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故事 | 銀鷗燈塔

張貼日期: 2023-06-18 18:06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愛情故事 | 銀鷗燈塔

文/翎均

1

黃昏前他站在街頭,撐一把十六骨長柄傘,穿一件惹眼的橙藍撞色拚接風衣。男孩有東方人罕見的幽寂感麵孔,像森林盡頭廢棄的古堡,偏偏身後就是葡萄紫的大海。

普晴隔著一個信號燈和半條車道瞧他,瞧呆了。她做藝術設計,對美人美景早已麻木,卻還是為男孩迷人的英俊吸引。

希臘是典型的地中海氣候,四月份的塞薩洛尼基已然跨過溫和多雨的冬春,隱隱泛起入夏的燥熱。因此雨傘、風衣,男孩奇怪的裝扮惹人注意。

當普晴走到男孩跟前,他忽然撐開傘,剛好遮住翻濺上岸的浪花,水珠擊打傘布激起急促的音符。普晴在傘下緩緩抬起頭,也聽見心底一陣響。

像精心設計過的膠片電影式的初遇,每一幀都被賦予神性。一定是波塞冬揮動三叉戟揚起的浪,驚醒了沉睡的蛇發女妖美杜莎,普晴才會被她的眼神石化,說話也像迷昏了頭:“你能把衣服脫下來嗎?”

男孩沒反應,普晴以為對方聽不懂希臘語,便改用英語又添上一句:“我給錢的。”

“小姐,我不是……”不是什麽?南歐不像國內,這裏的男女在街頭看對了眼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走進旅店。男孩卡了半晌,最後用中文澄清,“這位小姐,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

就算普晴的反射弧長得可以繞地球三圈,這下也羞得無地自容:“啊,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想要你的衣服。真是對不起,你出個價,多少都行。”

男孩仔細想了想,還是遺憾地拒絕了:“可我非常喜歡它,很獨特的設計感,你不也這麽認為嗎?”

夕陽墜下來,霞光將普晴的臉染得更紅。自從她設計出這件衣服,不絕於耳的評價都是反時尚、教條主義。形象總監Javon甚至問她:“你真的是中央聖馬丁學院畢業的嗎?”

她自小生在皇城根下,家中又有一個無所不能的大哥撐腰,成長之路順風順水。國外卻不講那麽多人情世故,褒獎和嘲諷都是直來直往,而且時尚圈向來由白種人說了算,“非我族類”的普晴沒少被刁難。好比今天這個場麵,普晴幾乎條件反射地認為是同行故意請來模特讓她出糗的。因為這件衣服的打版被及時叫停,流通市麵的樣品不過三兩件,哪有那麽巧的事?可當男孩燈塔似的出現在岸邊,一切都變得不重要了,反倒是她的狼狽好像被全世界知道了——她心跳的聲音那麽響。

“如果你改變主意,隨時可以聯係我。”她從托特包裏取出紙和筆,將寫好聯絡方式的紙片鄭重地遞出去,“我叫邱普晴。”

“張馳。”男孩接過紙片,微笑著將另一隻手遞過來。

普晴不由自主地也跟著笑,握住了他的手。

2

工作室最近辦展演,為下一季的服裝秀場預熱,為此聘請了不少新人做兼職模特。閱人無數的Javon看過張弛的麵試資料後,也感慨撿到了寶:“要不是知道這家夥住在貧民區,還以為是哪家的貴公子呢。”

普晴不動聲色地關掉電腦上的試鏡片段,男孩那張麵孔仍舊揮之不去。視線從屏幕玻璃移到窗戶玻璃,依舊好風景。現代希臘民居如同乳色方糖堆在山坡,工整得像歐幾裏得筆下的曲線。靠近些則是來來往往的學生和情侶,他們坐在草坪上分食餐盒裏的穆薩卡,都是無憂無慮的好模樣。

她看得沉醉,手機一直振動也沒接,因為毫無疑問又是大哥的來電。大哥時不時就要查崗,再忙也有孔秘書代勞。普晴由他一手帶大,是妹妹也像女兒,她敬愛大哥卻更怕他。放棄千金小姐的生活偷跑出國,就是最激烈的反抗。

此時同事全看過來,普晴有些不耐煩地按下接聽鍵:“早午餐和複合酵素都吃過了,昨晚十點半睡的。沒人欺負我,沒空。別再打來了!”

對麵啞然片晌,一個清朗的男聲傳來:“不是說我改變主意了可以隨時聯係你嗎?”

廣場上,張弛正半蹲在許願池邊,掰碎特價麵包喂海鷗,神情嚴肅專注。今天他穿了件克萊因藍的連帽衫,挺尋常,也好看。回眸看向普晴,他露出笑臉,指了指鞋邊的外賣比薩紙袋:“抱歉,家裏隻有這個袋子夠大。”

袋子皺皺巴巴的,躺在裏頭的風衣卻疊得很整齊。普晴像躺在許願池裏的銅幣,連聲音都浸上了潮濕:“多少錢呢?我轉給你呀。”

張弛站起身,摘掉落在她頭頂的一根羽毛,動作親密卻不輕浮。普晴的臉更紅了。男孩非常高,瘦而不柴,麵部折疊度又高,天生就是做模特的好材料。最難得的是他有股從容散漫的氛圍感,妙到毫巔,旁人學也學不來:“餓了,請我吃晚飯,就算報酬吧。”

當地特色店的廚房由三個玻璃櫃隔開,柱狀牛羊肉旋轉翻烤,店員拿薄刃片下來,撒上喜馬拉雅鹽磚磨好的粉,端上桌時還泛著金黃的油花。張弛拿紙巾小心地揩去,問普晴怎麽處理這件衣服:“你不會想要銷毀它吧?”

普晴一愣,倒是苦笑起來:“我大概是真的沒有設計天賦,當年要不是有海因姐陪著,我也不敢去聖馬丁念書。她才是真正有天分的人,又美又溫柔,還差點成了我嫂子呢……”普晴眼眶微紅,停了停,及時把話題拉回來,“剛畢業那會兒我在自家的設計部工作,人前大家都誇我,背後卻笑我隻是靠出身。”

“所以你是為了證明自己,才跑出來闖蕩的?”張弛頗為讚許地點點頭,“很勇敢。”

普晴卻搖頭:“不,我是為了逃婚。”

張馳似乎有片刻停頓:“是先前在電話裏,你把我認錯的那個人?”

“不是不是,那是我大哥!邱普明。”

“邱普明?那真是久仰大名了。”

普晴垂下頭,這個名字使她驕傲也令她自卑。大哥大她十多歲,剛接手家業時也是個毛頭小子,卻能一隻手抱著她,一隻手處理複雜的合資版圖和人情世故。但大哥不是神明,他也有自己的缺陷,身邊不停更換的女伴足以說明這一點。一個從商業版麵活躍到娛樂版麵的男人,張馳認識也不奇怪。

大哥給的,永遠是最好的,從來不問她願不願意,就連結婚對象也是如此。普晴望向張弛,悲哀感油然而生。

如果是眼前這個窮小子,大哥會同意嗎?

怎麽可能?

過去不是沒人追求過普晴,可哪怕家境優越,也會被孔秘書一紙公關嚇跑。何況張弛,他肯定躲都來不及。

普晴還在暗嘲自己一廂情願,對麵之人卻沒有征兆地忽然開口:“做得好。”

沙拉奶酪從普晴的叉尖滑落,被張弛伸手接住。他的手也生得好,這一接像托著鑽石,奪目光芒在他眸底發散:“我陪你逃。”

一個玩笑開到極致,就成了承諾。兩個人都像被這句話嚇到,不約而同地陷入沉默。

餐廳的燈熄了一半,街角的旅店次第亮起來。海鳥掠過,晚潮粉身碎骨地打在岸上。萬籟俱寂。他們凝神諦聽,分別將冷卻的最後一塊烤肉送進嘴裏。

3

起先Javon想將張弛交給更有資曆的首席設計師,但張弛點名就要普晴負責。問及原因,他又提起那件撞色風衣,初見時就著了迷。大家都笑,說小夥子的眼界和覺悟還是不夠高。

普晴麵上過不去,心裏卻歡喜。她或許不是個好設計師,但張馳卻是最好的載體,哪怕是主流的極簡主義,他都能建立起專屬的符號價值。從前普晴想做一套蓬巴杜粉的概念設計,但繁複的洛可可風格被所有人質疑。可後來那淡到極致的粉化作煙霞綢緞傾瀉在男孩身上,性別之於美的束縛被擊潰,柔軟中和了淩厲,反而大繁至簡。

成片一經發布就引起轟動,訂單接踵而至。隨後的展演也大獲成功,張馳被前來希臘度假的模特星探相中。對方提供了難以抗拒的高定合約和培養計劃,可最後他還是拒絕了。

Javon大喜過望,卻仍舊無法放心,一個內線電話把普晴叫來辦公室問原因。他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說事歸說事,手卻放在普晴肩頭,幾乎忘了自己還是她大哥的形象顧問,兩個人私交不錯。他反應過來,窘迫地收回手:“瞧我糊塗了,也把你當成自家小妹。”

普晴原本沒往別處想,正要點頭,卻猛地被另一隻手拉走。張弛不請自來,神色戒備地將她護在身後。Javon對大紅人沒有脾氣,立即換上公式化的笑臉征詢他的去留。這些年獨立工作室的發展勢頭雖好,但要和百年積澱的藍血頂奢抗衡還是蚍蜉撼樹,怕就怕投入了所有人力物力,最後還是為他人作嫁衣。

張弛的臉色難得有些陰沉:“我不會走。我拒絕被資本裝扮成喪失意誌的玩偶,所以和傳統模特公司比起來,我更喜歡獨立風格的工作室。而且相較金牌經紀人,我也更看重設計師本身。”說到最後,他的尾音也沉下來,將普晴不安的心都壓實了。

從Javon那裏出來還沒到下班的點,工作室卻已經空得差不多了。張弛倚在小麥黃色的圓拱門邊,沒頭沒尾地問普晴:“今晚還是上次那家店嗎?”

“什麽?”

“請我吃晚飯啊,你不會認為一頓就夠了吧?”他理所當然地聳了聳肩,“他們都說你是大小姐嘛,不差這點錢。像我這樣的窮人,那件衣服抵我小半年生活費呢。”

那你為什麽非要買呢——普晴不敢問,這簡直像在討要一段愛情的起因。可愛本就無須原因,身陷者掙紮求索,不得其解,而萬物靜默如謎。

換了別人,普晴或許還要疑心是故意接近自己,可張馳做出這種事就合乎情理。他天然地有種不顧一切的自由浪漫,沒有通告的日子裏,他會溜進亞裏士多德大學聽課,很快和教授做了忘年交。街頭畫師很喜歡畫他,沒多久就變成了他為畫師作畫。他會替普晴鞍前馬後地拎包,聽到吟遊詩人找觀眾伴舞時又不管不顧地將鞋和衣都拋給普晴。他可以將一件中古店的廉價連帽衫穿到脫線,聽歌卻掛著索尼黑磚。聽說他用模特的收入供起了家附近一整條街的流浪漢和貓,到了交房租的月末又覥著臉找財務打白條。

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張弛領路,普晴跟在後頭。漸漸地,他嫌她慢,轉過身牽住她,從此就沒再鬆開。

普晴總覺得張弛是個生命中沒有壞日子的人,很像《泰坦尼克號》裏的傑克,兜裏有一分則花一分,穿上禮服就是貴族,回到三等艙也安之若素。他無所畏懼,以至於無所不包,這令普晴感到前所未有的渺小。原來真正的富有是可以什麽都有,也可以什麽都沒有。她才貧窮,小時候離家出走的最高紀錄是兩小時,三公裏,一回頭還是能看到故宮。嘴上說著不要靠大哥,結果現在還是留在大哥朋友的工作室。哪怕她喜歡上一個人,喜歡得不得了,卻更擔心大哥知道。

大哥的盤詰在一個周末的清晨到來,普晴正在爬山,可電話那頭的大哥比高山更有壓迫感,她很快就不打自招了。倒不是因為怕,她小時候不會寫“8”,隻能畫兩個圓圈,像堆雪人,大哥笑她是天生學不會拐彎抹角。普晴想說張弛的好,大哥卻一點機會也不給:“我不需要知道他是誰。住在一周五十歐元房子裏的人,就沒資格接觸你。怪我將你保護得太好了,被騙都不知道。”

普晴急道:“你是不是為難他了?”

“那你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大哥從不做有失身份的事,但他留給普晴的忍耐期隻剩最後一年。普晴感覺自己就像電影裏那個同樣被逼婚,懸在船舷準備跳下大海的露絲。傑克想救她,在背後小心翼翼地呼喚、靠近,露絲回頭看他,又低頭看漆黑冰冷的大海,彷徨不定。普晴也彷徨不定,“傑克”仍保持著伸手的姿勢:“普晴,普晴?Miss邱,你怎麽了?”

兩張英俊的麵孔跨越想象和現實重合了,普晴回過神,將手遞出去,張弛笑著將她拉上陡峭的斜坡。

從塞薩洛尼基驅車來到奧林匹斯山隻要一個半小時,傳說中古希臘眾神居住的地方和喧囂塵世離得這樣近。斯泰法尼峰的雪頂黏著浮雲,神廟遺址若隱若現。張弛立在山和海,明與晦的交界處,視線卻不知落在哪裏,看得出了神:“被眾神懲罰的西西弗斯就是在這裏推石頭嗎?”

普晴搖頭,在哪裏推石頭又有什麽要緊的呢?反正永遠永遠也推不到山頂。

無法擺脫的成見,跨不過的差別,戀人的眼。普晴鼻尖發酸,哽咽道:“Mr張,張馳……張馳。”她叫得這樣傷心,叫得他也為之震動。他前麵問她怎麽了,她此刻才回答,學不會拐彎抹角,學不會的。

“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你。”她說。

隔著朦朧的淚,視線裏的張弛也變得水意淋漓。他沒說話,卻是此時無聲勝有聲。

兩個人都像是哭過一樣。

4

大哥不必做出什麽指示,單是態度擺在那兒,就令Javon左右為難。張弛心領神會,他從來就不是看人眼色的性子,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工作室。

普晴從雅典的訂貨會回來才得知這件事,一個驚慌失措的電話打過去,那頭一片幽寂,之後便是歎息:“普晴,我們沒可能的。”

此後張弛連電話卡都注銷了,行內也沒了他的消息。這個圈子向來汙穢又傲慢,先前張馳不識抬舉地拒絕了頂奢代言,如今又肆意毀約,這份隨性讓他上了黑名單,而自尊心也不允許他再踏回去。

獨立工作室不是大集團的快銷模式,一次下放的訂單收不回來,財報就變得很難看。隨著經濟危機愈燃愈熾,Javon多次裁員。普晴雖然幸免,設計卻從此失去靈魂。是她失了魂。隨著再一次提案被退,她提交了辭呈。

Javon當然要勸,他擔負著照顧普晴的責任,這份好意卻成了被要挾的砝碼。普晴從來沒有耍過心眼,但現在哪裏還顧得上?她甚至不知道張弛住在哪裏,當初男孩麵試時填寫的簡曆成了唯一稻草。Javon拗不過普晴,他在中國工作過四五年,急得連北京話的包袱都抖了出來:“唉!算我點兒背,可甭向你大哥告發我。”

冬季的城市開始綿密地飄雨,乘坐有軌列車到所謂的貧民區要兩個小時,比到眾神居住地還遠。街道卻異常潔淨,正在清掃的流浪者將掃帚收起,知道普晴在等,又給她搬了張石凳。窮人的體麵和善意總是潤物細無聲。普晴夾在兩片蜿蜒的石牆間,將比薩外賣袋放在腳邊——自從張弛不告而別,她就隨身帶著這件衣服。多幼稚,好像這樣他就在身邊。十丈高的橄欖樹像殘破的傘,漏下的水滴砸在鞋邊響起碎裂聲。

“普晴?”熟悉的聲音也響起,在耳膜,在心上,柔軟得讓人想哭。

普晴緊咬雙唇,抬頭看向夜歸的張馳。他說他們沒可能,可她從小被寵壞了,沒什麽不可能——太天真,離開了前呼後擁的用人,居然就覺得自己很了不起,遇到過最大的困難竟比不上現在鞋襪都被濡濕,像是整個人都餿了。她不想那麽委屈的,也從沒受過這種委屈,看起來卻更可憐:“不是說陪我一起逃嗎?張弛,你說話不算話。”

公寓隻有一室半廳,被水培的吊蘭,白掌和風信子擺滿,其餘家具和掛飾伶仃可數,幾乎透出幽寂感。及至鑽進鋪滿泥灰色瓷磚的衛浴,普晴才知道世上還有洗頭潔麵二合一這種東西。草草地衝完出來,張弛已將唯一的床讓出來。自來水要沉澱過後才能燒來喝,他不放心,又過濾了幾遍,泥沙用濾紙包好丟進垃圾桶,然後拿溫厚的浴巾給普晴擦頭發。普晴憋著氣,光腳坐在床沿不動,不講話。張弛蹲下身,露出逗小孩的笑容:“大小姐,小人還有哪裏服務不周到,盡管提。”

他竟然想一筆帶過,普晴恨道:“不許再叫我大小姐。”

“好,不叫。”

還是一拳打進棉花裏,普晴更氣了,故意強人所難:“我睡不著,要有助眠的蠟燭才行。”

張弛居然真的從藤編櫃裏翻出一袋蠟燭,氣味還是普晴最熟悉的佛手柑和葡萄柚。香薰蠟燭點燃後不如靜置時來得香,但當火苗銜住燈芯,小小的空間立刻充盈甜蜜的暖意。人一放鬆下來就容易困,可普晴害怕張弛再次消失,不敢睡,非要撐著眼皮,恍恍惚惚地呢喃:“小時候我等不到大哥回家,總在夜裏哭,海因姐也是這樣點香薰哄我睡覺。”

這不是普晴第一次提起簡海因,終於引起張弛的注意:“海因?”

普晴亮出藏在錢夾裏的相片,海水和夕陽拚出橙藍油畫,一道瑰姿麗影立在交界處,表情淡淡,卻讓水天失色。這張照片在許多新聞和設計門戶主頁出現過,但原片隻有這一張。普晴設計的撞色風衣的靈感就來源於此,她一度懊悔自己減損了這不可方物的美。

“很漂亮吧?海因姐是我爸爸領養的孤兒,從小就很有藝術天分,我學設計就是受她的影響。聖馬丁崇尚打壓式教育,我經常被罵哭,但每位導師都對海因姐青睞有加。那年北京SoHo的高定春夏展就是她設計的,當時輿論都批判她對於極簡基元性的執著太呆板太另類,如今卻成為主流,可她再也看不見……”

那時鋪天蓋地的報道都寫才華橫溢的美女設計師被業界否定而跳樓自殺,可普晴不信。孤兒的過往大多淒慘,簡海因卻從不以此博人同情。她恬淡、衝和,像一株柔韌的木本花卉。唯一一次見到她哭,還是因為大哥即將訂婚。她的愛意經年累月,隱秘又濃烈,大哥卻始終克製疏離。葬禮上普晴受不了大哥的平靜,大吵一架後躲起來哭了很久。兄妹再次相見,大哥居然還能若無其事地安排她和傳媒世家的公子相親。而當天晚上,普晴就逃離了北京。

張弛耐心地傾聽完,也回憶起過去:“我以前也跟過一位設計師,那個人和你一樣認真負責,從麵料挑選到舞台布置全部親力親為,設計出來的作品也不被主流接受和理解。但就像開創時代的川久保玲一樣,明亮的人總會發光,隻有寄居陰暗的螻蟻才看不見……”

普晴清淺的呼吸聲逐漸趨於節奏性,是陷入深眠的標誌。張弛以為是香薰起了效果,但其實蠟燭早已熄滅。多雨的冬彌散著潮濕的霧,真像她方才含淚的眼。張弛迷惘了一陣,起身時才發覺自己的手被普晴密不透風地握著。

原來他才是她的蠟燭。

即便他們隔著無法翻越的山海,即便前途未卜,但至少此刻他還可以溫暖她,指引她,也守護她。

他重新坐下,另一隻手僵在半空,終究還是想要觸碰又收回。

5

張弛在塞薩洛尼基中心街道的咖啡館和便利店打兩份工,每天清晨四點半就要出發。普晴睡得沉,醒來已近正午時分。她嚇得從床上跳起來,又羞又窘,鋪好被子疊完衣服才看到桌上的早餐。還是超市晚八點打折的特價麵包,上頭卻蓋著兩片紅車達奶酪,是這簡陋的公寓裏最隆重的待客之道。普晴低下頭專心地啃,發現比薩外賣的紙袋空了,張弛竟將風衣穿走了。

普晴還想找些事做,可房內一覽無餘,連收拾都不必。唯有儲物室旁邊搭了梯子,通向屋頂空間改造成的閣樓。普晴攀在梯上望過去,裏頭除了雜物和紙箱,就是一幅蒙著白綢的畫。她心跳加快,這樣的窺視實在有違禮數和教養。

普晴坐立難安,幹脆拎了貓糧下樓喂整條街的貓,在低矮的石牆上一直等到黃昏。既是等張弛,更是等大哥的電話。過往哪怕她吃得少睡得晚都能被發現,昨天她夜不歸宿,這麽“大逆不道”的舉動反而悄無聲息。大哥近來不再將她盯得那麽緊,連孔秘書的電話都少了,算是好事嗎?大哥仿佛變得疲憊,是身體出了問題,還是公司?可大哥從來不讓普晴多問。

及至夜半,張弛還是沒有回來,普晴再也坐不住。末班車都停了,大巴司機想用事實勸退女孩:“工會集結失業者示威打砸,尤其中心街道死了不少人,太危險了!”

普晴站在酷寒的郊外等到手腳都失去知覺,才等來願意載她一程的軍用卡車。

不透氣的墨綠油篷布罩著近百人,難民們縮得跟足球禁區內的後衛球員一樣,卻還是磕磕碰碰,又吵又鬧。嬰兒因饑餓哇哇大哭,婦人隻能解開衣扣哺乳。普晴慌忙扭過頭去,其他人卻目不斜視。動亂之下連生命都微不足道,至於尊嚴、羞恥,那是小布爾喬亞才有的軟弱。普晴很慚愧,下車前她想往嬰兒的繈褓裏塞一些歐元,可別說錢包,就連手機都在混亂之中被人偷走了。

下了車,遭到毀壞的城市變得好陌生。不認識路,普晴隨著人潮奔走,漸漸也學會在回收站翻找過期的三明治果腹,夜晚隻能在流動的棚戶裏洗漱和休息。但隻要想到張馳,她就不覺得苦。何況多年輕啊,還不知道什麽叫害怕。愛可以讓任何人成為蓋世英雄。

走上街頭的人數超過了百萬,傷者從法院門前被抬走,醫院卻大多關停了。連醫療資源也被上層侵占,血在夜裏如火燃燒,像仇恨一樣。秩序逐漸失控,推搡,踩踏,慘叫,警報聲響起,所有人都抱頭蹲下,隻有普晴還站著。因為隻有站著才有可能找到張弛,普晴堅信他也會如此。

他們就這樣在人海之中對視了。

像膠片電影往複重現,像人間的第一眼和最後一眼。

張弛出現在馬其頓當代藝術館前的“雨傘”雕塑之下,人比衣服更顯眼。雕塑是塞薩洛尼基的地標,而他是她的地標。警方向人群發射催淚瓦斯,普晴居然還敢往前跑,混亂之中分明什麽都聽不清,她卻大聲叫他的名字,Mr張,張弛,張弛——從前在奧林匹斯山巔,她將對他的稱呼越叫越親密,是一顆心想走近另一顆心。

那時張弛是怎麽叫她的來著?忘了,但萬幸,他還平安。男孩不顧一切地抱緊她,眼眶通紅。他這樣的人也會哭嗎?表情卻凶狠得像要將她痛罵一頓。然而就在下一秒,有人毫無征兆地引爆汽油彈。人群還來不及反應,張弛直接將普晴推出了爆炸中心。

眼看張弛越來越遠,她終於想起那天他叫的是普晴,普晴,Miss邱。原來從一開始,就注定了要分離。

被推出去後的最後一眼,鋪天蓋地都是硝煙,普晴卻看清了他的口型。

生離死別之際,人人都在說“我愛你”。

可他說的卻是“對不起”。

對不起,我可能不會愛你;對不起,我從未愛過你。

6

直到一年後,普晴才買到回北京的機票。

因受爆炸波及,她在醫院住了近五個月,之後家裏又出了事,她的申根簽證作廢,警方和律師不斷地找來,審問並扣留她。整個世界天翻地覆,她變得消沉、麻木。連醫生拿著仍然殘存少量血塊的腦CT影像,囑咐她回國後別忘了複查,她都反應了好久才呆呆地問:“那我會失憶嗎?”

醫生笑起來:“小姑娘影視劇看多了吧?你能活下來很幸運,不要辜負了上帝。”

這話說得沒錯,多少人在那場浩劫裏直接或間接喪生,連Javon也沒逃過。先前無情裁員的舉動為他招致了失業者的報複,很多女孩也接連站出來指控受他誘哄,遭到過侵犯。後來他在一輛撞到變形的邁凱倫裏被人發現,報告證實死者酒駕,而逃逸行為則直接坐實了他的罪。

離開塞薩洛尼基之前,普晴回到了貧民區的那間公寓。為張弛收拾遺物時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掉,想起閣樓上還有紙箱,她有條不紊地爬上爬下,從頭至尾都沒有看那幅畫一眼。

如果能失憶就好了,可她沒有那種幸運。

普晴剛從醫院醒來的那幾天,噩耗接踵而至。她先是拒絕認領那件被血染得看不出原色的風衣,據說張弛那時即將登機離開希臘,不知聽到了什麽消息,又匆忙趕去了事發地點。隨後大哥又深陷融資糾紛和公關欺詐,市值瞬間蒸發,傳票一到,家產全被凍結。孔秘書說這不是意外,是陷害,重要信息一定被竊取和篡改過。大哥誰也不信,終端保密U盾和專用優盤的備份隻給過普晴,她對此一知半解,這樣反而更安全。

孔秘書問有沒有人接近過她的隨身物品。有沒有呢?普晴痛苦地捂住耳朵,護士放下治療盤跑過來,問是否需要扶她去洗手間催吐。好像看見了從前有另一張焦急的臉,喊她“普晴,普晴,別著急”,在擁擠的洗手間前,在臨海的化妝室邊,張弛笑得風輕雲淡:“女孩家都慢,別急,我會幫你拿著包。”

她蜷起膝蓋埋住臉,終於絕望地、無助地啜泣起來。

家中資產一樣樣被清算,但統計員攔住了走進普晴房間的搬運工,說裏麵的東西不能動,有擔保人全部買下了。孔秘書告訴普晴,擔保人就是她那素未謀麵的相親對象的家族,他們甚至寄來匯票,保證她往後還是衣食無憂。

孔秘書唉聲感歎:“就連跟我們合作過幾代的事業人都落井下石,他們家卻還顧著情分,可見不會差。大小姐一直埋怨老板獨斷專行,可您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當初您連相親對象是誰都不願知道就跑出去了,但老板絕非為了利益,而是認為對方和您的性格合得來,才做了這個決定。那位張小公子從小獨自在外遊學,後來也是不肯進家族的4A廣告工作,還和朋友成立過設計工作室……”

“張小公子?”普晴輕顫的聲音像是嚴冬的寒氣。

“是啊,他叫張弛。”

大哥給的,確實永遠是最好的,就連結婚對象也是如此。初見時張弛就說:小姐,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

他果然不是啊。

也果然是他啊。

《泰坦尼克號》裏的露絲再次回頭,伸手救她的傑克還在身後,可向下望去,深海也翻湧成了傑克的模樣。原來他既是救贖,也是深淵。

將公寓最後一粒灰塵擦拭,普晴打開錢夾,把照片留在了這裏。雖然未曾掀開,但她已經知道閣樓裏白綢之下的那幅畫,和這張照片一模一樣。這裏曾經住過一個男孩,他從不留戀任何地方,四處流浪,還和家族作對進了演藝圈。他赤誠地愛著自己的設計師,即便他愛的人愛著別人,柏拉圖式的單戀也讓他滿足。

直到簡海因的死信出現在新聞頭條。

不止普晴不信她會死於業界的排擠,張弛更不信。他知道在那個精英名流遍地的圈層,一切早已被量化成資源和價值交換,而窮得隻剩美貌的女人隻是迎來送往的玩偶和美酒。那時僅僅見過幾麵,Javon的眼睛就長到了簡海因身上,而邱普明隻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碰了碰朋友的酒杯。再後麵的事,張弛也查不清了,但幸好如此,真相多殘酷。

簡海因在一個微涼的黎明從酒店套房走出,還穿著引人聯想的浴袍,露出的小片肌膚靜美如夜晚的櫻花。電梯裏的客人都是往下走,隻有她按下了通往頂層天台的按鍵。

從那一天起,男孩就決定將良知獻祭。他成了普羅米修斯捏得完美而雅典娜忘記吹氣的泥人,因為沒有靈魂,所以什麽都可以犧牲,什麽都能舍棄。

他將複仇的起點落在普晴身上,因為即便強大如古希臘英雄,也有阿喀琉斯之踵,這個妹妹是邱普明唯一的軟肋。他不懷好意地引起普晴的注意,卑鄙地接近她。可女孩熾熱明朗的喜歡把他襯托得像陰暗處的螻蟻,他看不見,更受不起。

一無所知的隻有普晴,這場盛大殘酷的騙局裏最無辜的是她,可最無辜之人也是最可恨之人——他是自我懲罰的西西弗斯,以愧疚,以榮耀,直到以生命,偏偏她想要的隻是愛情。

普晴永遠關上了公寓的門,天地前所未有地闊遠。塞薩洛尼基的夜風自海灣吹拂而來,最後一遍親吻女孩微微濕潤、過盡千帆的眉和眼。而閣樓上的白綢被吹落,露出橙藍的天和海。畫布上的她仍舊紅著臉,純真一如初見。

更新時間: 2023-06-18 2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