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火

張貼日期: 2022-09-14 19:09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趁火

文/貓河

1

方跳跳從來不知道她的同齡人能有一雙如此粗糙的手——

何寶穩剛和她握手了,男生掌心的老繭硌得她難受,誠如何寶穩這個人的存在。

這個擁有一雙粗糙大手的十七歲男孩是方跳跳的繼父資助的特困生,還有一年就要參加高考了。為了給他提供更好的複習環境,繼父為他辦了轉學,把他接到了城裏。

“老王!這是我家!”得知這個消息的那天,方跳跳暴跳如雷。老王是她的繼父,她高興的時候才會喊他“小王”。

“寶貝,這當然是你家了。”繼父哪敢說個“不”字。

“我的家裏不能出現別的小孩!”

多年來,方跳跳始終嚴密監視著她媽和繼父,以防他們再搞出個孩子來。如今眼看勝利在望,卻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個臭小子。

“跳跳,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方母勸道。

在家抗爭無效,方跳跳隻能去找安芙抱怨:“我煩死了!你說那個人花著我家的錢,還要來我家蹭吃蹭喝,要不要臉啊!”

“跳!別總把人想得那麽壞,人家有人家的難處,咱們有條件就應該幫一把。”

安芙是方跳跳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方跳跳從小為人霸道又超級小心眼,沒人敢招惹她,隻有安芙願意和她玩。

就這麽煩著煩著,何寶穩還是來了。他一米八幾的大個子,黑皮膚黑眼睛黑頭發,站在一百五十平方米的三室一廳裏,有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感。

“那個黑大壯太煩人了!”其實方跳跳還給何寶穩取了另一個綽號,可是就連她自己也覺得那個綽號不太好說出口。

“你就是對人家有偏見,人家幹啥你都看不順眼。”安芙為方家的和平操碎了心。

有一點,安芙覺得方跳跳說得沒錯,那就是何寶穩確實很“黑”——不隻是皮膚黑,他的頭發和眼睛也比一般人要黑好幾個色號,讓他的血肉之軀有了鋼鐵般的質感,顯得比其他男生要堅毅成熟許多。她不敢和方跳跳說,其實,她覺得何寶穩還挺帥的。

在方跳跳眼裏,何寶穩就是這個世界上最醜最討厭的家夥,她要想方設法把他趕出她的家。

摔壞何寶穩的每一支筆,撕爛他的筆記,割斷他的書包帶……隻要何寶穩一做題她就在隔壁大聲放音樂,何寶穩一起身她就先去搶廁所,吃飯時不讓何寶穩夾一塊肉……

在做討厭鬼方麵,方跳跳很有經驗。她才不管別人喜不喜歡她,她有媽媽和安芙就夠了。

2

“黑大壯可能是個傻子。”與何寶穩同在一個屋簷下兩個月後,方跳跳得出結論。

“人家上次模擬考進了全校前十。”安芙斜了她一眼。

“那為什麽我怎麽折騰他他都不生氣呢!”

何寶穩就像隻金毛尋回犬,不,黑毛尋回犬,總是一副溫良恭儉讓的樣子,多淘氣的孩子都惹不惱他,你把他的玩具扔了,他還會撿回來讓你繼續扔。

所以方跳跳決定不玩小孩子那一套了,她要動真格了。

方跳跳放棄了遙控器掌控權,每天吃完晚飯就喊何寶穩一起看電視,還把水果切成塊放在茶幾上,隨便何寶穩吃,她一口都不搶。

“你想看哪個台就看哪個台!”她把遙控器塞給何寶穩,“對了,體育頻道在重播今天的NBA比賽呢!”

從何寶穩那雙粗糙的手來看,方跳跳判斷他應該很喜歡打籃球,否則一個高中生的手掌上怎麽會長那麽多老繭。NBA常規賽已經開始了,她班上很多男生上課都在偷偷用手機看比賽,成績下降明顯,所以她要給何寶穩設一個“甜蜜陷阱”,讓他陷進去。這樣,他考不上大學,家裏就不用給他出學費了!

如此操作了三個星期,方跳跳切水果切得手都快破了,何寶穩居然沒上鉤,每天飯後和方家三口看半小時電視、把水果吃得幹幹淨淨後就乖乖回房間學習。

“喂!電視上正播凱爾特人和雄鹿隊的比賽呢,你不去看嗎?”方跳跳扶著何寶穩房間的門框,幾乎在哀求。為了引何寶穩上鉤,她已經對NBA的三十支球隊如數家珍了。

“其實,我都不認識你說的這兩個隊。”何寶穩尷尬一笑,露出兩排被膚色襯得格外亮白的牙齒。

“你不喜歡籃球嗎?”方跳跳驚呆了,“不打籃球怎麽會把手弄得那麽粗糙!”

何寶穩放下筆,攤開手,用左手大拇指上的老繭刮掉了右手中指上的鋼筆墨水:“我這是種地弄的。”

“種地?”方跳跳的小腦瓜飛速運轉,立刻就準備好了“方案二”。

轉天,方跳跳一反常態和何寶穩一起放學回家。她還跳上了何寶穩那輛從老家帶來的“二八大杠”自行車的後座,在不知情的人看來,就是一副青梅竹馬的溫馨畫麵。

“二八大杠”的後座又寬又牢固,坐起來一點也不硌屁股,方跳跳拽著何寶穩的校服衣袖,像騎馬一樣指揮他從平常很少走的小區東門拐進去,沿小路騎到盡頭,一大片分割整齊的田地呈現在二人麵前。

方家住的這個低密度小區每戶有一塊田地能自由耕種,但方跳跳的繼父工作很忙,方母則十指不沾陽春水,方跳跳的課餘時間又都用在了監視繼父上,所以屬於方家的那塊地一直無人打理。

帶何寶穩找到自己家的那塊地後,方跳跳大方地宣布:“都是你的了!你想種啥就種啥,你不是喜歡種地嘛!”

何寶穩嘴角抽搐了一下,哭笑不得——在方跳跳這個城市中產家庭女孩的眼裏,人似乎沒有迫於生計不得不做的事,不管是打籃球還是種地,都隻是愛好而已。

但他並不感到憤怒,甚至覺得方跳跳此刻那充滿期待的眼神有點可愛,比來到這個城市後其他人向他投來的那種飽含同情的俯視讓他舒服多了。雖然無知也絕對不是值得讚美的好品質,但起碼強過傲慢。

何寶穩無奈地搖了搖頭,決定不再和這個自認為是迷人反派的天真妹玩貓鼠遊戲了。他蹲下,用粗糙的雙手熟練地拔起地上的雜草來。

“你在幹嗎?”方跳跳問。這一切在她看來是如此新奇。

“除草啊。”

“為什麽要除草?這不長得挺好的嘛。”方跳跳覺得自家這片荒地鬱鬱蔥蔥,和鄰居家的沒什麽區別。

“因為雜草不開花也不結果,對人來說沒有價值,”何寶穩耐心解釋道,“而且雜草還會爭奪土地的養分,不拔掉的話,就沒辦法種自己想種的東西了。”

這話聽得方跳跳心裏硌硬,她噘著嘴指向鄰居地裏那片稀稀拉拉的綠色:“沒雜草不也長得不咋樣,人家怎麽不拔掉重新種呢!”

那幾棵蒜苗確實長得不咋的,何寶穩過去檢查了一下,對城裏人的種菜技術報以深深的鄙視。

他用手輕輕拂過孱弱的蒜苗,低聲說道:“它們是被人親手種下的,不像雜草是風吹來的,就算沒長好,人也不舍得拔掉自己付出心血澆灌的植物。”

看方跳跳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知道她已經聽懂了自己的話外之音,於是站起來,拍掉手上的土,把話挑明:“從我剛上小學,王叔叔就開始資助我,他是看著我長大的。我想,就算我這次沒考好,他也不會放棄我,不然他這十年來在我身上付出的心血就白費了。”說完,他轉頭朝方跳跳咧開嘴角,依舊露出兩排亮白的牙齒,眼睛裏卻笑意全無。

方跳跳不禁後退一步,眼前的何寶穩哪還是溫良恭儉讓的黑毛尋回犬,分明是一隻黑豹,正衝她亮出獠牙!

方跳跳雖然頗有點“何不食肉糜”的無知,但對金錢還是很有概念和規劃性的。繼父每個月的工資單都要先拿給她過目,她清楚家裏有多少存款。那些錢,足夠供她上一所不需要高分的民辦大學,然後在她輕輕鬆鬆畢業後送她去國外。回國後,會有一份清閑穩定的工作等著她,剩下的錢足夠她買房、買車,以及為她準備一份不菲的嫁妝。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隻夠她一個人。她聽出何寶穩的話是什麽意思了——如果他明年高考失利,老王會繼續供他複讀或送他去民辦大學,甚至還可能會讓他出國留學,因為他是老王養了十年的“蒜苗”,而自己這根被風吹來的“雜草”才不過和老王一起生活了五年。

就算老王能一碗水端平,她的房子、車子、嫁妝,恐怕也要打個對折。

算明白這筆賬後,方跳跳飛速奔向“二八大杠”。她的小短腿跨不過橫梁,隻能一邊從梁下蹬車,一邊狼狽地踩著腳蹬。她還不忘回頭怒斥何寶穩:“來不及了,快點上車,回家學習!”

3

從這一天開始,方跳跳不再打擾何寶穩學習,她衷心祝福這個又討厭又腹黑的黑大壯能高考成功,最好一舉奪魁,拿個全額獎學金,不再花老王一分錢。

為防不測,方跳跳自己也不再混日子了,她給自己定了個小目標:起碼考上一個二本,這樣省下來的學費就可以和何寶穩平攤了,不會耽誤她以後的房子、車子和嫁妝。

方跳跳並不笨,這從她每次都可以毫不費力地從重點初中、重點高中的分數線上低空飄過就能看出來。僅僅忍痛割舍了每晚兩個小時的看電視時間後,她的成績就突飛猛進。之後她又放鬆了對老王的管控,把分出來的精力都放在了學習上,效果立竿見影——高考她超常發揮,總分僅比全市高考狀元何寶穩低三十多分。

深思熟慮之後,她填了和何寶穩相同的第一誌願,選了一個曆年來錄取分數相對較低的專業。盡管對何寶穩的厭惡有增無減,但她還是決定在接下來的四年盯緊他,以防老王再偷著給他錢。

方跳跳賭對了,她和何寶穩同一天收到了名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老王興奮得冒著被罰款的風險放了一掛鞭炮,還發朋友圈顯擺——一門雙傑!

方跳跳留言評論:小王你太嘚瑟了啊!

更讓方跳跳高興的是,安芙也考上了和她同一個城市的大學,兩所學校離得不遠,以後她們天天都可以見麵了。

十八歲的暑假在歡笑聲中眨眼就飛逝了,開學前夕,本來方、安兩家的父母都打算一起送孩子去大學報到的,考慮到何家的條件,老王想要給何寶穩的父母也買兩張機票。摳門如方跳跳當然不會同意,她拍著胸脯表示自己是成年人了,再讓家長陪著上學太丟臉了。

於是大人們索性集體退場,給三個孩子買了同一航班的機票,讓他們相互做伴。

出發那天,安芙先到了航站樓,看到何寶穩推著行李朝她走來,隻覺眼前一亮。

之前方家帶著兩個孩子出國玩了一陣,安芙有一個多月沒見何寶穩和方跳跳。上學時天天見麵她還沒發現,如今小別重逢,她覺得何寶穩與一年前相比簡直像變了一個人。不隻是變白了這麽簡單,他鋼鐵般的氣質還在,白皙的膚色更顯得他烏發耀眼,整個人像在發光,仿佛已經精煉成一塊自有獨特光芒的稀有金屬。

“跳!”安芙扭過頭,刻意沒和何寶穩打招呼。

走去辦理行李托運的路上,方跳跳一直在抱怨何寶穩拎的那袋老家土特產太重。

其實何寶穩的行李極少,除了背上的雙肩包,就隻有手裏那袋離家前嫂子塞給他的紅薯了。反倒是方跳跳,大包小包無數,全丟在行李車上讓何寶穩推,還卸磨殺驢:“你不拎那袋東西不就能幫我分擔托運重量了嘛!哼,一點用都沒有!”

何寶穩也不慣她的臭毛病:“誰叫你不讓你爸媽送啊,你活該!”

相處一年,兩個人倒真的熟了,不再暗促促地鉤心鬥角,改為明刀明槍幹嘴仗。

方跳跳撇嘴:“讓老王再給你爸媽買兩張機票,你想屁吃!”

何寶穩不屑地斜了方跳跳一眼:“馬上就要秋收了,我爸媽才沒空送我,我看你才是吃屁吃多了!”

方跳跳本以為這場嘴仗自己贏定了,沒準備後招,此刻氣得詞窮跳腳,隻能去找外援:“芙芙你看他!他欺負我!”

安芙把方跳跳的兩件行李放到自己的托運傳送帶上,狠狠地瞪向何寶穩:“跟女孩子斤斤計較,小心眼!”

方跳跳愣住了,她剛才是病急亂投醫,根本沒想到安芙會幫她罵何寶穩,因為平時她每次說何寶穩的壞話,安芙都是站在何寶穩那邊的。

大眼睛賊溜溜地轉了兩圈,方跳跳低頭笑了。

登機後,方跳跳又開始鬧幺蛾子,非要和安芙換座——方跳跳和何寶穩的機票是一起買的,座位挨著,安芙則在另一排。

“我不想和那個臭討厭鬼坐在一起,三個多小時呢!”

方跳跳像個一百多斤的孩子一樣堵在過道上撒潑,安芙看似無奈地坐到了何寶穩身邊。

飛機起飛,前排的方跳跳偷偷回頭,瞄向被經濟艙的窄小座位擠得很近很近的安、何二人——

安芙你個死傲嬌,好好談戀愛吧你!

4

就像安芙對方跳跳的一身臭毛病了如指掌,方跳跳也是安芙肚裏的蛔蟲。方跳跳在意的人很少,但任何人隻要住進了她的心裏,她就會竭盡全力地保護那個人,恨不得給那個人全世界。

所以,不管方跳跳自己有多討厭何寶穩,隻要安芙喜歡,她就要把何寶穩嚴嚴實實地打包送給安芙。

因此,方跳跳的大學生活從一開始就無比充實——學習;監控何寶穩不讓他亂花錢;監控何寶穩不讓他和別的女生有接觸機會;想方設法為安芙和何寶穩製造相處機會。

三件大事都與何寶穩有關,方跳跳必然每天都要與何寶穩見麵。對此,何寶穩表示已經習慣了,所以當忽然連著一周他都沒如芒刺背地感受到方跳跳的監視時,他倒有些渾身不得勁了。

又過了一周,何寶穩忍不住主動去找了方跳跳。

食堂裏,他端著餐盤坐到方跳跳身邊,提了個話頭:“我買了洗麵奶!”

剛開學時,由於水土不服,何寶穩臉上爆了幾顆痘,室友推薦給他一款洗麵奶,不到二十塊,學校超市就有賣。但結賬前,他被方跳跳抓了個現行,方跳跳嚷著“男生用什麽洗麵奶,一塊肥皂從頭洗到腳就夠了”把他攆出了超市,他除了大喊“性別歧視”,別無他法。

何寶穩的痘痘很快就好了,本來他已經忘了洗麵奶這一茬,此刻忽然提起來,就是為了和方跳跳吵架——他們倆從來沒好好說過話,不先點燃導火索,就聊不下去。

“哦。”

方跳跳平靜地點了點頭,何寶穩放了個“啞炮”。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何寶穩順著方跳跳呆滯的目光望過去,發現她的餐盤裏隻有免費的米飯。

“你是身體不舒服嗎?”何寶穩去摸方跳跳的額頭,這個總是倔得像頭逆毛驢一樣的女孩竟然溫順地沒躲開。

方跳跳額頭冰涼,但被何寶穩溫熱的手掌一碰,她眼裏的淚水就憋不住了。

“老王,生病了。”方跳跳顫抖著聲音說。

“嚴重嗎?”何寶穩心一緊。他每周都會給王叔叔打一個電話,但昨天電話沒有打通。

方跳跳睜大眼睛,任眼淚簌簌落下:“是一種罕見病,要去國外治,會花很多錢。”

換了別人,一聽方跳跳張口就提錢,大概先要站上道德高地指責一番。但何寶穩在他的家鄉見過太多家庭被疾病拖垮了,他沒那麽聖母,他知道在生命麵前錢有多重要。

“我已經把我這些年存的所有錢都匯給他們了!但我好害怕啊,我不想退學,我想順利畢業、出國留學,回來找份好工作,嫁個好人,讓我媽安度晚年。我害怕失去老王,老王死了,我媽會傷心的!”方跳跳終於放聲哭了出來,何寶穩一把抱住了她,怕她抖得太厲害會碎掉。

他有時是很煩方跳跳,但他從不覺得她壞。一個女孩子,竭盡全力為自己爭取權益,你至多能說她吃相難看、不體麵,但她並沒做錯什麽。何況,如今他知道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媽媽。

方跳跳的父母曾是人人豔羨的金童玉女。小時候,大人們愛和她開玩笑,讓她盯緊父母,否則父母會被別人拐跑。小小的跳跳當了真,把她最愛的父母視若珍寶,時時刻刻黏著他們,隻要一個人不在她身邊,她就要瘋狂打電話確認行蹤。後來父親遭遇車禍去世,保護母親就成了她唯一的使命。再後來,媽媽遇到了老王。她並不討厭這個繼父,多一個人幫她愛媽媽,媽媽能更幸福。她之所以百般阻撓媽媽生二胎,是因為爸爸曾和她說過,媽媽生她時大出血,醫生建議媽媽不要再冒險懷孕。她希望媽媽能平平安安的,與繼父白頭偕老。但她也害怕繼父會像她的親生父親一樣忽然離開,恐慌讓她變成了一隻倉鼠。她積攢下每一筆零花錢,從不亂花錢。她知道這還不夠,她要確保自己有一個穩妥的未來,才能護媽媽周全。

連著兩個星期隻吃米飯的方跳跳很快就哭累了,在她哭聲停止的同時,何寶穩也鬆開了手,一言不發,起身離開。

5

下午,方跳跳慘白著臉跑完800米體測,在終點扶著膝蓋大喘氣時,被一股香甜味牽直了身體。

她直起腰,像隻狐獴一樣循著味道左顧右盼,看到何寶穩正提著一個塑料袋向她走來。

何寶穩從塑料袋裏拿出一個蒸熟的紅薯,方跳跳不顧燙手,剝開皮就啃了一口。半個紅薯下肚,她才想起挑三揀四:“難得請我一頓也不買點好的,我想吃巧克力!”

何寶穩沒理她,拿出手機按了兩下,方跳跳口袋裏的手機立刻響了一聲——何寶穩給她轉了五千塊錢。

“真香!”方跳跳畫風一轉,繼續狼吞虎咽。

糖分補充完畢,方跳跳的臉上總算有了點血色,大腦也正常運轉起來。她低頭撕著手上幹掉的紅薯皮,小聲說:“錢……我以後會還你的。”

她知道何寶穩有全額獎學金,上大學後就再沒花過她家一分錢,這五千塊錢肯定是他省吃儉用攢下來的。

“馬上就要考試了,最近好多人找我借筆記呢。”何寶穩沒接方跳跳的話茬。

“是哦,我那個總逃課的室友也在到處找人借筆記。”吃人嘴短,方跳跳順著話題閑聊了一句。

“咱們倆要不要合夥做筆生意?”何寶穩收起渙散的目光,轉頭盯著方跳跳。

當年在田地裏那番“蒜苗”“雜草”的說辭不過是想讓方跳跳別再來煩他,何寶穩沒那麽自以為是,他從小到大對王叔叔都是充滿感激的。但他還是個學生,靠個人力量為王叔叔籌集治療費用是天方夜譚,但起碼,他想讓王叔叔放心去治病,不用擔心繼女的學業。

方跳跳這個錢串子一點就透,兩眼冒出人民幣的光芒:“好主意!”

兩個人行動力十足,說幹就幹。何寶穩是個人才,說話又好聽,方跳跳死纏爛打的功力無人能及,兩個人很快就匯集了全校各科學霸的筆記,影印後高價出售。

短短一個考試月,何寶穩就幫方跳跳賺出了下學期的生活費,算上之前給她的那五千塊錢,連明年的學費都夠了。

寒假,因為媽媽已經陪繼父去了國外治病,方跳跳就沒回家過年,省下路費,還能打工掙點錢。何寶穩也陪方跳跳留了下來,讓她一個人去找工作,他不放心。

所以這個冬天,安芙是一個人走又一個人回來的。自從方跳跳的繼父生病,她已經很久沒見過何寶穩了。

開學的第一個周末,安芙去方跳跳的學校找她玩,第一次主動問起了何寶穩。

“黑大壯最近還總煩你嗎?”

“人家現在白著呢!其實,他人還不錯,能處。”

如今變成了安芙說何寶穩壞話,方跳跳幫何寶穩說話了。

“你還沒向他表白嗎?學校裏追他的人可多了,我現在可沒時間幫你盯著了。”

說完,方跳跳就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安芙那麽傲嬌,怎麽能讓她主動告白,又怎麽能說她在追何寶穩呢。

果然,安芙臉上的笑意散了。但還沒等方跳跳想好怎麽找補回來,她旋即又笑著眯起了眼:“跳,對不起,我當初騙了你。”

方跳跳和安芙從小就是鄰居,兩個人五歲那年,安芙一家食物中毒,方父開車送他們去醫院,路上遭遇車禍,方父當場去世。從醫院回來後,小安芙對小方跳跳說,方父去世前留下了遺言,讓跳跳替他照顧好媽媽。

“其實,那場車禍是因為你一直在給你爸打電話,他伸手拿手機時不小心碰了方向盤。你爸受傷後,手機還在響,他臨走前最後一句話是盯著手機說了句‘小煩人精’。”

遲來的自責把方跳跳的頭壓得很低很低,還有安芙那眯著的眼睛裏被長長睫毛遮住的寒光,也讓她不敢抬頭看。

6

“過幾天清明節假期,把安芙叫出來一起吃頓飯嗎?”

深夜,何寶穩在打工的廣告公司和方跳跳一起加班,忽然想起三個人好久沒聚餐了。

聽何寶穩提起安芙,方跳跳不自覺地垂下了眼瞼。

“和安芙吵架了?”從方跳跳那過分好懂的表情裏,何寶穩提取到了關鍵詞。

“我說最近你怎麽不攢局了,不打算撮合我和安芙了?”

聞言,方跳跳驚得眼皮一提。

“我早就知道安芙喜歡我了。”何寶穩語氣篤定,像在陳述一個不爭的事實。

“她是不是覺得咱們倆走得太近了,吃你的醋了?”何寶穩問。

方跳跳像聽了個天大的笑話:“芙芙怎麽可能吃我的醋!”

“怎麽不可能?”何寶穩反問。

“你絕對不可能喜歡上我!”方跳跳的語氣也很篤定。

“為什麽不可能?”何寶穩繼續反問。

“煩人!”方跳跳認定何寶穩是在耍她,氣鼓鼓地拖著折疊行軍床去了另一間辦公室,關了燈裹著毯子躺好,本來困極的她卻死活睡不著了。

她剛才忽然想了起來,安芙以前其實也不愛理她,是在她爸送安家三口去醫院的路上出車禍去世以後,安芙才開始找她玩的。

應該是她父母讓她來陪我的,她自己是不情願的吧。躺在狹窄的行軍床上,望著天花板上的裂紋,方跳跳意識到,自始至終都是她一廂情願地把安芙視為自己唯一的朋友。

在安芙眼裏,她是個連親爸都討厭的“小煩人精”。安芙覺得沒人會喜歡她,也總是在向她暗示這件事,所以安芙從不擔心她和何寶穩會發生什麽,她不配成為安芙的假想敵之一。

安芙不在乎她,隻要她稍稍觸了安芙的逆鱗,安芙就可以肆意傷害她。

安芙不害怕失去她。

清明節過去後是五一假期,方跳跳和何寶穩照樣沒得休息。他們打工的廣告公司接了個大項目,方跳跳還好,被分配的工作量不大,但這個項目的創意是何寶穩提出的,老板承諾待項目完成會分他一大筆獎金,這讓何寶穩幹勁十足。

盡管自己不用加班,方跳跳每天還是會等何寶穩一起下班,主要是為了蹭車——因為經常趕不上回學校的末班車,何寶穩找即將畢業的學長便宜收了輛二手電動車。

項目終於通過那天,何寶穩在深夜無人的非機動車道上把慢吞吞的電動車騎出了F1的氣勢,身後還有宇宙第一聒噪的“啦啦隊”為他搖旗呐喊:“你要發財啦!”

“想好拿到獎金要怎麽花了嗎?”方跳跳問。

何寶穩早就想好了:“我想買台高性能的遊戲筆記本,能玩steam上的3A大作的那種。”方跳跳現在已經完全有能力自己掙錢了,何寶穩不想再做一個爹味十足的援助者,他想讓生活有點樂趣,想偶爾偷懶,想學著做一個輕鬆的人,讓方跳跳望他一眼就覺得能鬆口氣。

“到時候我送你幾個遊戲!”方跳跳在何寶穩背上撓了撓,替代拉鉤保證。不久前,她連不到二十塊的洗麵奶都不許何寶穩買,現在送他幾百塊的遊戲卻不覺得肉疼,仿佛何寶穩快樂,她就快樂。

轉天,方跳跳一早就盯著手機,下午選修課課間終於收到了廣告公司的轉賬。她開心地給何寶穩打電話:“你想要哪幾個遊戲?《艾爾登法環》?《荒野大鏢客》?《賽博朋克2077》?”她專門上網查了什麽叫“3A大作”。

何寶穩的聲音卻沒那麽輕快:“他們沒發我獎金,隻給了時薪,根本不夠買好的筆記本。”

方跳跳罵了一句就掛斷了電話。

何寶穩還有一節專業課,不能逃,熬過了這節課,一下課他就騎著電動車去了廣告公司。他還沒進辦公室就聽到方跳跳已經喊啞了的大嗓門:“欺負窮學生是嗎?你們就這麽做生意的是嗎?我就喊!我就喊!我要讓整棟大樓的人都聽見,讓你們這幫臭不要臉的也出出名!”

方跳跳個子矮,對方比她高兩個頭,她每罵一句都要高高跳起指著那個人的鼻子,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男人被她惹毛了,推了她一把。方跳跳沒站穩,直直地倒仰下去。

“跳跳!”

何寶穩剛要衝過去,方跳跳就大聲喝止了他:“別過來!沒你的事!”

趁自己狀態奇佳,方跳跳馬上開始了下一場“表演”:“你不把何寶穩該拿的獎金給他,我今天就躺在這裏不動了。我跟你說,我家有遺傳病,我但凡有個好歹,訛也要訛死你們!”

何寶穩上次看到這種水平的撒潑,還是在老家。村裏經常發生大大小小的糾紛,每次幾乎都以女人們的鬧劇收場。女人們舍棄尊嚴為家人爭取利益,事後卻成為男人們嘲笑的談資。但何寶穩從不覺得那些女人丟臉,相反,他嫉妒她們的家人。

半小時後,何寶穩收到了他應得的獎金。一聽何寶穩說錢到賬了,方跳跳就從地上一躍而起,殺青!

走出寫字樓的路上,何寶穩把方跳跳的腦袋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摸了個遍,不愧是銅皮鐵骨的鐵公雞,連個腫包都沒起,但他發現方跳跳越走越瘸了。

“你的腳怎麽了?”他問。

“好像扭了一下。”方跳跳剛才倒仰時,腳踝受傷了。

她攆了何寶穩一把,催他去把電動車推過來載她。何寶穩卻停下腳步,站住不動了。

“做我女朋友嗎?不答應就把你扔在這兒。”何寶穩雙手抱在胸前,作勢在方跳跳表態之前,扶都不扶她一下。

“趁火打劫!無恥!”方跳跳今天“口吐芬芳”已經超量了,此刻戰鬥力大減,用詞過於“文雅”,毫無殺傷力。

何寶穩轉頭就走,方跳跳不吃這個眼前虧:“好好好!答應你!”答應了又不是不能反悔。

好在何寶穩也沒不依不饒,推來電動車,把方跳跳打橫抱上了車後座。

“你和安芙是徹底鬧掰了嗎?”駛上非機動車道,何寶穩問。方跳跳沒和他提過之前的事,他是猜的,從前方跳跳三句話不離“我媽”和“芙芙”,最近卻很少聽她提起安芙。

“沒,唉。”方跳跳先搖頭,又歎了一口氣。算不上“鬧掰”,現實中朋友之間很少發生電影裏那樣的吵架大戰,隻不過是心寒了,漸行漸遠,不再聯係。

何寶穩聽懂了:“我說她怎麽單獨約我出去呢。”

“你去吧。”方跳跳說。她還是沒辦法討厭安芙,那是在她心裏住了十幾年的朋友,她希望安芙能得償所願。

何寶穩搖頭:“我不喜歡她,我嫉妒她。”

“嫉妒?”方跳跳以為自己聽錯了。

“嗯,我一直都想拆散你們倆,讓她給我騰出個位置,好讓我住到你心裏去。”

“趁火打劫!”方跳跳的罵人詞庫售罄,就剩這一個詞了。

“嗯,就是趁火打劫。”何寶穩坦然承認。

他上麵有一個哥哥,下麵有一個妹妹,他是家中最容易被忽視的中間的那個孩子,父母給予他的最大褒獎也不過是“省心”二字。他從不是誰的唯一,從沒被全心全意地愛過,所以當他對方跳跳越了解,他就越想成為她生命中重要的人——這個女孩是個不自知的守護神,她愛誰就會不遺餘力地給予,他想被她愛,也想像她那樣去愛。

電動車的後座有海綿墊,坐著很舒服,比那輛“二八大杠”還舒服。同一個騎車的人,不同的車子,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年紀,給方跳跳一種與這個人在一起無論何時何地都會有穩妥未來的感覺。

“你有小名嗎?”她問何寶穩。

“老二,算嗎?”何寶穩自嘲道。

“我小時候,我爸叫我‘小煩人精’。”方跳跳勾起嘴角,“他說我是他生命中最大的麻煩,他說麻煩的特點就是任時間流逝,麻煩還是麻煩,他希望我能一直煩著他,煩他一輩子。”

“以後就要麻煩你了。”她湊到何寶穩耳邊,小聲說。她決定了,不反悔了。

讓我們成為彼此最甜蜜的麻煩吧。何寶穩笑著擰了擰電動車的車把手。

小小的二手電動車,超負荷載著兩個人,擰到最高速也慢吞吞的。正好,可以看風景。

更新時間: 2022-09-14 1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