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故事 | 春風在玉門

張貼日期: 2023-07-08 19:07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愛情故事 | 春風在玉門

文/傾顧

01

閔殊四歲時開始學習畫國畫。

她師從國畫大家薛千有。薛千有少年於法國留學,閔殊奶奶跟他曾是同學。後來閔殊奶奶投身革命,兩人年過半百才再在國內相見。

閔殊剛到薛千有的畫室時,每天做的就是畫雞蛋。薛千有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人還是很詼諧,看她對著雞蛋手足無措,笑眯眯地說:“等你畫完,給你煮個糖水蛋吃。”

閔殊看過達·芬奇畫雞蛋的故事,問他:“這是為了練基本功嗎?”

薛千有“嗯”了一聲,旁邊有個人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他是沒時間教你,隻好拿這個給你找點事做。”

那時薛千有手頭上有一幅畫沒畫完。他怕閔殊給自己搗亂,就想出這麽個主意。被當麵拆穿了他也不生氣:“唉,你這孩子,拆我的台很有意思嗎?”

閔殊傻乎乎地看著他們,薛千有有點心虛:“這樣……讓你飲醴師兄先教你,過了十月我再接手好不好?”

她點點頭,那位飲醴師兄瞪大眼睛:“怎麽成了我的事兒了?”

後來閔殊才知道,傅飲醴也住在大院裏,是傅家的長孫,從小就跟著薛千有。他人聰明,長得也好,不過七歲就畫得有模有樣。

閔殊心眼兒實,薛千有讓她跟著傅飲醴,她就寸步不離。傅飲醴學了快五年,基本功已經很紮實。薛千有給他布置一天畫兩幅畫,他不過一上午就能畫完,而後就偷偷溜出去。

薛千有在住的四合院裏辟出最大的一間當他們倆的畫室,自己卻擠在偏房裏。傅飲醴踮著腳看屋裏的薛千有作畫。身後有個細細軟軟的聲音問他:“師兄,你在做什麽呢?”

他嚇了一跳,轉頭看到閔殊正好奇地望著自己。

小丫頭比他矮一個頭,紮了兩個羊角辮,眼睛又黑又亮,就像黑葡萄。傅飲醴是家中獨子,第一次和這樣香甜的小丫頭一起。他“噓”了一聲,壓低聲音道:“我在偷看師父畫畫。”

“你踮著腳不累呀?”

“累也要看啊。師父畫畫的時候不準別人在場的。”

閔殊似懂非懂:“那我幫幫你吧。”

她說著轉身跑走,傅飲醴沒當回事兒。過了一會兒,她從房裏拖出一張板凳,殷勤地放到他的腳邊:“師兄,你踩著這個。”

那板凳高矮正好,傅飲醴踏上去,有點感動:“謝謝師妹。”

閔殊甜甜一笑,傅飲醴轉頭,正跟走到窗前的薛千有四目相對。他“啊”了一聲掉下凳子,薛千有推開窗說:“就知道你不老實。你們倆拖拖拉拉的,是當我聾了聽不到嗎?”

那天,兩個人被罰靠著牆根罰站。青石壘的牆麵上刷著白漆,爬山虎慢騰騰地往上長。午後的陽光是蜂蜜的顏色,黏稠地淌下來。傅飲醴揪了揪閔殊的羊角辮,說:“你是不是故意讓師父發現我的?”

閔殊眨眨眼不說話。傅飲醴無奈:“我曉得了,往後做什麽都帶著你。隻要你別給我拖後腿就成。”

“師兄,”閔殊聞言,甜甜地叫他,“你真好。”

02

閔殊從這天起,成了傅飲醴的小尾巴。

連她奶奶都說:“阿殊往日總冷情,沒想到倒和傅家小子投緣。”

閔殊父母都是忙人,一年也難得回來幾次。過年時,她父親替她從法國買回了小提琴,閔殊卻隻是摸一摸。父親有些意外:“不是說學小提琴嗎?”

閔殊不說話,她媽在一旁冷笑:“學的是國畫。你這是記成哪個好兒子了?”

閔殊父親在外麵養了私生子,為著體麵,夫妻倆貌合神離,都丟下女兒不過問。眼看著兩人要吵起來,閔殊奶奶一拍桌子:“不吃就滾出去。”

一頓年夜飯吃得沒滋沒味的。飯後,閔殊自己待在房間裏。牆角放著小提琴,還有母親送的公主裙。她並不難過,拿起畫筆畫外麵的焰火。

每年她都要畫一幅焰火。因為當初心裏想著,若是有一年開心了,就不再畫了。後來這畫一幅一幅攢下來,壘得那樣高。她才明白,原來這輩子,自己從沒有在父母那裏得到過快樂。

她是天生一副笑模樣,看著喜氣洋洋。奶奶說她沒心沒肺,她也不反駁。還是薛千有說:“阿殊這是大智慧。”

傅飲醴則說:“我看她是太傻……傻點也好,省得難過。”

他們說話時,閔殊就乖乖地畫蘋果。那蘋果本來香氣四溢的,一天一天畫下來,慢慢變得幹枯。閔殊捏著炭筆條,手掌側麵染得一片黑。傅飲醴牽著她去洗手。

洗手台下壘著兩塊青磚,是特意為她造的。傅飲醴站在她身後,握著她兩隻胖乎乎的小手,細細地塗了肥皂,揉搓出泡沫,再替她衝洗幹淨。

角落裏開著一架牽牛花,像小小的傘。閔殊突然問他:“師兄,你爸爸過年送了你什麽?”

傅飲醴家庭美滿,父親替他買了心儀已久的模型飛機。可他避重就輕道:“送了個玩具,我都這麽大了,誰稀罕玩兒啊。”

他這一年剛剛八歲,在閔殊眼裏卻是頂天立地的大人。聞言,她有點失望:“是不是爸爸都是這樣的?”

“也不是……”傅飲醴連忙道,“唉,理他們做什麽。你想要什麽,我給你買呀。”

他過年收了一摞紅包,想著豁出去全花了,也要讓閔殊開心。

可閔殊隻挑了一兜蘋果。那蘋果紅豔豔的,她認真地挑了十個。傅飲醴一手牽著她,一手提著蘋果。夕陽慢慢滑下去,留下一道濃豔的影。她還是紮著兩個羊角辮,唇紅齒白,像大阿福。

傅飲醴問她:“怎麽隻要蘋果?”

她說:“我算過了,一個蘋果可以畫三個月。十個蘋果可以畫三十個月。那麽久之後,我就長大了。”

這話說得孩子氣,十個蘋果隻會一起枯萎。可傅飲醴沒笑她,看她跳不過前麵的陡坡,便把她抱起來。

她甜甜地一笑,他也忍不住笑了:“對,等長大了,你就不用一直畫蘋果了。”

03

閔殊六歲時總算不用再畫蘋果了。

那時薛千有的畫已經是有價無市,一尺的潤格已達數十萬。有一次他畫了一幅荷風圖,叫來傅飲醴和閔殊兩個人看。閔殊不敢大聲說話,看得目不轉睛。身邊的傅飲醴牽著她的手,因為太過激動,捏得她的手有些泛紅。

因為薛千有並不常動筆,畫畫時也從不讓人旁觀。這一次機會實在難得,桌邊的傅飲醴和閔殊便湊得更近看。窗外一枝海棠花橫斜著探進來,一點春色在枝頭。薛千有望著兩個弟子稚嫩的麵孔,陽光下,竟生出目眩之感。

“飲醴,”他叫自己最得意的大弟子的名字,“看明白了嗎?”

傅飲醴激動得滿臉都是紅的。常人作畫,大多是輾轉構思,小心翼翼。可薛千有腹中打了草稿,便一揮而就。其中的瀟灑率性,實在難以言表。他學得越多,越知自己渺小,也越覺薛千有之高度。

他答不上來,一旁的閔殊小聲問:“師父,這花開得為什麽這樣傷心?”

畫上小荷初綻,蜻蜓點水。色是盈盈,春意盎然,可她偏說這花傷心。薛千有一時訝然:“你看出來了?”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我不懂。”

她還太小,站在那兒還夠不到桌麵。傅飲醴要她踩在自己的腳上,她這才勉強探出個頭來。

可她偏偏能看出來。薛千有笑起來,抱著她坐在自己的膝頭:“前些天看你畫鴨子,畫給我看看。”

閔殊有點為難。那鴨子是她和傅飲醴的玩笑之作,畫的是浴盆小黃鴨。可薛千有聽她結結巴巴地說完,還是堅持道:“就畫在這兒吧。”

他指的是一片空處。閔殊滿手是汗,小心翼翼地畫了一隻鴨子,哪怕拚盡全力,仍把曼麗的畫麵給破壞了。

她有點想哭,可憐巴巴地看著傅飲醴。傅飲醴忍不住叫薛千有:“師父,您這是做什麽?”

“別怕,別怕。”薛千有哈哈大笑,“不是什麽要緊東西,瞧你們這麽認真。”

那畫後來送給了閔殊,她帶回家鑲嵌了起來。許多年後她才知道,那一天是薛千有結發妻子的忌日。當年師母因意外鬱鬱寡歡而死,從此薛千有不再賣畫,不願同這碌碌塵世再有過多的牽扯。

因她知道得太遲,便勸不住薛千有一顆枯萎的心。就像那蘋果,在日積月累的筆墨裏耗盡了生機。很多時候閔殊都在想,若是自己早一點長大就好了。

如果她早一點長大,便不會這樣無能為力。可惜那時的她隻有六歲,看得出薛千有畫裏的傷心,卻不懂他是為何而傷心。

那時傅飲醴也隻有八歲。他的畫被送去參加比賽,得了金獎,報上登了他的名字,說他是名師出高徒。他小心翼翼的,來上課時偷偷問閔殊:“師父知道了嗎?”

“不曉得。”閔殊回答,“師兄,不然我幫你跟師父說一聲?”

“你個小笨蛋。”傅飲醴敲她一下,“我巴不得師父不知道。”

“為什麽?這不是好事兒嘛。”

“師父一向不願受關注……我怕師父以為我扯著他的名聲……”

他不再說下去,小小的少年發愁般地歎了口氣。閔殊陪著他發愁,兩個人蹲在屋簷下看雨。雨水順著琉璃瓦墜下來,連成絲線。閔殊扯扯他的衣角:“花要被淋壞了。”

院中的月季開了花,累得枝頭都垂了下去。被雨一澆,更是不堪重負。傅飲醴站起身,匆匆跑過去。可花盆太沉,他抬不動。一抬頭看到閔殊也跑過來,手裏握著一把傘。

他剛要說自己不用打傘,閔殊就將傘打在了花上:“師兄,你抬不動的,小心扭了腰。”

傅飲醴瞪她,她無辜地眨眨眼。兩個人對視半天,傅飲醴泄了氣:“成,咱們就給它打著傘吧。”

薛千有回來時,看到兩個徒弟站在院裏。一把傘誰也沒打,全籠在花上。兩個小腦袋湊得很近,在雨聲裏竊竊私語。薛千有手裏的報紙沾了水汽,洇濕了,他失笑,上前把他們倆給推到屋簷下麵:“也不怕著涼。”

他說著,將花搬到廊下。身旁的傅飲醴有點緊張:“師父,您回來了。”

他“嗯”了一聲,負手回了房裏。傅飲醴就在一旁替他端茶遞水,閔殊湊熱鬧,跟在後麵往薛千有的茶缸裏放糖。薛千有喝了一口,差點沒吐出來。默默咽下後,他瞧著傅飲醴可憐兮兮地看自己,終於開口說:“放心吧,徒弟還沒教出來,師父怎麽會不回來?”

薛千有說得含糊,可傅飲醴卻聽懂了。他忍不住笑,露出缺了的門牙。閔殊“呀”了一聲:“師兄,你的牙掉了!”

傅飲醴這才想起來,又把嘴捂住,粗聲粗氣道:“你懂什麽,你往後也會掉的。”

屋裏便響起笑聲。先是小姑娘脆生生的笑,又有蒼老的笑聲,最後,小少年也笑了起來。

雨落下來,院裏的月季開得香甜。風悄悄,歲月也正是好時候。

04

閔殊十四歲時,薛千有將家搬到了掖泉。

那時傅飲醴正上高三,課業繁重,隻能叮囑閔殊:“千萬照顧好師父,晚上別睡那麽死……”

身後的薛千有伸出手敲了他一下:“傻小子說什麽呢。”

薛千有人老心不老,傅飲醴隻好不再念叨。上了火車,薛千有對閔殊說:“你這個師哥哪兒都好,就是小小年紀跟個老媽子一樣。”

閔殊哈哈大笑,一抬眼,車窗外的傅飲醴還站在那裏。他穿一件白襯衣,配了白球鞋。少年人清爽幹淨,就像三月的風。

她心裏有些悵然,身邊的薛千有突然說:“到了那兒,我每月有八十塊錢的通信費,足夠你打電話回來的。”

她不好意思起來,小聲地哼了一聲,卻又忍不住問:“真的呀?”

薛千有笑起來,她捂住臉,轉而看向窗外。火車飛馳,兩岸的景色連成錦繡,近四十小時的車程漫長而遙遠。下車時,閔殊腿腳發麻,薛千有替她戴上頭紗掩住口鼻。這裏風沙大,黃色的沙漠蔓延,駝鈴由遠及近,載著他們去看古城牆與望鄉泉。

閔殊累極了,夜裏倒頭就睡。薛千有替她把鞋拿到門外,再倒出鞋裏的沙子。月亮掛在野棗樹的梢頭,又亮又沉。閔殊在夢裏呢喃著,薛千有將熱水袋塞到她的腳邊,然後自己才去睡。

薛千有來掖泉,是為了這裏的石窟。

掖泉石窟因發現過晚而無人知曉,藝術研究所的所長親自開著吉普車載著他們去石窟,路上一直說:“環境不好,留不住人啊。”

這裏遍地都是黃沙,閔殊扶著薛千有,慢慢地走進石窟。曾經精美絕倫的壁畫,在時光與風沙的侵蝕下慢慢褪色。薛千有想要觸碰,卻又收回手來,隻是感歎:“都是好東西……”

“是啊,可惜保護力度不夠大。”所長無奈,“上麵撥下來的經費剛夠日常開銷,很多工作人員都是無償奉獻。”

兩人對視一眼,滿是無奈。

那天夜裏,薛千有房裏的燈一直亮著。閔殊披著衣服過去,就看到薛千有站在桌前,麵前攤著一幅畫。他不知畫了多久,已完成大半。畫上的亭台樓閣都蒙在水霧裏。

“師父。”

閔殊叫他,他轉過頭來:“這麽晚了還不睡?”

“您不是也沒睡嗎。”

“人上了年紀,就不愛睡了。”薛千有拿出自己的私印蓋在畫上,“趁著沒事兒畫點東西。”

過了一些日子,薛千有捐了一筆錢給研究所。閔殊和傅飲醴打電話時提起,傅飲醴恍然大悟:“怪不得師父突然又賣畫了。那些收藏家搶破了頭,我還以為他終於想開了……”

“師兄,你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師父的。”

傅飲醴“嗯”了一聲,掛斷電話前,輕聲說:“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

掖泉晝夜溫差大,成夜刮著狂風。沙子打在窗上,劈啪作響。閔殊想說些什麽,可心裏像是有一朵花輕輕悄悄地向上生長。她最終隻是點了點頭,想起傅飲醴看不到,連忙說:“我知道的。”

兩個人都安靜下來,閔殊拿指尖繞著電話線。一圈一圈,像是亂七八糟的小心思。半晌,傅飲醴說:“電話費太貴,掛了吧。”

“師兄,”閔殊小小聲地說,“我想你了。”

那邊又安靜下來,閔殊以為他已經掛了。後來卻聽到他說:“我也想你……們了。”

她就笑起來,傻乎乎地笑。明知自己傻,卻怎麽也克製不住。

05

過了六月,傅飲醴高考結束,終於能來掖泉了。

閔殊來接的他。她黑了不少,傅飲醴看得心疼,拿出給她帶的防曬霜:“我姑姑從國外帶來的,你也大了,該注意點了。”

閔殊不以為意,卻還是接過來,高高興興地裝進包裏:“謝謝師兄。”

她從來都是個有主見的小姑娘,傅飲醴拿她沒辦法,她已經牽著他的手,帶他去見薛千有。

薛千有大部分時間都在石窟修複壁畫。

因為害怕光線對壁畫造成傷害,他隻開一盞小燈。石窟中很昏暗,他就將臉湊得極近,一筆一畫地修補。洞外夜裏冷得結了冰,兩人就這麽等著。傅飲醴怕她冷,想脫下外套給她穿上,她卻跑到一旁拽出一件軍大衣。

“我等習慣了,師父專門給我找的。”

她說的都是往常的事兒:“師父總是半夜不睡起來畫畫,錢都捐了……我勸不住啊。後來他不睡我也不睡,本來以為有用,可他居然騙我,趁我睡著了又起來。”

來了這裏,連熱水都要自己燒。她的腳被沙粒磨出水泡,挑破了照樣跑來跑去的。她全然不當一回事兒,笑著跟他說這裏好玩的事兒。她說有一天停電了,她和師父坐在院子裏看星星。

“這裏星星好多啊,我第一次看到被嚇壞了,就像來了另一個世界似的。師兄,再等一會兒,你也能看到星星了。”

“阿殊,”傅飲醴打斷她,“等開學你就回去吧,我在這裏守著師父。”

她聞言,頓住。因為兩人一起裹著大衣,湊得近了,可以看得到她深褐色的瞳孔。

“那怎麽行,你不讀大學啦?”

“這邊也有大學……”

“說什麽傻話!”她是真急了,從大衣裏鑽出來瞪他,“我不同意。我喜歡這兒,我是不會走的。”

“那你將來怎麽辦?你也該上高中了,學習跟不上,還怎麽考大學?”

他說得嚴肅,她瞪著他,忽地繃不住,笑了:“師兄,你真囉唆。”

她一笑,他就嚴肅不下去了。兩個人肩並著肩,她蜷成一團:“我不想念大學……跟著師父學畫畫還不夠嗎?師父說要一直留在這裏修複壁畫,我想接他的班。”

這樣簡單的話,將她未來的人生勾勒成黃沙與壁畫褪去顏色的模樣。可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甘之如飴地笑:“人生一共就這麽久,做自己想要做的,比應該做的重要多了。”

“你從哪兒學來的這話?”

“師父那次喝醉酒說的。”她有點不好意思,“師父喝醉酒說了很多話。那時我才曉得,師娘當年就是在這片地方沒的。”

兩人都安靜下來。頭頂的星星漸漸亮起來,她慢慢地垂下頭,靠在他的肩頭睡著了。傅飲醴望著她,看她被曬得微微蛻皮的麵頰上有幾顆小雀斑。

原來她已經這樣大了,大到有了自己的主見,能夠選擇自己的未來。

他替她理了理有些亂的頭發。薛千有從洞裏走出來,看到他們,壓低聲音說:“來了?”

“師父……”

“回去再說,背得動阿殊嗎?”

他點點頭,把閔殊背起來。師徒三人沉默著往前走,薛千有走在前麵,提著工具箱。傅飲醴背著閔殊,她的頭靠在他的頸邊,睡得微微張開嘴。有氣息拂過來,是甜而暖的。

許久以後,久到物是人非。天上的星星不再明亮,掖泉石窟也有了許多的修複工作者。可傅飲醴仍會記得這一天,記得星空下,他心底有過怎樣的快樂。

傅飲醴在掖泉待了很久,直到學校要開始軍訓,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仍是閔殊送他離開,去車站前,兩人牽著手,在城牆邊慢慢走著。古城牆被風雕琢成奇詭的樣子,千年的霜雪結出了石花。時而有大巴車緩緩開來,揚起黃沙,向著天際行去。

閔殊一直低著頭,傅飲醴哄她開心,講了很多笑話。她捧場,嘴角勾起一個笑容,卻又哽咽說:“師兄,掖泉怎麽這麽遠呀?”

傅飲醴摸摸她的頭,有什麽話呼之欲出,卻又重新安靜。許久,她從口袋裏掏出一顆石子:“這是我上次在望鄉泉撿到的。師兄,從小到大,我都沒送過你東西……”

她說不下去了,吸了吸鼻子。風與沙的塵埃裏,他將她摟進懷裏,說:“師兄永遠都等著你。”

閔殊重重地點了點頭,她眼底有淚,可還是露出一個笑來。

“師兄,”她說,“我會很快長大的。”

風吹起她的頭發,少女的眉眼暈著光華。時光突然過得很快,將小姑娘變得亭亭玉立。他克製地握了握她的手,到底還是放開了。

雖然是離別,可他心底並不覺得太過悲傷。因為知道總會再見,他們之間,總會有更好的未來。

06

薛千有去世是在春天。

閔殊仍記得,那天窗前的野棗樹開了花。她忍不住跑去跟薛千有說,推開門卻看到薛千有房中坐著兩個人。

薛千有對她說:“我這兩天要出去一趟,你自己待在家裏,不要亂跑,要按時吃飯。”

閔殊咬著唇,看著他走出房門。步子邁得很大,像是逃離,又似是一刻不停地奔向注定的命運。

薛千有第四天清晨時終於回來了。閔殊坐在門前,聽到聲音立刻就衝了出去。初春的清晨,地上凝著霜。薛千有花白的頭發有些蓬亂,慢慢地走進來,看到她笑了一下:“別怕,師父回來了。”

帶走薛千有的,是上麵派來的調查員。石窟中近半年內壁畫接二連三地失蹤,上麵懷疑是監守自盜,查到最後,竟然落在了薛千有頭上。

三天裏,他被翻來覆去地盤問。他們並沒有折磨他的肉體,可摧毀的,卻是他的心靈。

閔殊曾怨恨於自己的蠢笨。她竟什麽都沒看出來,隻是欣喜於薛千有終於歸來了。薛千有替她將眼淚擦去:“去洗把臉,別被風吹皴了。”

閔殊小心地問他:“師父,真的沒事了吧?”

“我行得端正,怎麽會有事。”

薛千有笑起來,又說春天花都開了,過兩天就帶她去踏青。

那段時間,他麵上從無悲色。他總站在窗前看著遠方,不言不語,就像是一棵凝固執著的樹。

那個春天,突然倒春寒,早開的花都被凍死在曠野。薛千有夜裏染了風寒,初時隻是感冒,後來竟一病不起。

他去世的那一夜,千裏黃沙被風卷起。閔殊守在他的床前,眼也不敢眨。他從長久的睡夢中略略清醒,突然說:“阿殊……你吃飯了嗎?”

見閔殊不說話,他歎了口氣:“怎麽能不吃飯呢……身體要餓壞了。你這樣,要師父怎麽放心得下?”

她忍住淚,勉強一笑:“我待會兒就去吃。”

“不要待會兒,就現在吧。”

她走出去,戀戀不舍,卻不敢回頭。身後的薛千有輕輕地舒了口氣,輕聲說:“可惜……沒見到飲醴……”

可惜啊。

薛千有火化前被收拾得十分妥帖。他神情平靜,頭發梳得整齊。閔殊碰了碰他,觸手是透骨的涼。

一旁的所長扶住她的肩:“老薛就是心氣太高了……當年小江也是這麽沒的……他們一對夫妻,受不得一點冤枉,是以死明鑒,證明自己的清白。”

小江就是薛千有的妻子,當年負責掖泉石窟的修複與維護工作。如同往昔重現,同樣的壁畫失竊,同樣被懷疑監守自盜。小江沒挺過來,成了薛千有永遠邁不過去的一道坎。

閔殊從頭到尾沒哭,很有條理地替薛千有主持後事。下葬那天,她抱著一罐骨灰,慢慢行走於荒野之中。有人從背後抱住她,抱得那樣緊。

她緩緩回過頭去,看到傅飲醴的麵孔:“我來得太遲了。”

閔殊望著他,腦海裏轟隆作響。她想笑笑,卻忽地腳下一軟,傅飲醴抱著她,聽著她絕望地說:“師兄,你怎麽才來,師父他沒有了!”

“我求他們等你來了,讓你再看一眼師父再火化……可師父實在是等不下去了。我沒用,你連師父的最後一麵都見不到……”

她說到最後,猛地吸了口冷氣,愣愣地看著他。很久以後,她終於放聲大哭。傅飲醴抱不住她,兩個人跪坐於地。她懷裏還緊緊抱著骨灰匣,指節用力,透出蒼白的顏色。

傅飲醴心疼得說不出話來,親吻她的額頭,又去掰她的手指握在掌心。送葬的人趕來,將他們扶起。她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邊,被他牽著手走到下葬的地方。

第一捧土落下時,她發出一聲短促的嗚咽。傅飲醴緊緊攬著她,兩個人目不轉睛地望著墳塋建成。旁人隨後都離開了,隻剩下他們兩人。天地極高,高得像是萬古隻剩下彼此。閔殊抱著傅飲醴的手臂,輕聲說:“往後,我再也沒有親人了。”

奶奶在她十二歲的時候去世,父母離異後各自組建了家庭。她成了沒有家的孩子,跟隨著薛千有在這黃沙之上。可誰能料到,原來最後一個疼她愛她的長輩也離開了。

她這一生,注定握在掌心裏的東西,從來都留不住。

“你還有我。”傅飲醴說,“我們一起,再不分開。”

她抬起頭,突然發現他也是那樣憔悴。兩天的車程,他不眠不休。倦到連抱住她都沒有力氣。風從沙漠的盡頭吹來,像是有什麽騰空而起。閔殊“嗯”了一聲,重複說:“我們一起,再不分開了。”

07

十八歲時,閔殊考上了頂級的美術學院。

到了二十二歲畢業時,她的畫已經在國際上獲得了數不清的大獎。人人都以為她會繼續深造,如她的師父薛千有一般,成為舉足輕重的大拿。

可他們都不知道,在她二十三歲生日那天,她和傅飲醴坐在院中喝酒。傅飲醴的名字是他祖父取的,願他有花有酒,一生順遂。

院中那一架紫藤開得濃豔如瀑,清淡的月光從縫隙中落下來。閔殊剪了齊耳短發,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凝視著月亮。她眼底有光,如玉如泉。傅飲醴不必飲酒,就覺得自己已經醉了。

“你真的要去掖泉?”

她眉眼彎彎,卻帶著一往無前的決斷:“師父葬在那裏,他的夢想還沒完成。”

薛千有死在她十六歲生日之前,他們約定要去踏青。可春草年年綠,春風也度玉門關。隻有長眠於地下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沒有落淚,抬手飲盡杯中酒。那酒極烈,嗆得她咳嗽起來。傅飲醴替她撫著背脊,望著她,忽地想了很遠。

他的小姑娘啊,他想,自己沒有保護好她,讓她見了風雨,讓她心裏落了冰霜。

“你十四歲時就說,做自己想要做的,比應該做的重要多了。那麽我問你,去掖泉完成師父的夢想,是你想要做的,還是你應該做的?”

她這次是真的忍不住笑起來,歪著頭看著他說:“師兄,你竟然還記得?”

“你說的話,我都記得。”

月光與花與酒,都是醉人的東西。她已經醉了,醉到明知不該,卻還是湊過去,輕輕地親吻了一下傅飲醴。他任由她觸碰,就那樣望著她,想要她沉淪在自己的溫柔裏。

可是不行啊。

“這是我想要做的。”她說,“師兄,我的力量太小了,我追查不出背後的黑手。我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事了。”

“那你就去做吧。”傅飲醴也笑了,“如果什麽事都被你做完了,那還要我這個師兄做什麽?你放心吧,師父的仇,我一定會報的。”

她不問他打算如何做,他也不提。兩人對飲完瓶中的酒,他便站起身來。

時光從很遠的地方慢慢行來,淌過月季、香樟,繞在紫藤上。他長身玉立,是最好的模樣。

“師兄,我們說好再也不分開……”

“我們都在朝著同一個方向走,總有一天會再見的。”

她“嗯”了一聲,伸手抱住他。像一個長長的夢,夢裏少年背著她,前方的老者手裏提著五光十色的顏料桶。打翻了,滿天滿地都是雲霞。

“我舍不得你。”

“我也是。”他將她送的那塊石頭拿出來,“你看,這上麵有一顆心呢。”

那心是風化出的痕跡,是歲月雕琢的誠摯。許多話都不必再說了,他替她提起行李,趁夜將她送上了火車。

她沒有探出頭來道別,他也不像曾經那樣追著火車跑。

他們隻是各自站著,坐著。站成一棵頂梁的樹,坐成一片永不枯萎的花。

隻要朝著同樣的方向走,總有一天,他們會再見。

可他們本該永遠不分開的。

08

後來的人提到傅飲醴,有的說他是天才,有的說他背信棄義。

他憑著薛千有留下的人脈一步步往上爬,越向上,背負丟棄的東西就越多。曾經有花有酒的少年,在大染缸裏像是變了個模樣。

在他和閔殊分開的第十二個年頭,報上刊登了一條簡訊。說是某個利益集團靠販賣文物盈利,終於被一網打盡。

報上沒有提任何人的名字,隻含糊地說是某知情人士提供的證據。

那條簡訊被閔殊裁了下來,壓在自己書桌的玻璃下麵。而後她取了畫筆,將畫了十二年的畫落下最後一筆。

畫上是一片荷塘,春江水暖,有三兩隻黃鴨遊過。最後一筆,她繪出一朵初綻的荷花。畫被她焚燒在薛千有的墓前,她叩長頭,起身時微笑著說:“師父,我和師兄都做到了。”

她再未離開過掖泉,她將自己的一生都獻給掖泉,獻給了四萬五千平方米的壁畫。

當感情繁盛到極點,清貧、枯燥就像一個笑話。輕飄飄的沒有重量,不過一拂即逝。

她用自己的畫筆描出飛天、神佛。人生能有幾個十年、二十年?時光在這裏停頓凝固,開出永不凋謝的花朵。

而在離她很遠很遠的地方,在世界的另一端,他在複仇成功後,去了國外。將一幅幅流失的壁畫、古董拍下來,重新帶回國內。

時間將他們分割於空間的兩岸。當年四歲的她和七歲的他,已慢慢長大,長成連自己都不曾想象過的模樣。

那是一生的時光,那是一生的執著。

故事的最後,她長眠於那片黃沙之中。那一刻,他仍在海外,在拍賣會上微笑著拍下一幅壁畫。

他笑是因為快樂,快樂於對她的誓言,又實現了一點。

黃沙漫天,駝鈴聲聲。

她的畫筆落地,在沒有他的土地上,就此安睡。

更新時間: 2023-07-08 1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