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玉京在馬上
楔子
黎方朗抵達佐敦南京街時,黃昏已變作夜。
是千禧年的初冬,天文台失了靈,未能預兆這場雨。他與經理人尤加利走進Avon錄音室時,衣衫俱濕。
尤加利同他苦中作樂:“好在這種天氣,狗仔不會來跟。”
他沒接話,默然盯著錄音師身後,直至那抹躲躲藏藏的影子露出全貌。
是個黑發及肩的女孩,清澈的杏眼在他身上打了個轉,又低垂視線。
尤加利按著他繃直的脊背:“先做事。”
進入棚內,黎方朗捏著歌詞紙,紙張泛出褶皺——他沒想過,會與葉丹凜這樣重逢。
錄音結束已是深夜,葉丹凜收工下樓,卻見先前離開的人正倚在簷下,任斜雨淋濕半邊肩膀,在牛仔藍的夾克上畫出濃森般的水痕。
“送你回去。”他直起身來,如是說。
車就那樣停在路旁,黑色的保時捷,車牌“FR11”在雨幕裏朦朧——她在報刊頭版上見過幾次,倒不是桃色新聞,隻是當紅時,連在路邊買塊麵包都要被鄭重其事地登出。
長路寂靜,誰都不曾出聲,她坐在副駕駛座上,想,還是頭回坐他開的車。他們真正相識那兩年,他甚至還未拿駕照。
“從前沒見你來過Avon錄音。”心中有蝶,撲騰得她不得不開口。
“文生大廈火災。”他簡短地解釋,“之前用的錄音室受影響停業了。”
又沉默下來。似嫌太靜,他打開廣播,聽到“旭和道突發山泥傾瀉”時已經遲了,車子在駛入旭和道後急急掉頭,泥沙已無聲地阻住退路。
刹車聲蕩出極遠,葉丹凜本能地抓緊他的袖口,那隻手便再未動過。他鎮定地撥出“999”,好似刻下並非生死攸關。
雨從擋風玻璃滑落,黎方朗擱下電話,反手將她的指梢攥住,一開口,卻是問她弟弟。
“丹陽現在怎麽樣?”
她愣了愣:“被誌傑球隊選上了,在踢丙級賽。”
“你呢?怎麽會在Avon?”
這種時候,這些還重要嗎?她皺著眉,卻仍答了。
“我沒讀大學,叻哥介紹我去Avon做學徒,我就去了。”緊繃的神經有如搭錯,她失笑,補充,“那裏有一台黑膠唱機。”
他跟著笑,車後一聲巨響。她轉頭,卻被他扣住後脖頸,不讓她看。
房屋傾塌,抑或落石堆積?死生契闊,誰也無力左右。
她望著他,緘默之後有千言萬語。
“如果今夜我們死在這裏,你有沒有什麽要對我講?”
黎方朗默了許久。
“對不住。”
“對不住什麽?”她執意問到底。
他沒言聲,隻將唱片放進車內唱機。刹那間,德彪西的《大海》蓋過窗外陰鬱的雷雨,過往的灰飛煙滅與塵埃落定,於此時此夜,都不過其間一念。
一
飛往東京音樂學院受訓那年,黎方朗十九歲。
他清楚地記得每一個早上,初晨的太陽從橫濱宿舍樓一側升起,光線輕盈得沒有重量。走廊的踢踏聲傳了很遠,他不緊不慢地給垃圾袋打了個結,帶好鎖匙,推門出來。
門房的玻璃窗半開,管理人是名頭發花白的老先生,待他經過時道一聲“早安”,懶洋洋地提醒:“不要忘記‘登校’。”
他應聲,走到白板前,用食指將自己名字下的紅色磁石撥到“登校”一欄。
烏鴉徘徊在垃圾箱近處,警惕地目視他走近。他把垃圾袋扔進去,烏鴉受驚飛走,在他轉身離開後,又掉頭收複地盤。
黎方朗偏頭,與撕扯垃圾袋的烏鴉短暫對視,而後笑了笑,走向電車站。
八點十五分有一趟東橫線,直達涉穀校區,他準時搭乘。車程過半,他接到開頭“+852”的電話,來自香港灣仔軒尼詩道天英娛樂總部。
電話那頭,經紀人尤加利遲疑地確認:“今天有去學校?”
“在路上。”
尤加利鬆了口氣:“港大今晨打來電話,說超出報到時間太久,學籍無法保留,你看……”
“那就算了。”他停頓兩秒,“破產清算進行到哪裏了?”
“黎生還在醫院,目前沒有投資人肯接盤……”
尤加利不再說,黎方朗卻已了然——曾在香港名噪一時的黎氏投資集團,將無可避免地進入資產拍賣流程。
電車搖晃著停站,人潮錯身洶湧,他沒來由地想起去年在軒尼詩道,紅燈轉綠,人與車在身後川流,也是一般擁擠嘈雜。
彼時尤加利從天英大樓出來迎他,開門見山道:“黎生住院了,他答應將你簽給天英。”
那是1998年的春天,東亞金融危機爆發不久,香港數家企業因大量投資東南亞債券市場相繼破產,成為亞洲金融風暴裏壯烈的殉葬品。黎方朗的父親沒能扛住打擊,突發心梗,繼母攜款出走,一霎豪門不複,家殘離散。
鳴笛喧聲時遠時近,他恍惚化作一艘帆船,漂蕩在無涯的海上。最後他聽到尤加利說:“阿朗,我老板莊博士與黎生是老友,未來諸多變數,做這一行,賺錢總是快些。”
報紙登出黎氏破產那日,黎方朗放棄港大的offer,簽下十年賣身契,搭上飛往東京的航班。
起飛前,他回撥給一個這些天始終未接的號碼,開口之際四周慢慢暗了,橢圓的窗外隻留下亂雲敗絮的黃昏天。
“丹凜,我們分手吧。”
二
命名故事的結局,原來隻要五個字——
我們分手吧。
電視正播著和記通訊的廣告,黎明在背景音裏唱:誰說過命運沒法躲避,任何情形或距離,真正愛你的總會找你……葉丹凜蹲在沙發上,手握電話,任憑那頭忙音無盡。
門“哐當”一聲被踢開,葉丹陽懷抱足球滿頭大汗闖入,直奔冰箱,“咕嘟咕嘟”喝光一聽可樂,仍擠在半開的冰箱門邊“降溫”,因沒聽到叱罵,頗驚奇地轉頭。
“姐,你拿著電話發什麽呆?”
葉丹凜如夢方醒,擱下電話瞥他兩眼,竟心平氣和地叮囑他“不要浪費電”,就穿上半舊的帆布鞋出門了。
公租屋向來少有隱私,大家出門便共用一條走廊與陽台。頭頂晾曬著被單和衣褲,長長短短地垂下來。她幾步一彎身地走到樓梯口,隔壁阿婆買菜回來,正與她打了個照麵。
“報上說黎家出事啦!”阿婆抓著她的手臂緊張地道,“阿朗怎麽樣?這種時候可要好好關心人家!”
葉丹凜心氣不順,擠出笑來敷衍:“爛船都有三斤釘,他好得很。”趁對方語塞,她踢踢踏踏跑下樓。
趕到音響店時天色灰藍,叻哥指揮爆炸頭青年把器材搬上皮卡,轉身朝她點了點腕上的空氣手表:“幾時啦阿凜!再遲些你自己走過去!”
葉丹凜連聲賠不是,湊過去幫爆炸頭搬東西。爆炸頭人稱“大頭成”,是叻哥店裏的正式員工。丹凜隻是個賺外快的,偶爾過來搬貨、裝置設備。叻哥見她做事勤快才常關照她,誰料這次卻遲了半個鍾,險些誤事。
裝好音響設備,幾個人上車擠在前排,丹凜坐中間,空氣一時悶熱。見叻哥還冷著臉,大頭成一邊開車一邊打圓場:“今日不怪阿凜,叻哥你沒看報?”
“什麽報?”叻哥平素隻看馬經。
大頭成未及開口,被葉丹凜搶斷。
“黎方朗家裏破產。”她目視前方,平靜地道,“把我飛了。”
叻哥僵住,半晌無言。
喧嚷鳴笛擦過耳際,明黃色皮卡從主街駛入喇沙利道,周遭便靜下來。劣質的轟隆聲經過喇沙書院前一溜名車,咖色的四門賓利勾住她的視線。
皮卡刹停,喇沙書院明日有文藝匯演,她知道自己該幫忙卸貨、搬音箱進學校,手卻扶著半開的車門,久不能動。
叻哥不耐:“回魂啦阿凜!”
她驀地打了個寒戰,機械地往車尾走。路過搬貨的大頭成,越走越快,跟著,她跑了起來。
喘息著在咖色賓利前駐足,“FR11”車牌如昔。去年秋天她第一次坐進車中,大大咧咧好奇車牌的含義。黎方朗揉亂她的短發,笑答:“意思是11月出生的Francis。”
Francis,他的英文名。
車窗降下,陌生的司機麵色不善:“小姐?”
大頭成趕來將她拉走,誰在罵“癡線”,誰在勸她“先做事”,她隻是茫然。下課鈴響了一遍又一遍,喇沙書院門口人頭攢動,她和大頭成搬著音箱,艱難地逆流而行。
禮堂裏已開始彩排,叻哥站在台上朝她勾手:“缺兩支麥!”她拎著器材箱上台裝置,學生們在旁練習朗誦,是一篇文章還是一首詩,她分辨不出,亦未聽過。最後一支麥有些鬆動,她用手幫忙扶住,身側傳來女聲誦讀,帶了幾分稚氣。
“我不知道他在哪裏。我們失去了聯係。我們在同一片沙漠裏,在尋找的也許是同一眼泉水,但相互看不見,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我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要是我們在一起的話,沙漠就不再會是沙漠了……”
“喂。”朗誦的女學生停下來,很輕地戳了戳她的肩膀,“你怎麽哭了?”
葉丹凜鬆了手,麥克風掉下來,砸落在實木地板上,嗡鳴從音箱裏蕩開。叻哥抬頭要罵,又忍住了。
她蹲身去拾話筒,體內如曆春夏秋冬,北風和雪追在身後,吹空了髒腑。
“哦,我失戀了。”
三
人說失戀如陣痛,如高燒,葉丹凜不懂得形容。隻是她屏住呼吸,時間卻在流失;她一動不動,宇宙卻在旋轉。
初識黎方朗是在聖馬力諾,咖色賓利尚未易主,停在校門口分外顯眼。她和大頭成搬著箱子經過,叻哥背著手頻頻回頭打量那車,嗤出一聲嫉妒。
上樓時鈴聲方響,她放低器材箱,坐在樓梯上休息。落霞在遠天燒紅,憧憧人影自上而下傾瀉,白襯衫、藍外套,同樣是中七學生,卻與她的人生截然不同。
葉丹凜老爸在廟街賣魚蛋,人稱魚蛋明。老媽早早看清無望的以後,生下丹凜丹陽這對雙胞胎後一去不回。彼時魚蛋明還沒有賣魚蛋,受此打擊,誓要發奮,借錢開起冰室,卻因那時廟街錯雜的勢力關係屢被打砸。他把心一橫,投奔坐館,又站錯了隊,險在激鬥中丟掉性命。
魚蛋明在差館蹲了三日,鼻青臉腫奔回家,八歲的葉丹凜正墊著板凳在灶台前給弟弟煮麵。
八月炎夏,公租屋裏沒有空調,葉丹陽渾不吝地擠在冰箱門邊,玻璃瓶的汽水冰在臉上,朝魚蛋佬揚了揚下巴。
“回家啦?”
魚蛋明頓時淚如雨下,自那日起,洗心革麵做起正行。他開過的士,賣過碟片,大衣裏也曾塞滿賣的香煙。回歸前夕,廟街太平了許多,他兜兜轉轉回到原點,支了個鋪頭賣起魚蛋,時不時撞見從前的大哥與小弟,業已拋頭換麵,尋了別的營生揾食。
丹凜、丹陽完美繼承魚蛋明的差生基因,學習一塌糊塗,就近讀了家門口的野雞中學。丹陽每日苦惱要如何換雙新球鞋,丹凜則一門心思打工賺錢,M記、冰室、街頭傳單……
丹陽旁敲側擊地問她賺了錢做什麽,她瞪他一眼,把存錢的鐵罐子用力合上:“反正不會給你買球鞋!”
叻哥的店開在廟街附近,常光顧魚蛋明的鋪頭,一來二去知道魚蛋明有個女兒是打工狂人,有一回搬器材缺人手,幹脆喊上葉丹凜,一個鍾給四十港紙,魚蛋明聽了都有些羨慕。
搬貨那天葉丹凜早到了十分鍾,叻哥上下打量她,從一頭潦草短發到腳上泛黃的匡威,末了叼著煙搖搖頭,似是惋惜妙齡少女怎會如此不修邊幅。
“聖馬力諾要弄古典樂比賽,對收音要求很高,你和大頭成搬東西時小心些。”
搬東西而已,於葉丹凜而言不算什麽重活。誰想搬進聖馬力諾這樣的名校,心卻比手沉重許多。
她休息夠了,拍拍褲子起身,望向樓下一大片綠地。足球劃了道弧線飛到階下,男學生不緊不慢跑過來踩住球,白色POLO衫領口微開,仰麵時,能看清喉結上亮晶晶的薄汗。
他隔著十幾級樓梯與她對視,額發被風撩開,露出發亮的眼。
“阿朗!怎麽了?”
“來了!”他拖長調子,轉身前又看了她一眼。
隻一眼,卻似封長信遞入她心,寫風穿過森林越過峽穀,山脊上升起白旗,一艘船的船頭軋進冰層,細碎的裂聲從她心底冒出來。
很輕,很輕。
四
再見黎方朗,是聖馬力諾古典樂演奏比賽那日。
她穿一身葉丹陽淘來的古著校服,因搞不到內部票,趁亂蒙混入場。
比賽辦得頗正式,有知名樂團指揮評分指導,亦有鋼琴家特邀演奏。她心滿意足地在後排尋到空位,雙手虔誠地合攏,靜候開場。
少頃,弦樂與琴聲纏綿,室內樂聲盈滿整個會場。她化身一枚微不足道的音符,泯滅於浩蕩和聲,仿佛看到曾誤入通利琴行的自己。
那年她讀中四,和葉丹陽到灣仔行街。夜色漫上狹窄的駱克道,舉目是新舊參差的高樓,頭頂一寸霧蒙蒙的天,讓人沒來由生出孤寒之感。行到告打士道,通利琴行巨大的黃色招牌醒目,神差鬼使地,她拽著葉丹陽走進去。
穿過木吉他的森林,如被不知名的手指引,令她駐足在高不可攀的施坦威前,聽試奏者將謎題般的樂章鋪滿光與暗的交界,而她的靈魂已走失其間。
直至葉丹陽拽住她的手,問:“阿凜,你在看什麽?”
她怔然別開臉,旋即拉著葉丹陽轉身離開:“沒什麽。”
後來她跑遍唱片店,終於在厚著臉皮試聽無數次後,知曉了那首樂章的出處。
德彪西的《大海》。
魚蛋佬、公屋、野雞學校;鋼琴、德彪西、《大海》,它們毫不相稱。她萌生的妄念不曾出籠就被封鎖,卻化為一塊又一塊港紙,投入曲奇藍罐。無人知她儲蓄的目的與因由,她亦不聲不響,以為不說就得到豁免。
刻下,當視線掠過密密麻麻的人頭,望見少年熟悉的側影端坐在鋼琴前,她驀然頓悟。其時尚不知姓名的黎方朗於她,是德彪西的《大海》,是通利琴行裏的施坦威,亦是她永蓄不到終點的曲奇存錢罐。
散場時她並未停留,背影幾乎倉皇。身上的湛藍校服與周遭相差無幾,隻她清楚衣領內繡著不屬於她的姓名,尺碼也全不合襯。她悵然若失地行在聖馬力諾的林蔭道,身側是球場,有人忽而高呼:“阿朗,來踢球!”
“下次,我有事!”
腳步聲由遠及近,直至能分辨呼吸的輕與重,她便轉身。
“Hi——”他說,“又見麵了。”
脈搏與心跳共鳴,應和他的笑,她重複他的話,跟著笑起來,就這樣交換了姓名和號碼。
她不提魚蛋佬、公屋與野雞學校,隱匿在聖馬力諾的校服裏,聽他講今日演奏的肖協一第二樂章:“技巧性不高,其實並不適宜比賽。”
“那為什麽還要選這一首?”
“報名提交的曲目不是肖協。”黎方朗沒有看她,舉目望向雲邊的霞,“見你在台下,以為是錯認,忽然就想彈這一首。”
E大調的慢板象征著浪漫與憂鬱,如重逢春日,又見明月,繾綣良宵。
他想,她應當不懂,卻也無妨。
葉丹凜確實不懂,跫音放緩,垂落的手指擦過他的手背,無聲地。遠遠近近的哥特尖頂上棲息著橘紅,而她是一輪綠色的月亮,倏忽掉入了德彪西的大海。
五
葉丹凜的假校服在第二次見麵時便已暴露。又或許,那幾乎稱不上是暴露。
他們約好放課後碰麵。葉丹凜深思熟慮,偷偷帶了聖馬力諾的校服外套去自己學校上課,出校門後再穿上。
抵達哈根達斯冰室,黎方朗已等在門口,身著白襯衣,藍色校服搭在手肘,轉頭見她,稍有沉默,最後隻抬手揉了揉她的發頂。
她心中雀躍,吃冰時亦眉眼彎彎,早將校服的事忘到腦後。吃過冰,又去逛唱片店,她的話不算多,在他麵前越發少了,隻是沒來由便要發笑:因一盒放錯位置的磁帶,跳了幀的歌曲,還有唱片店老板無心般的一句“你們好登對”。
登對嗎?豈會。她的歡喜摻雜著憂慮,又轉念忘記。
逛熱了脫下的外套被他一同抱在懷裏,那樣親昵。走出唱片店,初秋的風吹透潮熱的脊背,她打了個寒戰,他便停在街邊,將外套披在她身上,隻是明顯大了一圈,穿入的袖管也晃晃蕩蕩。
她仰麵望他,抿著唇,試圖開口,又被他掌住下頜,拇指刮了刮鼻尖。
“喜歡的話穿我這件好不好?”他聲音低柔,商量似的,“不想你穿別人的衣服。”
她一刹那漲紅了臉,繃緊的肩頸在他的凝視下緩緩鬆懈,垂下眼,忽而失笑,知道他正包容地、溫柔地攥著她的心,於是不占理也可以抱怨:“你怎麽不早說?”
黎方朗隻是彎唇,梨渦深了,被她用指腹輕輕按住:“阿朗,要不要去吃魚蛋?”
她與他並肩行在廟街夜市,各色食物的香氣混雜,吆喝聲此起彼伏。她熟門熟路穿梭其間,緊緊攥著他的衣擺,最後停在咖喱魚蛋的鋪頭前,排起長隊。
黎方朗眨著眼四下打量,她忍著笑想:許是少爺仔極少來這種地方。
隊伍慢慢向前,她用力朝魚蛋佬揮手時,他恍然地勾起唇。終於排到,她要了兩份咖喱魚蛋,沒給錢便走。黎方朗一把將她拽住,數出零錢放到盒子裏,又對上魚蛋明揶揄的眼神,喚了聲“Uncle(叔叔)”。
魚蛋明招呼他到家裏吃飯的聲音被遠遠拋到身後,葉丹凜逃也似的拖著黎方朗匆匆向前。撞到了誰的肩膀,腳下絆了一跤,跌入少年清瘦的臂彎,彼此耳郭都泛著紅,對上視線便壓不住勾起的嘴角。
夜色再濃,心動的人亦覺置身之處發亮。
1997年,荔園結業,香港回歸,維港有過最絢麗的煙火,皇後大道東與油麻地亦曾人山人海,盛況空前。那一年鐵達尼號在熒屏上沉落,墨鏡王憑《春光乍泄》問鼎戛納,許鞍華讓吳倩蓮對黎明說出那句“我們回不去了”,仿佛告別的並非愛情,而是一個時代。
任世界翻轉,宇宙劇變,葉丹凜記得的所有,隻關於黎方朗。
畢業季後盛夏無盡,她與他共度彼此的十八歲,終於光明正大去看午夜場的《古惑仔》。熒屏上的鄭伊健從良教書,她費解地咬著維他奶吸管,最後靠在他肩頭沉沉睡去;彌敦道的唱片店響起張學友的新歌,她鉤著他的手指側耳細聽,以為“真愛是永不死”“愛是永恒當所愛是你”都隻為成為他們的佐證。
跨過1998年的長夜,他騎著自行車載她穿行過寬街窄巷。她懷抱收到的德彪西黑膠,滿心歡喜,以至於忘記家中根本沒有黑膠唱機。
黎方朗失聯於洋紫荊花盛放的春日,她在無數次被掛斷電話後,翻出那張不舍打開的黑膠,站在狹窄的客廳裏四顧茫然——如同無法真正播放的黑膠一樣,她不曾真正擁有過德彪西的大海。
儲滿的曲奇鐵罐,依然隻是曲奇鐵罐罷了。
六
1998年冬,東京的初雪從清晨下到黃昏,黎方朗結束為期八個月的出道培訓,趕在年末返港,發了人生第一張唱片。
媒體宣傳他是“家道中落的豪門公子”,似乎從藝出道總要倚仗傳奇身世來博人眼球——他也的確博到了。
黎方朗三個字紅得猝不及防,新專五首派台曲皆是冠軍歌,亦在隔年的頒獎禮頻頻登場。
債務是一條追在身後的風雪路,迫他從熟悉的音樂踏入電影,再踏入電視。其後兩年,他辨不出日與夜,時間的維度被無限擠壓,隻知道早上六點鍾化妝,工作到第二天清晨四點鍾,洗個澡回去吃過早餐,便又要到棚裏化妝。
熒屏上的麵目他不曾回看,動作與台詞都陌生,隻在得以喘息的間隙,隱約想起,應有要緊的事被他遺忘。
黎生在千禧年前夕病愈出院,沉睡了一年,又調養了一年,被接到新家時,仍絮絮念起當年的輝煌,時常望著黃昏出神。
“1997年以前……”
黎方朗又聽到父親說起曾經,可是,回憶拖不住如水年華,他們終要往前看。他叮囑菲傭照看好黎生,拎起鎖匙準備出門,機械地重複了數百次的關門動作因錢夾掉落而卡頓。
用舊了的黑色錢夾張開,向下倒扣,皮質卡槽日久鬆動,掉落出銀行卡、名片、會員卡,以及一枚淺棕色的……心。
是紙折成的心。不,又不隻是紙。
獅頭的半隻眼與隱於其間的數字昭示著,這是一張五百元的港幣。
他愣怔地拾起,辨認日期。
1998年1月1日發行。
麻痹的、困入棺槨的軀幹因這串數字驀然充盈,如湧入新鮮而炙燙的血。
十八歲時,聖馬力諾的林蔭道,球場,禮堂奏響的肖邦,以及階前他仰麵,望進她一雙清泉似的眼。
丹凜。於東京接受出道培訓時,他在日語課上問過老師這兩個字的發音。
“ひかり。”老師笑眯眯地說,“和‘光’的發音一樣呢。”
是年少萌動的第一束光。
他第一次去廟街的夜市,第一次聽唱片店的公共耳機,第一次寬宥一個人的謊話,第一次看午夜場的《古惑仔》電影,第一次學會騎自行車,第一次載人,第一次與心愛的女孩跨過1998年的長夜,在黎明來臨前,玩笑似的派出跨年紅包。
她疑心他充長輩占她便宜,捶他兩拳之後,拆開紅包。
是兩張原該當日發行的五百元港紙。他好不容易在發行前搞到手,為了紀念與她跨越的第一個新年。
她想了想,靠著維港的欄杆,專注而小心地將港紙折成兩顆心。
“喏,一人一顆。”
攥著那顆來自1998年的紙心踏出門,他立在街頭,看到遠天煙火爛漫,落星如雨。
千禧年末夜的寒風吹徹周身,他才發覺,原來風是時間的歎息。
七
警車遲遲未到,落石的聲響一陣洶湧過一陣。
安全帶解開,她側過身朝他靠更近。額頭相抵不夠,十指交扣亦不夠,呼吸癡纏片刻後,她按停CD,低聲說:“我很久沒有聽德彪西了。”
他沒接話,忽然道:“我找過你,也想過你會來找我。”
緩解了第一階段的債務後,他買回自己的車牌,試圖回到她曾居住的公屋,卻發現已人去樓空。隻隔壁阿婆還記得他,說廟街租金漲得厲害,魚蛋明去別處賣魚蛋,一家人都搬走了。
香港這麽小,卻又這麽大,可以不期而遇,也可以永不照麵。他想命途總是無常,或許這就是注定。
她在乎的卻是另一件事:“你還敢想我來找你?打電話你又不接!”
“在東京的時候……”他出口亦覺荒謬,“想過你會突然出現。”
打窗風雨停還驟,前後已無退路,孤零零的保時捷陷在旭和道這場天災中,他們都意識到彼此的渺小。
或許不再有明天,可執著他的手,又覺這也無妨。
葉丹凜慢慢閉上眼,墜入他曾經的幻想:“如果我去東京找你呢?”
八
飛往東京音樂學院受訓那年,黎方朗十九歲。
如同以往的每一個早上,初晨的太陽從橫濱宿舍樓東方升起,光線朦朧而輕盈,走廊次第響起腳步聲。他在玄關係好垃圾袋,帶上鎖匙出門。門房處,頭發花白的管理人向他道“早安”,提醒他“登校”。他用食指將自己名下的紅色磁石撥到“登校”一欄。
垃圾箱前,守護食物的烏鴉被他驚飛,他扔過垃圾,走出兩步,轉過頭,與去而複返的烏鴉麵麵相覷。
她就是那時候出現的。短發蓄到了頸側,發尾柔軟地打著旋,隔著步武之距與他對視。
黎方朗立在十九歲的夢裏,輕聲問:“你想同我講什麽?”
葉丹凜歪頭想了想。
“我要講……對,我追過來就是要告訴你,不是你飛我,是我飛你!”
他已大步朝她走來,失笑著將她扣進懷裏,淚花從緊閉的眼角溢出。時空在明亮的光暈裏倒退,他們曾以為的永恒與愛都不堪一擊,能夠抱緊的隻有現在。
而現在——
睜開眼,警笛聲由遠及近,明亮的紅光照入暴雨中的車廂,這座孤島從此不再受困於天災與生離。
“有沒有受傷!我們會協助你們出來,現在開車門,小心!”
車頂積壓的泥沙隨車門開啟散落滿身,他與她狼狽不堪地坐上前來營救的消防車,裹著毛巾,麵對麵坐在車廂裏。身側消防員手持對講機,電流聲伴隨著救援指揮刺啦作響。兵荒馬亂裏,有消防員認出他是黎方朗,嘟囔了一聲便轉身朝旭和道中走去,穿過泥濘與落石,毫不停歇。
而前方,一棟大廈轟然傾頹。
無人在意,當紅明星黎方朗與陌生的女孩在此夜困於同一輛車裏。
葉丹凜又冷又驚,裹緊毛巾閉上眼。黑暗中,有人輕輕在她旁邊坐低,攬著她靠在他的肩頭。
“睡一覺吧。”
臉頰挨到牛仔布外套,潮濕的泥土氣息,有森林的清香。她不知為何想起被分手那日,喇沙書院那個女學生朗誦的文章。
後來她在報幕裏得知了文章的名字。
格雷厄姆·格林,《戀情的終結》。
她想,我曾不知道他在哪裏,我們失去了聯係。我們在同一片沙漠裏……我們曾互相看不見,要是我們在一起的話,沙漠就不再會是沙漠了。
終於,終於,沙漠不再是沙漠。
隻是那陣時,我們不知道。
更新時間: 2023-07-21 1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