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卞藍橋
楔子
“聽說這次上海那邊的團隊,總導演是耿京麒!”
“耿京麒怎麽啦?”
“你不知道呀?他和咱們組鷗努好像關係不太一般……”
是聽慣了的話,聽得耳朵幾乎生繭。
所以鷗努走進茶水間的時候,同事們紛紛噤聲,她卻兀自微笑著接了話:“他是我上學時的資助人。”
大大方方,堂堂正正。
如此,同事們沒了八卦的心思,反倒像聊家常一般問起:“你們現在還有聯係嗎?”
她接水的手幾不可見地一顫,搖了搖頭,端著杯子往外走。那低聲議論漸漸遠了,直到隻字片語亦聽不到。
她走到廊中,四下皆靜,而隻有在這麽靜的時候,她才敢去想他。
想他和她之間的一切,究竟從哪裏開始,一路行差踏錯,以致走到了絕崖斷壁,不得回頭。
01
那年,鷗努十五歲,居住在雲南寧洱縣。
偌大的村莊鮮有人來,家家戶戶都有人在外務工,隻留下老弱婦孺。村落與門戶之間安靜得讓人生畏。她每日走兩公裏山路去學校念書,偶爾聽到家中有電視機的同學黑子說,我們寧洱縣上新聞了。
旁人好奇地問,因為什麽?
黑子便抹著鼻涕笑嘻嘻地答,因為窮。
鷗努對“窮”這個字眼毫無概念,周圍人的境況都大同小異,否則早就離開這裏了。
就像隔壁的和英姐姐。
和英家一年前舉家搬離了這個地方,臨走前還送給她一個帆布書包,她一直背到現在。
“小鷗,你真該去外麵的世界看看。”和英說這話的時候,她正拿著帆布包,呆呆地紅著眼眶不吭聲。
和英姐姐生得很美,尤其是讀了大學參加工作以後,再回來,已經完全和她記憶裏那個有點髒兮兮的鄰家姐姐不同了,那似乎是“外麵”帶給和英的改變。
可她自小長在普洱山側,所見唯有泥土與樹木、天空與飛鳥,從未奢望過離開。
後來,村子裏發生了一件大事,幾乎所有人都在議論。
“鷗努呀,有大城市裏的人來了。”年邁的奶奶在灶前添火,偏頭望著她。
於她而言,那就是和英姐姐說過的,外麵的世界裏的人。
她蹲在身側幫忙扇風,聞言卻隻是咧著嘴笑,心裏有說不出的好奇和興奮:“他們來做什麽呀?”
“說是拍什麽紀錄片?他們說不定會到咱們家裏來問,要是我不在,你可要好好招待人家。”
鷗努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奶奶,說了聲“好”。
她等了兩天,每天徘徊在門口那條土路上,直到天色暗了,才沒精打采地回去,卻整夜睜著眼睛,翻來覆去睡不著。
隔天上學時打瞌睡,額頭撞在書桌上,黑子笑話她:“鷗努,磕頭嘍!”
她跟著呆呆地笑,也不惱。
再回家的時候,她走到家附近的土路上,很遠便瞧見似乎是有明亮的燈光。那是她從沒見過的,近乎刺眼的、慘白的光。高高的大燈照亮了不遠處破敗的景象,視線所及是一輛黑色的吉普車,和周圍環境格格不入。幾個扛著機器、拿著本子的人站在周圍,似乎在等什麽。
鷗努咧開嘴,覺得很高興——那些城市裏的人終於來了。
她跑過去,衣著光鮮的男女便溫柔地對她笑,將她圍住,問她:“我們可不可以問你幾個問題?”
她都不敢抬頭仔細去看他們,隻是不好意思地笑著點頭,過了一會兒又搖搖頭說:“等我一下,我要先打掃和喂豬。”
那些人很有耐心地跟著她,舉著機器,記錄下她所做的一切。她大概知道他們在拍自己,舉手投足間多了幾分不自在。
後來他們就開始問她問題。
“你的衣服為什麽是破的呀?你擋著幹嗎?”
她拿手捂住了破爛的袖口,低著頭不說話。
“你的媽媽呢?你的爸爸呢?你住在這裏不害怕嗎?這裏這麽荒?”
歐努垂睫愣了一下,咬住了唇。
“你天天都喂豬嗎?不嫌臭?”
她終於揚起臉來看著對麵的漂亮姐姐,眼神一片清明。對方被望得一愣,又接著問下去。
“你有沒有覺得自己很可憐呀?在這麽不衛生的環境裏生活……”
女孩幹瘦的手指緊緊擰在一起,輪廓分明的小臉漸漸失去平和與微笑。她本能地感覺到了刺痛,卻不知道是為什麽。她覺得鼻頭有些發酸,喉嚨被一股不知名的熱氣哽住,連帶著眼眶也開始發燙,發紅。
她甚至不知道這就是對方想要的:她的痛苦,她的卑微,她的號啕大哭,甚至是不堪和醜態。
在聽到對方追問“你多久洗一次澡”時,歐努終於如對方所願地掉下眼淚,眼淚和麵上的灰塵一起,化為最沉重和難言的卑怯。她被兩三台攝像機死死地包圍住,卻已經不願再抬頭麵對這些她原本好奇的一切。
沒有好奇了。她想,我不會再好奇這些外麵的人了。
然後她聽到一個沉冷的聲音說道:“夠了蘇奈,先不要問了。”
“但是耿導……”
“關機吧。”
她隔著淚花偏頭望去,迷蒙的視線裏,瘦削的青年正朝她走來,不顧地上的汙垢,半跪在她麵前,輕輕覆住她緊攥的拳頭。
他仰麵與她對視,眼神誠懇,他的掌心同她一點都不一樣,柔軟、細膩、溫暖。
這是耿京麒第一次和她說話。
“抱歉,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麽哭嗎?”
她在他的清俊氣質前敗下陣來,惶恐地掙脫開粗糙皸裂的手,隨著動作,一滴眼淚砸在他白皙的手背上,灼得他心頭一痛。
“因為你們……”她哽咽著,艱難地將話說完,“甚至都沒有問一問我的名字。”
一時間,所有人都愣住了,麵麵相覷。
02
“我叫鷗努。”
那是紀錄片攝製組駐紮在村子裏的第十天,耿京麒終於從鬧別扭的女孩那裏知道了她的名字。
那天她剛剛放學回來,在路口瞧見他,仍是一臉抗拒,甚至打算繞開他們回家。他隻得攔在她麵前,向她道歉:“對不起,是我們太心急了,沒有考慮你的感受。”
她站穩了腳,終於肯抬頭看他。
耿京麒鬆了一口氣,見她四下打量,又說道:“沒有機器,這次就我一個人來了。”
他手裏拎著一袋方便麵,跟在她身側,問道:“你喜不喜歡吃這個?我們也沒帶什麽好吃的來,晚上給你煮這個好不好?”
最後當然是鷗努煮的麵,他雖是二十出頭的大人,卻連燒火都做不好,更何況是用土灶大鍋煮麵。
耿京麒束手無策地站在一旁,看這個還不到自己胸口的女孩熟練地燒柴,燃灶,起鍋。熟悉的香味席卷而來,他忽地意識到,用土灶燒出來的飯菜的味道,大概和煤氣是有些不同的。
似乎多了某種淳樸和迫切。
麵盛在有了裂紋的陶碗裏,再平凡不過的食物,此刻捧在掌心,卻忽覺重得讓他有些拿不穩。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女孩,看她在這破舊的屋舍裏打點一切。原來,所有物件的擺放,都是她精心計算過的,連一帚一凳都盤桓再三。
她將瓷盆裏的涼飯小心翼翼地端出來,問他:“耿先生,你要嗎?”
那是生怕他拒絕的腔調,他忽地就心軟了,點了點頭:“我吃一點就好,你吃吧。”
女孩舀了一大勺飯,幫他泡在麵湯裏,喜滋滋地說:“我剛剛放調料的時候,就覺得就著飯一定很香,你試一試呀耿先生。”
那清澈的眼神,讓他幾乎忘記,幾天前她還在他們的咄咄逼問下難堪地掉淚;幾天前她還在難過,他們這樣殘忍而直接地窺視她的生活,卻忘了問一聲她的名字。
他幾乎疑心她心裏究竟有沒有過“怨恨”“惱怒”這一類的情緒,此刻她坐在馬紮上,捧著麵碗大口大口地吃東西,偶然抬頭看他一眼,就會露出笑容。那笑容像是一麵鏡子,將他打滾在軟紅十丈裏,被迫染上的一身塵垢照得一清二楚。
他也因此不忍注目。
耿京麒有一瞬間哽住了呼吸,直到她問他:“耿先生,你怎麽不吃呀?”
他才克製住胸口如壓重石般的悶疼,勉強牽扯出嘴邊一點弧度來,說道:“鷗努,你有什麽願望嗎?”
隻要他可以做到的。
女孩咽下一口食物,捧著碗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終於展顏。
“有。”
“什麽?”
“跟我講講外麵的生活吧。”
03
紀錄片攝製組的所有人都覺得,耿京麒在“和村民打好關係取得信任”這件事上,似乎有點過了頭,並且還有點本末倒置。
這次攝製組駐紮到村子裏,分了三個Team(團隊),各有選定跟蹤拍攝的主人公。耿京麒是總導演,他對責任編導蘇奈說,他親自來跟B組鷗努的采訪。
可是幾天過去了,耿京麒不但沒說開機,和鷗努的聊天內容基本在講上海的都市生活,甚至還給她看了不少相關視頻。
蘇奈和攝像大哥吐槽,本該是他們去問人家的生活,怎麽到了鷗努這裏就倒過來了?
不開機又從哪裏來素材?可是一大一小在板凳上專心致誌地聊著天,像是完全忘了還有拍攝任務。
鷗努覺得這幾天的所見所聞恍然如夢。她在耿先生的手機裏見識到了所有無法想象的事物:燈火璀璨的外灘夜景,舊事沉澱的石庫門……動態的視頻構建了她向往的一切,她陷入他在新年倒計時拍攝的焰火中,癡癡地問:“這是什麽?”
“跨年。”
“以後我也有機會這樣跨年嗎?”
耿京麒沉默地凝視她良久,才說:“會的。”
那盤桓在心口中的一句話遲遲未能出口,他偏頭望見在旁邊百無聊賴等待的攝製組,終於還是呼出一口氣來,接著問道:“鷗努,你願意幫我一個忙嗎?”
女孩想也沒想就點了頭,他反倒一怔。
“謝謝你,耿先生。”她分外誠摯地望進他的眼裏去,有一抹光亮瞬間穿透了他渾濁的瞳仁,“你讓我看到了另一個世界。”
接下來的跟蹤拍攝無比順利。那些難堪的問題,讓她不安的日夜注視,漸漸成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
蘇奈開始佩服起老大的先見之明,如果浪費幾天時間能讓以後的工作進行得事倍功半,那當然是明智之舉。
可事情並沒有一直順利下去。當蘇奈試圖讓鷗努表現出“呼喊”“痛哭”或是“獨白”之類的特定情境裏的情緒時,女孩卻抿著唇拒絕了。
“我不會演戲。”
“這不是演戲,鷗努。”蘇奈嚐試著去解釋,“這是因為我們剪輯需要一些素材,不用你去假裝,因為這也是真實的你不是嗎?”
她被攝像師和蘇奈圍住,揚起頭,視線從他們的麵上掃過。
她知道他們渴望某些東西,他們希望她像個瘋子一樣大哭、大鬧,跑在山路上悲泣命運的不公;他們希望她獨自在深夜裏做出瑟瑟發抖的模樣,再念出他們寫出的獨白,如同一個演員——將她內心不肯展露的悲哀,以這樣戲劇的方式,殘忍地、血肉淋漓地表現給看客看。
她想,耿先生一定和他們不一樣。他尊重她,沒有將她當成異世界的怪物來觀察她的一切,他隻是用平等的、溫和的視線注視她,告訴她她想知道的一切。
外麵的世界裏,隻有耿先生是不同的。
她搖頭,再搖頭,最後紅著眼眶推開這些咄咄相逼的人,跑出了房間。
“鷗努!你去哪裏!”
“天都黑了,鷗努!”
她跑得很快,腳上一雙舊運動鞋已經破了幾個洞,有寒冷的風灌進來。她穿一身縫補過多次的粉色夾克,仗著對地形的熟悉,拐了幾個彎,將他們甩在身後。
風漸漸大了。深秋季節,山裏總是濕氣很重,仿佛穿透衣衫,浸入了發膚。
不知過了多久,她猜想他們或許已經走了,於是悄悄返回。崎嶇的山路上留下她或深或淺的腳印,走了一會兒,有手電筒的光亮在遠處閃爍,跟著傳來人說話的聲音。她站住腳,躲在了一間廢棄的屋舍後頭。
那是她刻在骨子裏的,耿先生的聲音。
“我花了那麽大力氣才和她混熟,讓她配合一點,這才拍了幾天,你們就又把人給惹毛了?我說過多少次,讓你們慢慢來,別著急!”
“耿導,我沒著急!我也不知道是哪句話沒說對,她就跑了!”
“算了。”他的語聲沉冷、寒涼,與從前同她對話時的溫柔截然不同,像是完全陌生的另一個人。
她聽到腳步聲近了,他低聲說道:“我會想辦法讓她做出效果來。”
鷗努躲在牆後,捂著口鼻,愣怔地將喉嚨裏的哽咽給吞了回去。在手電筒的光亮照進視線的前一秒,她跌跌撞撞跑出來,與他們狹路相逢。
“鷗努!你怎麽在這裏?”
女孩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以免被那強光刺得掉下淚來。
“我剛剛才走到這裏。”她低聲又補了一句,“好巧啊。”
這麽巧,她隻是剛剛走過來,所以他說的話,她偏偏一個字都不曾聽到。
04
B組的跟蹤攝製再次順利進行下去。
蘇奈無從得知,老大究竟是用了什麽方法,才讓鷗努終於鬆口同意做一些效果出來。可當她旁敲側擊問起時,耿京麒卻沉默良久,搖了搖頭:“我什麽都沒做。”
一夥人正收工吃飯,圍坐在一處,聽到耿京麒這句話,都略感震驚地抬頭注視他。
耿京麒麵上有不易察覺的自嘲。他停了一想,才接著說道:“我甚至都沒來得及開口,她就去找蘇奈說同意了。”
他說完這話,沉默地撂下碗筷,走了出去。
他驅車回到鷗努家附近,下了車,卻遲遲沒有過去。攝製組的居住環境並不好,但比起鷗努的家,卻堪比豪華套房了。那間屋舍頗像戲文裏唱的殘垣斷壁,他甚至害怕哪天下了雨,搖搖欲墜的屋頂會砸落下來。
而她就在這樣的危房裏住了十幾年。
他拍這部片子的初衷,是想喚醒社會對山村裏留守兒童的關懷,可漸漸地,那初衷變了,變成了填不滿的欲壑——這是他入台第一個擔當製片人和總導演的項目,所以他一定要做好,不然無以立足。
“喚醒”這兩個字本身,最終沒能贏過“名利”。
他站了太久,久到腳底有些發麻,指間一支煙燒盡了,燙到皮膚,他才猛地回過神來,聽到有人在叫他。
“小夥子。”幾步之外,白發奶奶穿一身哈尼族的衣服,用不甚標準的普通話喚他,“外麵冷呢,你進來坐坐嗎?”
他迎上對方毫無雜質的視線,不由自主地挪動了步子。
走進熟悉的屋內,設置在裏麵的幾台機器還在運作,他循著職業本能用眼神確認了一下機位,才問道:“鷗努呢?”
奶奶指了一下裏間,有微微的燭光透過來,搖曳著一道影子。
他走到門邊,看到她正蹲在椅子邊上寫作業,早已寫滿了的草稿紙上是密密麻麻的演算公式。她分明知道他來了,卻不吭聲。他走近,站著看了一會兒,拿過她的筆,重寫了一個算式。這次代入進去計算,終於算對了。
女孩咬著下唇盯了一會兒,才抬頭看他。
她並不知道,自己的眼神也與半個月之前初見他時要變了許多。
“你需要我再發一次瘋嗎?”她咬著唇,卻牽出一個笑來,“蘇奈姐姐說,白天錄的那個不太到位。”
他有一瞬間愣住了,等反應過來,她已經衝了出去,準確地找到機位,拉住奶奶開始號啕大哭。她的喊聲是那樣淒厲,嘴裏叫著“奶奶你別走”“我一個人害怕”。如果不是他前一秒目睹了她的平靜,他幾乎要以為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
可是不對,不應該,不能夠。他有一瞬間蒙了,動作卻先於理智,幾步衝過去把她拽住。
“鷗努!別這樣!鷗努!夠了!我們不用再拍了!”
奶奶無措地站在一旁,流下兩行濁淚。而她似乎是累了,終於在他的兩臂之間漸漸平靜下來。他俯身將她緊緊擁住,她的熱淚便透過衣襟浸濕了胸口。
他被那溫度燙得鬆開手來,與她對視。
昏暗的屋子裏,有攝影機轉動鏡頭的聲響。他知道監視器那頭必然有人在注視著這一切,注視著他是如何親手逼她變成如今的模樣。
她神色平和地流著淚說道:“耿先生,能幫你的,我也就幫到這裏了。”
空氣仿佛凝滯了。他知道監視器那頭是怎樣的騷亂,也知道蘇奈此刻或許已經心急如焚,生怕B組的攝製會因此夭折。
然而此時此刻,他隻是克製著表情,用異常冷靜的口吻否認:“這句話不對,鷗努。”
“我給你看了外麵的世界,卻沒有講外麵的人。”他輕聲說,“他們不習慣‘幫助’,習慣的是‘交換’。所以你要記得問,‘我幫了你,你能給我什麽’。這樣,以後你到了外麵,才不會像今天這樣傷心。”
鷗努看了他一會兒,終於緩緩張開雙唇:“我幫了你,耿先生,你能給我什麽?”
他此生罕有窘迫,那一天,那一夜,卻因為一個素昧平生的小女孩說了一句成熟而涼薄的話,連隱忍亦不能,任憑赧然溢出容色。而她的灼灼目光,仿佛一把利刃,直直地戳進他胸口。
時至今日,還尚有餘痛。
05
耿京麒的紀錄片甫一上線,就引起了社會各階層的廣泛討論,而主人公之一鷗努,也成為熱門人物。
各路媒體深入寧洱縣的村落,隻為了一篇鷗努的追蹤報道。媒體稱她為“掉落深山的仙女”“墜落凡間的天使”,因為她明亮而赤誠的眼神,照出了世間百態的醜惡,令人不堪自視。
漸漸地,有人通過相關機構申請資助鷗努。公益機構通過篩選,向鷗努推薦了一位出資人魏先生,還為他們牽線搭橋,約定見麵。
這兩年,鷗努因為總是受到媒體關注和邀請的關係,已經幾次離開山裏,見到了外麵的世界。
她去過昆明,去過北京,雖然隻是走馬觀花,在車裏遙望,卻真切地感受到了城市的氣韻。可她唯獨沒有去過上海——他給她看過的,他的家鄉。
這次是魏先生安排她去上海見麵。在機場接到她時,還有公益機構的特派記者陪伴在側,要見證和記錄整個資助和會麵的過程。
魏先生是個生意人,所提的大都是一些條件:要求她的成績全優,要求她要考上“985”“211”大學,要求她要如何如何……一派居高臨下,坦然自若。待那記者稍稍離座的工夫,魏先生又微笑著道:“鷗努生得真漂亮,十七歲也不小了,有沒有談過男朋友呀?”
這個話題似乎並不合時宜。她愣怔地看著對方,這是個姿態優雅、談吐有禮的中年男人。她忽然想起耿京麒說過的,外麵的人不習慣“幫助”,習慣的是“交換”。
他想要交換什麽?
“你別誤會啊,鷗努。”魏先生又笑,“我也沒有別的意思,不是想幹涉你以後的戀愛,我是覺得你還小,應該以學業為重,如果有什麽困擾可以隨時找我,我是說……感情上的困擾也可以。”
記者走回來,魏先生適時地止住話頭,喝了一口水,張羅起來。
“吃菜吃菜,這一桌子菜都沒怎麽吃。”
她就是在拿起筷子的那一刻,抬頭看到了耿京麒。
他身形頎長,隻立在人來人往裏便分外乍眼。這時候他似乎在同旁邊的服務員說話,露出瘦削俊美的側臉,片刻後他回轉眼神,終於撞上她怔然的視線。
自攝製組撤離寧洱縣那日起,這大概是時隔兩年後他頭一次再見她。
許是少數民族出美人,她如今出落得磊落又漂亮,也早被媒體報道得膩煩了,算不得什麽新鮮事。可這一眼望去,他仍是久久沒能移開視線。直到她垂下頭,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道:“魏先生,謝謝您的資助,以後我有能力會還給您的。”
他聞聲朝她走了兩步,又驀地站住。
她朝記者盈盈一笑,眉眼天真地接著說:“魏先生是個好人,很體貼,還問我有沒有戀愛,說會連我以後的感情困擾都一並關懷……”
記者不敢置信地去看魏先生,那中年男人的臉色有些不太自在。
鷗努仿佛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了不得的話,還問記者:“姐姐,魏先生真是個好人對不對?”
記者冷眼看了魏先生良久,請他出去私下說幾句話,留鷗努在這邊等。
下一刻,有人落座在對麵。
耿京麒沉默地望著她,直到她展顏說了一句:“好久不見。”
“我來資助你。”他喚她,一如兩年前,“鷗努。”
她始終平靜地看著他。
耿京麒說:“我沒有和你講,外麵的人除了習慣交換,有時候也會‘無恥’。所以,凡事不要冒險。”
她無言,用視線勾勒他的每一寸輪廓,卻終究沒辦法將那句話說出口。
耿京麒,比起旁人,你才更像是我的一場冒險。
06
紀錄片導演成為主人公的資助人,這個美談很快家喻戶曉。台裏更是拿耿京麒和鷗努的故事大肆炒作了一番。
耿京麒當紅,一躍成為台裏最受追捧的製作人兼導演。而對鷗努而言,她得到的是,每年假期能見他兩次,除此之外,生活並無變化。
她想,這或許就是他與她的一樁交易了。
他帶她去了她曾在他手機裏看過的所有影像,燈火璀璨的外灘夜景,夢幻一般的迪士尼,舊事沉澱的石庫門……
他和她緩步行走在老哈爾濱路的街頭,一側有劇組正在裝飾門店,不知是要拍什麽片子。她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四下張望,身上還穿著他送的一襲白色連身裙,上麵再沒有破洞和補丁。
而前方的他,背影一如多年前,俊挺、疏冷,卻也溫柔。
她追了幾步,下意識地去夠他的小臂,卻被猛地甩開了。摩擦過的皮膚上有火辣辣的灼痛感,可想而知他用了多大的力氣,內心又是多麽抗拒。
她和他像傻子一樣站在步行街正中央,對望良久,他才解釋:“可能會有人拍到。”
“你怕什麽?”她緩慢地、近乎嘲諷地微笑道,“借我上位時不怕被拍,這時候又在怕什麽?”
“我不想你被人亂寫!”他在她的灼灼注視下低吼出聲,呼吸艱難地抬手遮住眉眼,“夠了,鷗努,我知道你恨我,可是別這樣。”
她禁不住渾身顫抖,直直地盯著他。這是他們在粉飾太平,頭一次被這樣赤裸裸地攤開來。
世人隻道他因她一舉成為名導,才選擇回報資助,這是一筆錢貨兩訖的賬,所以無人詬病。卻沒人知道,早在幾年前他離開時,就以酬答“出鏡人”的名義,給過她一筆足夠讀到大學的錢。而那個賬戶,自始至終沒有被動過。
他無從揣測她心中懷有怎樣的怨恨,才會在這場交換裏,如此冷靜沉著地迫使他成為虧欠的人。所以他明知她故意揭破魏先生的居心,他明知她是故意要引他出麵,卻還是心甘情願入了甕。
好吧,他欠她的,他總是虧欠她。他將她無瑕的黑白天地化為斑駁的彩色,充斥了野心、名利、虛假、私欲。
他頂著冠冕堂皇的帽子,毀掉了那個初見他時,眼神純粹無邪的天使。
“你覺得我恨你……那你為什麽還答應資助我?”
她終於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連刻下牽筋動骨的痛,都能化為麵上雲淡風輕的一問。可她分明覺得,心底一座城池步步淪陷,幼時學王浚樓船下益州,卻想不到,原來是這樣勢不可擋的崩塌和毀滅。
“我不想虧欠你。”他深吸一口氣,說道,“你就當我自私吧鷗努,我隻是想方設法讓自己好過一點。”
可是……這不是她想要的。
她屏住呼吸,將眼眶裏的淚和喉頭火辣辣的痛一並吞回去,伸出戰栗的手指,終於如越過千山萬水般執住他的一角衣袖——宛如這些年,她越過千山萬水,隻奢望能再見他一麵。
可原來,始終有雲泥之別。
那晚,上海迎來了久違的台風天。她住在空曠的酒店裏,輾轉反側,忽地想起誰寫過的詞——
打窗風雨停還驟,不寐乃眠久……添段新愁和感舊,拚卻紅顏瘦。
拚卻紅顏瘦。
07
十八歲那年,鷗努又一次假期結束,離開上海。
機場那樣嘈雜,耿京麒隔著幾步距離,幫她托運好行李,又送她過安檢。那年,他與她戳穿了彼此不堪的麵目,卻仍舊在事後選擇性地遺忘了所有的錐心之言。
她冷冷地旁觀他為自己打點一切。他給她添置衣物書本,收到她的成績單再打來問候電話,他與她的奶奶甚至更親近一些,因為隻要她接起電話,他便開始啞然無言。就連今日也一樣,他退守在君子知禮的位置,待她甚至不如他的同事親近。她見識過他與蘇奈姐姐的談笑,哪怕在心中肖想了千遍萬遍,現實中也得不到他一個青眼以對。更遑論是那樣自在的談笑風生了。
她知道他在想什麽。他不過想快些結束這場看似高尚的“資助”,歸還所有歉疚,和她一筆勾銷,回去過他的逍遙日子。
她不會讓他如願的。
進安檢隊伍的前一分鍾,有人認出了她,驚喜地拿出手機喊道:“哇,是不是小鷗努!你好漂亮啊!”
人群慢慢起了騷動,耿京麒皺了一下眉,展臂攔在鷗努身側,試圖擋開那些手機鏡頭。可是被他環圍住的鷗努始終沒有動,甚至沒有半點驚惶。
他有些困惑地垂下頭來。
下一秒,柔軟的觸覺抵上嘴角,令他周身的係統宕機了片刻,才遲疑地將她推開。
“你瘋了!”
周遭的人群開始騷動,劈裏啪啦的相機聲、議論聲,幾乎淹沒了他怒極之下的斥責。她隻是微笑著看他,帶著點惡作劇般的戲謔。
久經世事的耿京麒在這一刻全然忘了該如何應對,那些做過無數次的危機公關,知道的無數種掩飾和解釋,都忽地成了最無可言述的悲涼。
她怎麽會變成這樣?他想起她冷笑著說他借鷗努這個名字上位,她望向他時複雜而幽深的眼神,突然便萬念俱灰。
“你說得對,鷗努。”他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裏,輕聲地,用隻有她能懂的口型說道,“我因為你有了一切,卻把原來的你給毀掉了。如果這是你想要的,那我把這一切都還給你。可我知道……你不應該是這樣的孩子。”他說著,沒再看她一眼,轉身走了。
驅車離開前,他在地下停車場接到她的電話。
“你以為我想要的是你身敗名裂?”
他沒有答。
那頭沉默良久,才笑了一聲,輕快又純真,像是山間的黃鸝。
“你知道其實我很討厭‘鷗努’這個名字嗎?”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卻還是說了下去,“在你紀錄片裏的我,可以哭著要奶奶別走,可以含淚談起外出打工的父母,可以在深夜假裝恐懼瑟瑟發抖,可是我從沒說過我的名字。”
“鷗其實不是海鷗,這個發音在哈尼族的土話裏,是被買來的孩子的意思。
“所以啊,天地這麽大,我其實是一個親人都沒有的,我是被世界拋棄的孩子……你看,我很小就知道了該如何保留自己最不堪示人的部分,我不是因為你才變得知人情冷暖,我不是因為你才變得不像一個天真的山裏姑娘。
“所以你自以為虧欠我的,都隻是你一廂情願而已。”
她掛斷電話,在人群的注視下通過了安檢。
沒說出口的是,她也隻是一廂情願,百般算計地想要留住他而已。
哪怕是用這樣惡劣肮髒的方式。
這年,鷗努二十歲,早已在全國人民的關注裏就讀於上海一所名校。卻在同一年,在眾目睽睽下,被看到和資助人關係非同一般,將耿京麒推上了風口浪尖。
耿京麒的人生驟然跌到穀底。
即便她後來接受電話采訪時做出了解釋,不堪的輿論仍然在蔓延。耿京麒被指控從幼時起便對她進行心理控製,以金錢名利誘惑……
流言猛於虎。等她遲遲明白過來這件事情究竟有多大時,一切都已經遲了。
他不再見她。
她聽著電話那頭無限重複的“是空號”,絕望地意識到,他大概再也不會見她了。
她用她的自私、算計,還有明知不會有結局的奢望,親手將他推向萬劫不複的深淵,以怨報德。
臨畢業的聚餐上,她第一次失控喝到酩酊大醉。她隻記得自己被一杯杯酒敬到胃痛,痛過了,卻開始興奮起來。同學們起哄讓她喝,她便喝,他們叫她土包子,說她不勝酒力,她便不甘心,爭著要喝……直到後來有人攔住了那些不懷好意敬來的酒,告訴她:鷗努,你醉了。
聽到她的耳中卻是:鷗努,你有罪。
是的,我有罪。
她伏案大哭起來,不防手肘掃落一杯冰涼的啤酒,濺濕了衣褲。冰寒裏,她卻仿佛得到了救贖,口中喃喃不停地念著,我活該。這一切,都是我活該。
她曆盡千辛萬苦,跋山涉水,終於有機會來到外麵的、有他的世界——可她卻早已失去他了。
08
耿京麒的確以為他與她不會再見了。
這幾年他大起大落,曾在台裏一蹶不振,也因她一次又一次通過媒體澄清解釋,沉冤昭雪。
可人生時運已過,他再無從前的風光無限。
後來台裏和央視聯合做了一檔紀錄片項目,因為太過危險,沒有什麽人願意出麵,他便扛起了這份苦差。
和北京團隊會合那天,他正坐在會議室裏,忍不住抽出一支煙來要點,卻被蘇奈按住了手腕。
“先別,萬一人家團隊姑娘多呢,到時候嫌棄你。”
話音剛落,會議室的門就開了。
蘇奈說得沒錯,進來了一水姑娘,娉婷而入,到了最末,那人一抬頭,就讓他怔住了。
其實時過境遷,那些愧悔甚至於悲涼都已成了齒頰陳釀,唯有一點陳年餘香。至於細枝末節,也早已忘得一幹二淨。唯有她明亮的目光,直到今日,還能一眼望穿他心底最寒涼的所在。
他冷靜地喚她:“鷗努,你來了。”
她隻是點頭,兩人被眾人逼視,卻從頭到尾沒再搭半句腔。
隔日,耿京麒帶著團隊,埋頭紮進了金三角。
一晃,他們在緬甸禪邦已經駐守了半個多月,始終沒敢逾越鴉片“老街”半步。這個地方濃縮了金三角所有毒源,小小一方天地,卻攪得周天寒徹。
後來,耿京麒帶著一名攝像師走入老街嚐試探訪,回來時兩人都受了傷,針孔攝像機也被砸爛。
鷗努整夜陪在他的病床前,沒走。
“你該回去休息了。”
“我不困。”她望著他,半晌才問,“當初你為什麽會拍那部紀錄片?”
“功名利祿。”
“那現在呢?”她冷笑著看他,“搭上命拚功名利祿?”
他沉默片刻,笑了:“這大概就是業報吧。”
他曾一改初心貪圖名利,最終卻要用皮肉之苦來回報初心。原來冥冥中,一切皆是因果。
她突然說:“對不起。”
他便啞然了。
這聲對不起,他從沒奢望過。不管他因此受了怎樣的冤屈,他始終覺得自己對她有所虧欠。
可這聲對不起,於她而言,似乎又說得太遲了。
他搖搖頭,笑了一下:“鷗努,我從沒怪過你,我隻怕因此改變你的一生,給你帶來的隻有痛苦。”
手背上是她長滿了繭子的掌心,輕輕地、試探地將他覆住。
有淚一滴接一滴地打在上頭。
“沒有痛苦。”停了一下,她哽咽著說,“你是我的貴人啊。”
09
他無從知曉,為了步步靠近他,她耗盡了怎樣的心思,才得來和他並肩而行的這個機會。她從來執著又努力,甚至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她的野心和手腕和他沒有半點關係,卻又皆因他而起。
夜深了,她趴在床側倦然睡去,手還死死地抓著他的不放。
他想起幾年前她聚餐喝酒,他遙遙地跟在附近,她喝得醉了,抓住他的手臂,一聲又一聲地道歉,哭得撕心裂肺。
他有一瞬疑心起來,她這些年折騰來折騰去,究竟為了什麽。
到了此時此夜,他凝視她純真的睡顏,突然有一個念頭閃現,串聯起前因後果,竟事事成立。
這一刹那恍然,卻又讓他不敢置信。
他在幾度心潮起伏裏不安地睡去,隻想等醒來問個清楚。
可睜開眼睛,她卻已經不在了。
蘇奈告知他:“鷗努帶著一個攝像去老街了。”
“她還說,那些年你幫了她,卻沒有問她能給你什麽。”
“等她回來,她要親耳聽你問這句話,因為她有特別了不起的答案要回報給你。”
蘇奈說著說著,卻發現自家老大靜靜地坐在那兒,紅了眼眶。
尾聲
圖片
鷗努踏進老街的前一分鍾,又將那個答案在心中複習了一百次,一千次。
我喜歡你。
從開始,到現在。
更新時間: 2023-08-07 1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