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未水蕪洇
01
凱爾文第一次見到艾米麗,是在距離愛丁堡四十英裏不到的斯特靈小鎮。彼時這個姑娘正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為小鎮的修道院翻修製作牆繪。小姑娘穿著靛藍色的毛呢背帶褲,仰著頭正吃力地在修道院外牆體上描摹聖母與聖嬰的故事。
蘇格蘭初冬的風清冽而喧囂,她亞麻色的頭發被風吹得迷住了眼,他看到她鼓著腮幫試圖用嘴吹拂開碎發。未果之後,她隻好用手指將不聽話的頭發別到腦後。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叫她:“艾米麗,有位紳士找你!”
她回過頭,訝異地看向站在地麵的人。她利落地從腳手架上爬下來,站在凱爾文麵前。離得近了他才發現,她有一雙漂亮的琥珀色瞳仁,隻是臉上還殘留著不小心被沾到的顏料,略顯邋遢和狼狽。
這位來自約瑟夫家族的少爺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潔癖,他皺了皺眉,還是忍不住伸手將她臉上的顏料擦掉。他的力道絲毫稱不上溫柔,讓艾米麗忍不住偏頭躲開。
不過好在髒東西已被擦掉,凱爾文看著艾米麗光潔白皙的臉龐,終於覺得順眼多了。
“我來接你回家,我的小姑姑。”他說。
艾米麗似乎絲毫不訝異自己會有這麽一個比自己還大上幾歲的侄子,她眨了眨眼睛:“老約瑟夫是你的祖父?”
“老約瑟夫?”凱爾文又皺眉,仿佛對她的這個稱呼很不滿意,“你該稱呼他為父親。”
艾米麗卻完全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可實際上並不是。你們來之前應該把我的家底查了個幹淨吧?你知道的,我隻是他領養的。現在他死了,我們就更沒關係了。”
她說話這樣簡單直接,凱爾文不禁愣了愣。
一直在身旁的老管家開了口:“小姐,即便這樣,您也是約瑟夫家族的淑女。”
艾米麗聳聳肩:“那不好意思,關於這個約瑟夫家族的淑女身份,我並不感興趣。”
她看了一眼沉默的凱爾文:“沒別的事情的話我要去幹活了,這家修道院每天要支付我十三鎊的工資呢,可不是讓我來純聊天的。”
說完也不等他回複,就順著腳手架靈巧利落地爬回去接著畫未完的圖了。
老管家看了看一旁的少爺,仿佛依舊是平常的模樣,看不出喜怒,隻是他知道,他輕抿的嘴角昭示了他隱忍的怒意。
“你先回愛丁堡去,我在這裏等著。”凱爾文這樣吩咐道。
約瑟夫這個姓氏,曾是多少人為之驕傲的榮耀,而如今即使已大不如從前那般耀眼,也不該被這個無知卑劣的小丫頭這樣滿不在乎的輕賤!
02
1608年,約瑟夫家族作為世界上最古老的一批威士忌釀酒廠之一注冊成立。1644年,蘇格蘭開始征收威士忌酒稅,采取各種方式滿足與英格蘭人戰爭的需要。新規定的荒謬導致了釀酒業的混亂,很多釀酒商把釀酒作坊搬到了山區,轉入地下。在這艱難的時刻,一位釀酒師經過改良研發出新的釀酒配方,幫助約瑟夫釀酒廠渡過了最艱難的時候。
蘇格蘭作為世界威士忌的發源地,在威士忌酒的品質上有著最權威的發言權。約瑟夫釀酒廠作為彼時行業的翹楚,甚至參與了威士忌生產標準的製定,該項法規在1909年於整個大不列顛地區實行。
彼時二十歲的凱爾文,對約瑟夫這個姓氏幾乎可以說是奉若神祇。所以對於艾米麗那種嗤之以鼻的態度,簡直可以說是痛恨。
而那個被記恨的小姑娘卻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下的罪過,她一整天都再沒理過等在修道院門口的凱爾文。
黃昏日落,凱爾文看著自己被來往的油漆工不小心濺上汙漬的褲腳,幾乎要後悔自己做出了留在這個髒亂不堪的地方的決定。然後他便看到了倚靠在牆上對著自己吹口哨的艾米麗。
艾米麗其實已經收工很久了,她看著他笨拙地躲避來往運輸水泥石塊和油漆的工匠,最後還是不能幸免地被沾上了油漆。
她對著他吹了吹口哨:“嘿,大少爺,這不是你該待著的地方。”
凱爾文又皺眉了:“作為一個小姐,你怎麽可以和山野莽夫一樣吹口哨……”
艾米麗心想,上帝可真是偏心,這個人即便板著一張臉教訓人,可依舊顯得那麽好看。
她仍然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雖然同是家人,你可比老約瑟夫要迂腐多了!他從前總說自己是粗野的紳士。你看,粗野的紳士養大的姑娘,自然不會是什麽淑女啊。”
凱爾文平時接觸的多是世家小姐,鮮有這樣伶牙俐齒不饒人的,他氣得要命,卻又無可奈何。
他眼睜睜看著艾米麗大笑著揚長而去,真是懊惱。盡管他這麽生氣,卻什麽也做不了。
但凱爾文一向不缺乏耐心,他想,自己有的是時間和她慢慢耗。
於是當夜,凱爾文跟著艾米麗進入了斯特靈小鎮的一家酒吧。
艾米麗似乎和這裏的人都很熟了,大家都嬉笑著和她打招呼。
她在這裏的工作是個調酒師。搖酒壺、盎司杯、吧勺、冰鏟,凱爾文看著她熟練操作著調酒工具,昏暗的燈光下,一張臉麵無表情。
“你一定在奇怪,我不是個畫師嗎?怎麽又來調酒了?嘿,約瑟夫少爺,想要在蘇格蘭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多才多藝!”艾米麗又忍不住笑起來,頰邊梨渦淺淺,“我還會釀酒呢,你相信嗎?”
她真是個愛笑的小姑娘。他想,隻是笑起來一點也不淑女,聲音太大,幅度太大,一點也不優雅。
“這個我當然信了。作為約瑟夫家的小姐,不會釀威士忌酒才是笑話。”
艾米麗撇撇嘴:“整天板著臉不累嗎?你這樣可比老約瑟夫還要顯老。”
凱爾文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一板一眼地糾正:“你該稱呼他為父親。”
艾米麗剛要忍不住翻一個白眼,就被人搭住了肩膀。
是吉米。這小子已經纏了她兩個月了。
“美麗的小姐,能否給我調一杯Rattle Snake?”
艾米麗不著痕跡地躲開他的手,仰起燦爛的笑臉:“榮幸之至。”
她利落又精準地倒出五種不同的威士忌混合,然後在搖酒壺中加入茴香酒、檸檬汁、雞蛋清和砂糖汁。搖勻,過濾,然後裝飾上桔瓣。
她將調製好的雞尾酒推至吉米身前:“請慢用。”
吉米卻說:“不,是請你喝的。”
Rattle Snake,中文名叫響尾蛇。口味辛辣,酒勁醇厚,飲後似被響尾蛇咬了一口,故此命名響尾蛇。
艾米麗剛要說話,一旁始終沉默的迂腐紳士開口了:“不可以這麽欺負一位小姐。”
吉米之前已在遠處看著他們談笑了很久,他從沒見過艾米麗對自己那樣毫無防備地笑過。似乎連他自己也不知為何此時的怒氣來得如此直截了當:“不想挨揍就別多管閑事。”
“這位小姐的事我管定了!”
混亂來得很突然,酒吧裏的人尖叫著逃竄。吉米顯然不是一個人來的,凱爾文以一敵五,很快就落了下風。吉米抄起吧台上的酒瓶砸向凱爾文的時候,艾米麗尖叫著讓他住手。
但為時已晚,玻璃瓶在他的頭頂炸裂,酒水和著血水從他的額頭流下。
“你知不知道,這個人是約瑟夫家的少爺!”艾米麗衝過去護住他,“酒我會喝,但你不想惹麻煩的話,最好還是適可而止!”
吉米不知是被這個姓氏暫時嚇退了還是看到艾米麗如他所願地喝下了那杯Rattle Snake,帶著人迅速離開了酒吧。
血水糊了凱爾文那張在平時看來刻板又可惡的臉,艾米麗不知是被Rattle Snake的辛辣刺激了喉嚨,還是被眼前的情景嚇住了,眼淚來得又急又凶。
03
艾米麗背著長手長腳的凱爾文走在斯特靈午夜靜謐的小道上,雨不知什麽時候落了下來,還越來越大。
這個多管閑事的笨蛋!
她忍不住罵他,但眼淚卻混著雨水停也停不下來。
終於將他背到自己棲身的小屋裏,她幾乎累得渾身癱軟。
顧不上休息,艾米麗又翻出了小藥箱,為他額頭的傷口進行消毒包紮。糟糕的是,淋了一路的雨,他居然發起了燒。
因為自己向來很少生病,所以退燒藥這一類藥品根本就沒有儲備。
要想辦法啊艾米麗!再這樣下去他會出事的!
她想起了老約瑟夫,他就是被一場久治不愈的發燒擊倒的。
雖然知道眼前的約瑟夫少爺和老約瑟夫不是同一個病因,可艾米麗還是忍不住恐慌。
她忽然想起來,從前自己倒是發過一場高燒,老約瑟夫調了好喝又溫熱的Hot Toddy給自己喝,第二天一早燒就退了。
她如法炮製,照著記憶中的法子,以威士忌為基酒,調入檸檬汁、蜂蜜,再加入紅糖、肉桂,最後拌入熱水,然後一勺一勺給凱爾文喂進去。
老約瑟夫說過,蘇格蘭的冬季寒冷而潮濕,Hot Toddy不但可以祛寒,還可以治愈感冒。
她坐在床邊,看著躺在床上的人,不知道是被傷口疼的還是發燒燒得難受,他在昏迷中仍皺著眉頭。
多年以來,她不止一次碰見過今晚這種被人為難的情景,她已經駕輕就熟地知道該如何順利化解。
可是這個笨蛋!他迂腐,又愛多管閑事。他幫了她,卻反而讓她不知道該怎麽辦,隻會像個無能的弱者一般一路哭泣。
自從老約瑟夫過世,已經很久沒有人挺身護在她身前了。她看向床頭的相框,裏麵一個老頭正和藹安詳地看著她。
“老約瑟夫,你可要保佑你的孫子呀。”
她在疲憊和不安中沉沉睡去,再醒來的時候,窗外的天光已經大亮。
醒來的第一反應就是去摸凱爾文的額頭試體溫,發現他的高燒已經退了下來,艾米麗鬆了一口氣。
床上的人就是在這個時候睜開眼的,艾米麗的手甚至還沒來得及從他的額頭上拿開。朦朧的晨光中,兩個人的眼神猝不及防地對上。良久,誰也沒有先開口。
終於,凱爾文打破了寂靜。“你這床太硬了,硌得我的後背疼。”
艾米麗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少爺,你可真是比豌豆公主還矜貴。”
凱爾文環視一圈這個小屋,陰暗逼仄,簡直不能住人,整個房間裏最值錢的東西大概就是窗台下的存錢罐了。
“你看你住的這是什麽見鬼的地方。”少爺的潔癖病又犯了。
“我還沒說你多管閑事給我添麻煩了呢!”艾米麗瞪他。
他指了指窗台下的東西:“那是什麽?”
“我的小金庫呀!將來養男人就靠它了!”
凱爾文看著她明亮的笑容,不知怎麽的也像被感染了似的。他往裏麵扔了十英鎊的紙幣:“那我也貢獻一點,沒準以後還可以用上。”
“你大少爺哪用得上這些?”
“說不定哪天就用上了呢。”
“到時候我養你啊。”艾米麗狀似隨意地接了一句。
凱爾文頓了頓,然後笑道:“好啊,到時候靠你養。不過昨晚不知道是誰趴在我胸前哭呢……哎,艾米麗,你知道是誰嗎?”
艾米麗一時被他的笑晃了神,連反擊都顯得薄弱了:“那是我怕老約瑟夫後繼無人!”
晨曦從低矮的小窗透進來,斜斜地拉出一道光柱,正好落在凱爾文金黃色的發頂。艾米麗生氣地想,這家夥可真是狡猾,居然裝睡!但胸腔裏卻似有風浪嘩嘩,那是心跳的聲音。
04
凱爾文就這樣在艾米麗狹小逼仄的小屋裏住了下來,身長腳長的男人,每天不是被低矮的門框碰了頭,就是被屋子裏雜亂的擺設絆了腳。
但他開始不再強求艾米麗回到愛丁堡——約瑟夫家族世代居住的地方。在這個小屋裏,他聽她講了很多有關於老約瑟夫的故事。
見鬼了,他居然也被她帶著跑偏稱呼自己的爺爺為老約瑟夫。
那是一位年少承業的男人,按部就班地娶門戶相當的女子為妻,甚至還生育了一個兒子。卻又是那樣任性,四十歲的當口居然愛上了一位釀酒師的女兒。隻可惜他的愛情不曾得到回應,釀酒師的女兒漸漸長大,最終愛上了另一個少年,最後遠嫁加拿大。而他為了追尋所愛,不惜拋下偌大的家產離家萬裏相隨,始終在一個角落默默守護。後來那對夫妻因為不孕於十年後收養了一位孤兒,那個孤兒便是艾米麗。
艾米麗十歲的時候,養父母死於一場意外的車禍。葬禮上她看著黑白相框裏的那對夫婦,連悲傷亦是懵懂。她隻是模糊地想,原來自己又要變成一個孤兒了。
老約瑟夫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他對她的照拂源於對那個女孩深沉的愛,所以連帶著她也受到蔭庇。愛讓他變成一位孤獨的老紳士。艾米麗經常能看到他沉默地飲一壺酒,然後看著落日漸漸隱沒。
“老約瑟夫最後死於肝硬化,你知道,長時間地酗酒壓垮了他的身體。”
凱爾文看著遠處昏暗的天空,一場大雨將至。
他低低地歎了口氣:“他曾經是約瑟夫家族最具天賦的釀酒師,生命的最後竟潦倒至此。”
他忽然抬頭看著艾米麗:“他喝的,該是他自己親手釀的威士忌吧?”
艾米麗眉眼彎彎:“老約瑟夫的手藝可真不是蓋的!他釀的酒可真正算得上是純正的蘇格蘭威士忌,比現在市麵上的貨色不知道要好多少!”
“嘿,約瑟夫少爺,我們打個賭吧!我們一起釀一桶酒,如果你能等到最後美酒出窖,我就答應跟你回去。”
凱爾文看著麵前的小姑娘,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良久,他回了一個字,“好。”
05
純正地道的蘇格蘭威士忌,必須嚴格經過六道工序釀製而成:發芽、糖化、發酵、蒸餾、陳年、混配。每一道工序都馬虎不得。
作為約瑟夫家的少爺,凱爾文對釀酒工序不能再熟悉。他同艾米麗一起,將麥芽去除雜質然後浸泡在熱水中,花一周時間使其發芽,然後再將其烘幹,等冷卻後再儲放一個月的時間。而後再將其放入特製的不鏽鋼槽中加以搗碎並煮熟成汁,前兩道工序才算完成。
艾米麗實在是個太合格的助手了,甚至還比他更明了該在哪個時間做哪些準備,等到他要用的時候,她早已準備好了一切。
“會畫畫、會調酒、會釀酒,你到底還會什麽?”凱爾文實在是好奇,“這會兒就算你說自己會開飛機我也不覺得奇怪了。”
艾米麗笑得肆意囂張,滿臉得意,整個麵部表情都生動起來:“開飛機並不熟練,不過勉強算會吧。”
老約瑟夫是個愛冒險的老夥計,曾帶著她開著一架報廢回收的直升機從卡倫德飛到鄧布蘭,直升機的拉杆她都拉過呢!
“如果不再學男人吹口哨,你會是一位非常有趣的淑女小姐。”
艾米麗故作凶惡地衝他揮了揮拳頭:“我還會像男人一樣打架呢!”
凱爾文有些遺憾地歎息:“看來你是改不掉這些了。”
艾米麗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鍾,突然跳起來:“糟糕,去酒吧要遲到了。凱爾文,都怨你!”
凱爾文莫名其妙擔了個罪名,看著艾米麗一陣風似的跑出門去。
蘇格蘭的冬天,夜幕降臨得格外早,才四點天就黑了下來。清冷的月光灑在艾米麗身上,剛才在屋子裏麵對凱爾文時的燦爛笑容一點一點褪去。
她想起他略帶遺憾的歎息,他是矜貴的小少爺,對於她這種出身市井的粗魯丫頭根本不可能會有什麽別的感情。
他救她,也隻是單純地拿她當小姑姑而已。
意識到這一點,並沒有多麽難過,她隻是覺得遺憾,非常非常遺憾,她並沒有機會長成他所喜歡的淑女模樣。
月光皎皎,向來愛笑的小姑娘臉上滿是悵惘。
嘿,老約瑟夫,如果這就是愛情,那它果然會讓人變得孤獨。
06
凱爾文在斯特靈酒吧的門口追上了艾米麗。
他上前一步,將柔軟的圍巾纏繞在她的脖頸間,寬大的格子圍巾幾乎包住了她整張臉,隻剩一雙清亮的眼珠子露在外頭。
“今晚比較冷,不要著涼。”
“作為一個侄子對小姑姑來說,你做的已經足夠多了。謝謝。”她眼睛裏有太多東西一閃而過,凱爾文卻什麽也看不真切。
“並不是……”
他剛要說什麽,便被另一個聲音打斷。
“約瑟夫少爺,請你離我的玫瑰遠一點。”
是吉米。這一次,他是一個人來的。
“這朵玫瑰並不是你的。你配不上!”凱爾文毫不畏懼地對上他的眼神。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吉米,他一步步逼近:“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他出手的一瞬,凱爾文下意識地將艾米麗推到了身後。自小養尊處優的尊貴少爺,打起架來,自然沒有從小摸爬滾打在市井底層的地痞流氓厲害。更何況在這種時候,矜貴的約瑟夫少爺都還固守著紳士風度,應對對方的招招耍陰顯得越來越吃力。
眼看凱爾文又要受傷,艾米麗抓起一把泥土,狠狠地撒向吉米,然後拉著凱爾文就狂奔逃跑。
等到他們甩掉吉米停下來歇息時,已經雙雙累得氣喘籲籲,幾乎連話也說不出。
可即便是這種時候,凱爾文仍舊皺了皺他好看的眉眼:“你這麽偷襲還真是違背騎士精神。”
斯特靈的街頭一片寂靜,月光從他的頭頂流瀉下來,似水銀鋪了一地。
這樣溫柔的夜色裏,艾米麗輕輕地踮起腳,在他的臉頰上落下一個吻。
“感謝你,我的騎士。”
凱爾文愣在那裏,臉上不再有平時教訓她時的那種刻板,反倒帶著微微的疑惑和迷茫。
“凱爾文?”一道驚訝的女聲自他們身後響起。
艾米麗回頭,隻消一眼她便知道,那就是凱爾文口中所說的從內在涵養到外貌裝扮皆是淑女的範例。
艾米麗抬頭,月亮躲進了烏黑的雲層。她想,多麽短暫的夢啊,該醒了。
愛麗絲和凱爾文是自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聽說兩個家族已經開始為他們談論婚嫁了。
這個女孩真的是艾米麗此生見過的最有修養的女子,舉手投足間盡顯迷人的優雅。她和凱爾文,真的很般配。
愛麗絲此番前來,是要接離家一個多月的凱爾文回家。當得知艾米麗和凱爾文有關釀酒的那個約定,她深深地看了艾米麗一眼,猶豫了一會兒,然後答應等他們的威士忌酒釀好了再走。
“還需要多久?”她問。
“現在已經做完前兩道工序,第三道工序是加入酵母菌將麥芽汁轉化成酒精。”艾米麗頓了一下,然後看著凱爾文:“作為約瑟夫家的少爺,你一定比誰都清楚,由於酵母的種類很多,對於發酵過程的影響又不盡相同,各個不同的威士忌品牌都將其使用的酵母的種類及數量視為其商業機密。不過老約瑟夫本來就是你的祖父,他的配方對你也沒什麽好保密的。”
良久,凱爾文開了口,說的卻是不相幹的事:“1909年,大不列顛通過了一項法規,嚴格規定了蘇格蘭威士忌的生產標準,其中一條規定是威士忌必須在橡木桶中陳釀三年,那是威士忌酒保持漂亮琥珀色和濃鬱口感的最重要秘訣。艾米麗,我們還需要三年,那樣我才能最終確認,祖父的釀酒配方是否真的那麽神奇。”
愛麗絲一臉的不可置信:“你瘋了嗎凱爾文?難道你要在這個地方待三年?”
“愛麗絲,如果我失敗了,繼承不了約瑟夫的釀酒事業,你還會在我身邊嗎?”
愛麗絲看他仿佛在看一個怪物:“你怎麽會失敗呢?明明成功就近在眼前!”
他苦笑一聲:“所以,你愛我,是基於我會成功。你如果等不了,可以先行離開。”
愛麗絲氣極了,哭得梨花帶雨地跑出去。
凱爾文看著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07
那天之後,艾米麗不知不覺就加快了釀酒的步驟,經過發酵和蒸餾,很快就到了陳化的工序。艾米麗找來橡木桶,將蒸餾過後的新酒裝入封存。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凱爾文開始變得越發沉默。每次獨處,為了不顯得尷尬,艾米麗總要絞盡腦汁說些什麽。
可今天他卻先開口說話:“其實你不必這樣著急,酒要慢慢釀,才能顯出最醇厚的味道。”
她忽然覺得有些害怕,害怕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她急急地打斷他:“沒關係的,前麵幾步不是關鍵,關鍵是這一步。老約瑟夫說過,用橡木桶釀酒,讓酒最大程度地吸收橡木植物的天然芳香,會讓威士忌口感更好……”
“你這樣聰明,該一早就知道我接近你的目的吧?是的,約瑟夫家族麵臨前所未有的難題,所釀的酒開始滯銷,急需改良配方來渡過難關。我父親還有另外一個私生子,他下令,誰能找到令家族渡過難關的辦法就讓誰來繼承。我從小就不快樂,也沒有自由,隻被我的母親驅趕著要爭過我的哥哥。我的祖父,他曾是最優秀的釀酒師,他或許會有辦法。艾米麗,我接近你,從一開始便動機不純。”
他看著麵前的小姑娘,海藍色的眼睛裏滿是濃烈的哀傷,“從前我還沒愛上你,所以我可以為了釀酒配方步步為營。而如今,釀酒配方於我而言就是枷鎖,沉重得讓我透不過氣來。所以啊艾米麗,老約瑟夫跟你說過的一切有關釀酒的秘密,你都不必告訴我。我不是你的騎士,我隻是卑鄙的偷竊者。艾米麗,我想說,通過這些天的相處,我發現我對你的感情已經濃烈到……”
他急急地抓住她的手,想告訴她經過這幾天做出的艱難的決定,自己願意留在這個小鎮上,陪她看日升日落,相守一生。
艾米麗卻隻是深深地看著他,她一方麵為他話語裏對她的情誼欣喜若狂,一方麵又悲從中來。這個古板又固執的大男孩啊,她該怎麽做,才能讓他有更好的人生呢?
她細細地看著他的眉眼,打斷他的話:“對啊,我一早便知曉你的來曆。那你有沒有細想過,我為什麽會任由你欺騙呢?你以為是偉大的愛嗎?”艾米麗誇張地笑著,幾乎連眼淚都要笑出來,“老約瑟夫為愛潦倒到那種地步,你以為愛還會是我這樣的人的信仰嗎?你可真是天真呢,約瑟夫少爺。”
凱爾文似乎聽不懂她在講什麽,隻是皺眉看著她。
“你指責愛麗絲隻是因為你的成功而愛你,我必須誠實地告訴你,如果我愛你,也會是同樣的原因。畢竟我是這樣的出身,窮日子誰會喜歡過……”
“艾米麗,你別再胡言亂語了!我知道你不是!”他突然高聲打斷她的話,似乎連額頭上的青筋都在突突地跳。一向喜怒亦無波瀾的約瑟夫少爺,這時的神態絲毫稱不上得體,甚至略顯狼狽。
“不,你不知道。凱爾文,沒有人願意選擇過貧窮艱辛的生活,如果可以有捷徑通往成功,我一定會毫不猶豫選擇……我們就不要談‘愛”這種可笑的話題了,就讓一切結束在最美好的時候好嗎?你帶著老約瑟夫的釀酒配方離開,回去依舊可以做你高高在上的約瑟夫少爺。至於我,您可以賞些金錢給我,畢竟我為您的成功也出了不少力。”艾米麗依舊笑著,然後捧起儲蓄罐,“這樣我的小金庫也能多不少錢……”
在這樣的時刻,她依舊能夠清醒地知道,究竟怎樣才能準確無誤地戳到他的最痛處。
他看著眼前的人,突然伸手一把將她手上的儲蓄罐拂倒在地,眼裏滿是悲傷和憤怒:“愛麗絲說得對,我真是昏了頭了!”
“嘩啦”一聲,零錢和硬幣散落一地。
艾米麗跪坐在空蕩蕩的房子裏,一點一點將零散的錢幣撿起,十便士、二十便士、五十便士、一英鎊、五英鎊,還有他曾經隨手投進去的十英鎊。
凱爾文早已離開。
日頭漸漸西斜,給這個房間裏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溫柔的金色。
老約瑟夫為了愛,放棄了所有,人生變得潦倒而艱辛。凱爾文,他是那樣矜貴的貴公子,她不能讓他變得和他的祖父一樣。
斜落的夕陽裏,她終於掩麵痛哭起來。
08
凱爾文離開以後,再沒有回過斯特靈小鎮這間狹小的木屋。
三年的時間過得很快,艾米麗依舊兼很多份工。她想著,若是某天他在家族鬥爭中失敗,她也可以養得起他。
但是她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當年他離開的時候,連老約瑟夫的釀酒配方都沒帶走。
他是那樣驕傲的人啊,容不得半點不純粹的東西。
三年裏,她聽說了很多他的故事。
第一年,他苦心孤詣,整夜整夜在釀酒工廠調試配方。
第二年,他憑借自釀的單麥芽威士忌酒重新贏回了市場。
第三年,他終於成功了,成功將繼承權從異母兄弟手中奪回來。
隻是她不知道,他為何始終沒有和愛麗絲結婚,明明和她的聯姻能讓他更容易得到想要的一切。
依舊是黃昏的時候,艾米麗坐在窗前,多年前老約瑟夫就坐在這裏,對著傍晚的落日痛飲,敬他無邊的孤單和不需要任何回應的愛。
而她的愛,也無須任何回應。
三年前存封下的酒已到了可以啟封的時候,橡木酒桶的木塞被拔開,威士忌醇烈濃厚的酒香四溢。
艾米麗倒出兩杯酒,口中喃喃:“約瑟夫少爺,這麽芬芳的美酒,你沒機會享受,真是可惜了。”
“這麽芬芳的美酒,你竟獨自享受,未免太自私了。”曾經熟悉的聲音竟在此時響起。
艾米麗覺得仿佛一切都是做夢。
那人一如夢中那般英俊,時光似乎沒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我後來遇到很多女孩,但再沒人像你一樣。我那時候發誓,我要找比你好千倍萬倍的女孩,要讓你後悔一輩子。可是我沒等到讓你後悔,我自己就先後悔了。”
那是個夜涼如水的夜晚,他從衣香鬢影的酒會回來。酒會上有很多年輕貌美的淑女小姐,她們對他既溫柔又體貼。可他卻無端覺得煩躁,連美妙的舞曲都顯得聒噪起來。
他早早地離了場,卻因為喝太多跌倒在花園裏。他一抬頭,便看到了月光下帶著露水的玫瑰。
他忽然想起了他的玫瑰,那朵在月光下吻著他的臉頰喊他騎士的玫瑰。
仿佛如夢初醒,他心裏有驚雷炸開。原來都是因為她。那麽多女子都覺得不對,不是那些人不好,而是那些人都不是她。說什麽要找比她好千倍萬倍的人,他心底深深燙著她的烙印,他又要到哪裏去找像她又不像她的人呢。
“半年前,我的父親告訴我,三年前曾有個姑娘找到他,親手奉上威士忌酒的配方。她對他說,如果他最終的選擇不是她所愛的人,那也沒關係,她會做好一切準備養他。她說,她幫助自己所愛的人,並不是想從他那裏圖謀些什麽,她喜歡他,想讓他開心,想讓他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這就是她的目的。”
“盡管當時沒有跟我說過這張配方的來源,但我的父親最終還是把配方給了我,我在那個基礎上苦心研究,終於研製出了口味更佳的美酒。
“我那時真是傻,怎麽輕易就會信了你的話?我怎麽就忘了,那個在我受傷發高燒時趴在我胸前無助哭泣的女孩,那個說要養我的女孩,那個在月亮下吻我的女孩,她怎麽會是她口中所說的那個樣子?
“你的前半生,被我的祖父老約瑟夫守護著長大,而你的後半生,就由我,凱爾文·約瑟夫來保護。”
多少人愛他顯赫的姓氏,以及這個姓氏背後所代表的財富,隻有她,愛著刻薄古板的約瑟夫,也愛著一無所有的約瑟夫。
她的心如美酒芬芳,從未想過要得到多少回應。但他此生會傾其所有,回贈她曾經對於在愛裏一貧如洗的凱爾文所付出的一切。
更新時間: 2023-08-18 1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