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翎均
碎片之一
半夜牙疼,疼醒了。
我借助微茫的夜光去看牆上的掛鍾,兩點十二分,指針重疊成一個合金箭頭往東北方向射去——你在的方向。
真奇怪,我很確定如今你遠在大西洋沿岸的新澤西州,記得我們之間的時差是十二個小時,正好半天。我也記得你有喝下午茶的習慣,所以此刻你大概又要了一杯三倍意式濃縮咖啡,為它還是不夠苦而懊惱著。苦咖啡有什麽好喝的?從前我這麽問過。你得意地捏我的臉,說愛吃甜的人永遠還是孩子,就像我一樣。可你居然以此為傲,究竟誰才像小孩子?
你看,我記得有關你的一切,卻不記得自己:比如我一天該吃幾次藥,住在第十二層還是二十層,甚至有時候我會忘了自己叫什麽。
恩培,我叫什麽名字來著?我真的……真的記不起來了。
八餅察覺到我的蘇醒,叼著碗蹲在床邊“嗚嗚”地叫喚。我又忘記喂食了?搬出腳凳打開廚房頂櫃,沒封口的狗糧和紅菇幹、意麵、通心粉一起傾倒而出。我護住頭蹲下,久久站不起身,心裏忽然悲傷得像下雨。
我喜歡囤糧,到處塞得滿滿當當,卻又不擅長整理,這樣狼狽的現場其實很尋常。你聞聲而來,邊抱怨邊收拾殘局,再將我拉回沙發,要我陪你看超級碗的冠軍賽作為補償。
我正要說好,你卻憑空出現又走掉。原來一切都隻是我的想象,你早已不在這裏,可我至今還未習慣。八餅見狀,很懂事地停止滿地找食,轉而溫馴地舔舐我的手肘。
這讓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它。那天你穿著純黑的耐克T恤,小黑狗縮在你胸前仿佛隱了形,直到它冷不丁伸出舌頭滑過我的手背,窩心地癢。那時你即將出國念書,怕我孤獨才送來這隻小狗,還說要它做我們愛情的見證,所以用油性筆在食碗底部寫下我們倆的名字。
對,八餅的碗。我翻到碗底,陳年字跡早已被腐蝕成星雲狀的黑點,慢慢地用筆描過點線成麵,像串聯起被我遺失的宇宙。
恩培,長雁。而在名字上方,還有一個居中的大字“童”。
我終於想起,那曾是我們共同的姓氏。
碎片之二
起先我並不姓童。
十四歲那年我離開故鄉雲南去往福建,即將收養我的夫婦是媽媽讀書時的好友。大理很靜,廈門很遠,我第一次對祖國之大有了實際概念。慢車的票價便宜,但停靠站點多,硬座上的乘客被封在汗味和柴油氣味充斥的綠皮鐵盒裏,臉上都寫著麻木和迷惘。
長途火車經常晚點,親自來接我的童伯伯卻沒有絲毫怨言。他問我獨自出遠門為什麽不買軟臥,怕不怕,餓不餓。我有一答一,不敢多說,唯恐在口音上露怯,如同我遇見你。
我還記得那時柵欄有新漆的白,卻和大理白牆的白不一樣,像打過蠟粉,不著痕跡地反著光。又或許隻是因為你身上的襯衫也是白色的。來之前舅公交代過我,去了就要守城裏人的規矩。可當你像個養尊處優的小少爺站在洋樓前,不是規矩是差距,我忽然就感到灰心。但你的教養極好,朝我點頭微笑,我卻退後一步,怕你聞出點什麽。你短暫一愣,還是俯身接過我的行李箱。這行李箱是鄰居不要才送我的,四個滾輪壞了兩個,我帶的東西又多,越發滯澀難行,噪音大得幾乎令我羞慚。你隻拖了兩步就將它整個拎起來,驟然發力的三角肌撐鼓了衣袖。而我抱著一大袋曬好的蘑菇幹低頭跟在你身後,臉頰被七月的陽焰焚煉,燒得隱隱灼痛起來。
童阿姨早已準備好豐盛的海鮮洗塵宴,蒜蓉生蠔、紅膏蟹、澳洲青邊鮑……我一個也不認識,不敢吃,是小時候誤吞毒蘑菇留下的陰影。你不厭其煩地為我介紹,童阿姨都說從沒見過你這樣囉唆。你當然沒有炫耀的意思,我卻更覺得吃不起,隻有那盤土筍凍聽起來比較便宜,結果吃下去才知是蟲子,我嚇蒙了,捂住嘴不敢吐。你給我接了杯百香果汁,而童阿姨讓呂媽另外做了碗香甜的雞胗沙茶麵,笑著打趣我:“這孩子真像梅若,也是愛山珍不愛海味。難怪當初你媽媽放著好好的沿海工作不要,非得跑回大山支教……”童伯伯也轉頭看我,眼神忽然轉為悵惘。
談話間我已知曉童阿姨和我媽媽曾是密友,童伯伯則是她們在廈大的學長。他們從前的關係一定非常要好,好到願意收養我。但這段關係後來大概變得很糟糕,糟到連毫無關係的我都嗅出一絲隱秘的不安。
飯後童伯伯沏茶,青釉盞深淺不一的冰裂讓我想起家中無數被摔裂的杯碗。爸媽似乎永遠在吵架,之後總是會忘記做飯,我隻好學會屯糧自己做。但是恩培,你們一家人坐在我麵前是那樣幸福和體麵,更讓我明白破碎的隻有我家,你們卻還能比完整更完整。童阿姨提議:“我一直想要個女兒,長雁不如隨我們家姓吧?章改成童,也就添上兩筆而已,可見是有做家人的緣分呢。”
雖說隻多兩筆,橫豎是穿了心。我想起爸媽,並沒有同意,童伯伯忙說不著急。你深深地看我一眼,但到底還是溫和地笑起來。
轉學後第一場期末考試,我的成績全線飄紅。雖然我一直將走出大山的媽媽視為偶像,學習方麵卻沒什麽天賦,完全不像她。童伯伯似乎有些失望,我慚愧得無言以對,你卻主動替我解釋:“不同省份的教材也不同,適應需要時間。換了我突然去雲南讀書,也是要吊車尾的。”我眼睜睜看你撒謊。
有個女生和我同時轉到雙十中學,成績公示時她卻和你一樣高居紅榜前列。聰明人放之四海而皆準,而我隻是愚笨,卻又不肯認輸,於是開始熬夜學習,一聽到樓下有動靜就熄燈裝睡。你發現後竟也徹夜明燈,咖啡機蒸煮深度烘焙過的原豆的清苦味飄到二樓我的窗前,嗅進肺腑卻是甜的。
你對我實在太好,就連童阿姨問起你眼底的血絲,你都說是因為通宵看球賽。童伯伯正要開口指責,我猛地抬起頭:“我要改姓。”你們都詫異地看我,我又重複一遍,“我想隨你們的姓。”
十五歲的春天,我從戶口登記機關走出來,你開心地揉我的發頂,一瞬間讓我想起故鄉的晚風、花穗和堆積的苞穀——都是爸爸將年幼的我扛在肩上穿過田埂時看到的畫麵。我忽然有點想哭。
我們真的成了一家人。
碎片之三
恩培,你這樣的天之驕子早在學生時代就很有名氣。而我成績平庸,長得雖不算醜,卻麵黃肌瘦,幹枯的頭發永遠無法一梳到底,又因為身體不好經常請假,和同學的交往也不深,是被邊緣化的隱形人。沒有誰會把我們倆聯係到一起。
有一天我值日,原本是分組勞動,其他三個人卻將麻煩丟給我。垃圾很重,我隻能拖著下樓,遠遠看到一群男生談笑著路過。你意氣風發地走在正中間,曙紅色橄欖球頭盔和手套夾在腋下,像打了勝仗的戰士。我卻是慌不擇路的敗兵,連忙躲進最近的教室裏,直到動靜消失才試探性地打開門,然後就看到你站在那裏。
你皺起眉,一副很受傷的樣子:“為什麽躲著我?”
有時候,我會恨你這種堂堂正正的天真。
你盯著我手中的垃圾袋陷入沉思,一言不發地替我完成值日。我以為這種事不會再發生,隔天自習課卻聽到最前排的女生回頭大喊:“那個,童長雁!有人找你。”
所有同學都轉過身,熱切的目光卻比過往的冷眼更使我難受。你從高中部跑來給我送藥,怕我覺得苦,還帶了牛軋糖和鳳梨酥。這是一個很好的借口。你來去如風,卻讓全班沸騰了。有人帶頭問:“我才發現他們都姓童呢,是親戚?”
“你忘了她去年還姓章嗎,搞不好是收養的。”
“我就說嘛,童恩培怎麽可能有這麽遜的妹妹?”
隻有曾韻輕輕叩了叩桌板,頭也不抬地繼續自習。大家都聽學委的,這才安靜下來。
曾韻就是和我同時轉來的女生,當她紮起森係鬈發,穿著泡泡襪和羊反絨樂福鞋站在講台上從容地自我介紹,我就知道自己和她不一樣。她是隨醫院工作調動的父母從上海搬來的,很快就因為成績優異當上學委。
她美麗卻低調,不久後有個男生過生日請全班吃大排檔,特意坐在曾韻身邊,殷勤地往她碗裏夾菜。我卻沒眼色,在男生夾了一塊土筍凍放進她碗裏時慌忙阻止:“不要吃!這是蟲!是海蚯蚓!”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沒見識有時不是因為不知道,而是知道後還不分場合地向人展示。男生憤恨不悅,故意叫我的諢名:“搞什麽啊蘑菇妹,你們雲南那邊的人不是經常烤蟲子吃嗎?”
曾韻保持著得體的笑容,將碗裏的土筍凍倒進吐骨碟,然後又夾了一塊新的送入口中。
我弄不懂你們聰明人處事的玄機,卻知曾韻這是在幫我。散場後已近午夜,她甚至貼心地囑咐司機將我送到家門前。你不知等了多久,將我從車後座拉出來時手心裏全是汗。曾韻看著你,眼睛笑成了月牙:“別擔心,我把你的寶貝妹妹平安送回來了。”
“她不是我妹妹。”你反駁道。
那晚我怎麽也睡不著。恩培,你會為了替我撐腰,故意來我的班級送藥。可在曾韻麵前,你不願意承認我是你的妹妹,我似乎又成了你的汙點。但我連嫉妒的資格都沒有,因為她真的很好。起初我都不敢正視她,她卻說我們天生就有緣,否則怎麽連生肖、星座和血型都相同?我語文成績尤其不好,她替我退掉速成班,告訴我文學和治病、愛情一樣,都必須要有煎煮靈魂的耐心,所以隻要有空就陪我去書店挑名著。是她教會我佩戴隱形眼鏡,送我美白精華,照亮了我整個灰暗的醜小鴨時期。
所以即便後來曾韻常來我們家做客,童阿姨開玩笑說她要是自己的女兒就好了;即便她和我一樣暗戀著你;即便隻要有她在場,你似乎總是猶豫難言,心神不寧。
即便最後你放棄我,選擇了她。我還是不怪你,也不怪她。
碎片之四
記得你第一次和童阿姨發生爭執,是你讀研一那年暑假。
童伯伯才將我從醫院接回,你沉默地坐在茶案前,青釉盞壓住一份普林斯頓大學的交換生通知書。童阿姨拗不過你,態度轉為哀求,問你怎樣才肯去。
你沒看到身後的我,說的卻是我:“我走了長雁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我和你爸還能不管她?”
“那您告訴我,她一天吃幾次藥,主治醫生叫什麽,大學宿舍在第幾層?如果她突然病倒,您和爸爸能及時找到她嗎?”
我自打出生起肝髒就不大好,爸媽都認定是對方酗酒的緣故。他們吵完架又自責,四處奔走帶我治病。窮人家的愛和痛都是悄無聲息的,如今他們隻給我留下了無限的愧悔和思念。來廈門前我拜托遠親賣掉了家裏的蘑菇養殖棚,這份錢我讓童伯伯無論如何都要收下,因為家裏多出一個有慢性病的人遠遠不止花銷上的麻煩,疼痛我尚可自己忍耐,卻無法消化可能出現的意外。
有一回一樓的儲水器壞了,你上樓借用洗麵池的時候正好撞見我在刷牙。我還在發愣,你卻猛地奪門而入,抱起我就往外跑,邊跑邊問“呂媽你的車鑰匙在哪兒”。我不明所以地抹幹嘴邊的泡沫,看到滿手都是刺目的紅。急診科護士說我需要輸血,你說你是萬能的O型血。護士核對完住址和名字後卻搖頭:“至親之間最好不要相互輸血,有可能毀壞患者的免疫係統。”
你急得語無倫次:“不是至親……不對,是至親,但沒有血緣關係。”
凝血功能障礙在肝病裏不算罕見,區區牙齦出血罷了。何況醫生說我還小,隻要多注意,倒也不必太過擔心。可回家路上你還是擔憂不已,我拚命逗你笑,你才肯笑一下。
童伯伯生意忙,童阿姨的生活被逛街、麻將和旅遊填滿,仔細想想幾乎都是你在照顧我。高考後你明明有更好的選擇,卻執意留在當地走讀。你說念書在哪裏都是念,廈大金融係也是王牌專業。
可是恩培,我一直非常自責和惋惜,所以普林斯頓的交換生名額我一定不能讓你放棄。那天你和童阿姨不歡而散,將自己鎖在房裏,第二天開門看到我就問:“你也要勸我去美國?”
我當然要勸你:“我已經成年了,自己會照顧自己。”
“這跟照顧不照顧沒關係!也不是沒關係,就是……唉。”你煩悶、焦躁,最後視線定在我的眉心,“我以為你明白。”
明白什麽?我頭昏腦漲地回到樓上,仿佛長期缺氧的人因忽然回到空氣中而醉氧了。思緒紛雜,曾韻關心我的近況,我便將我們的情況虛構成一個故事,含糊地講給她聽。那時她已進了香港中文大學,認真聽完我的描述後才笑著評價故事裏的男主:“太心軟的人,會為了同情而獻祭愛情,很傻對不對?”
恩培,你對我隻是同情嗎?
掛斷電話後我抬起頭,目光落在書架上一整排的中外名著上麵。從《荷馬史詩》到《西廂記》再到《紅樓夢》,為愛犧牲的主人公似乎都沒有好下場,可我盼你永遠順利平安。
於是我用最笨的方法迫使你做決定,一連幾天都沒有吃藥。你知道後罕見地發了火,我從沒見過你這樣,嚇得落下淚來。你重重地喘氣,等情緒穩定後才抱住我,壓低聲音道歉。
你是個容易心軟的人,有著很容易被人利用的善良。我回抱住你,說我不想隻是你的負累。
“而且你不是最喜歡橄欖球嗎?難道不想親自去看一回現場?廈門可沒有超級碗。”
你總算被說動,童伯伯和我都放下心來。童阿姨也恢複笑顏,哪怕她隱約猜到了我們關係的轉變,看我的眼神日趨探究和凝重。
出國前夕,你不知從哪裏弄來一隻小黑狗,給它取了個怪名字叫八餅,還很認真地同我解釋:“它通體漆黑,可不就像麻將裏的八餅。”
我失笑:“那你養隻青蛙豈不是要叫六條?”
隔天你居然真的捉來了“六條”,我忙說青蛙不能抓的,你專等這句話:“那我們一起放生它?”
傍晚我們去了筼簹湖畔,青蛙躍進清潭,白鷺振翅頡頏,萬物拘禁於天地而靈魂自由。我想到你在八餅的食碗底部寫下的我們倆的名字,想到就算明天就是末日,至少此刻人間熱鬧,我們望向彼此,孤注一擲地吻別。
碎片之五
每天我們都要視頻兩次,一早一晚。我這裏是白晝,你那邊就是黑夜。反之亦然,好像這樣我們就能共度完整的歲歲年年。
聰明人到哪裏都能很快適應,一切如我預想,你在普林斯頓大學繼續發光,最新一期Journal of Finance雜誌裏就有你的名字,還是曾韻告訴我的。你告訴了她我們在一起的事,她卻給我郵寄了四色眼影盤、迪奧唇彩、腮紅和一條帕帕拉恰粉裸石項鏈,教我如何打扮得讓你眼前一亮。可在和你接通視頻前,我還是匆忙卸了妝。我沒有曾韻的底子,怎麽看都像沐猴而冠。
熱戀期的情侶克製不住分享欲,你給我拍大學古舊的哥特式建築、食堂的炭燒咖啡,還有超級碗中場表演的紅辣椒樂隊。萬聖節慶典的Vlog視頻裏,你裝扮成《植物大戰僵屍》裏的橄欖球僵屍,橄欖球頭盔被一顆小小的磁力菇吸住。你說你就像遊戲裏的橄欖球僵屍,生命值高,疾行如電,很難對付,唯一的弱點就是磁力菇。
我學不來你那種隱喻的表白,生活乏善可陳,在宿舍因為瑣事和室友爭吵又和好,幾門較難的必修課都是勉強及格,兩百多個同學爭幾個大廠的實習名額……我們仿佛活在兩個世界,這麽多年過去,本質始終沒有改變。
所以我隻能關心你吃美餐習不習慣,換季注意防寒。八餅吃飯很乖,這個月胖了兩斤。我有按時吃藥,醫生說情況很穩定——說到最後自己都覺得無聊,每天匯報這些家長裏短,對你而言或許是一種打擾。
交換生期滿,教授希望你繼續留美進修,開出許多挽留條件,包括進入頂尖團隊和直通綠卡的保證。全家都希望你留下,拉扯了許久,你隻好答應。後來我時常借口忙,沒空和你視頻,其實是無話可說。你起先對我的手機狂轟濫炸,向童伯伯確認過我平安後也逐漸沉寂下去。異地戀本身就是考驗,這樣也好。
六月底的一天,我收到你反複編輯後的消息:“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或許我會看到很多風景,但隻有一個家。”
鼻腔突然酸得要命,室友擔憂地輕撫我戰栗的背脊,還以為我是因為拿到實習名額太激動。
“對不起,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
你近乎秒回:“一會兒見了麵你慢慢說。”
“你回來了?什麽時候到?”
“你把腦袋從窗戶伸出來就能看到我了。”
我飛奔下去。你從來不是張揚的人,這次來宿舍接我卻開了超跑。室友說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迎親。回到家中,童阿姨盯著我們牽在一起的手,神色複雜地說有事要和你談。
我知道要避嫌,你卻拉住我:“您要說的事,長雁有權旁聽。”
“好,那我就直說了,我不同意你帶她去美國。”
原來教授開出的條件你都沒要,你肯留在普林斯頓,是因為通過教授的人脈要到了新澤西州最好的醫院的邀請函,正在為我申請醫療簽證。
“媽,我想和她結婚。如果是帶妻子出國治病,是不是就沒有什麽不妥了?”
我驚訝地扭頭看你,你幹燥有力的手掌將我握得更緊。童阿姨氣急,指著我質問你:“當年你爸要接這個禍害來廈門,我就不同意!提議讓她改姓,也是想有個兄妹的身份束縛你,結果還是……你從來都很讓媽媽驕傲、放心,為什麽偏偏這點像你爸!”
像童伯伯?什麽意思?我來不及深思,你也大驚失色,因為童阿姨忽然倒在了我們麵前。
恩培,心軟善良如你,又怎麽會忍心讓母親難過。我透過病房門上的小窗看到你攥緊雙拳坐在童阿姨床邊,她邊哭邊說,你保持沉默,間或點一下頭或搖頭。
輪到我做病床陪護,童阿姨已經哭得眼皮浮腫:“阿姨先前說話是不好聽,但我隻有恩培一個兒子。長雁,我們好歹養了你這些年,你怎麽好恩將仇報?”
童阿姨其實沒有錯,如果不是我,你的人生不知該有多輕鬆。何況治病是個耗時耗力也耗命的未知數,否則爸媽就不會因為我而早早離世。
你顧念童阿姨的身體,不再提結婚和帶我赴美治病的事。我更不想讓你為難,所以心照不宣地拿實習當借口留在了廈門。並非我膽怯,隻是我想要給你的愛,從來就不是你必須放棄什麽才能擁有。我會按時吃藥,好好工作和生活,會用時間解開童阿姨的心結。
恩培,我的確自卑,但愛上你我從不後悔。
碎片之六
工作後我在鼓浪嶼對岸租了一間自建房,搬出你家時隻帶走了八餅。童伯伯試圖挽留,他是支持我們在一起的。但對於家裏的事,他仿佛習慣了逃避,說話都不敢看我的眼睛:“你真是和梅……和你媽媽一樣倔。但別像她那樣總是委屈自己,有困難一定要說,知道嗎?”
我低頭道謝,又進屋和童阿姨告別。她沒有搭理我,披一件繡了玉蘭的坎肩閉眼靠在床頭,保養極好的麵容仿佛一夜老去,卻還是美的。呂媽出來後關上門,無奈地對我搖頭。
我終歸不是她想要的女兒。恩培,後來你畢業進了摩根大通,午休間隙同我視頻,廣角攝像頭自高層辦公室往下拍,海麵在驕陽之下白得耀眼。落地玻璃窗映照出你穿著流線型複古西服的身影,我側躺在床上,指尖滑過手機屏幕,像是觸摸到了你。
果然太過思念就會產生幻覺。你遠在天邊,身影卻俯拾皆是。公司財務年會的投影上閃過摩根銀行的業務沙盤,正在講解的經理穿的西裝也是青果領。我以為看見了你,恍惚著想站起來,還好同事及時拽住我:“章長雁,你發什麽瘋啊?”
搬出你家後我就改回了本姓,可惜身體再也回不到從前。即便我按時複診,病情也在惡化。世上就是有許多不可預估,人力不可及的事。醫生說隻有做肝髒移植手術才有可能挽救,但等待捐贈者或許需要好幾年。這像一份死緩判決書,最後我隻是拜托醫生開了止痛藥,也學會了用濃妝掩蓋真實的氣色。
開完會我跑進洗手間擦鼻血,手機忽然亮起來,一條信息映入眼簾:“我回來了,在你公司樓下。”
發信人是曾韻。我們在鷺江飯店吃自助晚餐,其間我偷偷補了幾次妝,可還是被她看穿:“小雁,別瞞我了。”
我這才想起她父母都是醫學教授,擁有著優質的醫學資源和人脈。剛吃完飯我就收到了你打來的電話,吼聲伴隨著登機提示音仿佛要震裂我的耳膜:“童長雁!”你連名帶姓地叫我,氣我瞞著你。
我沒想到曾韻那麽快就把我的病情告訴了你,隨後你又重複了一聲,恍惚間,我感覺聽到了泣音。
我深吸一口氣,反而笑起來:“恩培,我已經不姓童了。”
因為曾韻的幫忙,我很快被安排入院。肝源向來稀缺,你等不及,決定直接捐給我。這是救命的大事,就連童阿姨都沒有反對。我無法違心地說不要,因為我很自私,想活著,想看到你,也知道這份恩情我無以為報。
全身體檢之前,你也換上病號服,平平無奇的灰白色在你身上有了明朗的格調。我笑了笑,內心卻漫溢更深的悲傷。恩培,你就不應該遇見我。
你總是知道我在想什麽,像從前忽然變出八餅那樣,又變出一枚求婚戒指:“誰要是割半個肝給我,我就賠給她餘生。”
我哪裏敢接:“恩培,你別惹童阿姨生氣。”
“媽同意了。”
“真的?”
“她說隻要我們平安地從手術室出來,她什麽都不在乎了。”
一切順利得不可思議,像是在做夢。我把戒指藏在抽屜的束口袋裏,因為太患得患失,我甚至還找來針線,把束口縫了起來當成護身符。可它沒有庇佑我。它還是丟了。
碎片之七
一切都失控了。那場手術將我的身體從天堂召回人間,卻又將靈魂推入地獄。出院當天,你向我提出分手。我無法接受,問你為什麽。你的眼中再無神采,跟我說對不起,說你真的沒有辦法……
仿佛術前那劑麻醉的時效是終生,再後來我的記憶也變得模糊。找不到的戒指似乎出現在曾韻左手的中指上——醫生說我遭受了太大打擊,出現了明顯的應激障礙,需要居家靜養。可我還是憑借本能找去你家,洋樓卻住進了新主人。他們說原房主已經變賣房產,舉家去了美國。
恩培,我就知道不可能那麽順利。那場肝髒捐贈其實是你給我的分手費,對不對?你原本就不欠我什麽,我當然不能恩將仇報。
其實你們不必躲著我,我也會主動辭掉工作回雲南,回到故鄉。高鐵逆著河流疾行,所有點亮我和刺痛我的都將離我遠去。
在這之中,也包括我術後療養時迷迷糊糊聽到的隻言片語。
那時你不敢相信的質問回蕩在醫院走廊,回音遲遲不散:“誰讓你這樣做的?你有什麽權利這樣做?”
曾韻卻很平靜:“因為我才是和小雁一樣的A型血,是比你更適合她的肝源。無論如何我都是因為她才術後感染的,終生都會受影響,我不信你會無動於衷。”
“可我不止一次拒絕過你。別忘了,她是你最好的朋友。”
“是又怎樣?我不過是做了你媽媽曾經做過的事。”
一陣寂靜後,你無力的聲音像枯葉漂在水麵:“就算我把餘生都賠給你,你要一具行屍走肉又有什麽用?我愛的人始終是她。”
“隻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不在乎你是不是為了同情獻祭愛情。”女孩冷靜得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切開別人的軟肋,“而且如果我把上一輩橫刀奪愛的事全部告訴小雁,你覺得她還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害她媽媽一生不幸的元凶的兒子嗎?”
有時候一個人選擇忘記,隻是因為實在承受不起。這場豪賭的結局造化弄人,我輸得很徹底。
再後來,是你虛弱地問童阿姨:“媽,您為什麽要和曾韻一起騙我們?”
童阿姨變得很強硬:“因為這樣對每個人都好,我絕不允許你把一生都搭進去!要我接納長雁,除非我死了。你自己選吧。”
八餅瘋狂地叫起來,將我從回憶中喚醒。燃氣灶正在發出警報,我明明在做奶油蘑菇焗麵,還調了十分鍾的計時器,卻莫名其妙地睡著了。最近真是越來越恍惚了。
起身又被卷亂的毯子絆了一跤,沒什麽感覺,膝蓋卻流了血。眼前再度出現幻影,好多個你,像隔著多切麵的水晶,映出從前你每回為我包紮傷口時微微蹙眉的樣子。上個月我從醫院醒來,聽說我在蒼山下被人發現時手中緊握著幾顆青橄欖。為什麽是橄欖呢……不記得了。醫生說我頭部摔傷,舊病新患,遲早會忘掉所有事情。所以趁我還記得你,我要把所有碎片寫進筆記本裏。
從前我的書架上有一本《卡拉馬佐夫兄弟》,裏頭說要愛生活勝過生活的意義。但我已經失去了生活。
恩培,你曾是我的參考文獻,生活的注腳,是我即便穿心也要奔向的人,是我全部的意義。所以你可否告訴我,如果我把所有碎片集齊,能不能再拚出一個你?
哄完小狗睡著,我吃掉了燒焦的焗麵。牙又有點疼。睡前再次確認保溫壺裏的溫水,其實大多數時候我不會喝,但非得要它是滿的。同一個碗反複使用,孤零零地在瀝水架上躺出裂紋。它應該還能支撐著被我使用一段時間,又或許哪天不經意間就徹底碎掉。不知道。像秋天對待楓樹那樣,餘生於我隻是在精神的荒原上日複一日地迷途。但我會永遠知道,我在這裏。
我愛過你。
更新時間: 2023-03-25 19:03