孩子深深迷住了。

她想象自己撫摸著蘭之的臉頰,輕聲細語對他說:“我相信傳言是真的,但是我仍然喜歡你,因為我知道你是什麽樣子。”

她似乎從未這樣善於安撫,如果那個在江邊的夜晚再次降臨,她會告訴蘭之,說你試著夢到我吧,我會在夢裏擋在你身前;我會趕跑那個穿漂亮皮鞋的同學,這樣他就再也不敢來欺負你了。

而關於蘭之隱藏的真相,她會說:“你不明白,我聞得到每一個謊言的味道。可是每當我和你在一起時,想吐的感覺全消失了。”

瑤雨又來找徐禾。瑤雨說自己是追求過他,卻怎麽也沒想到他是這樣一個騙子!千萬別喜歡這樣一個人,他簡直虛偽得恐怖。

她告訴徐禾蘭之曾經是怎樣將她拒絕,在她昏了頭跟蹤他回家,看見他家是一間低矮的紅磚房時,又是怎樣懇求她不要告訴別人。

“我永遠忘不了他那時的模樣。”瑤雨眉毛皺起,仿佛昨日重現,“先是眉頭皺起來,像被磚頭砸了腳似的。可等到開口祈求時,又是那麽可憐,表情變得竟那樣快。”

她說完往事,問徐禾:“你會相信我嗎?雖然我曾經羨慕嫉妒你,但我說的都是真的。”

徐禾願意相信真相嗎?願意相信真相是紅磚房裏的虛榮窮小子編造的空中花園嗎?徐禾是相信的,這根本不會讓她驚訝。一個從小受欺淩的瘦小子會是富人的孩子嗎?所有人都知道答案。

她同時發覺,自己不值得瑤雨和羅琪這般勸告。她之所以耐心地聽著瑤雨說的每一句話,其實隻是為了在腦海中創造一個更真實的蘭之。她隻相信不那麽好的人的愛。

一棵毒樹從來結不出好果,徐禾卻不明白。她和瑤雨一起等公交車,隻是為了盡可能地了解蘭之的一切。

十一

公交車一直沒有來,來的是蘭之。

那樣巧合。當她看見蘭之朝她們走來時,她得以看見瑤雨說的那個難忘的表情。在蘭之的神色轉為憤怒時,徐禾已經把撫摸他臉龐的安撫在心裏練習了數次,想要看蘭之聽見自己不在乎這些的時候的表情。

這個時候的蘭之真是截然不同了,他好像完全看不見徐禾,隻皺眉怒瞪著瑤雨。瑤雨也瞪著他,說:“很生氣嗎?我可都跟她說了。”

蘭之如石像一般沉默著。瑤雨更激動了,質問他:“之前不是說還要喜歡我嗎?轉眼就去騙別人了,喜歡你真倒黴!”

他聽了居然笑起來,那張臉還是和平常一樣漂亮,但在這一刻卻實在古怪。

“你們真的喜歡我?”他這才看了徐禾一眼,“我就是想做一個別人都仰望的人,哪怕隻是表麵上。你們這些人說喜歡我,最後卻來揭穿我。這是喜歡嗎?這難道不是折磨?”

他奚落地笑起來。徐禾張了張嘴,說不出她想象中安慰的話語,因為這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情形。

“還有你,”蘭之直直地盯著徐禾,“你比我還怪,是不是在我身上找安慰呢?我比你好多了,你可太不體麵了。”

他說那個把一切都告訴他的自己太不體麵了。徐禾聽懂了。她望著他那張神情可怖的臉,思考的速度好像變慢了。自己多喜歡他啊,他難道感覺不到嗎?為什麽自己付出的一切情感,現在都變成了他攻擊自己的武器?

在他那顆心上住著的,可能從來隻有他自己。徐禾說不出話,看著他們吵起來,看著他們說了什麽又走了,最後隻剩她蹲在站牌下。

她想要嘔吐。

十二

蘭之從一個人物變成了一個笑話。

他再也沒來找過徐禾,偶爾有幾次遇見,他都是轉身快步離去。徐禾從不知道他那樣有名,現在從他跌落神壇的傳聞中感受到了。瑤雨說蘭之像隻過街老鼠,還好他快要畢業了,肯定很快就會銷聲匿跡。

她說對了。蘭之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一直活在虛假的吹捧之中。在學校熬過半年後,再沒人說得出他在哪裏,現在又是什麽樣子。

徐禾偶爾會被人嘲笑虛榮,不然怎麽會信了蘭之這樣一個人。有人對她表示同情,同情她被蒙在鼓裏還真以為自己在和那樣好的一個人戀愛。

不是那樣的。可每當她想向羅琪傾訴自己最真實的想法時,她就會想起蘭之的指責,他說這樣太不體麵了,他那狠厲的語氣和背著光的臉龐嚇跑了她一切的真心。

於是她隻好再次將傾訴對象轉為想象,隻有這樣,她才說得出這一切。在想象裏,她回家了,媽媽永遠在家裏,媽媽和家已經長在一起了。於是她問媽媽:我還會遇到其他人嗎?其他人會是一個喜歡我的人嗎,媽媽?

他會帶我從痛苦中抽身嗎?如果沒有這樣一個人,有一天我可以自己逃離嗎,媽媽?

你能讓我離開嗎?你會給我權利讓我能夠不去愛你嗎,媽媽?

想象中的媽媽從來不回答,隻閉著眼睛,用手撐著頭坐在家門口的矮櫃上。所以這些想象中的問話隻能像風一樣飄到想象編織不出來的地方。有時候她還會幻想自己是小時候的蘭之,想明白那雙漂亮的皮鞋到底是怎樣重構了他的世界。

蘭之就是難知,愛像水融入水一樣消失之後,徐禾所詢問的一切仍然難以知曉。

她難以忘記每一次蘭之那雙躲藏著的眼睛望向她時,她都以為他要給自己一個答案了。她想用手撫摸蘭之的臉,告訴他自己喜愛的就是最真實的他,蘭之卻憤怒而冷酷地起身咒罵她。原來他想要的從來不是她,他隻想要一個謊。

更新時間: 2023-06-07 1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